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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上去的战斗号角”
——论鲁迅小说《长明灯》的插图阐释

2022-05-23杨剑龙

宿州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长明灯四爷疯子

杨剑龙

上海师范大学 1.光启国际学者中心;2.人文学院,上海,200234

鲁迅的短篇小说《长明灯》完稿于1925年3月1日,分四次连载于1925年3月5—8日的《民国日报》副刊,后收入1926年8月北新书局出版的小说集《彷徨》。1925年,李大钊读了鲁迅的小说《长明灯》以后说:“鲁迅先生发表小说《长明灯》,我看这是他要‘灭神灯’,‘要放火’的表示,这是他在《狂人日记》中喊了‘救救孩子’之后紧接上去的战斗号角。”[1]周作人也说“《长明灯》也是一篇写狂人的小说……”[2]鲁迅的小说《长明灯》是一篇紧接《狂人日记》写狂人的战斗号角。

小说《长明灯》以主人公疯子要吹熄吉光屯从梁武帝时就点燃的长明灯为主事,以茶馆、社庙门外、四爷的客厅、社庙四个场景,呈现吉光屯的人们对于疯子吹灯的阻挠和关押,以封建传统长明灯的象征意味中,在遭到百般阻挠和迫害中,疯子叫嚷的“我放火”成为大义凛然的战斗号角。鲁迅的小说成为众多画家以图释文的文本,鲁迅大多数小说被改编为连环画,诸多画家为鲁迅小说绘插图,成为解读和传播鲁迅作品的重要途径。画家张怀江、赵延年、范曾、丁聪、郝志国、裘沙与王伟君、吴永良等,先后为小说《长明灯》绘插图,画家们以不同的方式和视角为小说人物造像、绘境,成为以图释文解读作品的另一种风景。

鲁迅的小说《长明灯》是一篇颇具戏剧化的作品,曾于1939年被改编为独幕话剧,刊载于1939年10月新中国文艺社出版的《新中国文艺丛刊·鲁迅纪念特辑》,作者署名为“容纳执笔,钟望阳、小芸、笪宗、殷忧、容纳集体改编”,剧本结尾处写道:“此剧因赶鲁迅先生逝世三周年在璇宫剧场(十月二十二日上午九时)演出而改编,不妥之处,在所难免,敬请读者诸君指正!”在《小说日报》《力报》1939年10月16日、《迅报》1939年10月20日第一版,都刊载《〈长明灯〉搬上舞台》的信息:“《长明灯》是鲁迅的一个短篇小说,上海的业余交谊社的创作组同仁,已把它改编为剧本,由黎放担任导演,准备二十二日(星期日)在璇宫上演。”该剧本被收入1939年10月新中国文艺社出版的景宋等著的《鲁迅的创作方法及其他》著作中。剧作的人物介绍为:灰五婶,茶馆店老板娘;豁达自居的年轻人:三角脸、方头、阔亭、庄七光;他,所谓邪祟附了体的子孙;郭老娃,年高德劭的蛰居人;四爷,“他”的伯父;贪玩的孩子们:赤膊孩子、大孩子、女孩子、癞头疮。

小说《长明灯》以阻挠吹熄长明灯营构矛盾。小说中的疯子执意要吹熄吉光屯里从梁武帝时就点燃的长明灯,吉光屯里的人们,从年高德劭的长者,到豁达自居的年轻人;从疯子的伯父四爷,到贪玩的孩子们,都千方百计竭尽全力阻挠。先是在灰五婶的茶馆里,“几个以豁达自居的年轻人”商量着如何对付疯子,或提出“应该想个法子来除掉他”,或提出“送他忤逆”,或提出“用老法子骗他一骗”,甚至提出“打死了就完了”。灰五婶提出“你们快去和四爷商量商量”,他们决定先到庙前去看一看。他们去社庙看看,看到庙门前的疯子,他叫老黑开门,说那一盏灯必须吹熄。阔亭说代他吹熄,他执意自己去熄。阔亭说庙门没法开,他说“我放火”。阔亭和方头走进疯子伯父四爷的客厅,与年高德劭的郭老娃、四爷商量如何对付疯子,郭老娃说捆上城隍庙里赶邪祟,阔亭说大家一齐动手打死他,方头提出“姑且将他关起来”。疯子被关进了庙里,几个孩子去庙里游戏猜谜,被关在庙里西厢房的疯子突然叫喊“我放火”,吓跑了孩子们,他们在回家路上合唱着随口编派的歌。倘若从小说中长明灯的封建传统的象征意蕴看,疯子的吹熄长明灯就有了反封建的意义,而吉光屯人们对于他吹熄长明灯的阻挠,就呈现出对于反封建斗士的压迫与摧残。

小说《长明灯》以人物对话的方式陈述情节。茅盾先生在谈到鲁迅小说时评价说:“在中国新文坛上,鲁迅君常常是创造‘新形式’的先锋,《呐喊》里的十多篇小说几乎一篇有一篇新形式,而这些新形式又莫不给青年作者以极大的影响,必然有多数人跟上去试验。”[3]小说《长明灯》以类话剧的形式,以人物对话的方式陈述情节。小说开篇营造了吉光屯的紧张空气:“春阴的下午,吉光屯唯一的茶馆子里的空气又有些紧张了,人们的耳朵里,仿佛还留着一种微细沉实的声息——‘熄掉他罢! ’”接着通过“几个以豁达自居的年轻人” 三角脸、方头、阔亭、庄七光及灰五婶的对话,交待了疯子要吹熄吉光屯从梁武帝起就点燃的长明灯,通过灰五婶的话语告诉疯子发疯的原委:他的祖父带他进社庙,教他拜社老爷、瘟将军、王灵官老爷,他害怕了邪祟附了体,见人总说要吹熄长明灯,后来将长明灯用厚棉被一围,骗他说是已经吹熄了。他们几个来到社庙看看,以他们与疯子的对话,显示他们对疯子的劝、胁、骗、导,劝说“你吹熄了灯,蝗虫会还要多,你就要生猪嘴瘟”,威胁“你的伯伯会打断你的骨头”,诱骗“灯么,我替你吹”,开导“就是吹熄了灯,那些东西不是还在么”?疯子执拗地说:“我就要吹熄他,自己熄!”甚至叫嚷:“我放火!”呈现出疯子决绝执拗的个性。小说让方头和阔亭走进“不易瞻仰”四爷的客厅,与年高德劭的郭老娃、捋着胡须的四爷一起讨论如何对付疯子。郭老娃将西头老富的中风归罪于疯子弄得社神不安,四爷认为疯子是“他父亲的报应”,郭老娃提出将疯子捆上城去城隍庙里赶邪祟,阔亭提出大家一齐动手打死他,方头提出“姑且将他关起来”,郭老娃提出锁到四爷府上,四爷提出关进社庙的闲房里。小说尾声中孩子们猜谜对话中,疯子“我放火”的喊叫,受惊吓的孩子们走向家唱随口编派的歌。小说以人物对话的方式陈述情节,使容纳执笔改编成独幕剧有了基础。

小说《长明灯》以命名与话语呈现人物性格。鲁迅精于小说人物的命名,如《药》中的红眼睛阿义,《明天》中的红鼻子老拱、蓝皮阿五,《伤逝》中的鲇鱼须,《风波》中的麻子阿四,等等,小说《长明灯》也是如此。方头的率直戏谑,他提出疯子“这是我们屯上的一个大害”,“我们倒应该想个法子来除掉他”。当提出“送他忤逆”时,方头认为“要送忤逆,须是他的父母,母舅……”在阔亭说“可惜他只有一个伯父”时,方头突然问:“你昨天的牌风可好?”在灰五婶说疯子第一次发疯时,她的“一双手呵,真是粉嫩粉嫩”,方头打趣说“你现在也还是粉嫩粉嫩”。他们到社庙前看,方头企图开导疯子,方头与阔亭将疯子要放火的信息传布了吉光屯后,他们走进四爷客厅,在阔亭含蓄提出大家一起动手打死他后,方头提出“姑且将他关起来”。与方头相比较,阔亭的性格更加残忍奸诈,他先提出“我们上县去,送他忤逆!”后来愤愤地说:“这样的东西,打死了就完了,吓!”在社庙前,他劝说:“你吹熄了灯,蝗虫会还要多,你就要生猪嘴瘟!”他又威胁加诱骗:“你还是回去罢!倘不,你的伯伯会打断你的骨头!灯么,我替你吹。”在疯子推庙门时,他又说:“你推不开的,你没有法子开的! 吹不熄的! 还是回去好!”在四爷客厅商讨时,他含蓄地提出“大家一齐动手,分不出打第一下的是谁,后来什么事也没有”。小说写出了灰五婶的世故泼辣,她是茶馆的“主人兼工人”,“本来是旁听着的”,后来参与了有关疯子的对话,她提出“还不如用老法子骗他一骗”,当方头打趣说“你现在也还是粉嫩粉嫩”,她回复:“放你妈的屁!”她回忆疯子发疯的原委,她说“我家的死鬼那时还在”,“将长明灯用厚棉被一围”,骗说已熄灭了。在灰五婶的话语中,呈现出其世故泼辣的性格。小说中的四爷狡黠自私,四爷的客厅成为“事件的中枢”,他是疯子的伯父,却千方百计摆脱与疯子的干系,说“这也是他父亲的报应”,“他”父亲不相信菩萨,“我那时就和他不合”,他义愤填膺地说:“这种子孙,真该死呵! ”阔亭含蓄地提出“大家一齐动手”打死他时,他并没有应和,方头提出“姑且将他关起来”,“‘那倒也是一个妥当的办法。’四爷微微地点一点头”。郭老娃提出将疯子锁到他府上,四爷就一口推脱:“舍间可是没有这样的闲房。”又说他家的六顺“秋天就要娶亲”,甚至故作善心地说,可以将六顺生下第二个儿子过继给疯子。他口口声声地说“我是天天盼望他好起来”,其实却成为压迫摧残疯子的主宰者发令者。小说中庄七光的惊诧随众、三角脸的粗俗随和、郭老娃的年高权重,都通过人物的言语可见一斑。

小说尤其刻画了疯子的决绝执拗的性格。鲁迅还勾画了疯子的形象:“他也还如平常一样,黄的方脸和蓝布破大衫,只在浓眉底下的大而且长的眼睛中,略带些异样的光闪,看人就许多工夫不眨眼,并且总含着悲愤疑惧的神情。”尤其描绘了他的眼睛和“总含着悲愤疑惧的神情”。鲁迅通过众人的口中描述疯子的形象:他的祖父带他进社庙去后,他提出吹熄正殿上的长明灯。他后来就自己闯进去,要去吹。这回看了赛会之后不多几天,又疯了起来了。他在社庙前叫开门,说:“吹熄,我们就不会有蝗虫,不会有猪嘴瘟……”不管他们的劝、胁、骗、导,他执意说:“我就要吹熄他,自己熄!”甚至叫嚷:“我放火!”他被关进了社庙,“两只眼睛闪闪地发亮”叫嚷“我放火”。无论是执掌吉光屯权势的四爷、郭老娃,还是这些豁达自居的年轻人,甚至是贪玩的孩子们,都成为鲁迅所针砭的“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4]成员,小说中赤膊孩子也以苇子对他瞄准放枪,遭到孩子们“我放火! 哈哈哈!”的嘲弄。从小说《狂人日记》中“救救孩子”的呼唤,到《长明灯》中“我放火”的决绝呐喊,可以见出鲁迅从进化论走向阶级论途中的印痕,也可以窥见鲁迅从启蒙走向反叛的心态。

学者高信在谈到鲁迅作品木刻插图时说:“到30年代初,鲁迅首创新兴木刻运动,木刻插图应运而生成为历史的必然;先由木刻插图开路,后边是渐次而起的其他形式的插图大军。半个世纪以来,文学作品的插图蔚为大观,源头就在30年代初期的新兴木刻运功.而鲁迅就是木刻运动和新的插图艺术的开拓者和导师。”[5]鲁迅先生是中国木刻运动和插图艺术的开拓者和导师,在鲁迅的引导下成长了一批从事插图艺术的艺术家,后起的艺术家也大多受到鲁迅思想的影响和艺术的熏陶。

出生于1922年的张怀江,虽然鲁迅逝世时他只有14岁,但是却得到鲁迅“木刻当以黑白为正宗”的深刻影响。他说:“鲁迅先生在大力扶植版画新生力量时极其重视版画的技术修养问题,是确有卓见的,它的深远影响所及也是不可估量的。至少它教使我愿在黑、白、刀、木之间去探求‘现代社会的魂魄者’……”[6]张怀江创作过鲁迅像的作品有:《鲁迅刻像》《鲁迅与方志敏组图》《一九三六年的一个秋夜》《黑白分明》《素然一身》等,涉及鲁迅作品的创作有:木刻连环画《狂人日记》、插图《弟兄》《长明灯》等。1963年,张怀江创作了鲁迅小说《长明灯》插图一幅。插图(图1)选择了疯子被关押在社庙的场景:黑漆漆的背景中有粗大的木栅栏,被粗大的铁链和一把大锁锁住,木栅栏上端有一张蛛网,显示出久未有人气。被关押在栅栏里的疯子,穿着黑色的衣裳,圆睁着一双有神的眼睛,“浓眉底下的大而且长的眼睛中”,“总含着悲愤疑惧的神情”,直挺的鼻梁下有些许胡须,紧闭的双唇呈现出坚定与执拗,他一双粗大的双手紧紧握住木栅栏,好像要挣开囚禁的牢笼。张怀江的插图勾画出一位向封建传统抗争的勇士形象。著名画家杨可扬评价说:“张怀江在作品里总是倾注着自己真挚的感情,抒发生活的感受,以简洁明快的黑与白,造成铿锵激越或委婉动人的画幅,予人以赏心悦目的美的享受。”[7]

图1 张怀江作《长明灯》插图

著名版画家赵延年说:“从1940年开始受到鲁迅先生的影响学习木刻,走了一辈子,我虽然从没见过鲁迅一面,但深受鲁迅精神影响,以及他著作的教诲。”[8]赵延年一生创作了与鲁迅有关的版画作品近200幅[9]。赵延年1977年创作的《长明灯》版画插图(图2),遴选了疯子不听劝阻执意要吹熄长明灯、甚至提出“我放火”的一段文字:

图2 赵延年作《长明灯》插图

“他们站定了,各人都互看着别个的脸。”

“喂!”阔亭生气了,“你不是这里的人么?你一定要我们大家变泥鳅么?回去!你推不开的,你没有法子开的!吹不熄的!还是回去好!”

“我不回去,我要吹熄他!”

“不成!你没法开!”

“……”

“那么,就用别的法子来。”他转脸向他们一瞥,沉静地说。

“哼,看你有什么别的法。”

“我放火。”

赵延年的木刻版画插图(图2)描画伫立在社庙门口的疯子,浓眉大眼,表情坚定,穿着长衫,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握拳,其长衫的下摆在风中飘动,他站在庙门前的台阶上,怒目注视着台阶下劝说他的阔亭、方头等人。画家特意将疯子置于高处,让阔亭、方头等人龟缩在下方,使疯子呈现出一种决战到底的凌然之气。庙门雕花砖墙与远处依稀的田畴村舍,衬托出吉光屯的保守与古朴。赵延年在插图旁写道:“要吹灭长明灯的他,是比其他人清醒的勇士,但却是那个时代的叛逆。他挺立在庙门前,显得无比高大。一切封建迷信的东西,最终将被真正的人抛弃。”[10]显然,赵延年将疯子作为“清醒的勇士”“时代的叛逆”刻画的,因此特意将他塑造得无比高大。

范曾是中国当代著名画家,他在《鲁迅小说插图集·后记》中说:“鲁迅先生小说中的人物活在我心头已很多年了,我深知为鲁迅先生小说作插图是一件极严肃艰难的事,但我塑造这些活生生人物的愿望却历久弥新,日见强烈。”[11]范曾为鲁迅的小说集《呐喊》《彷徨》中每篇作品都绘了插图,共计绘图38幅。范曾绘于1977年的《长明灯》线描插图(图3),摘引了小说中疯子在社庙前说“我放火”的几句:

图3 范曾作《长明灯》插图

“看你有什么别的法!”

“我放火。”

……

“我放火!”[12]

范曾的线描插图(图3)中,穿着长衫的疯子伫立在社庙前,瘦削的脸上十分正经俨然,左手握拳靠在胸口,右手手掌撑起向天,呈现出一种大义凛然坚定执拗的神色。与赵延年刻画的疯子伫立高处不同,范曾将疯子置于众人的簇拥围攻之中,在古色古香的社庙门前,三个穿长衫马褂者在声讨疯子,三人都长须冉冉怒目圆睁,前二者向疯子挥动着拳头,后一者甚至举起了龙头拐棍准备向疯子砸去,插图下方还绘了一个梳牛角辫孩子的背影,显然她在凑热闹。范曾绘的向疯子宣战的三人,应该是小说中的阔亭、方头、庄七光等,鲁迅在小说中将他们定为“几个以豁达自居的年轻人”,范曾却将他们绘成了一群封建遗老,显然与小说有一定的距离了。

丁聪是中国著名漫画家,1944年刊载《华西晚报》副刊的《〈阿Q正传〉插画》,是其图像阐释鲁迅作品的力作,茅盾褒奖为“将《阿Q正传》的整个的气氛表现出来了”[13]。1978年11月,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了丁聪的《鲁迅小说插图》,由茅盾题写书名,收入丁聪绘的《呐喊》《彷徨》《故事新编》插图33幅。李一氓先生评价说:“这三十三幅插图,是三十三篇小说插图的标本”,“每个小说人物的要害,都被他捉着了”[14]。画家黄蒙田谈及丁聪插图的特点:“作为创作的丁聪插图风格特点是,用笔不多而主次交代明确,线条优美肯定,形象结构简洁中显得细致,画面总是令人感到干净明快,这种极具特色的艺术风格是为了用一种艺术形式更好地为表现原著人物典型服务。”[15]

丁聪1977年10月绘的《长明灯》插图(图4),选择了疯子被关进社庙的一段文字:

图4 丁聪作《长明灯》插图

“我放火!”

孩子们都吃惊,立时记起他来,一齐注视西厢房,又看见一只手扳着木栅,一只手撕着木皮,其间有两只眼睛闪闪地发亮[16]。

丁聪细致研读小说《长明灯》后,巧妙地设计了疯子被关在西厢房叫嚷、孩子们惊诧地望着的场景:从社庙西厢房粗大的木栅栏里,露出疯子的额头一角和一缕头发,右手紧握住木栅栏,左手半握拳伸出栅栏外。画家精心描画西厢房外孩子们惊诧的神情,是被关押疯子“我放火”的喊声,惊动了在社庙玩耍的孩子们,前面一个赤膊男孩手持一根苇子,吃惊地望着西厢房的窗口,中间一个梳辫子的女孩惊讶地张大了嘴瞪大了双眼,右手自然地掩在颐上,后面一个剪了马桶头发型穿背心颈戴长命锁的男孩,抬头张嘴惊讶地望着疯子发出呐喊声的窗棂,他们身后是社庙的正殿和院子里的一个香炉。丁聪将疯子形象半隐匿了,以孩子们惊诧的表情,绘出疯子叫喊“我放火”的执着与决绝。

郝志国1945年出生于山西繁峙县,是自学成才的中国当代著名画家,擅长版画和中国画,曾任大同大学美术教授、云冈画院副院长,为国家一级美术师、中国优秀版画家鲁迅奖获得者,曾获得全国工业画展金奖、全国石油画展一等奖、中国现代书画优秀奖等,部分作品被美术馆、博物馆收藏。用画笔体现中国传统文化内涵,从而让人领悟中国文化的精髓,是郝志国一生的追求。付秀宏说:“‘高古可鉴’四个字是对郝志国画风很好的总结,他以沉浑、厚朴的绘画语言和文化修养,传达出对东方美感的磅礴写照,称得上‘妙得神情’。”[17]郝志国曾为鲁迅小说《长明灯》绘插图一幅(图5)。

郝志国绘的《长明灯》插图(图5),选择了在四爷客厅讨论应对疯子的一段文字:

图5 郝志国作《长明灯》插图

“的确,该死的。”阔亭抬起头来了,“去年。连各庄就打死一个:这种子孙。大家一口咬定,说是同时同刻,大家一齐动手,分不出打第一下的是谁,后来什么事也没有。”

画家采取了独特的构图,画幅上如同从窗外观看客厅讨论的情景,四边的菱形图案勾勒出窗棂的样式,画家采用了汉画像式的版画方式,以类似于凸面阴线刻的方式,勾勒应对疯子吹熄长明灯的密谋,整个画面呈现出朴拙凝重的金石味。画幅左上方是“年高德劭的郭老娃”的正面,画家以阴线刻画出“皱得如风干的香橙”的脸,他用手捋着下颏上的白胡须。画幅左前方是有鲇鱼须四爷的背影,画家除了勾画出他长长的鲇鱼须外,刻意勾画他的肥硕,他背后颈项上的肥肉堆了起来,形成了一条条肉线。画幅右下方是正在道出大家一起动手打死他阴毒想法阔亭的侧脸,画家以诡谲的线条刻画其阴毒,眉眼间的不屑一顾、嘴角显露的傲慢。画幅右上方是率直戏谑的方头,他没有阔亭的阴毒,他提出“倒不如姑且将他关起来”的想法,画幅上的方头,瞪着犹疑的眼神听阔亭说话。郝志国绘的插图,以汉画像式的独特构图,刻画了人物的个性、呈现出四爷客厅里的一场密谋。

裘沙、王伟君是以图像阐释鲁迅思想用力最多时间最久作品最多的画家,裘沙先生曾在病沉时拟了自己的墓志铭为:“这是一个用自己的一生,真正认识到鲁迅意义,将自己毕生精力献给鲁迅事业的人。”[18]他们夫妇俩为鲁迅的小说集、散文集、散文诗集、杂文集等,都分别绘制了插图,创作了《阿Q正传二百图》,他们创作的与鲁迅相关的美术作品超过2 000余幅。日本学者野田宏在谈到裘沙、王伟君的鲁迅画集时说:“裘沙和王伟君先生,把那黑色、那白色、那变化万千的白点、黑点,线和面加以立体的构思,刻意追寻、体味鲁迅的创作意图,把握了这与天空一样广阔的、与大地一样深沉的文学精神和革命精神……”[19]

裘沙、王伟君以炭笔为《长明灯》绘制了四幅插图,他们顺着小说情节分别遴选文字,在适当精简中构成插图脚本。第一幅遴选的文字为:

春阴的下午,吉光屯唯一的茶馆子里的空气又有些紧张了。

插图以吉光屯灰五婶的茶馆为背景,画幅左首绘站立着茶馆的“主人兼工人”的灰五婶,她右手提着茶壶、挥动左手,向坐在八仙桌旁的茶客们说着什么。坐在八仙桌旁应该是被称为“豁达自居的青年人”三角脸、方头、阔亭、庄七光,他们都一起望着灰五婶,听着灰五婶讲述疯子发疯和受骗,虽然该画幅的描绘有过于简略之憾,但茶客们或侧坐聆听、或托颐沉思、或握着茶盅,都可以窥见一二,画幅前还绘了一条小狗,为画幅增加了生气,该插图总体上绘出了茶馆里议论疯子要吹熄长明灯的紧张空气。

第二幅插图(图6)遴选的文字为:

图6 裘沙、王伟君作《长明灯》插图之二

“我叫老黑开门,就因为那一盏灯必须吹熄。”

该插图以几个“豁达自居的年轻人”到社庙门口去看一看的场景,画幅上古旧的社庙门口,在社庙的石台阶上,是身穿黑色长衫疯子的身影,他侧脸对着社庙,以左拳敲击庙门。他的身后是三个看热闹的孩子,其中有一个赤膊的孩子,孩子们的身后,有一位穿长衫马褂者伸出手指斥疯子,显然是说着“你推不开的,你没有法子开的”的阔亭,阔亭身后还有其他人的身影,插图绘出了社庙前疯子的决绝和执拗,绘出了吉光屯人们对于疯子的诱骗与围剿。

第三幅插图(图7)遴选的文字为:

图7 裘沙、王伟君作《长明灯》插图之三

“我放火!”他扳着木栅,两只眼睛闪闪地发亮。

该插图以疯子被关押进社庙为场景,以特写的方式描绘喊着“我放火”的疯子的形象,画家精心描画被称为疯子形象的刚正不阿坚定执拗,尤其描画“其间有两只眼睛闪闪地发亮”,紧皱的双眉下是清澈明亮的眼睛,蕴含着某种坚定与忧郁的神情,右手紧紧握住木栅栏,左手撕着木栅栏上的木皮,张开的嘴唇叫出振聋发聩“我放火”的吼声,画家通过特写塑造了清醒而执拗的反抗者的形象。

第四幅图遴选的文字为:

暮色下来,绿莹莹的长明灯更其分明。

该插图以小说尾声中吉光屯仍然亮着的长明灯为场景,以吉光屯夜晚高悬的长明灯为主,在暮色深沉的瓦屋屋脊上,是七星北斗,和高高悬挂着仍然亮着的长明灯,画家特意以略带夸张的方式突显长明灯,从而蕴含着疯子反抗的无力和悲哀。裘沙、王伟君的《长明灯》炭笔插图总体上带有草图的意味,时有逸笔草草的遗憾。

吴永良教授擅长线描人物与指墨画,是浙派人物画代表画家之一,传承了以线为主的中国画传统,将素描艺术与水墨技巧结合,提出并实践其提出的“意笔线描”观念,其代表作有《蔡元培》《民族魂》《鲁迅在故乡》《于无声处听惊雷》等人物画。2016年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了吴永良的《鲁迅小说人物百图》、插图本鲁迅小说集《呐喊》《彷徨》《故事新编》。杨成寅教授在序言中说:“……每幅画面上的一笔一墨都体现着永良对鲁迅小说的深刻精准的理解,百余个人物形象各异,毫不类同,神情的生动刻画和环境景物的简洁描绘,凝聚成鲁迅笔下旧中国的社会状貌和时代气息……”[20]吴永良为《长明灯》绘水墨彩绘插图六幅。

第一幅(图8)的标题:“《长明灯》之三角脸、方头等人”,遴选的文字:

阔亭和庄七光也跟着出去了。三角脸走得最后,将到门口,回过头来说道:

“这回就记了我的账!”

该插图(图8)绘了走出茶馆去社庙的“几个以豁达自居的年轻人”,画家设计的大多为短衣帮,走在最前面的方头双手背在身后,抬头阔步趾高气扬,“轩昂地出了门”;在其右首的阔亭低眉垂眼,右手插衣兜里、左手挥动着,好像在与方头说什么;走在后面的庄七光戴帽穿长衫,两手下垂紧跟着;走在最后的是三角脸,转过头去用手指指着自己,对茶馆主灰五婶说:“这回就记了我的账!”画家在简约的笔墨中,注重人物的外形与个性。

图8 吴永良作《长明灯》之三角脸、方头等人

第二幅的标题:“《长明灯》之灰五婶”,遴选的文字:

灰五婶答应着,走到东墙下拾起一块木炭来,就在墙上画有一个小三角形和一串短短的细线的下面,划添了两条线。

该插图绘灰五婶记下三角脸的欠账场景,画家画笔下的灰五婶梳着发髻、略显肥胖,她弓着背手里捏着一块木炭,在窗棂边墙上一个三角形下面“划添了两条线”。左边的墙上爬满了藤蔓,瓦屋顶上杂草丛生处,有一只黑猫爬过,为画幅增添了几分生气。

第三幅(图9)的标题:“《长明灯》之他”,遴选的文字:

图9 吴永良作《长明灯》之他

他也还如平常一样,黄的方脸和蓝布破大衫,只在浓眉底下的大而且长的眼睛中,略带些异样的光闪,看人就许多工夫不眨眼,并且总含着悲愤疑惧的神情。

该插图(图9)绘疯子站在社庙门口的场景,“几个以豁达自居的年轻人”来到社庙前,“本来对了庙门立着的他,也转过脸来对他们看”。插图上的疯子,身穿长衫,头发稀疏杂乱,国字脸上浓眉大眼,挺直的鼻梁下有着倔强的嘴唇,他有纤长手指的两手交织,转过脸对着他们,眼光里流露出“悲愤疑惧的神情”,回答三角脸们的诘问。三角脸面对着疯子,脸上显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戴帽子穿长衫的庄七光面对三角脸,伸着右手指点着疯子,画幅右下角绘着两个看热闹的孩子。

第四幅(图10)的标题:“《长明灯》之四爷和他的客厅”,遴选的文字:

四爷也捋着上唇的花白的鲇鱼须,却悠悠然,仿佛全不在意模样。

该插图(图10)绘坐在客厅里的四爷,作为疯子的伯父,却参与了迫害摧残侄子的计划,与众人一起合谋将侄子关进社庙。插图上的四爷,长衫马褂正襟危坐在太师椅上,白发苍苍,低眉垂眼,左手扶在太师椅扶手,右手捋着长长的花白鲇鱼须,道貌岸然,闲逸悠然。画家绘出了吉光屯权势者的颐指气使。

图10 吴永良作《长明灯》之四爷与他的客厅

第五幅的标题:“《长明灯》之年高德劭的郭老娃”,遴选的文字:

坐在首座上的是年高德劭的郭老娃,脸上已经皱得如风干的香橙,还要用手捋着下颏上的白胡须,似乎想将他们拔下。

该插图绘坐在八仙桌前的郭老娃,作为吉光屯里年高德劭的权势者,画家绘其穿着长衫、长须冉冉,老态龙钟的他已谢顶,眉眼间皱纹纵横,左手扶着桌上青花瓷的茶杯,右手捋着下颌长长的白须,一副运筹帷幄之态。

第六幅的标题:“《长明灯》之孩子们牵手在庙外合唱”,遴选的文字:

孩子们跑出庙外也就立定,牵着手,慢慢地向自己的家走去,都笑吟吟地,合唱着随口编派的歌。

该插图绘小说尾声中孩子们唱歌回家的场景:在写有“南无阿弥陀佛”的庙墙前,一些孩子们手拉手在社庙的空地上“合唱着随口编派的歌”,在一左一右两株森森的古柏空隙里,可以看到社庙瓦屋顶上的那盘圆月,社庙的西厢房里还关押着执意想吹熄长明灯的疯子,插图在孩子们欢乐的歌声里,却衬托出反抗者的悲哀和凄惨。

鲁迅小说《长明灯》虽然没有像《阿Q正传》《祝福》《孔乙己》《药》等作品,被改编为连环画,但是画家们以插图的形式对于小说的解读和阐释,也拓展了作品的内涵与接受,成为作品以图释文的另一种副文本。

胡心怡在谈到小说插图时指出:“小说插图相对来讲比较写实,它通过可视的绘画形象来辅助实现文字的叙事功能,同时在忠于小说原作的基础上实现插图的艺术性。”[21]在小说《长明灯》的插图中,基本上采用了写实性插图的方式,画家们分别在仔细阅读文本的基础上,选择插图脚本、绘制插图场景、为小说人物造型,努力在忠于原作基础上呈现插图的艺术性。张怀江以木刻版画形式,关注疯子被囚禁社庙的场景;赵延年以木刻版画形式,塑造社庙前疯子“清醒的勇士”形象;范曾用线描插图,描画疯子宣告“我放火”的大义凛然;丁聪用漫画插图,勾勒孩子们遭到疯子的惊吓;郝志国以汉画像式的版画,呈现四爷客厅里的一场密谋;裘沙和王伟君以炭笔素描,呈现茶馆、社庙门口、社庙厢房、吉光屯暮色中疯子的反抗与遭际;吴永良以水墨彩绘,描画茶馆、社庙、四爷家客厅、庙墙前疯子的抗争与悲哀,呈现出画家们各自对于作品阐释的努力,也具有各自插图独特的艺术性。

郑大功在谈到现代插图时说:“现代意义上的插图不只是简单地把书籍中的文字或信息传达的内容进行视觉形象的阐述,并且还要将文字中所表达的情感准确、直接地通过画面传达给读者。……因此,我们也可以说,现代插图的意义已不仅仅是附属于书籍和文字,而且在主动地、独立地以个性化的方式把信息传达出来。一幅好的插图,也同时可以成为一件优秀的艺术作品。”[22]在小说《长明灯》的插图中,张怀江以被囚禁社庙中疯子的木刻造像,探求“现代社会的魂魄者”。赵延年的版画,以社庙前疯子形象的高大与“几个以豁达自居的青年人”的猥琐形成对比,凸显“清醒的勇士”与“时代的叛逆”。范曾的线描,将疯子置于众人的簇拥围攻之中,呈现出疯子反抗的无奈与无力。丁聪的漫画,在颇带戏谑的线条中,描画孩子们的惊吓与惊讶。郝志国的版画,以类似于汉画像凸面阴线刻的方式,勾勒客厅里的密谋与人物性格。裘沙、王伟君的炭笔画,在素描式的描画中,呈现庸众的愚昧、疯子的执拗。吴永良的水墨彩绘画,在简约的线条、传神的勾勒中,呈现吉光屯的众生相、疯子的执着与悲哀。在这些插图中,有的就是一幅优秀的艺术作品。

鲁迅先生曾经谈到书籍的插图说:“书籍的插画,原意是在装饰书籍,增加读者的兴趣的,但那力量,能补助文字之所不及,所以也是一种宣传画。”[23]在鲁迅小说《长明灯》的出版和阅读过程中,插图在装饰书籍中,也增加了读者的兴趣,同时补助文字之所不及。在《长明灯》的插图中,我们也发现了某些不足与缺憾:张怀江刻画的疯子缺乏书卷气,呈现出普通雇工的色彩;赵延年刻刀下的疯子站在高台上,或许受到了“三突出”观念的影响;范曾的线描插图,将“以豁达自居的青年人”描绘成封建遗老,缺乏对于文本的细读;丁聪的漫画插图,以孩子为刻画对象,疯子的形象并未显露;郝志国的版画,朴拙有余而细腻不足;裘沙和王伟君的炭笔插图,常常逸笔草草成为速写,缺乏对于人物神韵的呈现;吴永良的水墨彩绘插图,“意笔线描”中线条常常过于简约,疏于环境背景的勾画。在整体上,《长明灯》的插图大多以传统写实为主,缺乏抽象意味和现代色彩。

“美国现代插图画师诺曼·洛克威尔( Norman Rockwell)也曾表示,现代插图不只是简单地把书籍中传达的信息内容进行视觉图形化的阐述,还要将读者在文字中所感觉到的形象、情节乃至情感因素,通过画面明确、直接地表现出来。”[24]画家们为鲁迅小说《长明灯》绘插图,将小说内容作视觉图形化的阐述,在将文字的形象、情节、情感因素传达给读者,既起到了书籍装帧的作用,更有助于读者理解小说内涵,感受鲁迅《狂人日记》之后“紧接上去的战斗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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