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
2022-05-26秦湄毳
秦湄毳
开始打量儿子的美味，是由于他不依不饶要吃冰淇淋。
无疑，冷饮是如今许许多多孩子的最爱。可是，大人们认为，那东西真的不能够多吃，真的吃多了不好。伤胃伤脾伤嗓伤身体的，他们的小身躯实在是不能承受那么多的冷和冰。
可是，没办法，孩子他就是喜欢。
如同老和尚给第一次下山的小和尚说：“那是绿鹅，不能招惹。”可上山的时候，指着街上的美女，小和尚偏说了：“师傅，我只要一只绿鹅。”小儿在广播里听得这个桥段，思无邪地昂首问我：“妈妈，他说的是不是‘白毛浮绿水，红掌拔清波’的那大白鹅？”可是，有一天，他换了答案。
因为外甥女小时候，喜欢冷饮，没控制她的进食，落得咳嗽和咽炎，倒腾好多时，费了好多心神，辗转辗转，本地转遍，还到了郑州到了北京，到了“协和”到了“儿童医院”，好不容易才好了。
所以，到儿子的时候，直到一岁多了没尝食过一口冷饮，他便也不知道那“美味”。
有一天，在家属区里，单位同事小华批发了一大包冷饮，烈日炎炎的下午，她坚持给儿子拿两个，任凭我怎么劝说和解释，她一定要给孩子一份爱意。我无奈，她一转身，我便哄儿子：“这是阿姨给姥姥炒菜用的。”儿子不信，禁不住我的强制执行。进厨房，交给正做饭的姥姥，“快，快，让姥姥炒菜用！”儿子疑疑惑惑，便也过去了啦。
好在这次有惊无险。
终于，有一天，儿子不再相信我的“鬼话”。他反驳我：“那不是炒菜用的，那是小朋友吃的！妈，你给我买吧！”死缠烂打的，我就是不买。
可是大人们却是嘴馋得禁不住，妹妹在冰箱里存了一些，趁孩子们不注意“偷”着吃。妈妈吵我们：“不让孩子吃，你们还藏着吃！多好的‘榜样’？”其实大街上“榜样”多的是，“榜样”的力量确是无穷的。儿子的渴望是挡不住的。
有一次，朋友聚会，汗流浃背的大夏天，人手一份，儿子开了戒。从此一发不可收。软磨硬泡之下，带他的大人们难免会“慈悲”一下，给他一只最小的小奶糕。
经历了三个夏天，儿子关于冷饮的经验已经相当丰富，这才刚刚立夏，他对冷饮的迷恋已经让我快要招驾不住，崩溃地想：“这才哪到哪啊？”
实在禁不住他闹腾，一日晚饭后散步的时候，给他一只小布丁。走在家属楼前，邻居阿姨逗他要吃一口，他倒是大方，那么死乞白赖讨来的一只，却毫无犹豫递上去，迎面走来一个小姐姐，也让人家吃。大家都走过去，我教育他：“看，谁都知道吃了不好，阿姨和小朋友们都不吃。”“妈，那我吃！”他挺英雄似的。“对身体不好，谁吃谁是傻子。”“妈，那我就当傻子。”我听得要跌倒。
再念“曲项向天歌”的时候，小儿居然无比淘气地给我拓展桥段：“妈，绿鹅爱吃冰淇淋，白鹅其实也爱吃冰淇淋，鹅都爱吃冰淇淋，古代没有冰淇淋，所以它们只好在水里‘拔清波’呀‘拔清波’，你说是不是？”那一脸的微笑和甜美，让我目瞪口又呆。
同事们在一起交流育儿经验，普遍为冷饮头大，也招数百出，有在上面抹苦瓜水的，有甜言蜜语的，有暴力解决的，有恩威并用的，有情理结合的，有……招数很多，统统治标不治本，孩子们总要钻空子，可怜相，无赖相，说理乞求的，鼻涕眼泪稀里哗啦的，总之，没办法，不让吃是不可能，只能少吃适时吃。
由此，我关注儿子的美味都是什么，积木，手枪，麦当劳，钓鱼，骑木马，看动画片，听歌，拼图，玩大圣玩具，在电脑上画画……近日最澎湃的是“上天”，口口声声要坐飞船：“妈，我想坐宇宙飞船，你带我去坐呗！”“爸，我坐飞船，你带我去坐！”还会说，“你要不带我去，我就使劲吃冰淇淋，使劲当傻子！”
世间美味很多，真的美味使人成长，使人健壮，假的美味伤身害体，切忌切忌。美味，要有节制，好多美味，是因节制而美味的。儿啊，人生，需要克制，需要持重，不能任意妄为的，尤其是面对你的美味。
去幼儿园接儿子，出得门来。儿子说：“下糖了，妈！”
我说：“不是糖，是雪。”冷风吹着，我载着他匆匆往家赶。
第二天一早，打开院门拿东西，儿子还是说：“妈，下糖了！你看这么多糖。”说着还用小手抓一把放在口里。
“不要吃，有细菌。”我忙阻止。儿子尝着“糖”，冲我笑。
吃过早饭，妹妹妍妍带着外甥女妮妮来了，儿子又大声对她俩说：“妍妍妈妈，下糖了！姐姐，下糖了！”
妮妮弯腰搂着弟弟：“那不是糖，是雪。”
然后姐弟俩一起去院子里，仔细辩认一番。
“学习”回来，五岁的妮妮开始笑话三岁的弟弟：“弟弟真笨啊，把雪说成糖。”
妹妹说：“你更小的时候，还不如弟弟呢，都把我说成‘肝炎’了。”
“啊？太可怕了。”妮妮自己笑自己。
“你总是说，‘小若妈妈是亲妈，妍妍是干妍妍’，有时候，一着急，掉个字，我就成‘肝炎’（‘干妍’）了。”
“还有一次吧，你在操场上冲着一位爷爷喊‘爷爷，你帮我把树上的太阳够下来吧。’爷爷说，够不着。你就说，我回家给你搬个椅子就够着了，你等着啊。”
“结果呢？”
“你又改主意了。说，算了，等我姥舅回来再够，姥舅个子最高了。然后，你就去撵‘棉花糖’吃去了。”
“什么啊，妍妍妈妈，姐姐吃什么啊？”儿子一脸虔诚地问。
“杨絮——杨树开的花，像棉花糖一样。你姐姐分不清楚，把它们当成同一种东西。”
“是不是就跟弟弟把雪当成糖一样？我那时候也是还小着哩。”
“是啊，你小时候的笑话可多着呢！现在你长大点了，不要总笑话弟弟。”
“好。弟弟我不笑话你了。”
姐弟俩热闹地去院子里玩，“抓雪了！抓雪了！”儿子改口了。
姥姥转身过来，问：“俩孩子干啥呢？”
“玩糖去了！”我和妹妹答，“外面下糖了”。
姥姥睁大眼看看我们：“刚才讲一圈白讲了。”
“不白讲，孩子们那是不明白，我们这是童心。”妹妹嗔道。
“孩子们那才叫童趣，你们这才叫糊涂。”姥姥抢白。
“下糖了！”“下雪了！”“下雪了！”“下糖了！”索性，我们跑出去和孩子们一起“童年”一下。
姥姥站门前笑了：“就是下糖了！看你们喜的，像回到了小时候！”
“嘭——”
我听见妮妮的童音又开花了：“啊，下童话了！”
那日，我横眉立目地在凶小儿，外甥女妮妮不声不响地走过来，拉走弟弟。
然后，转过身来，对我说：“我发现长得难看的人，都是喜好吵人。”我一惊，问，谁告诉你的？
六岁的妮妮，气定神闲：“我自己总结的。”
我又愣，你还看到谁吵人了？
“丰丰的妈妈嘛，她都可厉害地吵丰丰，她长得多难看！”妮妮说得有板有眼。
我有些哭笑不得。想想我那同事是挺难看的，总是扮演嫁不出去的七仙女，在年年的新年联欢会上，嫁了五年了，因为是“重重灾区”，今年依然让个“七仙女”待字闺中。
天啦，我的天！我有一种想赶紧去照照镜子的冲动。
我也是这么难看吗？我想掩饰什么似的，问妮妮，语气不由得变成淑女一些。
“啊，你就跟她一样难看，就是那么难看。” 妮妮斩钉截铁地直言。
我不禁有些懵了。忘了追究小儿，独自思量自己到底有多难看。
难看的人，谁愿意看呢？
妮妮已经牵了弟弟的手，去她的房间。半晌他俩都不出来，留我反思又自省。
我严格地解剖自己，首先，长相也就是不怎么地，再者，天然灾害，后天，又不主动救灾，三者，天灾不救倒罢了，还自己又来雪上加霜。干嘛，那么凶呢，不知道，相由心生嘛，不知道，人活到二十五岁后就要自己对自己的相貌负责嘛，况且，自己都徐娘半老成徐婆婆了。唉，我这是怎么了，郁闷成性，不是吼女儿，就是凶儿子，难怪这俩小家伙，近期见我就躲，原來我是如此难看。
难看成这样，谁还愿意看？
不行，有志不在年高，俺年高，更要有志。我痛下决心，不做难看的人。
从今天起，妈妈要做好看的人，我对着一双儿女宣布。
妮妮将信将疑：“小若妈，你能做得到吗？”儿子也闪烁着目光：“妈，你真不吵我和姐姐了？”
啊！是！我连连点头。
“耶！”儿子欢呼，似乎小鸟要飞上天。妮妮却只瞥我一眼，忙她自己的贴图：“小若妈，你只做不难看的人就够好看的了，不用做多么好看的人，我们就当你是漂亮亲妈。”然后，她咯咯笑。
漂亮妈妈当上当不上的，不好说，但是做一个不难看的妈，我对自己还是很有信心。
没想到，第二天我就遇到了挑战。
儿子把姥姥的眼镜不小心撞坏了，好贵的眼镜哩！我心疼，又愤怒，心花乱撞，直想吼儿子。
妮妮察言观色地看我，我知道她想什么，便忍住，给儿子讲道理。然后，又去修眼镜。
修好眼镜刚进门，却听姥姥问：“小兔子怎么牺牲了一只？”
“弟弟刚才把它拎起来甩着玩了。”妮妮报告。
又是儿子，他一向手重，泥鳅都能攥成面条。
“是你——不是？”前面俩字在高音区，后俩字因为触到“好看”的宣言，又降在低音区。
……
一天下来，我不由长舒一口气，正要睡去，妮妮来到我跟前。
“小若妈，你还是做难看的人吧。”她满脸同情。我说，怎么了？
“做好看的人，你太累了！不适合你。”妮妮始终一脸同情。
那好看的人适合谁做？
“姥舅，舅妈，他们是好看的人，他们又是真的不生气，你明明生气，装成好看的人，也不像啊。感觉你可累，我看着你可累！”
啊？
“你还是做你难看的人吧，那样看着不好看，可是不觉着累。”妮妮撂下这一句，跑回她的房间。
不行，我也要做一个打里到外都好看的人，做一个由衷的好看的人。我默默地在心里给自己制定方案。
第二天，妮妮上学忘记戴红领巾，我由衷地没生气，因为妮妮给我说，她有办法了。我不再唠叨，想着，这样锻炼了她的应对能力。
下午，儿子把刚买的气球放上了天，他急得直跳，我由衷地说：“别生气啊，孩子，气球到天上去找它的妈妈去了，快和它道再见。”于是，儿子和我一起，快乐地冲气球说：“拜拜！”
几天过去了，几星期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儿女说，妈妈，你真的越来越好看哩。姥姥也说，小若近来脸色润得像是上大学那会儿。先生也说，近来修行得神清气爽。有段时候没见面的一女友，停车问我：“最近练瑜伽了吧，看着不一样了！”
我高兴地笑，是啊，我练了心灵瑜伽。今年四十，明年十四。不妨你也练一练，做一个好看的人。谁不要做好看的人呢？
外甥女妮妮的体育课上需要七只小沙包，“拇指头这么大！”她比划着，自己准备“开工”。
周日的午后，阳光明媚地洒在阳台上，一家人索性一起热闹一下。“开展个集体活动吧——缝沙包。”姥姥提议，两个孩子拍小手：“开个缝沙包的PARTY哈哈！”
姥姥负责找布头，谁让她是大管家哩，尤其是废弃物的收藏家，变魔术一样，老人家拿出一堆花花绿绿的小布头：“这些老古董啊！”姥姥恋恋不舍地交给我们，我发现里面居然有一块是我中学时候穿过的印花布，那一刻，时光倒流，流在心头，湿汪汪的。
我来裁，妹妹穿针引线，外甥女和儿子也要缝，不小心，儿子还把针线包倒个底朝天，所有零碎，滚了一地。我喝令他：“一边去，别捣乱。”
姥姥一旁看不过：“啥是捣乱，这是参与，有啥不好？”她拉过儿子，“来，姥姥教你。”一老一小另立一摊，老的眼花，小的穿线，小的捏不住针，老的极有耐心。
外甥女也在帮忙缝，她缝的针脚东倒西歪的，妹妹也在挑剔着。姥姥拉着儿子又凑过来了，她不依：“妮妮能缝成这样就不赖啦，你小时候还不如她呢。”
因为要缝成拇指头一般大，对于大人的手来说太小了，八岁的外甥女一会儿居然就上手了，她还不停地指导弟弟：“道道，你怎么没有给线打个结，看——”她一拉，儿子缝的线从布上又跑下来了，儿子大怒，冲姐姐喊：“你赔我，我好不容易缝好的，你给我弄坏！”姥姥忙劝架：“让你姐教教你，你这样不打结，根本缝不住，你姐不拉，它也会散。”姥姥和外甥女示范着教儿子打结。
“这下好了！”儿子踌躇满志的样子，“看我的好吧！”他开始加油。
我和妹妹已经各缝好一只，姥姥拿出姜米来让我们装进去，封上口。两孩子欢呼地扑上来看，我又开始裁布头，妹妹拿起儿子的活儿放在眼睛前“察颜观色”，“看，这回我缝的好吧？”妹妹点着头，“嗯。”妹妹又拿起来看，“嗯？不对吧，道道——”
儿子应声上前：“怎么了，妍妍妈？”只见妹妹两手轻轻一掰，“又开了？！”儿子懊恼地发现。
“我知道怎么回事了，道道，你怎么缝完之后不打结呀？”妹妹问他，“开头一个结，缝好再打一个结，才能把线剪断，不然还是会开。”
儿子看一会儿：“噢，明白了，原来得把线拴到布上面才行啊！”
“对啦，就是要把线拴到布上，它才不掉下来，布才能不分开。”我也附和。
“就像你和我爸是布，我把你俩拴一起，然后，咱就成一家了。”儿子对着我开始畅想。
妹妹笑了：“哪跟哪呀，你又不是线。”
“我是他倆的孩子，就是他们的线，妈妈生气的时候说过，要不是我，就不跟我爸过了——”儿子开始掀老底。我赶紧地：“打住打住，儿子，胡说什么呢。”
“难道我说的不对？”儿子歪着脑袋质问。
“小若妈，弟弟说得对呀，孩子不就是大人的纽带嘛，书里这样写的，我看过，线就是细细的纽带啊。”外甥女举着她刚缝好的小沙包走到我面前，“看，多漂亮，把线拴布上，就成这样了，不能分开，就像一家人一样。”
“那姥姥岂不是一根大大的纽带，她把咱家这么多人拴系在一起。”我也开始顺着孩子们的思维往前“爬”。
小小的儿子又有了新发现：“那结呢，一家人拴一起是不是不用打结，就不分开？”
大人们开始深思了，姥姥说：“是呀，血浓于水，胳膊肘儿从来不会朝外拐。”
“血亲是最自然状态的亲，也有不是一家人不是照样很亲吗？”妹妹说。
“对，对，就像我们班的田叶子，她和她奶奶就不是一家的，她奶奶捡了她，就养活她，她们一起过日子，互相爱——那是什么把她们拴一起的呢？”外甥女看着大人们的眼睛找答案。
我给孩子们说：“其实吧，爱就是线，亲情，友谊，爱心，良知……都可以把人们拴一起，还可能拴系人和动物，不是有人专门收养流浪猫流浪狗吗？”
外甥女直点头：“就是就是，我们不是到处给人捐款吗，给四川捐款，这回也给日本捐款呢，爱和心就是线，结就是善良——”孩子小脸激动得红粉粉的。
“妈，姐姐说得什么意思呀，她是不是说，只要互相爱护，世界就是一个大沙包？”儿子的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我说得不对吗，妈？”六岁的儿子很不好意思了。“没有不对，只是这个比喻，好怪异……”
“弟弟你太有趣啦！”外甥女抱着弟弟的小脸一通亲。“照弟弟的想法，里面装着人，沙包就是地球;里面要是装着星球，沙包就是宇宙喽。”
妹妹接口说：“那要是装上爱和心呢？岂不是人类和历史了。”
晚霞燃在天边的时候，家里的人都回来了，两个孩子快乐地给他们讲述下午的“沙包PARTY”，“把线拴布上，线和布，布和布，就都不会分开了。”
缺乏想象力的先生呆板地问：“什么是布，什么是线？”
灵机一动的妹夫接口问：“谁是手工？”
学哲学的小弟媳应声：“这该是归属于哪个范畴呢，是……还是……”小弟给她说：“你立个项，给研究研究——把线拴布上衍生出的真善美。”
弟媳冲着大家开心笑，还有谁笑得不开心？因了布，因了线，因了把线拴布上……
做块布，做根线，要不就动手去拴——人为布，心为线，爱做工——
为时光，为日子，为他人，为自己，为树，为雨，为花，为风……一拴快乐来，一拴幸福粘住了。
（责任编辑：庞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