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云来
2022-05-26王国华
王国华
向云彩致敬。云彩比月亮靠谱。幼时追着月亮跑,我追多远,月亮就跑多远;我停下来,它就停下来。一回两回很好玩,次数多了,我觉得挺没劲。我在地面上仰头看白云,大团大团的,高不可攀。乘坐飞机达到一定高度,云彩就在你的身边,如果窗户可以打开,伸手便摸到。飞机再升高,云彩就在脚下了。同样是悬在天空,同样缥缈,云彩还是相当有定力的。一心向它的人,便不会落空。
有一次,我到一个叫半天云的村子里去撞撞运气。能离云彩近一些当然好,若是阴天遇不到,就留个背影,让云彩想我。
村口有一棵老龙眼树,十来米高,深冬季节依然枝叶繁茂。树皮发黑,像抹了一层锅底灰,又没抹匀。树干的手感软中带硬,硬是本质,软是时光打磨出的腐朽。地面已铺了一层掉下来的树皮,大小都一样,每片树叶约等于火柴盒的一半。树身上挂着的标牌显示树龄为二百六十年,挂牌日期为二〇一八年。
龙眼树旁边是一棵树龄一百年的朴树。底座以水泥铸就,直径约五米,像是稳稳地坐在那里。叶已落尽,细密的小枝丫伸向四面八方,如同托起蓝天。天因此更高,怕被它扎着。
树龄做不了假,有专业手段可测量年轮。不远处,立着一棵祖宗级别的秋枫树,树下立着一块黑色小石碑,显示这棵树为国家一级古树,树龄为五百二十五年,二〇一五年立。秋枫树主干粗,三四个人方可合抱。四根次枝干,无繁文缛节,上面生出一层苔藓,手感滑腻,使其层次显得丰富些。该树靠着山边,稍倾斜,底下用两根粗钢管支撑着。
沿村边河流前行一百米,入茂密的树林,道路越来越窄,再前行,忽然让出一块空地,河中巍然耸立双胞胎似的一棵大榕树。两根同等粗大、同等高度的树干,一起相拥着指向天空。天空终于绷不住了,哗啦啦漏下无数阳光,一刻不停地流淌。树根下围绕着巨大的石头,高高低低,有的已和树根粘连在一起,颜色相同。近前摸一摸,质感相同。水流冲击石头,声音变得响亮。石头与树本无前缘,在水中,有石头遮蔽,树苗才能扎下根。它们恋爱了。
这几棵老树并非鹤立鸡群,只有走近才见其高大。站在远处,只见树木的集合、植物的汪洋。它们被淹没了。山峰上,绿色汹涌而寂静。每一个个体都找到一个地方站立,没有谁比谁更高,谁比谁更粗。假以时日,一棵最低微的苗,也会变成气势磅礴的大树,与其他大树肩并着肩,根缠着根,迎风傲立。
如果人来人往,人气酸爽,即使植物是旺盛的,你也能觉察到它们的拘谨和彷徨。现在人走光了,它们都恢复了野性。冬青树举着一枚红色的小珠子,红千层拎起红色的棒槌,刺桐递出一只只红色的“小辣椒”,散漫的红使绿不再单调。香蕉树上挂着一坨一坨的果实,像一根一根清晰的手指头并在一起,青翠欲滴。几根藤蔓从破败的房檐上耷拉下来,一直扎在地面上,绷得紧紧的,藤上密密麻麻的五角形叶子使藤条变粗,并有越来越粗之势。叶片以绿色为主,有的已经枯败,枯败和枯败又不一样,或彻底变黄,或发黑,或浅淡还紧握着绿。午后,热烈的阳光打在上面,反射出各种各样的不同,在相同的指向中前仰后合,各自奔跑。木本植物、草本植物,无不呈现出最自然最舒展的状态,每种都独特,每种都不可复制。
这么一个小村庄,前后左右总计有五座小庙,各有名目。
村口立一高大牌楼,上书“半天云村”。牌楼外面,有一登山台阶,沿阶上去,见牛王爷庙。称其为“庙”似有些夸张。以石块搭建而成的小屋子,宽约半米多,高不过一米,伸手可及。春节刚过,门楣上挂着鲜亮的红布,庙内摆放着新鲜的橘子、三盅酒,香炉内落满了灰,上面插着的香头烧了一半。牛是本地土著的图腾之一,而庙内的牌位上写的是“秀王爷”,不像是笔误,应是雅称或另有原因。
进村后,曾有两块被掩埋的石头,被称为井头伯公。“伯公”者,本村村民心中的山神。村里老人都认为,从建村伊始,村子就得到各位“伯公”的庇佑。如今石头处也垒出了小庙,大小同牛王爷庙,里面的牌位上写着“井头老爷”。“老爷”“王爷”,均为敬称。
秋枫古树下的一座小庙,牌位上写着“桥头老爷”,里面贴着“大吉”二字拼成的图,两个字好像是一个字。
村子左后方有一条小道,沿着斜坡走上去,在一棵假萍婆树下,是一座土地庙,牌位上的字是“土公”。与其他小庙不同,这座庙里面多了一尊非常写实的土地爷石雕坐像,土地爷手持龙头拐杖,很慈祥的样子。
最大的一座小庙,名为大王爷庙,坐落于小河边,稍微宽敞一些,里边的内容和其他庙差不多,摆了一张石桌,石桌上也摆了小香炉,旁边还有一个特大号的石制香炉。大王爷庙后面的山坡上皆是石头,石头粗糙的表面疙里疙瘩,已经起了一层白碱,被太阳晒热,坐上去暖暖的,裤子也不脏。
小庙分布于村子前后左右,相互之间离得并不远。步行十分钟,可以全部看完。即使村民搬离了,但朴素的信仰还在,小庙始终有人供奉,有人定期祭拜。小庙明显经过了修整,简单而认真。五座小庙内的主人,应该有精细的分工,各管一摊,令村民生活顺遂,平平安安。住在山间的神灵,升天下海都方便,为民服务也顺手,却一定不迁就妄念,而是令村民多一丝敬畏,自我约束,一心向善。
半天云村位于深圳大鹏半岛海拔四百二十六米的抛狗岭半山腰上,说是在山上,也可以说在林中。绿,还是绿。村子背靠大山,从下往上是一个斜坡。街道两条。如今主人搬走了,房屋还在。
村口有一个《安全告示》:
半天云片区的房屋(文物)已被列为大鹏新区古村落保护范围。由于房屋(文物)年代已久,加上超强台风“山竹”正面登陆大鹏新区后,房屋(文物)破损严重,部分房屋(文物)濒临倒塌,存在严重安全隐患,目前正在进行修缮加固。望各位游客注意自身安全,不得靠近危險房屋(文物),否则后果自负。
南澳办事处公共事业服务中心
2019年4月30日
另挂一牌,“大鹏新区古建筑群”。
从头至尾,一个个屋子走过。每个门上都挂着蓝底白字的铁牌,如“半天云村27号,文物,黄均福宅”。黄宅是一栋二层小楼,墙边堆着一排木头。从敞开的窗户往里看,可见里面有楼梯通向二楼,一楼客厅里的黑沙发半躺半卧,旁边乱七八糟地扔着矿泉水瓶子和塑料水桶,地面积满灰尘,一脚踩入,估计要溅起巨大的尘雾。一张硕大的蜘蛛网躲在墙角,阳光照在上面,蛛丝根根放光。
满眼斑驳的墙体,满眼的断壁残垣,几乎没有一样是完整的。村子里长满鬼针草,白亮亮的花朵一片连着一片。房子四周还有青砖的痕迹,遥想当年定是高墙矗立。一级级台阶上,野草生了死,死了生。有的变成了沃土,滋养新一代的草;有的房顶上长出一棵胳膊粗细的树,顾盼自怜;有的房子里面搭着多条钢架,三面墙就靠这些横竖交错的钢架支撑着,一旦撤掉钢架,墙就会垮塌。房顶多为起脊房,上面整整齐齐排列着瓦片,瓦片全部由原来的灰白变成了黑色,有的已经断裂,有的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窗户都不大,一尺见方,竖着的铁棍,有点监狱的感觉。二楼的栏杆和廊檐下的空白处,雕刻着各种样式的花纹,透出浓浓的古意。
屋中无人,从标牌上却可见其当年若干端倪。其中一个标注着“黄金就、黄国钧、黄国定、黄国华宅”。这是一户大户人家。按正常推理,第一个应是父亲,后面三人是兄弟。其宅第应该拆过。旁边是一大块空地,只剩两间房,一间房子的门锁着,另一间房子的门敞开着,里面堆着满满的木板和木梁。墙面上残留楼梯的痕迹。标号为33、35、36的房子均为“黄秀兰宅”,37号则为黄秀兰和徐清妹共有。这家比较阔气,四扇红色的门都上着锁,一楼上面又有两座各自独立的小楼。林子腾宅独立村前,两层小楼紧凑而精致。
走在路上,耳边似乎一直有个声音在回荡。越安静,声音越大。仔细分辨,是蜜蜂的嗡嗡声。整个村子都弥漫着这天然的音乐,空气里散发着清甜的气息。遍地的野花,高低错落,可以给予蜜蜂们足够的营养。以嗡嗡声为背景音,叽叽喳喳的鸟叫,风吹树叶的哗啦啦声,声音更清晰,韵律更跳跃,人们可以在这乐声中跳舞。
我有些疑问,村边那一流水,算是溪水,还算是河水?不过三五米宽,称作溪水似更具诗意,若称为河也不过分。在深圳,像这样若有若无、腰身纤细的“河流”,不在少数。窃以为这样更好,无须谁来登高一呼、统领全局。谁都不占用太多地盘,却给其他流水让出空间,创造更多的可能。也无须问它从哪里来,山生水,土生林。这样峻峭的山峰,这么茂密的树林,没有水才怪呢。
在水边静坐、冥想,听它泠泠作响,如敲钟,如抚琴。声音并不单调,而是偶有回旋跌宕。在这无人的世界里,万物在规则里运动着。小动物的行走,落叶的敲打,水边一根弯着的草突然弹起来,都会让水的乐声发生改变。
深圳的这个海拔最高的古村落,曾入围广东省最美乡村名单。其实一条街也不过三五十米长,走完整个村子,半个小时足矣。兴冲冲赶来的人,多数会失望:只不过是几栋濒临倒塌的房屋,满眼的绿而已。我认真地打量,细致地描述,仅比匆匆过客好一点,似乎触到了个体生命的律动,但依然是浅显的、表面的。所有人都是走马观花者,难以回到彼时彼境。
我从没把到过的地方仅仅视为风景,此处亦然。在村民们耕种繁衍、鸡犬相闻的日子里,我不可能一一走近他们、拜访他们。而今天,我的不期而至,又短暂复活了他们往昔的日常,他们的日常如影片一样在我眼前闪过。那些消失的人,他们曾坐在树下乘凉,眼看着祖先种下的小树一年年长大;他们在不远处的海边打鱼,为台风到来无法出海而叹息;逢年过节端着鲜果去祭拜“伯公”们,虔誠地许愿。他们的肉体离开了,但气息还在,萦绕着这些残留的房子、树木和天上的飞鸟以及地上乱爬的蜈蚣、蝎子。这个村庄依然结实。以后也许会被慢慢掩杀过来的草木覆盖,却与草木完成了相互的轮回。
逝者埋入地下,活着的渐渐离开。原因是半天云村紧挨着一个水库,属于水源保护地,搬迁是大势所趋。这里绿水青山,生活貌似很有诗意,但在农耕时代,进进出出,来来去去,费时费力。选择这里,更多是“不得不”而为之,生活方便的地方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远离群居社会,诗意被具体的吃喝拉撒、衣食住行全部消解了。作为一个过客,忽略了俗世生活,不免沉浸于景;长居于此的人,对景物已经麻木,对具体的生活才有切身所感。即使不是因为水源地,搬迁也是早晚的事。超市、药店、学校、影院在哪里,他们就走向哪里……
这里更适合做一处曾有人迹的风景。
大团大团的云彩压在上面,一抬头就能够抓到,用它擦擦脸,再放回原处。在半天云村,这样的情景始终没有遇到。我站在村中的高处,看到了满眼的蓝,所谓万里无云也。不过没关系,只要这个村子在这儿,有人在这里等待,就一定会有一朵云来,一定会有人握住它……
责任编辑 练彩利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