回城记
——我的人生勾勒之七
2022-05-26杨显惠
杨显惠
一
我是1971年深秋到兰州的甘肃师范大学读书的,1975年夏季毕业了,回到农垦局。当年全国的生产建设兵团撤销,交到地方政府,我回到兵团时,原农一师已经改编为酒泉地区农垦局,农一师的子弟学校改名为酒泉地区农垦中学。农垦局干部科叫我到农垦中学当老师。
在农垦中学——其实它还带着个小学部,小学部大概有十一二个老师,加上教中学的,总共有二十几个教师。我带了五年课,教两年数学,又改行教了三年语文。教语文时我把两个班从初一带到初三,他们升高中后,我就调走了。
我带过的这些学生在后来我跑甘肃写那几本书的年代和不写作但每去甘肃旅行的时候,都热情地接待我,帮助了我。我每年到兰州,或者到酒泉,只要给一个人打了电话,其他人也就知道了,一次又一次地宴请我,搞得我很不好意思。学生款待我的时候,高中和初中学生往往在一起,他们都是农垦局职工子弟,有些哥哥上高中,弟妹上初中,大都互相认识,毕业后也都有交往。围着饭桌坐一圈,那时他们当中年轻的也有四十岁了,我对那些年轻的说,你们那时候上初中,将来要考大学,我对你们的课,上得还是认真的,我那时候也在学习写作,从语文的基础知识、标点符号、修辞造句,到写好作文,是尽了心的。可是对于你们——我对那些年龄大点儿、我带过的高中生们说——我的确做得不好,没有认真地给你们教数学,就是按照书上的内容,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我教了,至于你们学好了没有,没有太操心。因为那时候上大学不是凭考分,是工作单位推荐。我那时候想的是你们一毕业,就是下农场当农工,当了农工,能有几个人作为工农兵学员推荐到大学去呀。但没想到的是,你们毕业的时候,大学还真的开始正式招生了。唉呀,我耽误你们了!我真对不起你们……
农垦中学的教学,当时在整个农垦系统还算是强的,因为“1946年年到1966年,分配来了两三批大学生,还有从兵团勘测设计处撤销时分到学校来的几名理工科大学生,以及几个像我这样的工农兵学员。那些正规大学生和工农兵学员教学都是很敬业的。对学生的教学和管理也都比较严格,教学风气还是比较好。
在农垦中学当老师,我做错过两件事。一件是我刚当老师的第一年,高中一年级的一个学生上课时和同桌说话,我让他不要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又悄声和旁边人说。这是我不能容忍的,我根据自己当学生的经验,上课听讲是最重要的,所以对课堂纪律要求很严,下课后你做不做作业,我那时要求并不严。当时我叫那个学生站起来,我说,往前走。他走过来,站住了。我说再走一步。他又往前走了一步,走到讲台跟前,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给了他一个嘴巴子,然后我对他说,回去坐下。
他回去坐下后,我也不讲课了,开始讲学数学的意义,我说,如果不上大学的理化专业,数学并不是很重要,但是数学这门课,书本上学的这些内容,就是一些基础知识,你将来不论是干什么工作,都是需要的,也是用得上的。它就是你们住的一排房子旁边的一间厕所。厕所重要不重要?不重要,你又不住在厕所里,但却是必须有的。所以我对学生们说,做人应该有的知识,你就必须有,要认真学习,否则你这排房子就是有缺陷的。
我还打过一次学生。那是我当一个班的班主任时。有一天刚上课,一个女孩子突然大声说,杨老师,他打我。我讲课时没注意那两个学生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全班都很安静。于是我下了讲台走过去问,你打她了没有?男孩子不说话。不说话那就是认可,我叫他从座位上出来。他出来后,很听话地走到教室后边墙跟前,我叫他双手平举站着,我又回讲台讲课。过一会儿他就坚持不住,双手下垂了。这实际上是体罚学生,我知道他坚持不了多久的,于是我又走过去,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说谁叫你放下手的!他又举起手来,但嘴里说,杨老师,我累了。我说,累了?我就是要叫你累一下,记住这件事,以后不许打女同学。
我不允许学生上课时乱说乱动,要集中精力听讲,所以我带过课的班级,学生们上课都很安静,纪律好。在教学上,我不赞成迁就学生。
二
大概1975年,我生活过的那个连队,有几个知青回天津了。其中一个叫刘李青,一个叫王瑜。这两个人回城的原因是,那时候天津市知青办有了新的政策,上山下乡的知青,如果是独子,可以调动工作或者退职把户口迁回天津。他们两个人符合这种情况,就办理了退职手续。
王瑜是个高中毕业生,在连队一直干炊事员工作,闲暇的时间写毛笔字练习隶书。我的朋友董永健结婚,他写了一幅字,刻在木匠制作的木板上,我到董永健家里去的时候,董永健指着挂在墙上的那幅字告诉我,王瑜送的。王瑜那儿有两本俄罗斯作家的短篇小说集,我拿去读过。董永健是一班班长,连队成立第二年就调到新建的九连,过两年就调团部子弟学校当老师了。
王瑜调回天津不久,和四连的一个女知青张申文在天津结了婚。婚后不久,张申文返回小宛农场,王瑜从天津打电话给我,说今天晚上大约几点,张申文到疏勒河火车站下车,你想办法接一下。疏勒河车站是一个比较大的车站,但是我没去过,以往,小宛农场的职工都是从玉门镇火车站下车,然后转玉门镇去安西县(现在叫瓜州县)的班车去小宛农场;再说,从农垦局所在地往疏勒河也没有班车,这事有点难度。好在我在商店当过一年多营业员,后来又当老师,认识农垦局小车班的两个司机,那天晚上,我找小车班一个姓王的司机,半夜时分,我们从农垦局所在地出发去二三十公里处的疏勒河车站。我们到车站的时间晚了一二十分钟,路很难走,是汽车和拖拉机碾轧出来的土路,在荒滩和草原上弯弯曲曲、坑坑洼洼,尘土飞扬,车走不快,我们赶到车站候车室的时候,张申文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候车室坐着。我赶忙安慰和道歉,我说,你害怕了吧,一个人待在这里?对不起,我们来晚了。张申文笑着说,下车时间不长。我估计她是害怕了,那里也没法打电话,我要是没去接的话,她一个人得坐到天亮。那个车站虽说比较大,那是对铁路系统来说的,从新疆来甘肃的火车换机车的车站,在一片荒原上,车站周围没有一家工厂企业,也没有农场,也就是说,没有铁路职工之外的乘客上下车,也没旅社驿站,她在半夜里下了车,一个人在候车室坐着等人接站,心里能不感到恐怖!那时我已经成家了,便把她接到我家,叫她和我老婆唐云珍在一起睡觉——她和我老婆在连队时关系极好——我自己到厨房去睡了。
我老婆是和我同一届的工农兵学员,上的兰州医学院,比我早一年毕业,在农垦局中心医院内科上班。那时家里经常来人,都是农场的农工,去农垦局医院看病的,或者有什么事来农垦局的。来我家人最多的时候是从1979年春天到1980年上半年。1979年春季,国家的知青政策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和松动,凡是有点什么病的人,都可以办理退职返城。
王瑜的妻子张申文回天津了;张家林和石淑焕跑来农垦医院找我妻子开病情诊断证明,并且成功地回到天津去了。此事轰动了整个四连,许多知青来找唐云珍;还有其他连队的知青也打听到唐云珍的名字找来了,都是叫唐云珍编造假诊断证明,结果惹出一件事来,小宛农场的书记岳国礼在一次全农场大会上说:农垦局医院有一个医生是四连出去的人,咱们团想回城的人开来的医院证明上都是她的签名。这没有办法,那时候农垦局医院是原农一师中心医院,医院有十多名“文革”前分配来的大学生医生,还有两名是原省人民医院的名医,是1964年农建十一师成立之际被师政委挖来的权威。但这些权威医生很少坐门诊,知青们开诊断证明难得见上他们或者拉得上关系。当时医院有三位知青出身的医生,一位在住院部,一位工农兵学员出身的刚分到医院不久,还没处方权。不光小宛农场的知青,其他六七个农场的知青也都探听到她是知青出身,来医院就找她,认为知青医生对知青有同情心。而她既有处方权,还正好她在上门诊部的班,所以她每天上班时办公室就挤满了人。
有两件事我记得清楚极了,一件事是饮马农场的两个知青,他们怕在门诊开不上诊断证明,提着买来的点心找到我家来行贿。我当着老婆的面把他们劝走了:你把点心提回去,你明天到门诊去找唐云珍,她一定给你开证明;你不把点心提走,你还就开不上证明。那时候,知青办理病退,天津知青办就认农垦局医院的证明,其他任何医院的诊断证明都不行,哪怕甘肃省人民医院的、天津市总医院的都不行。还有一件事是那年有一段时间她生了孩子休产假四五十天,还是很多人找上门来;她便拿了一本诊断簿放在家里,谁找上门来就给谁开。
知青病退,仅是医生开了诊断证明还不行,因为你拿的这个诊断证明是要与很多天津市的企业和政府部门打交道的,所以病号拿着诊断证明还要到农垦局医院医务科盖章,医务科科长签了名盖了公章才有效。有一段时间,农垦局对开诊断证明卡得比较严,也就是一阵紧一阵松的。结果有几个我认识的知青,在门诊由我老婆开了诊断证明之后,我还要去找医务科长,做疏通工作。由于学校的家属院和医院的家属院挨着,我和那个叫火高儒的医务科长熟悉,很谈得来,所以有过两三次我跑到他那儿去,给他留下几个人的名单,叫他一定要手下留情。那个科长是个很开通的人,基本都放行。
知青“病退”回城,拿到农垦局医院的病情诊断书仅仅是开始,然后回到农场的连队,队长和书记(连长和指导员)在他的回城报告上签字盖章(私章)送到场部,场领导上会研究批准;各农场都专门成立了一个办公室处理此事,写一个与天津市知青办商榷的公文,表明农场同意此人因病返回故乡。农工把这一套文书寄回家乡,家人再通过街道办事处和基层政府申报到天津市知青办公室。知青办再发下来同意该人可以回到故乡的批文,家人再寄回甘肃的农工手中,此人就可以办理户口、粮油供应的手续了。回到家乡之后,再通过街道或者各自的亲朋好友分到各种企业(大部分是平常人不愿干的企业和单位)当学徒工。有少数人嫌学徒工工资低,无法生活,自谋生计去了,譬如卖菜、拉板车或者做个小生意。
还有一部分知青是顶替回城的。当时,天津市还有一个政策,父亲或母亲如果提前退休,一个在农村或者农场上山下乡的子女可以调回来顶替父母在原单位工作。为了让子女回到身边,有些做父母的退休。我们那个连队有一个排的农工调到安西县城西边的小宛农场四工分场去了,到1979年知青大返城的时候,其中我的好朋友黄树岳已经是小宛农场的校长兼党支部书记职务了,这时他妻子陈偑霞也调场部附近的一连上班了,为了两人能回到天津,妻子的父亲在天津汉沽化工厂提前退休了,叫女儿陈偑霞回城顶替他进工厂。当时天津的政策是不接受已婚子女,那会造成新的分居。为了叫妻子能调回天津汉沽,两人需要离婚变成单身。好在黄树岳在四工分场一连当过指导员,而四工一连是整个分场最有实力的连队,有较多的农业机械,多次派拖拉机收割机帮助过附近的环城公社。于是他跑到环城公社去了一趟,环城公社的干部都熟悉他,他去了,办公室主任便要安排饭菜招待他。他拦住了,说自己是来办假离婚手续的。办公室主任听了哈哈大笑,从抽屉里拿出两张离婚表来叫他自己填写上边的各个项目。项目很复杂,为什么离婚呀、孩子归谁呀、家庭财产如何分割呀。他嫌麻烦,就写上了由男女双方协商解决的话。然后他把离婚证明寄回了天津汉沽。但很快离婚证明就被退回来了,汉沽办事人员一眼就看透了他和妻子是假离婚。无奈之下,他又去了一趟安西县城,在县城所在地的源泉镇政府办了离婚证,寄回天津。天津这才发出了将他妻子调回汉沽的调函。妻子陈偑霞带着孩子们回汉沽落户,顶替父亲在汉沽化工厂上班后,他又去环城公社领了与陈偑霞复婚的证明,这次是两张红色纸张的结婚证。然后,陈偑霞的家人又在汉沽为他跑来跑去,寻找可以接受他的企业和单位,到1982年,他以和陈偑霞夫妻两地分居生活不便的理由调去天津汉沽了。
到1981年春季,我和老婆调河北省的时候,农场的知青已经走得没剩下几个人。我们夫妻俩原计划是不走的,因为我和老婆的工作当时在知青当中算是不错的,叫我们病退回城,回城后再去找工作当学徒工,一切都从头做起,那是难以接受的。也就是说,我们打算就在那边干下去。后来调到河北省大清河盐场,那是老婆家里人把一切都办好了,调令来了。
三
酒泉农垦局下属各农场的知青几乎走光了,可是小宛农场绝大部分知青却没走。小宛农场的书记叫岳国礼是个老革命,一开始放走了一部分人,后来又拦住不叫走了,可能是他觉得人走得多了,农场缺劳动力。但他开会时讲得冠冕堂皇:这么多人回到城市,国家怎么安排呀,大家要为国家着想,还是安心农垦事业建设大西北吧。
我待过的四连只走了几个人,就被卡住了。但卡住也是暂时的,大概到了1984年,知青当中有人实在按捺不住,就互相串联,后来几个连队的几百知青跑到岳国礼家去抗议、静坐。岳国礼顶住了,就是不放他们走。后来,知青们跑回家去找天津市知青办公室,知青办给酒泉地区农垦局发文,酒泉农垦局领导找岳国礼谈话,他才把那些卡住的人放走了。小宛农场的知青回城因此比其他农场晚了四五年。
在兵团的知青回城真难呀!尤其是西安市,它就不接受病退呀什么的知青。就在全国知青大返城的浪潮中,西安知青找到市政府去问,为什么接收“文革”中上山下乡的知青,不接收“文革”前的支边青年?回答是:你们不是知青,你们是作为移民去甘肃生产建设兵团的。五十年代的上海,曾经有过把十种人清理出上海的大规模行动,往西北、东北、内蒙古移民,把一些资本家、旧官吏、地富反坏右还有旧社会的舞女、妓女、无业游民清理出上海。我翻阅过《甘肃省农垦志》,光是迁移到甘肃的上海移民有一万八千名。这些人大都分到了五十年代上半叶甘肃各县开办的小农场,这些人大部分是老人、妇女和孩子,因为解放后,这些人家中的青壮年都在南方的一些地方劳改,或者随国民党军撤退去台湾了,老人、女人和孩子在家里“吃闲饭”。
我在夹边沟访问一些右派和一些最早办农场的干部和职工时,他们告诉我,汪精卫的小姨子,就是陈璧君的妹妹,当年就送到了敦煌县的黄墩子农场。那些女人孩子到了那样一个到处是沙包和红柳的地方,没房子住,就安置在县办小农场的牛圈里,这些人用绳子拉起床单,分成一个一个的单元,一家一户居住。这是当年的亲历者告诉我的。当年的黄墩子农场就是后来农一师一团——西湖农场的前身。黄花农场、蘑菇滩农场、小宛农场的前身十工农场都来了许多上海移民。我八十年代末在饮马农场深入生活的时候,还见了几个活着的移民,当时我动过这个念头——写一本移民的书,但我见到的几个人都不肯讲,他们有的不敢讲,有的觉得尴尬自惭,不肯讲。这些移民中的绝大部分在1959年至1961年的饥荒中逃跑回南方去了,因为他们大部分在南方的农村中有亲属,留在农场的只有很少一部分。十多年前,我遇到了一个当年跟着他母亲来到饮马农场的人,他已经返回上海了,且已退休,他同意讲。我当时说他,先不要讲,你回到上海后再找四五个像你这样的人,我专门去一趟上海,访问这些人,写一本书;但他从上海发手机短信给我,说找了几个人,这几个人都不愿讲。这个退休了的移民后代,四五年前去世了,他比我大三四岁。这个人,我要求他办的事没办成,但是光是他家庭的事我再去访问他也能写成一本书的,因为我1990年在饮马农场时就详细地听人说过他们一家人的故事,他再详细讲讲他个人的故事我就可以动笔的,但此事被意外地干扰了。
我在饮马农场了解到他的家庭概况:他的母亲和两个妹妹是死在饮马农场的。因为他的父亲是民国时期上海市的警备司令,1949年后作为战犯押在战犯管理所,他母亲带着他和两个妹妹流放到了饮马农场。“文革”中,母亲被批斗,两个妹妹也认为活得没个人样,就在一天晚饭时把家中的食用油炸了一顿油饼吃,然后在墙上钉了三个木橛,拴上绳子,三个人并排挂在墙上——自尽了。他活下来了,但是在五十年代移民甘肃前,几个不明事理的孩子在一起说过要组织个什么党,“文革”开始前他就被判二十年,在酒泉劳改。母亲死后几年,他的父亲作为高级战犯释放了,大约是十个战犯吧,他们要集体去台湾,但台湾不接收,留在大陆了。他父亲要找自己的家人,劳改局便释放了他,叫他去北京见父亲,后来安排在上海的一个工厂当了工人。
我生活过四年多的小宛农场四连(农一师时期叫十四连),最早返城的是张加林和石淑焕,在他们之后,四连又走了几个,小宛的病退就被岳国礼掐断了,不许走了。我在连队时的好朋友,统计毛庆祥是西安人,回城就更难了,是他父亲在西安交通大学办理了退休,他办理了顶替,调动回西安在交通大学上班的。毛庆祥的妻子是天津姑娘刘凤玲,这时候按理说可以用两地分居的办法回西安了,可是不行,你是农业户口,西安不接收。他们分居了十年,1989年刘凤玲给天津市长写了封信,说天津青年都回城了,我回不了,怎么办呀!她和毛庆祥没有搞假离婚。她的信被转到天津知青办公室去了,天津市知青办公室例外开恩:你回天津来吧,你想调西安的事我们管不了。刘凤玲回到天津,分配她到一个开关厂上班,是城镇居民户口了,然后在西安找了一家企业,这才以两地分居的理由调到西安去,两口子团聚了。
那位1967年我去天津时在他家住过十几天的李学斌,是从四工农场调到酒泉的边弯农场了,在那边的学校当了体育老师。他双杠玩得特漂亮,上初中时,天津市体操队要他的,但由于是自己练的,中学体育老师水平低,指导不当,未能当运动员。他找了个山东姑娘,跟山东姑娘去淄博了。山东省在知青回城问题上最宽松,都回去了。山东知青在兵团很多,我知道的有淄博知青、有青岛知青、有济宁知青,一个不剩都回去了。
四
留在兵团农场的知青最多的是西安知青。1988年当了专业作家后,我去河西饮马农场深入生活,我的感觉,那些承包了土地在各连队种地的职工中,不管是哪个连队,都有三个五个、十个八个未能回城的西安知青。那时候,那些人都是中年人,过了四十奔五十了。
我们四连有三四个天津知青留在农场,和我住在一个宿舍的芦家延就是。他是在我离开连队不久,在四工分场当了卫生员。后来,我们那个团的政治处主任的姑娘看上了他,两人结了婚。再后来,政治处主任退休离开农场,那是个老红军,把他们两口子调到酒泉去了,他在酒泉体校当校医,直到退休,目前还在酒泉生活。
有个叫王东生的也留在农场。1966年王东生和他两个妹妹一起支边到四连,两个妹妹找的都是四连知青,1984年回天津了,他没回来,他找了个当地农村的姑娘,那姑娘调到四连来了,他们没办法病退。1985年以后,农场的土地承包,他不愿意承包土地,跑到安西县城去开了个饭馆,这是我八十年代后期去河西,听那边的人说的。我曾经按他们说的,到安西县城去找他,想见他一面。这个人我印象比较深。原因是我在连队“文革”小组的时候,军代表分配我的工作是管宣传,我在连队组织了一个宣传队,经常和宣传队在一起编节目,督促他们排练,带着宣传队到其他连队、到团部去演出。我们还在安西县城的剧院里演过节目,到农场在肃南阿克塞哈萨克自治县创办的石棉矿去演过节目。
王东生是个初中生,但他岁数比我还要大一两岁,他初中毕业后在城里漂了几年。这个人有音乐天赋,乐器样样拿得起来,还能搞一点简单的作曲。毛主席的一些讲话,晚上中央电台播出来,当夜,他们几个人作曲、配乐,就锣鼓喧天地敲打起来,唱出来,从这排房子走到那排房子,宣传毛主席最新指示。
我对他记忆深的是这么一件事,宣传队都是个人掏钱买的二胡、洋琴、笛子,用杂七杂八的乐器凑起来的,都是民族乐器,缺一个大提琴类的可以发出深沉重音的乐器。结果是他把一个旧鼓一头的皮剥掉,另一头装了个约有一米四五长的琴杆,绷了四根弦,又用马尾巴做了个弓弦,用它来代替大提琴。不管是民乐合奏还是其他节目伴奏,他站在台上拉那个四不像,又弹又敲的,还真出效果。
但是,我按照别人说的地方找去,却没找到他,又闻人说,他开饭馆失败了,收摊子了,干什么去了不知道。可是过了不久,我和饮马农场的一位副场长从敦煌出发往北山去,饮马农场在北山有个什么石头矿。从北山回来时经过柳园火车站,我们在一个名叫柳园饭店的饭馆里吃饭,服务员给我们添了一个菜,说是大厨赠送我的。我感到蹊跷,走到后堂去看,见王东生在门口站着朝我笑。原来他看见我了,认出来了。在一块儿聊聊天,原来他的饭馆倒闭后,他给人家的饭馆当厨师了。
大约又过了十年,我到河西的时候,听人说他去世了,是因病去世的。
我们那个连队,还有一个天津知青留在河西。这个人小个子,平时爱出汗,干活出汗,喝水出汗,吃饭也出汗,他的名字叫韩克成,在连队大家叫他汗包。他是从四连调到小宛四工分场的,四工分场曾经把一个连拆解,有一个排的职工调到酒泉边湾农场。这个农场后来划归下河清农场。八十年代末,我有一次到下河清农场去,和农场领导聊天,人家说小宛农场一个叫韩克成的在下河清某个连队。我找去了,在一片瓜田旁边的看瓜棚里见到了他。说说话才知道了他的情况:他在下河清农场附近的农村找了个姑娘,两口子承包了连队的几十亩土地,干了两三年,女人却跟着一个在下河清农场打工的外地人跑掉了。我和下河清的人问起这事,他们说,韩克成干什么都不行,窝囊,连承包的土地都种不好,那个农村姑娘不跟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