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百岁老人说一生

2022-05-26黄土路

红豆 2022年4期
关键词:红水河棺材明白

黄土路

有一天,我突然想,死亡对我来说会是一件怎样的事情。

六十岁那年,儿女们给我准备了第一副棺材。那时,我突然发现,人一老,死亡似乎离自己就近了,也不知道哪一天,从门前的一棵树后面会闪出一张面孔,那是一张死神的脸。或者,拄着拐杖走在路上,突然被一根树枝绊倒,再也爬不起来。我也许就是这样走的,离开这个村庄,去山坡上人们留给我的那一块巴掌大的荒地。这样想,坐在棺材上,我的心情是有些焦虑的。当他们给我换第二副棺材的时候,我知道那日子也许真的不远了。有一天夜里,我在睡梦中听到一阵锣鼓的声音,几个面目模糊的人抬着棺材走进了村里。我急忙起身,穿上儿孙们给我准备的寿衣,静静地等待他们敲我的门,但那次他们却抬走了隔壁的老宽。在老宽儿女们一阵阵的哭声中,我暗暗想,自己对于死亡的期待真的太焦急了,活着,真的要有一种耐心。

现在,我的棺材已经换了五副了。五副棺材,有三副是被小咬虫咬掉的。坐在棺材上,我时常听见它们咬嚼的声音,它们在与死神争夺我的棺材呢,最终它们胜利了。还有两副,给村里去世的人救急的。当人们把棺材从这屋里抬出去的时候,我的心突然就空了,好像他们抬走的是我的老伴。好在人们很快给我打了一副新的。现在的这副棺材,闻起来有一股木头的清香味。

如今我头发全白了,我儿子的头发也是。如果我没有记错,他今年也有八十五岁了,走路蹒跚,说话磕磕巴巴的。我从山上捡柴回来,远远地看见几个穿着白衬衣的人围着他,叽里呱拉地说着什么,而他急切地辩解着,满脸通红。看到他这个样子,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我正要上前训斥他,告诉他任何时候都不能那么性急,那几个人却向我围了过来。原来他们要找的人是我,他们要采访我们村里的几位百岁老人,却误把我儿子当成我了。从那以后,村里的陌生人就渐渐多起来了。人们不再把我住的这个村庄叫巴盘或者弄劳,而是叫它长寿村。他们也不把门前这条河叫盘阳河了,而是叫长寿河。可不管他们怎么叫,在我心目中,这个村还是这个村。尽管以前的茅草房都变成了现在的两三层甚至五六层的楼房,许许多多的外地人来了走、走了来,有的甚至在村里一住半年,但我还是喜欢叫它巴盘或者弄劳,只有这样叫它,我才觉得它是我的村庄。而这条河呢,也还是这条河,还是小时候我们光着屁股在里面游泳的那條河。每次看到现在的孩子们光着屁股在水里扑腾,我总是想起我小时候的情形,那是很遥远很遥远的过去了,远到光绪年间,那是一百多年前了。

总有人向我打探我的百岁人生的经历。他们当中有国内外游客,还有县里搞长寿研究的学者。怎么说呢?其实我的一生平淡之极。我十岁时就开始上山砍柴,给村里放牛,再后来犁田耘地。我喜欢村前的木棉,每当木棉花红的时候,我知道又到了播种的季节了。这时我总感觉土地在骚动,等着你翻开那一层土。

我其实是一个胆小的人,这辈子最大的冒险是十五岁的时候离家出走。从小我就对门前的盘阳河充满好奇,它从哪里流来?又要流到哪里去?每年冬天,总有许多鸟儿翻过前边的山坳,在村边的榕树上栖息,然后又向着山的那边飞去。它们叽叽喳喳地吵个不停,却没有谁告诉我答案。在玉米熟的时候,我第一次上路了。我向西走,翻过了几座山,发现这条河其实是从一个岩洞里流出来的,当地的人们叫它百魔洞(壮话,意思就是出水的岩洞),这就是这条河的源头。我顺着洞口往里走,这个洞有三层,我打着火把在里面攀爬了半天,心怦怦地跳着。当看到远处的一点亮光时,我流泪了,那是一种人在黑暗里穿行得太久又重新看见阳光时的激动。现在百魔洞已开发成风景区了,有一天我的孙女非要带我去重游那个溶洞。洞里打着灯光,五颜六色的,一个个大石柱被装饰得挺好看的,我一恍惚,以为自己来到了天堂。我知道这再也不是以前我来过的那个溶洞了。

我第二次出走在那几天之后,我把牛牵出村庄,拴在村边的草坡上,然后就沿着河向着下游的方向走。我原以为走上半天,这条河就到了尽头了,哪知道我走啊走啊,走了两天,才到一个名叫赐福的地方。赐福人告诉我,还要走很远的路,才能到这条河汇入红水河的地方。我一路走走停停,高兴的时候唱几句山歌,饿了摘树上的野果,渴了喝河水或者路边的泉水——现在这些泉水被开发成矿泉水。那时我就知道,这些水是天下最甜的水。

走到红水河后,我又顺着红水河向下游走了两天。我第一次看见了大船,它冒着烟,发出奇怪的吼声。我一路看着大船,一路看着河岸边高大的木棉和须根垂到地上的榕树,看着田里忙碌的人们。走着走着,我突然心慌起来,害怕找不到回家的路。

那次回来,我被做木匠的父亲吊起来打了两天。后来我才明白,父亲之所以打我,是因为他太爱我了。我出走的时候,他以为我被山里的野猪或者老虎吃掉了,或者掉到河里顺水漂走了。我还能回来,对他来说是一件多么高兴的事情啊。他用暴打我的方式,发泄着他的喜悦。此后,我再也没有走出过这个村庄了。

那次出走倒成了我这辈子最值得炫耀的事情。每天下地回来,村里孩子们总要围住我,让我讲外面的故事。于是我给他们讲大船,讲我路过的一个很大的村镇,讲从人们嘴里听到的稀奇古怪的事情。后来听我讲外面世界的孩子越来越少了,孩子们去到村里的学堂上学,他们从书本里知道了比红水河更远的世界。前两天,我的曾孙女,她手里拿着两个奇怪的东西在我面前晃着,问我知不知道那是什么。我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看不出那是什么。曾孙女说,那是奥特曼,还有怪兽。我想我是越来越不明白这个世界了。我不明白什么叫小分子水,不明白什么叫地磁辐射,不明白什么是空气负氧离子——他们说这是我们长寿的原因。在我看来,不过是这里的山、这里的水,比别处多些灵气罢了。还有人说我们的长寿,得益于那些玉米、火麻,还有自己酿制的米酒。在我看来,也没有什么稀奇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嘛。

我今年一百二十五岁了。那些背着背包的年轻人走过门前的吊桥来到我的面前,听我说我已经一百二十五岁时,他们的嘴巴张得圆圆的,我心里感到无比欣慰。我的儿媳,一个勤劳的小个子女人,她给他们讲我的六副棺材的故事,他们都兴奋起来了。他们问,老爷爷(这个称呼让我想起屋后那棵老榕树),你可以摸摸我的脑袋吗?于是我笑眯眯地一一摸了摸他们的脑袋,用壮话祝他们长命百岁。如果我没有看错,他们的头发五颜六色,有的还卷着。他们又说,老爷爷,我能跟你照张相吗?他们蹲着围在我身边,脸上洋溢着笑容。他们会给我一些小红包,开始我很不习惯,后来我明白了,这是他们对我的尊敬和祝福。现在我渐渐习惯了照相机咔嚓咔嚓的声音了,我的墙上挂满了人们从各地寄回来的合影,它们来自比红水河更远的世界。我现在知道了什么叫世界,这就是世界。

自从明白活着要有耐心之后,我变得越来越有耐心了。我耐心地回答人们问我的千奇百怪的问题。有的问我每天喝不喝酒,我说我每天都会喝一盅米酒。他们把我的话记在本子上。有的还问起我年轻时和女人的事情。怎么说呢?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他们就希望我在那条远去的时间河流里,不时地打捞点什么,来满足他们的好奇心。我听见他们打着电话,在电话里兴奋地对着什么人说:“我在世界长寿之乡巴马呢,对,长寿村……”我知道,他们又记不住我们村庄的名字了。

没有人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门前的木椅上,看着河水潺潺地流着;鸭子在河面上划水,不时把脑袋伸到水里觅食;吊桥不时晃动,子孙后代们牵着牛,背着背篓,到地里忙活去了;不时有汽车停在对面的河岸上,河岸上又出现许多背着包的人。

我开始打起盹来,阳光照在我的身上,我的身子热乎乎的,我感觉自己变得轻飘起来。这时如果谁在我肩上轻轻地拍一下,我就会起身,跟着他走了。

我知道,我的一生就这样过去了。

如果有人再问我怎么活到一百二十五岁的,我就会说,我的一生,其实是闻着阳光那淡淡的味道来,又闻着阳光那淡淡的味道走的。

只有阳光,才是永恒不变的。

责任编辑   蓝雅萍

猜你喜欢

红水河棺材明白
珠江流域红水河珍稀鱼类保育中心正式成立
不要把传统诗词送进棺材
我终于明白了
红水河之百里画廊
我开始明白我自己
红水河有三十三道湾
货比货
我40岁才想明白的事
Passage Six
北盘江-红水河航道规划通过专家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