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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本方玉润日记文献价值举隅

2022-05-25白云娇

北方论丛 2022年3期

[摘 要]方玉润稿本日记现存约八十六卷,记事细致、体量庞大、内容丰富,对于了解当时的社会生态,有极为重要的史料价值。方玉润作为亲历者在日记中记录了太平天国战争的第一手史料,描绘了晚清官场恶劣生态,保存辑佚了较多底层文人作品,对游历各地的奇闻异景也多有叙述。方玉润日记的文献价值远不止以上数端,其重要性仍待深入探索。

[关键词]方玉润 《星烈日记》 《心烈日记》 《新烈日记》 文献价值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近代日记文献叙录、整理与研究”(18ZDA259)

[作者简介]白云娇,国家图书馆国家古籍保护中心办公室副研究馆员,文学博士(北京 100081)

[DOI编号]10.13761/j.cnki.cn23-1073/c.2022.03.018

方玉润(1811—1883)字幼石,亦作友石、黝石,自号鸿濛子。云南宝宁(今云南广南县)人。廪膳生。自幼嗜学好古,饱读经书。咸丰五年(1855)自滇入楚,辗转于王国才、李孟群幕府。十年(1860)曾短暂入曾国藩幕,后因不得重用,故乞假南归。同治三年(1864)在京为吏部铨选,派为陕西陇州(今陕西陇县)州同,力劝知州周鸾恢复了州城的五峰书院,担任书院主讲,培养了大批学子。器重他才能的陕西巡抚冯誉骥,同情他职微薪薄,奏报朝廷荐其补任砖坪厅(今岚皋县)通判。然尚未起程赴任,便于光绪九年(1883)谢世[1]113-124。著有《诗经原始》《三易原始》《鸿蒙室诗文钞》《鸿蒙室墨刻》《风雨怀人集》和日记、杂记若干。其《诗经原始》,对每首诗都循文按义,分析推断原作者的创作思想、意境和原作者所要歌颂或鞭挞的主题,并对汉唐以来名家大儒对诗经的评说逐一点评,见解独到,不为《诗序》《毛传》所拘,独树一帜。

方玉润日记有稿本和刻本两种形态。稿本日记现存约八十六卷,其中《星烈日记》现存五十一卷(卷十至十三、卷二十至二十六、卷六十一至一百),自咸丰五年(1855)五月开始,止于同治二年(1863)五月廿九日。同年六月初一日起,方玉润将日记改名为《心烈日记》,现存二十四卷(卷一至卷二十四),时间记至同治四年(1865)五月。此两册稿本现藏国家图书馆。另,陕西师范大学图书馆藏题为《新烈日记》的方玉润稿本日记约十一卷,时间自光绪五年九月至光绪七年六月,主要载录了方玉润的晚年生活情状。据刻本《星烈日记汇要》卷前序言:“乙卯五月出滇,迄今十有七载,逐日所记积二百余卷,不下六千余条。”可知現存稿本仅为全部日记之40%,甚为可惜。刻本日记名《星烈日记汇要》,共四十一卷,同治十二年(1873)开雕于陇东分署。该本乃方玉润从稿本日记中选取可资参考者分门择要,另汇成册,故体例较为特殊:首先按类编排,分年表、志道、经义、经济、文学、涉历、游艺、纪梦等八种类别,每类下再分细目,然后按年次先后记录。刻本日记和稿本不仅形态体例不同,内容也多有差异,笔者另撰有《方玉润日记稿、刻本衍变考》一文,此处不再赘述。

方玉润日记规模非常庞大,大多每月即为一卷。由于其记事详细,所以日记内容也非常丰富,除记录每日活动外,对于提到的人物和事件,都有细致的介绍,更像是一部极为细致的工作日志。日记体例比较固定:通常每日所记都先有一个小标题概括主要活动,然后再逐一介绍涉及的人物和事件。如此不厌其烦的记录,对于了解当时的社会生态,有极为重要的史料价值。笔者不揣浅陋,拟从记录太平天国战争史料、描绘晚清官场恶劣生态、辑佚底层文人诗文、叙述游历见闻数端对其史料价值展开考述。

一、记录第一手太平天国战争史料

方玉润自咸丰五年五月离开云南,先是和友人段锦谷一同进入湘军湖北大营,后入王国才幕。《江汉从军集自序》云:“乙卯冬初,余既偕锦谷、雪岑两君舟至新堤,闻吾乡王锦堂镇军驻师黄蓬,胡泳之中丞驻师六溪口,李鹤人亷访则由水师过沙洋,奉特旨统属中路各军协攻武汉。时钦差大臣为湖广总督官秀峰先生,因与雪岑访锦堂镇军于黄蓬山。”[2]王国才对方玉润极为器重,二人关系密切,王氏咸丰七年战死沙场后,方玉润写有《挽王锦堂镇军四首(有序)》,还写作《王刚介公传》[3],追述其生平经历尤其累累战功,生动细致。此后方玉润应李孟群之邀赴皖入幕,咸丰九年李孟群在庐州长城镇兵败被俘,不屈遇害。次年,方玉润短暂入曾国藩幕,初期较为和睦,《星烈日记》咸丰十年闰三月初十日记:“卯刻,公遣弁至寓,邀入营。承面谕令入幕勷理书记。余辞以不善应酬文字,公曰:无妨,藉此可以共谈耳。因谓予居处极边,而能好学深思,独作万里游,可谓豪杰士矣。今且暂居军营,后当再入京师,睹皇居之壮丽,会人文之大观,学问当可有成。数语可谓知我者深,而爱我者厚,鹤人方伯外,今又遇公,知己之感,何以为报耶!”后多次谒见,多不得见,因自感“余虽挂名幕府,而实不与闻幕中事,固不若早去之为妙也。因入中军乞假,不愿南随渡江,只拟速归故里,公亦听余自便。”以下日记原文,若无特殊说明,皆出自《国家图书馆藏抄稿本日记选编》,故只注明日记年月日,不再逐一标注出版信息。(《星烈日记》咸丰十年六月十四日)同治元年(1862),方玉润结束辗转入幕的生活,拟入京谒选。

从咸丰五年至同治元年八年间,方玉润以亲历者的身份辗转于湖北、安徽、河南、广东等清军和太平天国军战场,用文人的细致笔触记下了战争的种种情状,其中有描绘战争激烈场面的:

晓起,锦堂镇军亲挑奋勇八百人列阵营外,以觇动静。孔、方二军及黄梅守兵皆未出队,余与镇军各登高望楼观战,将军亦率马队及鲍家白旗劲旅列队南冈上。候至午正,未有消息,白旗渐回,镇军亦收队。乃甫入营息戈,而探马报都护连烧大河铺贼营五座,大军可即至。因复开营出队,鲍家白旗亦回阵。须臾,见高岭火箭齐飞,喷筒乱放,鸳鸯旗一气直上,贼营火起,烟焰冲霄,知都护又焚一贼垒。众士欢声沸起,声势百倍,佥谓都护神勇,人莫能及。镇军见势可乘,催督本军进攻,高埠贼杨朝林首先进扑,开化勇及马队随绕其后,贼遂崩,喊声震地。其大队急来接应,我军复小挫,回站高岭上。两军相持,往复接战,胜负不定。[4](《星烈日记》咸丰七年五月二十日)

有描绘交战中旅途艰难的:

过仓二三里,离石牌尚十余里。是日阴云蔽空,未刻大雨,泞泥难行,辎重至晚尚有未至者。野宿营幕,边风猎猎,终夜莫寐。军士均惮远行,有欲暂止之意。而崇如以军务吃紧,不肯稍缓,因分辎重半由水路运行,以便速进,众议始定。(《星烈日记》咸丰十年八月廿六日)

极为难得的是,方玉润还记载了女性在战争中的作用,例如咸丰六年二月十四日记女将李奉贞参战阵亡情形:

子正二刻,女率勇五十余名由大营过。余登墙呼少待,不应,急驰出,而女已去二里余。至十里铺,其卒分三队,憩止不行,俱各怀怨言。将及七里庙,始遇女,从者仅廿余人,坐乱塚中。月色昏黄,余察军心甚怠,劝勿深入,不听。后队稍稍至,女又策马前行,余只得催督各勇急往接应……始各告奋勇,呈缴腰牌愿行。而怀忠因病未至,兵无统帅,喧嚣不静,知无成功,因驰回营请救。一路兵勇见余手提腰牌,谓已获胜,人人奔赴图功。私心少定,禀白廉帅,亦相慰藉,草草用膳,复往观战。乃行不数里,而卒飞报女已战殁阵前矣。呜呼痛哉!女以怯弱丽质,临阵捐躯,诚足愧世之戴须眉而甘冒巾帼者。乃其尤异,则临危不疲其心,守节莫移其志。

为纪念李奉贞英勇事迹,方玉润还为其撰写了《女将李氏奉贞传》,体现了他朴素的男女平等思想。

方玉润并非仅作为观察者记录战争,而是作为亲历者参与其中,多次为战争出谋划策,最为知名的是写作《平贼二十四策》,实操性极强。汤子镇跋曰:“友石所为诗文及他撰著,无虑数十种,雄奇磊砢,精洁微妙,皆足以卓立一世。《平贼二十四策》,则从军汉上专论兵事之作也。诸策洪纤毕具,言皆有物,而其要则尤在开幕府、守险要、广屯粮数大端。盖贼起有年,侵蚀渐广,非州郡讨捕者所能治,而名都雄镇,又非设重臣以统率之,尤不能泯畛畦而一号令,此开府所宜策也。山川林谷,阨塞险阻,兵法必争,失此不防,贼得如洪水奔涛,破堰决堤,势得难过,此守险之宜策也。我军饷馈浩繁,泉布易空,金穴犹匮,米麦菽粟,随地取资,久而易办,此屯粮更宜策也。至终之以简守令,砭人心,则又卖剑买犊,化鹰为鸠,循良之绩,远迈干戈,礼让之风,潜消顽梗,天下复治,其在斯乎!其在斯乎!夫东南之乱久矣,好功喜名与夫悯时忧世之士,莫不抵掌奋舌,慷慨论事,以求一当。然能洞见兵家症结,而复有药焉,以去其症结者谁欤?医之有药,兵之有略,友石是策,盖犹赤苓玉芝,而可使邦国立活者也。”(《星烈日记》咸丰十年六月廿六日)

二、描繪晚清官场恶劣生态

方玉润自离开云南,先是辗转幕府,后又入京谒选,仕途一直不顺。在这个过程中,他认识到官场的种种不良生态,并逐一记录在日记中。

咸丰十年,方玉润短暂入曾国藩幕,本欲有所作为,最终却无奈辞幕。方氏在《星烈日记汇要》卷九咸丰九年十二月二十日记辞幕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余自念运筹帷幄乃幕宾事,若临阵指挥实统将职,非吾辈所能代者。又况身无卫卒,骑仅驽骀,岂可轻试大敌?且余屡辞其幕者,以余《平贼策》曾为当道所赏,颇招旁观嫉忌,兹复为是言,宁能一朝居乎?”同月二十三日日记中复再说明:“士君子出处去就,固当守礼,亦要见几。况自入营,未领公务,未受劳薪,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且又三辞营幕,不自今日始有去志。《语》云:以国士遇我者,以国士报之;以庸众遇我者,以庸众报之。观察之于余何如哉?当必有能辨之者,又何必固执硁硁小信,而以有用之身轻蹈不测之地也耶?”晚清幕府人事纷纭、斗争激烈,耿介如方玉润者,难以立足是在所难免之事。

结束幕府生活后,方玉润得贤希、芊安、厚斋、纬堂、卜臣五君之力,于同治元年入都谒选,直至同治三年四月,方被铨选陇州州同。陇州生活期间,他曾多次试图有所保奖?皆未能成,方氏对此官场恶态非常愤慨,在日记中大加斥责:“来函代答纬帅意(按,即雷纬堂),略云:阁下在陇,未便保奖,虑当事者异议。至于唐君系办公,且只保以知府用,如先生自来,断无不保之理。惟作伐一事,未便遵行云云……某本无功,敢冀保奖,其所以忝颜而示之意者,以大帅旧交,当有一番热肠提携故人处,而不料其恝然如是也。来示谓某在陇未便保奖,虑当事者异议。试静思之,今之保案,岂尽大公无私耶?某虽不材,备位陇员,叙而保之,亦属常然,何至畏人异议?来书又谓唐君之保,乃系办公,此言尤非。朝廷设官,事同一体,岂州刺史办公,州吏目办公,而州同知独不得与于办公之列乎?”(《心烈日记》同治四年三月十七日)朝廷不公正的保奖政策,几乎阻断了大部分底层官员的晋升之路。也正因此,方玉润晚年贫苦交加,久欲南下归乡,却因缺少盘缠而迟迟未能动身,甚至需要央求门生李宪之相助:“拟来年告归,而囊中匮乏,何以为情?近承诸友相赠,已有双棺之资,而途长费广,碍难动身。吾弟倘有意相助,则麦舟高谊,再见于今矣。唯虑道远难达,则请于贵同乡之官秦者会兄来陇,尤为便捷,不则开年着家丁亲来领取,亦无不可。盖恐多病之身,难受风尘之苦故也,不能亲来叙别耳。”(《新烈日记》同治四年十一月初四日)直至光绪九年,方玉润才因巡抚冯誉骥器其才而恤其老,奏升补砖坪厅通判,只可惜未抵任而卒,可叹也。

三、辑佚底层文人诗文

方玉润一生官位不高,日常接触交往也多为中低阶层文人。在现存方玉润稿本日记里,除了较多记录幕府生涯外,占最大篇幅的即是和文人学士的交往。这类底层文人往往没有能力刊刻自己的诗文集,端赖方玉润日记记录,我们才能对这一阶层的诗文创作有所了解。以下选取作品较有特色的数名文人,从中可见一斑:

其一,听泉先生。

《星烈日记》咸丰十年闰三月初四日记:

听泉先生,家木致要轩令祖也,尝游幕江淮间,著有《听泉槖草》诗一卷。木致轩久以示余,而未暇读。今始阅之,气韵深稳,不愧作者。《铜陵署斋漫兴(四首)》云:

琅玕垂翠绕墙边,足下森森渐及肩。拟剪繁枝通月色,且开三径结诗缘。也知传舍无多住,权当家园不费钱。休帐堂堂春已去,试看清景满窗前。

一树当窗夏恰宜,绿阴翳日影参差。梦回枕上闻禽语,花放枝头觉露滋。结习未除仍槖笔,机心偶动为观棋。寻思江畔颠连日,麦熟荒洲正此时。

两次扁舟鹊岸边,得闲时复耸吟肩。望寻李贺囊中句,难觅葛仙世外缘(铜有杏山葛仙古迹)。华髩人怀青髩日,还山客待买山钱。桑榆娱藉分甘味,聊趂余光夕照前。

入夏新晴正得宜,柳塘風细绿差差。春余小苑蕉初长,雨后闲阶草渐滋。爱静人谈方外事,旁观客记局中枟。六年犹是铜川景,民气安恬胜昔时。

《清明即目》云:喜逢佳节见春晖,几度清明客未归。聊复闲吟宽旅思,那能静坐息尘机。花如午倦低头睡,虫到春深扑面飞。料得乡关难免俗,争将杨柳插柴扉。

《闲睡》云:雪尽溪塘隘,春晴到处宜。樵趋通市巷,浣就近门池。翳日栽新柳,防花补旧篱。恰逢迎富节,爆竹响神祠。

《题姚五峰秋江泛月图》云:古貌清奇,推篷晚眺。肘底书横,船头月照。瑟瑟西风,芦汀雁叫。忆谢练之高吟,怀严濑之独钓。非赤壁之扁舟,似山阴之返棹。试问伊谁,如斯超妙。五峰先生神情逼肖。

《大观亭》云:亭外长江江外山,小蓬莱是海门关。六朝山对忠宣墓,一样名留宇宙间。回首斜阳映满江,征帆来往尽开窗。老僧共我登楼望,白鹭冲霄飞一双。

其二,黄仙樵。

《星烈日记》咸丰十年闰三月初八日记:

连日为君作书,因以诗来赠云:

人言方干擅才藻,亲见挥毫非草草。平生不肯闭门居,西驰黔蜀南岭表。博览山川胸臆奇,盘遒屈拏斑管枝。检校仓鸦不可识,破析篆籀从尔为。八分自古能者少,后有蔡雝前李斯。峄山模刻无真碛,正体惟传光和碑。开元名家亦小变,尚书骑省工感时。先生萧然脱世纲,霁月光风坐轩敞。宣州古砚发墨新,延缘为我书盈丈。蓦坡如见骏马来,排击又惊鸷鸟上。斡旋格律浑天机,芬葩连属自俯仰。几人注盻徒竦肩,惟老于事始嗟赏。相逢万里聚萍纵,旅馆闲来话本衷。鲰生作字只求异,钻研曾无岁月功。忆昔先子教书法,争及子敬继义翁。我有痴儿绘纨素,豪情欲杀山中兔。纵观玺法秦汉初,但恐鸡笼少才悟。他日请从先生游,倘教辕驹善学步。

其三,汤子镇。

《星烈日记》咸丰十年四月初八日记:

子镇复呈诗枢帅,仍未收录,仅馈赆金。兹将回楚,因来话别。君遇虽穷,而诗境大进,录之以为异日风雨怀人之具。

诗云:独客东南事事违,谁令留滞岁华非。长淮浪阔苍龙起,衡岳春深白雁稀。天地有情甯战垒,风尘无定且戎衣。浓花处处江头发,离恨何缘得暂挥。雪霰横飞涧壑封,危途高下马蹄慵。横戈阻绝犹行李,短袂潇然又宿松。城阙尚连兵气暗,云山不放酒怀浓。闲鸥野鹭应相笑,泛泛波涛学浪踪。威严不数亚夫营,小范醇儒妙用兵。天上玉枢依北极,军前金鼓壮东征。车徒坐见收淮泗,仆肘真能似父兄。犹有高情怜裋褐,孤寒八百泪齐……。

其四,方玉润还注意到了为数不多的女诗人,将她们的诗作也抄录于日记中,如与其交往较多的张玉姗女史:

余时患目疾,不能细读,略一披阅,觉玉姗拟古诸作,胜于近体。而尤得名者则《古意》一章云:“不愿君为云,但愿君为月。月缺有圆时,云散长分别。”为当时诗人所传诵。其作小题,尤有巧思,不惟刻画细腻,而且浑成无迹,亦抑天分使然也。

《禅房美人蕉》云:蓦然逃却软红尘,值得陈王赋洛神。欲展芳心浑似我,能分娇面最宜人。明如有镜空皆色,慧早成根果是因。应识法身同草木,度人亲现女儿身。

《绣阁僧鞋菊》云:小娥戒受已多年,待续高僧传未全。何自得如花胜佛,是谁犹欠草鞋钱?三生夜月红楼梦,一味秋风白足禅。采向绣余行步步,还疑菊圃有金莲。

《柳营书带草》云:春光早度不共城,春色还归细柳营。甲士三升三揖让,宾阶一岁一枯荣。轻裘缓带宜羊传,传檄飞书悟马卿。想见清时命儒将,遗经注老郑康成。

《妓馆女贞木》云:枇杷花里闭门深,不尽桑中约可寻。人孰无情如草木,天疑有意剩贞酒。敢求云雨开生面,致负冰霜未死心。太息阿婆钱树子,此躯奚弗惜千金。(《星烈日记》咸丰七年闰六月十八日)

玉姗诗颇富,兹仅择其尤者录之,以为异日怀人集先也。其《拟古三首》云:楚有连城璧,两刖卞和足。不谓区区心,乃以遭刑戮。知音古来难,吾其怀吾璞(其一)。鹦鹉困樊笼,舌巧作人语。不以性辩慧,安为网罗取。山鸟鸣勾辀,饮啄得其所(其二)。道旁有古树,双鹊巢其枝。绕树意欢乐,路人为之危。一旦秋风至,枯枝奚尔为?(其三)。《明河篇》云:明河皎皎生夜光,彼其之子隔河梁。思而不见天一方,若有人兮芙蓉裳。云车风马纷翱翔,芷兰为佩芬且芳。若远若近在我旁,即而视之神飞扬。今夕何夕乐未央,比翼不羡鸳与鸯。东方须臾明朝阳,梦回起坐还空床。锦衾角枕留余香,从之无端道路长,使我涕泣心忧伤。《江南曲》云:寒烟净横塘,采采愁日暮。不见荡舟人,天空飞白鹭。《郎生日》云:种得梅花三十载,与郎恰好订同庚。梅花生日郎生日,郎是梅花第几生。

《夜眺》云:碧天净如洗,寒月满空林。此际独登眺,悠然清道心。烟浮平野阔,山压片云阴。何处潜龙啸,长江春水深。

《晚步》云:寻诗忘远近,散步至横塘。草芳绿盈岸,花开红过墙。残霞破归焉,人影淡斜阳。回忆碧窗下,幽兰还自香。

《行不得》云:东风吹绿上平堤,去马如飞莽四蹄。林鸟唤人行不得,杏花和雨作香泥。

《记梦》云:性到中年多善忘,况经昨夜睡相萦。小楼灯□月初坠,古寺钟敲风乍清。正好狂吟忽惊觉,待教默记未分明。今朝欲起重回想,续得诗成梦又成。 《病中闻蝉》云:行乐浑无赖,蝉声彻耳闻。愁思添一缕。髩影薄三分。病叶苏朝露,幽窗暖夕曛。怜渠齐女意,何事独殷勤。

《洗剑池》云:试剑复洗剑,遗迹空悠悠。霸图安在哉?池水清千秋。深夜苍龙鸣,似闻山鬼愁。飒飒风雨至,剑气凌斗牛。

《冬闺》云:沉沉绣幕护香篝,薄日烘窗欲上楼。笑倚郎怀求暖手,侍儿移镜等梳头。

《暮雪》云:雪片随风乱打门,琳宫钟动又黄昏。破空画角来何处,吹瘦梅花断客魂。

《南行道中》云:筍舆不似马蹄劳,一路平安大漠遥。瀑布喜晴时喷雪,冰条回冻又生苗。野凫背日眠方熟,山竹迎风啸渐高。知解骦裘乘兴饮,有人先上赤栏桥。

《长剑篇》云:太阿三尺湛秋水,壯士与之托生死。年少崭然露头角,意气飞扬期万里。会携尔作九州游,驱除猛虎南山头。江中老蛟怒或触,斩之不为利涉忧。剑脊斑斓血凝赤,精灵夜哭风雨夕。匣中铮铮发啸声,寒光冲破秋云白。

《笔袋》云:人言文贵有神助,乃可自名成一家。何似阿侬身入梦,与郎化作笔头花。

《闺课》云:不理瑶琴不艺香,闺中别觅遣愁方。闲寻难字从郎问,戏写新词嘱婢藏。赌韵禁翻书备用,背诗约罚句遗忘。剧怜弱女娇痴甚,也学微吟指夕阳。

《秋感》云:银河耿耿近高楼,镜敛双蛾自扫愁。侬是病容羞对月,花虽好色怕经秋。浓情似雨吹还散,别梦如烟淡欲流。生性凉风遮不住,梧桐庭院响飕飕。(《星烈日记》咸丰七年闰六月廿八日)

时人刘慕韩太史评价其诗曰:“昨年冬,胡五雪舫来偶园,出诗相质,内有《酬玉姗七绝》二首。是时余赴梅川,拟偕苡舟往访,而戎马倥偬,复不果。潜居里闬,侘傺无聊,适夏韵香茂才袖玉姗诗一册,且持其名片来,属为评定。亟加披阅,闻见相符。因思当吾辈而有是人,且有是诗,比之鹦舌凤毛,尤觉风流绝代,固难为绳拘墨守道也。其诗之佳处,韵香一叙,不啻百穀之叙湘兰,了无肤词,毋容加赘。碧月长圆,青天不老,行当访玉姗于春风梅浦间,约同志诸君作无遮大会,挥尘谈诗,听琴读画,玉姗女史于意云何?得毋令绮梅窗前梅花笑客也。”(《星烈日记》咸丰七年闰六月廿八日)

其五,此外还有一位女诗人名章静。

姜宝臣夫人章氏,名静,字恬如,秋浦人,能诗,著有《琴仙吟草》。稚仙为余言,因急欲一观。今午天稍晴,乃出访诸友,归见案头有诗二卷,一为《楚游小草》,一则《琴仙吟草》也,乃知姜君己先过访,惜不晤面一快清谈。琴仙虽闺秀,而游山诗极能刻划奇景,亦仅见之作。五言如《过梨岭》云:一线羊肠路,攀藤到树梢。天边樵觅径,足底鸟争巢。洞黑还藏虎,潭腥定有蛟。荒村三两处,茅屋落山坳。

《山居》云:结茅在碧岭,村径望如悬。水落檐头碓,牛耕树杪田。农忙知夏至,雨歇若秋天。薄暮投林鸟,飞飞入螟烟。

《游七星岩》云:秀绝星岩石,苍苍积翠浓。洞无红日到,寺有白云封。芳草埋残碣,斜阳明远峰。回看倚阑处,碧树一重重。

七言如《游宝台》云:置身恍在画图间,境自清幽鸟自闲。觅寺人穿红树径,看云僧立夕阳山。峰峦隐约疏林隔,楼阁参差野水环。却喜遨游归去早,江城未见暮鸦还。

《登九龙城》云:江南破敌正劳兵,见说湖湘亦未平。烽火亲朋都在劫,弟兄鞍马半从征。瘴雪暮压山容惨,海气宵腾月晕生。斗大孤城波浩渺,寒潮呜咽不胜情。

《郊游》云:看山最好是初晴,处处泉声杂鸟声。古寺钟鸣知客到,荒村雨歇有人耕。落花逐蝶轻飞径,薄雾牵云远罩城。莫道归程无暮景,斜阳还在柳梢明。(《星烈日记》咸丰十一年二月廿二日)

方玉润稿本日记中抄录文人作品数量很多,以上仅举数例,以见方氏论诗倾向。亦可提醒文献研究者:日记作为古人诗文作品的辑佚来源之一,应当引起足够重视。

四、叙述游历见闻

方玉润出滇入黔,由黔赴蜀,由蜀赴楚,又到河南、甘肃、广东、北京、河北,直至定居陕西陇州,足迹广阔,遭遇众多奇闻异景,也都在日记中逐一呈现。

如新会之西樵山,与罗浮齐名,称东西二樵,“由石路上坡,有石坊,额书‘第一洞天’。右有岔迳,巨石横卧如壁,刻‘小桃源’。左有潭,为鉴湖山泉所聚汇处也。再上为吕祖殿。殿之左右,高堂廓室,楼台亭阁,精工焕丽,真瑯环福地也。殿之前有池,池之前门外有偃月坪,琪花瑶英、名兰嘉卉,皆有出尘之姿。殿之后有倚虹楼,楼前石桥,飞泉下注,流入曲沟,而达于方池。桥之后石磴略平,建以亭,侧联石级数丈,其上横屋三间,为停云阁。东有别径,数武外见巨石如柱,高数十丈,顶宽三丈余,悬撑削壁之前。上筑亭为逍遥台。登此远眺,则数百里外诸山罗列,如儿如孙;烟村错杂,如培如塿。旷野平畴,农桑之利,富甲五羊。积聚储蓄,有算数譬喻所不能及者矣。”(《星烈日记》咸丰十一年四月廿五日)真乃人间胜境也。

再如肇庆之美味荔枝,“途中有卖香荔者,核小而肉多,其味尤美,异于他种。粤中鲜荔有黑叶、挂绿诸种,而尤以香荔为最,因购食之,并成小诗一绝云:海南仙荔不胜尝,黑叶鲜甜挂绿香。难怪东坡老居士,日啖三百懒还乡。”(《星烈日记》咸丰十一年六月初二日)

又如当时新奇物件照相机:“饮毕,余寻至映相馆,有英人薩姓者,善映小照,宛然毕肖,因令其代映一镜。先令余据几正坐,后出一木盒,中嵌圆镜,正对余面,以布覆盒上,乃用药镜暗插盒中,视其端正,阴启其盖,令余凝神端坐勿动。须臾,抽出药镜入内室,半刻始出以示,则镜中须眉宛然,余像端坐其中矣。此真巧夺天工,令人莫识其故。一镜未甚明显,复映一镜,则愈显然。盖此技专恃药工,以镜光摄人形貌,毕映药上而成形,故药力有厚薄,而人形即因之有显晦耳。”(《星烈日记》咸丰十一年六月十二日)

又如北京房山留台尖:“县城后有双峰耸立,中若半桥,曰大房山,为燕西之胜,县城以此得名。大房山下又有小峰,屹然独立,为留台尖,相传留武侯遗址,道人结茅其上,登之可以望远。因与存赤及章君萼芗出城,缓步而上,约百余级,陟其巅。道人名乐山,号云鹤,亦能诗,尤善写真。前岁英夷之变,大学士翁邃庵心存先生避乱于此,题咏甚多,壁间尚存七古一章,亦颇风雅,惜未能记。余亦成诗一律云:大房山下耸高峰,拾级来探物外踪。云气自生孤杖回,日光初冷万岩封。黄冠也为吟诗苦,白鹤从知送客慵。谁信留侯心事远,还因避地倚长松。”(《星烈日记》同治元年九月二十日)此山现仍存(现名卧虎山生态森林公园),山顶之庙样形与方玉润所言无甚差别,真可谓历历在目。

又如陕西慈恩寺,“午后,天颇晴明。郿县秀才王松亭(登瀛)邀出南城,先至荐福寺观小雁塔,再迤东南行七八里至慈恩寺,登大雁塔绝顶。寺已焚毁,三唐旧物,惟此二塔尚存,题名碑亦只明代,宋已前皆无也。塔底褚遂良楷书《圣教序》二文,当是原刻,精神笔意,尚可寻味。僧云:‘去岁回匪作乱,邻近村民男妇数千人共入塔内藏避,以石砌门,贼不能入,仅烧佛殿及诸村落而去。’此塔有功于民不为少矣。晚归,成诗一律云:三唐雁塔迥苍苍,此日登临亦自伤。渭北水声流不转,终南云气郁相望。题名碣断苔花冷,拜佛僧留木叶荒。我已无心寻胜迹,更来秦地浣秋光。”(《心烈日记》同治三年八月三十日)其不仅记载行程,还考察景观历史,为后人阅读研究提供了真实资料。

方玉润日记体量庞大,内容豐富,其史料价值远远多于上文所列诸种。通过阅读日记,读者还可获知方玉润的堪舆观、文学观、史学观,以及他对《资治通鉴纪事本末》《文心雕龙》《红楼梦》等典籍的接受与传播……其是一座丰富的矿山,亟需研究者细致发掘。

[参 考 文 献]

[1]冯莉.方玉润年谱[J].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4).

[2]方玉润.江汉从军集自序[M]//鸿濛室诗钞:卷六.清刻本,国家图书馆藏.

[3]方玉润.王刚介公传[M]//鸿濛室文钞:卷三.清刻本,国家图书馆藏.

[4]方玉润.星烈日记:卷六十六[M]//国家图书馆藏抄稿本日记选编.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5.

[责任编辑 王洪军]

A Sample of the Documentary Value of Fang Yurun’s Diary in Manuscript Form

BAI Yun-jiao

Abstract:Fang Yurun’s manuscript diary, which has survived for about eighty-six volumes, is a meticulous, voluminous, and rich diary that is of great historical value for understanding the social ecology of the time. Fang Yurun’s diary records first-hand historical information about the Taiping War, depicts the bad ecology of the officialdom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preserves and organize the works of the lower class literati, and narrates the strange and unusual scenes from his travels around the world. The documentary value of Fang Yurun’s diary goes far beyond the above, and its importance remains to be explored in depth.

Key words:Fang Yurun Xinglieriji Xinlieriji Xinlieriji Historical Val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