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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作坊印记

2022-05-23赵丰

躬耕 2022年5期
关键词:铁匠铺磨坊

赵丰

磨坊

看见磨坊,温柔便注入内心。庞光镇的高山庙對面,土屋一两间,背风处是门洞,却没有门扇,土屋正中安置磨扇,门前几棵老树遮风挡雨。磨坊前有口老井,井台上站着一架辘轳。摇着辘轳的木把儿,辘轳绳一圈圈卷着,一桶水就出了井口,用以淘洗准备上磨的粮食。这是磨坊的基本环境。磨坊的窗很小,以防风吹散磨出的面粉。这样,即使是白昼,也需有人为的光亮。早先是油灯,悬挂在碾盘上方,从土屋横梁上拉下一根麻绳,吊着油碗油灯。灯捻的光亮忽闪忽闪,碾盘忽悠忽悠转圈。偶然一瞥,这影子就印在土墙上,仿佛梦游。后来油灯退伍,换成了电灯,麻绳换成电线,磨扇的转圈便真实可见。

碾盘是磨坊的主体,圆厚,中有圆孔,碾磙被木架框着,一头固定在中心轴上,木框上插一根长长的木棍,用来推碾。拉碾磙转圈大多时候是驴,它被“暗眼”捂住双眼,以防看见粮食嘴馋。“暗眼”是关中方言,叫眼罩子更容易理解,构造原理类同于眼镜,用途却相反,装镜片的地方被一层黑色的厚布代替了。自然光的暗淡或明亮,对驴无用。只要在磨坊里转圈,它就只能置身于黑暗。驴子一圈圈走着,碌碡一圈圈轧压,人一遍遍过箩。

碾盘也碾谷,碾去谷子的壳。谷子去壳之后就改了名,叫小米,一个文静的名字。

那会儿没有可以吸引我眼球的地方,就无数次站在磨坊门口,目睹驴蒙眼绕着碾盘转圈的情景。我替驴鸣不平,试着用手掌蒙住自己的双眼走路,内心便弥漫恐怖。我想,驴也应当是与我相同的感觉。大人们有时嫌我挡路遮光,呵斥我离开磨坊门口,我就在磨坊的小窗下支几块砖,站上去,伸长脖子隔窗看驴。

那窗比我的头略大一点儿,阳光很难进去,那种黝黑的暗,忽暗忽明的油灯,翻滚的碾盘,转圈的驴,宛若一部黑白电影,牵引我的心境驶向神秘。一年多的时光中,我重复着那样的窥探,让幼小的心灵溢满幸福的黑暗。我对自己的窥探,丝毫没有丢人的感觉,心里渴盼着有人路过,问我在看什么啊?我会指着窗里面说,看,那驴蒙着眼窝走路呢。我想他们会过来跟我一起看,但他们笑笑走了,我的心就感到了失落。

农忙时节,驴被牵去拉车,人就代替了驴拉磨。有时我也帮着大人推碾子,我的个子刚好到碾棍那么高,推着推着,我就抓牢它,双脚离地,把身子吊在碾棍上。那一刻我闭了眼,想体验驴被蒙眼转圈的感觉。我的身子一吊起来,碌碡滚动的速度就慢下来,很快被大人发觉,他们把我的身子抱下来,说:添什么乱,滚一边,玩去!

在关中,大大小小的村子里,都会有忙碌着的石磨,每个成年人都是磨匠。数千年来,从没有人想过要改变它,结束它的使命。然而,上个世纪的中后期,它却面无表情地和关中人告别,成为历史的遗物。它不会表白什么,甚至连声叹息也没有留下。可是它曾经的主人,却总是提起它,目光里布满茫然。他们的生命,曾经寄存在碌碡在碾盘上转圈的吱呀声里。磨坊的暗影,镌刻在他们渐渐依稀的记忆里。

糖坊

腊月二十三,是关中人的祭灶日。再穷的人家,这一天也不会忘了祭灶,而祭灶的祭品便是饴糖。

如此,糖坊的存在首先满足了关中人的精神需求。

糖坊所制之糖,并非现今之蔗糖,而是用粮食做的饴糖。周代人们用饴来赞美古公直父:“周原朊朊,堇荼如饴。”(《诗经·大雅》)歌颂古公直父为他们带来如饴般肥沃的周土,可见在周代,人们已经开始懂得利用饴糖,成语“甘之如饴”就是这么来的。东汉郑玄在注释《诗经》和《周礼》涉及到“箫”字时道:“编小竹管,如今卖饴饧所吹者。”从文字的记载可以晓得,至少在汉代,制作饴糖已经成为一种民间行业,此后“吹箫卖饴”逐渐成为了古代夜间卖饴人的形象。

糖坊并不多见,古长安二十多公里以西有个大王镇,可谓田园风情,鸡悠闲散步,牛在墙角摇尾,还有篱笆女人和狗。在如此的背景下,我发现了一座糖坊,低矮的古砖门楼,门楣上刻着“赵氏糖坊”几个魏体字。我敲敲门问有人么?屋内没有动静,唯有几声鸟啼,我迟疑了会,轻手轻脚进去,迎接我的是一棵黄杨树,叶子匍匐在窄小的老式木窗上,枝上挂着一个鸟笼,里边蹦跳着我叫不出名字的鸟,用一双绣眼盯着我看。屋里光线暗淡,一老人正在低头忙活,对我的贸然进入视之不见。做糖这样的手艺,在若干年前绝对是秘密,不仅可以养家糊口,还可攒下相当的积蓄,绝对不可让外人窥见,可现在谁都可以对它漠然视之。更美味的糖果拥挤着超市、副食店的柜台,且价格便宜,完全用不着依赖手工做糖。

环顾糖坊,一个大锅台、一口大锅、一个大甑篾、一个大老瓮、风箱、筛子、水桶、笊篱,燃料是煤炭、木柴、毛柴。

糖匠的年龄起码在七十朝上了,清瘦的骨架清晰可见,正在用碾子把大麦芽碾成豆浆,好一会,他才用苍老的喉音问我:“买糖啊?”我是个老实人,说随便看看,他不吱声了,丝毫没有赶我走的意思,依旧忙他手中的活。他把豆浆和泡软的小米混合在一起,搅拌均匀搭在甑篾上,放在滚水锅里蒸馏。这当儿,他歇了手,抬头眯眼看我问,你是镇上的干部?我夹着一个公文包——乡村的干部大多是这个形象。我回答说是县上来的,没见过糖坊,想看看咋样做糖。他哦了声,慢慢悠悠地说:先前镇上有十数家糖坊,现在祭灶都买现成的,所以都关门了。我问一年有多少收入,他淡淡地说:收入?还不如摆个烟酒摊,我的两个娃儿嫌这不挣钱,都去城里打工了。

我再不语。眼前的老人之所以依旧经营着糖坊,是为了满足一些上岁数人的怀古情结。酿糖的民间手艺,眼看就要绝迹了。这是不是应当列入“非遗”保护的范畴呢?我给县“非遗办”打了个电话,负责人是我的学生。他爽快地答应了,说是过几天来看看。他负责拍照、整理文档。

老人的脸上绽露出笑容,很淡的笑容,说这糖并非只是祭灶才用,煎肉饼,调凉菜,做糖果,还用于药方,去火消痰,调中补虚。

铁匠铺

上大学时读到白居易的《问刘十九》,那句“红泥小火炉”突然让我想起李伯的铁匠铺。

铁匠铺,是我最早接触到的老作坊。七岁那年,我们全家从沣水之滨秦渡镇来到庞光镇,街上最西头就是铁匠铺。所谓“铺”,只是一问破房子,屋子正中放个大火炉。炉边架一风箱,风箱一拉,风进火炉,炉膛内火苗直蹿。铁匠姓李,老家也在温县,两家关系亲近,父亲让我向他叫伯。方圆十里,唯有一家李伯的铁匠铺子,作农具的铁锨、镰刀、钉耙、斧头,家用的菜刀、锅铲、剪刀,那时全靠铁匠制作,由此李伯的铁匠铺生意红红火火。不仅农具、家具,李伯还会制作门环、泡钉、门插、马掌等。在他的手中,坚硬的铁块均可成为方圆,或成扁尖。落雪的日子,我走进铁匠铺,瞧两个汉子对面击打烧红的铁件,你一锤,我一锤,叮叮当当。有时,我也帮着拉风箱,让火苗跳得更高。

李伯是铁匠铺的主人,另一人是他雇的伙计,三十多岁,操着当地口音。十岁那年,我上三年级,他开始和我开玩笑。有一次他问我长大了想不想做铁匠,我说想啊,冬天不受冻。他呵呵笑着。

铁料在炉火里烧得火红,然后李伯将烧红的铁器移到大铁墩上,与徒弟手握几十斤重的大锤面对面进行锻打,铁锤敲下的一瞬间,火星儿飞起来,我的眼睛下意识跳一下,有眼冒金花的奇异感。制作的铁件基本成型后,李伯左手握铁钳翻动铁料,右手握小锤修改关键位置,直到铁件成型。这后半部分的敲击节奏感极强,一大一小,一敲一点,一浊一清,加之烧红的铁件在大铁墩上发出噗噗的声音,很好听。铁墩旁有只大木桶,里面盛着冷水。铁锤敲打之间,要用铁钳把铁器入水冷却,行话叫淬火,使其硬度增强,经久耐用。淬火后还要回火,在炉子里继续烧,烧红后放在铁砧上再敲打。每次淬火后,李伯端起一旁凳儿上的大茶盅,是那种碗口大的茶盅,咕噜咕噜一气喝完,如牛饮。

这铁匠活是苦,全靠一膀子力气。俗话说,世上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这铁匠活费力气不说,那般的高温环境冬天还能忍耐,酷热的夏日里,身上的汗珠儿就像淋了暴雨一般,从上到下湿个透。

铁匠铺的工具简单,火炉、风箱、铁锤、铁墩、铁钳、小铁锤、大铁锤,工序却繁复,开料、夹钢、沾火、打坯、切磨、打磨、水磨、认钢、淬火、细磨、抛光,制作时要一气呵成,让铁料的形状、厚薄在须臾间定型,“趁热打铁”这个成语如此而来。

我喜欢去李伯的铁匠铺,是我多年来的秘密。李伯有个女儿叫小翠,小我一岁,瘦长脸,长头发,腮旁有颗黑痣,我很喜欢。不过,李伯总是不让她走进铺子,怕炉火烤黑了她的脸。常常,她趁李伯不注意,在窗外向我做个鬼脸,我立时神不守舍起来。

1969年,李伯不愿在当地落户,领着全家回了老家。那年我十四,小翠十三,从此音讯全无。

丝坊

一幅褪色的画面长久挥之不去,这便是丝坊。农家院里,一架木制的丝机,一个盛着蚕茧的箩筐,一个白发妇人,雪白的蚕茧在丝架上被拉成丝线。多么温馨的画面,可是我再也见不到了。依稀记得,那白发妇人的手腕上戴着一副发黄的镯子,她坐在木制的长条凳上,弓起的背,牵长了我的目光。

这是童年里秦渡镇西街的一幕情景,窄长的街上,我在不知缘由地奔跑,串街的风掠起我的头发,忽然我的脚步停下来,朝两扇打开着的门里看去。我先是看见了那个驼着的脊背,然后看见了她脑后挽起的白色的发髻,怯怯地跨过门槛进去。那年我七岁,这是对任何事情都产生好奇的年龄。我不晓得那个我应当称作婆婆的老妇人在做什么,绕到正面,隔着丝机,我看见了她的脸,瘦长,眼角处有块青疤,额头的皱纹丝线般细长。老妇人张开嘴喘气,这个间隙她抬起头看见了我,脸上呈现出微笑。她站起身,在箩筐里拿出一个白色的蚕茧朝我摆手,我过去在她身边伸出手,那枚蚕茧落在我的掌心。

温馨的记忆就这样永恒于我的内心。如果,我们家不搬离这个镇子,我也许会和那个老妇人产生更深的情感,也许,我会呼唤她一声:婆婆。

之后没有几天,我家到了庞光镇。我想念着那个婆婆。婆婆给我的那枚蚕茧,雪白,像圆鼓鼓的花生,在手心握着,圆润,光滑。怕它失去,紧紧攥着的手心都冒出汗来。十年后,我重返秦渡镇,两扇木门依旧,只是里边不见了那个婆婆以及那架丝机,唯留下空荡荡的风。在那两扇木门前久久伫立,却始终没有跨过那道门槛,只是想着婆婆是躺在炕上了呢,还是老死了呢?我很悲伤。悲伤在我的生活里是常有的事情,但是这个悲伤给我的影响太长久了。

后来,我就留心着乡下的丝坊。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乡下的泥土里忽然长出了大片的桑树,一幅蚕园茂盛的景象。于是,在杨家堡我又看见了丝坊。一座很大的院落,上空搭着石棉瓦,地上站立着数十架丝机。大门一旁,挂着一个长条木牌,写着:杨家堡蚕丝加工厂。年轻的女人们坐在丝机前,将蚕茧挂成线。这是一幅热闹的景象,让我想到一个老掉牙的词语:热火朝天。

加工厂,这是一个现代词,在我的意识里,它仍属于丝坊的性质。丝坊,多么人性化,多么古旧温馨的称谓啊。翻开《户县志》,知道了生产蚕桑是户县由古迄今传统的家庭副业。那时乡人以种粮为主,桑树只能长在庄前屋后、沟坎渠边,零零星星几棵。蚕,那个不停地蠕动着的小生灵,挨着挤着,形成一个幸福的大家园。桑叶铺盖了它们的身子,它们张开嘴巴,将桑叶撕开一个个小孔,细微的“沙沙”声响起,连成一片,宛若细雨落在密集的树叶上。“雨打芭蕉”,用它来形容蚕吃桑叶再合适不过了。

深夜,写作累了时,我伸伸懒腰走到院子,孤立于月夜里,我在渴盼着能够慰藉心灵的什么好听的声音,那一定可以诱发我的灵感,并缓解疲累的肢体。想了半天,蚕吃桑叶的幻觉就出现了。那样的声音,在我的生活里再也聆听不到了。这样的时刻,我非常的落寞、孤独。现代的声音尽管五花八门,新鲜感层出不穷,然而那种质朴、古典,可以感动心灵的声音很少很少了。

蚕吃了桑叶便慢慢长大,成为一个个大虫子,接下来成为蛹。织丝要在成虫之前进行,否则就会变成扑棱蛾子,化为飞蝶。

旧时,关中人身上穿的衣,就是由丝线织成棉布,漂染上色后一针一针缝出来的。“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孟郊的《游子吟》,曾经那样慰藉着我的心灵。

药坊

每逢市集,从秦岭采来的药材铺满庞光镇街道,镇子里弥散开中草藥的气息。旧戏楼西侧路南的一个高台阶上,是百草堂药坊,台阶五层,青石板上布满足迹。能给青石板留下明显的痕迹,足以证明其年代的深邃。三间铺面,全是黑漆的木板,檐下吊着一排长圆形的灯笼,暗红色,光也不甚亮,萤火般,仿佛一排星星。

十二岁左右,跟着大人去南山采药,背个布包,采集桔梗、黄苓、连翘、丹皮、葛根、杜仲、天麻、五味子、板兰根……很多药我根本叫不出它的学名,只知道俗名,譬如“一支蒿”,细长的茎干,线性有锯齿的叶子,花的形状很漂亮,像一把伞。我仅知道它治蛇毒。还有一种祛风散寒、治疗腹泻的“过路黄”,茎干更细,暗红色的,匍匐于地面,很难发现。

采下药材,我便送进药坊,那个带黑布圆帽的老头儿用杆秤称了重量,会给我一些钱。那老头我后来叫张爷,清瘦的脸,一把翘得老高的山羊胡子,戴副黑色圆框的眼镜。他是掌柜,下边有七八个徒弟,戴着和他一样的帽子。店面里是加工好的药材,放进一格格写着药名的小橱。有人来抓药,就用一个小秤按方配制。

药坊,真正的内容在后院。后院深长,三十多米,两边厢房有碾压药材的扁圆型的铁制槽子,人坐在木凳上,用脚来回不停地蹬一个铁磙子,直至药材成了碎沫。也有立式圆状的药槽,一把捣药的细长锤,都是铁制的,用以捣碎那些草药根或者杏仁之类的药果。厢房之外,是铺了碎石的空地,上面是草席、毛毡或者油布,用以晾晒药材。

平常的日子,张爷和他的两个年龄稍长的徒弟支应着店面,张爷执秤收药,有时也会让两个徒弟收,自己背着手转到后院,看其他徒弟们碾药、晒药,有时会低声叮咛几句。他的嗓音不高,像是地下虫子的呻吟,可徒弟们都能听得到。他叮咛着,徒弟们点着头,也不说话,整个药坊几乎没有人声,唯有檐头屋下的鸟啼。也许受着环境的感染,鸟的叫声虽脆,但音调不高。鸟儿有时会飞到院子的拐枣树上,先是扑楞几下翅膀,然后一动不动地伏在树枝上,凝视张爷和他的徒弟们。拐枣的树冠,形似鸡的爪子,向天空伸去,聚揽着天上的紫气和阳光。再说了,它的果子也是一种中药,止渴除烦,去膈上热,润五脏,利大小便,功同蜂蜜。乡下人还知道,要是喝醉了酒,就吃上几串拐枣果醒酒。

药坊,乡村里不会有,就是县城,也是只有药铺,没有制药的作坊。他们采购中药,也是赶去庞光镇的百草堂药房。那里的药全,什么都不缺。

百草堂,“百”只是代称,其中的中药品种,岂止百种?在庞光镇的那七个年头,我虽无数次跨进它的大门,可从来就没有动过心思数数它到底存有多少种中药。1973的冬天,张爷过世了。我这才知道,他不是本地人。有人说他是四川的,又有人说是安徽的,也没有人见过他的婆娘,只身一人在镇子呆了半辈子,死后被他的徒弟埋在了牛头山的一面坡上。之后不久,药坊消失了,换成了一家做黄酒的作坊。门面没变,只是屋檐下那排长圆形的灯笼,摇身一变成了大肚子的灯笼,黑夜里发出灿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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