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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5-23乔典运

躬耕 2022年5期
关键词:旧社会支书

乔典运

大队变成了村,大队长也要变成村长了。

模范大队何家坪召开选民大会,选举村长。原大队长何老十是个老模范,三十多年来一贯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官清如水,没捞过集体的一根柴禾麦秸。何老十宝刀不老,选举前发下宏誓大愿,要把模范大队变成模范村,上千选民听了这个消息,无不拍手叫好,大家互相约定,还要选何老十当村长。选举完毕,王支书公布了票数,没想到何老十竟然只得了两票。听了结果,选民们一个个像做了亏心事,都羞红了脸,低下了头,还有人抽泣着哭了。

何老十迷糊了,拖着一双后跟磨透了的烂鞋,高一脚低一脚跟着王支书踉踉跄跄走去。此时是白天还是黑夜,此事是在梦中还是醒着,何老十也弄不清了。

何老十在旧社会是个长工,人人都能管他,他也服人人管。他没有敢想过当官,连当官的梦也没做过一次。可是,无心栽柳柳成荫,想当官的当不上,他没想当官却当上了。有一次分果实抓纸蛋,他自知身份低下,就畏缩地退到后边,让别人先抓,剩下最后一个才给了他。谁知吉人自有天相,他不抢不争偏偏抓住了大瓦房大老犍。正当他暗自庆幸命好时,却爆发了一场战争:抓得不好的要求再抓,抓得好的坚决反对。双方互不相让,眼看就要大打出手,何老十实在看不顺眼了,就长叹一声,说出了一句惊天地泣鬼神的话:“算了吧,要还是旧社会,不要说草房了,连根茅草也没有;不要说小牛了,连根牛毛也没有。别争了,我要草房,我要小牛!”真是一言兴邦,就凭这一句话,平息了一场内战。就凭这一句话,他成了全县的典型。他的这句话也成了全县人人会背的语录。就凭这句话,农会主席的纱帽搁到了他头上。以后,时势不断变迁,农会变成了小乡,又变成了合作社,又变成了公社的生产大队。每变一次照例来次选举,每次选举照例事先安排停当,还不等他弄懂旧名变新名的伟大意义,他就跟着变成乡长、社长、大队长。纱帽铸到了他的头上,头和纱帽成了浑然一体,头掉纱帽也不会掉。人们对他的称呼也在不断地变,先是何十哥,然后变成何十叔,如今又变成了何十爷,他虽然老了,可是秦椒越老越中用,不能因为老了就倒过去当儿子当孙子。人們都这样讲,他也这样想,所以他从来没有想过会丢官,连丢官的梦也没做过一次。没梦见的事如今发生了,那一定还是个梦。

何老十梦游般地跟着王支书,来到了昨天的大队部今天的村政府。两个人在桌子两边面对面坐下。王支书看着何老十,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他的头发苍白了,胡子也苍白了,脸上布满了渠路沟,眼眶里盛满了惶惑和痛苦。他穿着一件又脏又旧的黑土布袄子,腰里勒着一根皮绳。王支书记得,他上小学时何老十就穿着这件袄子,勒着这根皮绳。经过了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他还是这身打扮,只是袄子上多了几个补丁而已。王支书看着他的面孔和穿戴,不由想起了一句古话:“狗咬挎篮的,人敬有钱的。”这是旧社会待人的标准。到了新社会,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待人的标准就变成了“狗咬有钱的,人敬挎篮的。”一个干部只要穿得又脏又旧又破,就是思想好品德高,入党和提拔就享有优先权。穿戴好一点新一点,不是资产阶级也必定是沾染上了资产阶级思想,要想入党和得到提拔就得先滚一身泥巴,要不,没门。何老十的这身穿戴,可不是为了受到表扬和提拔,是真心实意地认为只有地主老财才讲穿讲戴,正正经经的庄稼人是生就的苦虫,就该穿烂一点,如果穿戴一新,和地主老财还有啥区别。再说,他家里常常连买盐的钱都没有,就是想变成地主老财穿好一点也没变的条件。何况他压根就不想变。早先,王支书对何老十的这件袄子也充满了感情,因为他也曾分享过这袄子的温暖。五十年代初期,王支书还是婴儿时,哥哥夜里抱着他去开会,何老十常常把他搂在怀里,就是用这件袄子裹着他。多少年来,他把何老十当成革命前辈看待,崇拜他的为人,崇拜他这件袄子,把这看成是真革命的象征。后来,他高中毕业了,又出去当了几年兵,回来当了支书,和何老十成了伙计。两个人在工作上常常不和,后来为了一个偶然的事件,使王支书对何老十和他的袄子产生了一种厌恶的感情。

一次,两个人一同去县里开会。何老十去他家里等他。王支书却不急不忙地换了干净衣服,然后又是刮脸又是梳头。何老十看得憋了一肚子气,实在忍不住了,强笑道:“又不是去相亲找女人!”王支书不在意地笑道:“孬好是个大队干部,不能给咱何家坪丢脸。”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两个人一同去开了几天会,突然有一天叫何老十大会发言,本来是让他讲“继续革命”的事,他讲不出多少道理,就只好又诉起苦来。台下的人听他跑了题,闹哄哄地开起了小会。主持会议的一位领导火了,站起来训斥道:“笑什么!何老十同志就是一个字不讲,单凭他穿的这件袄子就形象地阐述了马列主义的精髓。有的干部和地主的小老婆一样,脸要刮白,衣服要穿新,和何老十同志比比,难道不感到脸红!”这一番训导,确使许多人红了脸,王支书不仅脸红了,心也跳了。

这天半夜,何老十突然喊醒了睡得正香的王支书,说是有件大事要和他商量。王支书睁开睡眼看看,见他靠墙坐在被窝里,屋里烟雾缭绕,床前扔了一堆烟头,看样子已经思考了很长时间。王支书问他有什么事,他又摇头又叹气地说:“现在的青年人真不得了,不知道苦是啥味,好了还想好。就说穿的吧,穿了洋布要穿呢子,现在又嫌呢子不好了,要穿的凉,得寸进尺,这样下去咋得了呀!”

王支书听得心烦,冷冷地问:“你说咋办?”

何老十来了劲,折起身兴致勃勃地说:“咱们何家坪是县里的老模范队了,咱们得带个好头才行。我想了个办法,你听听中不中?”王支书打了个呵欠,不言不语看着他。

何老十语重心长地说:“这事也不能都怨年轻人,他们不知道旧社会的苦是啥样,咱们得想办法,让他们也受受旧社会的苦。我想,光说不行,得玩实的。回去后,借助这个会议的东风,全大队每个人都得做一身忆苦衣……”

“干脆再回到旧社会不是更好吗?”王支书在心里顶了一句,接连打了几个呵欠,半睁半闭的眼合上了,又突然打起了呼噜,打得很响很长,任他再喊也不醒了。

“唉,年轻人就是不知道操心!”何老十宽容地叹息一声,又开始思考着治队大计。何老十的伟大创举,在上级的赞同下终于实现了。在大年三十这一天,人人穿忆苦衣,个个吃忆苦饭。“旧社会又回来了!”人们用不同的口气奔走相告。男女老少怀着不同的感情对待这件事,老的哭,少的笑,有人怒,有人骂,每个家庭都在争吵,节日的欢乐气氛一扫而空。上级来了,记者来了,邻队的干部群众也来了。别开生面的现场会开始了。来的人心里怎么想不得而知,每个人的脸上都统一地抹着一层悲伤的表情。何老十哭得和泪人一样,诉说着旧社会的苦。真正苦坏了的是王支书,他用最大的耐力掩藏着不可告人的心情,还得强做出一副苦相陪着这些参观者。现场会很快结束了,可是由何老十这件破棉袄引起的悲喜闹剧才刚刚开了个头。从此,大小领导在大小会上表扬他这件袄子,夸他不忘本色,大小记者也为这件袄子写出了一篇篇锦绣文章,只有王支书却对这件袄子失去了最后一点感情。

何老十穿着这件袄子上了台,隔了三十多年之后,还是穿着这件袄子下了台。对他的下台,王支书早有预感,可没想到会这么惨,竟然只得了两票!他也是个大队干部,对这样的结局很有些心酸。他看着何老十的袄子忽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愤慨:何老十在旧社会就够苦了,到了新社会为什么还不叫他享一天福?虽然是他心甘情愿受苦,可又是什么力量使他心甘情愿受苦?难道他这一生就不该换上一件新袄?难道他就该穿着这件旧袄走完他的一生?可怜的何老十,该对他说些什么呢?事到如今,一切道理都是多余的,只好做出笑脸安慰他了。

何老十模模糊糊看着王支书的笑脸和一张一合的嘴巴,王支书讲的什么,他一句也没听清,但他却看清了王支书背后满墙的奖状。一张张的奖状记录了何老十的奋斗史,记录了何老十的功绩。镇反、统购统销、合作化、大跃进、公社化、大炼钢铁、大办食堂、学习毛著、清理阶级队伍、贫下中农管理学校、批林批孔、计划生育、新村规划、鸡蛋派购、生猪派购、植树造林、兴修水利、三夏三秋生产等,何老十都被授过奖,大小不同的奖旗奖状多不胜数,三十多年的历史都贴在墙上了。这一张张奖状意味着什么?是欢乐还是痛苦?哪一张给人民带来了欢乐?哪一张给人民带来了痛苦?可能在同一张奖状中就包含着一些人的笑和另一些人的哭。欢乐也罢,痛苦也罢,谁也没有长前后眼。反正,何家坪曾经不断地光荣过,不断地激动过。何老十盯着这一张张奖状感到委屈、伤情,他为了这些奖状付出了大半生生命,自己并没有得一丝一毫收入。偶尔有一点点物质奖励,他也全部缴了公。就是指名道姓奖给他私人的,他也不肯拿回家,他说人都是公家的,何况一点点东西。他用心血和汗水为何家坪换来了无数次荣光,没想到何家坪竞用两张选票来回报他。他想不通这是为了什么,不由自言自语地喃喃道:“我犯了什么错误?我哪一点对不起乡亲们了?”

这是何老十自公布票数以来的第一句话。王支书顺着他发呆的目光回头看去,见他的目光死死地盯在满墙奖状上,心里便明白了八九,就安慰他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是你立的功劳太多了,大家心疼你,想叫你歇歇。”

“歇歇?”何老十嘆了口气,摇了摇头。

“是该歇歇了。这二年你的身子骨瘦多了,大家背地里都埋怨上级不心疼你……”王支书真真假假地讲了群众的许多关心,又讲了他许许多多的功劳,讲了他清清白白的一生,讲了群众如何念诵他的好处。又说,他退下来是为了让他更好地进步,往后还要靠他指点,讲得十分恳切动情,催人泪下。

三句好话暖人心,何老十听得心里热烘烘的。只要人们没忘记自己就够了,人生一世还求个啥?他激动得发抖,制止住王支书的话,说:“别说了,我也真老了,干部又不是祖传世业,就是喝酒也该换换盅子。现在当不当干部都一样,有田有地,自种白吃,又没人打没人骂,不比旧社会强到天上了!要还是旧社会……”他又讲了不知讲了多少次的旧社会的悲惨日子,讲得很细很痛,讲得又哭了。过去的苦,是他解开一切思想疙瘩的万能钥匙,是他解脱一切不满和苦恼的万能灵药。他想通了,真通了,才离开他坐了几十年的大队部。

王支书被他的话打动了,送他到十字路口,又后悔又惭愧地说:“这事都怨我,我只说选举是走熟的路,只要支部提个名,只要带头投个票就行了,麻痹大意了一下,没多做工作,谁知道……唉!”

“这咋能怨你!”何老十突然攥紧了王支书的手,攥得很紧很紧。是的,这一票是他投的。何老十感激得眼泪丝丝,攥住王支书的手抖了好久才松开。何老十走着想着,王支书这娃子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推举他当支书没看错人。他想起了王支书的许许多多好处。远的不说,前些天自己生了病,大夫讲最好喝点老鳖汤,多冷的天,自己的亲生儿子都怕冷不动弹,王支书却破冰下水,给自己捉来老鳖补养身子。这一票不是他投的还有谁?往后自己虽说不干了,人退心可不能退,还得不断地扶着他。他还年轻,别让他跌了跤,别让他把几十年老模范的何家坪领上了邪路。

何老十想着,走到了五眼泉河边。这是一条小河。两三丈宽,夏天山洪暴发,波浪滔天,冬天水落,深不及膝,清澈见底。往年入了冬,大队只要开开口一道命令下来,生产队就派人派木料搭起个便桥,这几年大队干部说句话还不如放个屁,催了多少回也没人动弹。今天一早,何老十想着上午要开选举大会,男女老少都得参加。河水冰冷刺骨,年轻人蹚水吃点苦不要紧,冻冻结实;老年人和妇女们可不中,冻冻会出事的。他早早吃过饭,就来河里搭踏石。腊月的河水像钢刀像乱箭,赤脚跳在水里冷得刺骨扎心。他来来回回搬着石头,手脚冻木了冻硬了。人们本来以为要脱鞋赤脚过河,想到冷劲头皮都发麻了。谁知到了河边一看都笑了。大家看他冻得面皮发白,一个个都叹服、感激,说他修桥补路是积福行善,说他是个真共产党。何老十听得心里暖了,脸上笑了,便趁机教育大家道:“你们没经过旧社会,没吃过大苦,这算个啥?要是旧……”

不等他说完,就有人抢过话茬替他讲下去:“要是旧社会,十冬腊月,滴水成冰,抬地主过河……”人们哄一下笑了,笑得很开心地走了。

人们的嘲笑刺伤了何老十的心,他首先是无趣,继而是气愤,他把人们对旧社会苦难的蔑视看成是对他的蔑视。他肚里暗暗骂娘,咬牙切齿,甚至惋惜旧社会结束得太早了,应当叫这些人也过过旧社会的牛马般生活,他们就知道是啥滋味了,就不会漠视往日的苦难岁月了。可怜的何老十还不曾料到会有更大的不快在等着他。他心疼人们,用自己一人受冻搭的踏石来免除了众人的受冻,而那些踏着他搭的踏石过了河的人们,说的好话都像河里的水一样无情地流走了,竟然都没投他的票。现在,何老十面对着河里的踏石,不由一阵阵难过,心里和身子比早上搭踏石时还冷。

“十哥,你……”一声颤抖的呼叫。

何老十扭头看去,张五婆从河边柳林里走出来。她穿着破旧,面相苍老,挎着一个箩头,里边装满了柴草。何老十怜惜地问:“又在拾柴呀?”

“我拾的都是干枝和落叶,没折一个活枝活叶。”张五婆本能地声明着走近了何老十,看着他不由“噗噗嗒嗒”滚下了眼泪,伤情地说,“十哥,你……”

“怎么了?”何老十惊疑地问。

“你可要想开一点,别心里不美,气下了病。”张五婆字字连心地劝着,又愤愤不平地表白道,“上午在会场里,我只当人们都和我一样投你的票,谁知道人们没一点良心。”

“你?”何老十心里“咯噔”一下,睁大了眼审视着张五婆。

张五婆被看得低下了头,哭声哭气地强调道:“我就是埋到坟里沤成骨头渣,也忘不了你的恩德。要不是你,我……”她泣不成声了。

张五婆说的是真心话。她的丈夫早死了,只有一个儿子,名叫小成,母子相依为命。小成十七岁那一年夏天,就在面前这条小河里,山洪卷着树木泥沙滚滚而来。小成站在一边看大水,只见一根木头冲到了河边,他家想盖房子正愁没有木料,便见财眼黑伸手去拉,突然一个巨浪打来,把他和木头一块冲走了。一河两岸的人狂呼乱叫,看着滔滔大浪谁也不敢下去送死。这时,何老十跃身跳进浪里,浪头把他吞没了几次,死了几死,终于把小成救了出来。寡妇的独生子就是寡妇的命,张五婆要把小成认给何老十当干儿。何老十是干部,不肯答应,可是耐不住张五婆的哭哭啼啼,只好认下了,从此两家来来往往,亲如一家。张五婆怎能忘了救子之恩,她又一次倾诉着旧情:“要是小成叫大水冲走了,我还有啥活头?你是一手救了我们两条命啊!别说一张票,就是要命我也舍得呀!”她眼巴巴看着他,实怕他不信。

“别说了!”何老十就够烦了,还得反过来劝她,“别哭了,你的心意我领了,你投我一票,我信!”

张五婆看他真的相信了,才止住了泪。两个人结伴而回,何老十夺过她的箩头挎着,关切地问:“小成的病轻了吧?”

“轻了,轻多了,到了啥年月还能不轻?”张五婆只顾高兴,不防说漏了嘴,忙回话道,“这年月好药越来越多了,还能不轻!”

“唉!”何老十叹了一声。

张五婆偷偷看了看他脸上的气色,暗自埋怨自己不该犯忌,怎么能说“到了啥年月”,这不是打亲家的脸吗?原来,小成高中毕业后回家务农,学了一手好木匠活,做家具又快又省料,樣式又新,请他做活的人争先恐后。两年过去,他确实攒了一笔钱,本打算先把草房翻修成瓦房,然后再找个如意对象,好快快活活过一生。谁知突然问来了个割尾巴运动,凡是搞过副业的人都被算了一大堆罚款,还要游街示众。只因为这些人里面有个小成,小成又是何老十的干儿,这场运动不死不活地瘫了。何老十没想到自己干了一辈子革命,到如今成了拦路虎,深感对不起党,便在一天夜里去张五婆家里,动员小成自觉闹革命,带头缴钱游街,赶快回到革命路线上来。

小成的发家计划被粉碎了,已经在床上躺了几天,不吃不喝生闷气,开口闭口如今是劳动人民的天下,却不准人民用劳动来创造自己的幸福,小成一肚子学问也弄不明白这个道理。他看见干爹来了,像在危难中见到了久别的亲人,顿时泪水涌到了眼里,委屈涌到了嘴里,悲愤欲绝地讲个不休不止,讲社会发展史,讲革命的目的,讲人生的追求。何老十坐在床前似听非听,似懂非懂,不时和张五婆讲一些别的事,听任小成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小成把满肚子的学问和理论倒完了,把憋了多天的闷气也发泄完了,何老十才淡淡一笑,问:“说完了?”

“完了。”小成看着他,等待他的理解和同情。

何老十蔑视地笑笑,用长者的口气说:“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只懂得个理梢,不懂得理根。”

“啥是理根?”小成不服地追问。

“你娃子别认为喝了几年墨水就啥也懂了,还不中得很哩,我干了几十年算摸透了。啥是理根?理根就是一个穷字。咱们这个天下,是穷人的天下,穷就是最大的理,千理万理都得服从这个穷字。一穷九分理,不要说平时穷沾光,就是犯了王法,你只要是穷人,也得让你几分。你没看看,有钱的人还得装穷,穷要不好,为啥放着排场不排场,偏偏要去装穷?你本来就是穷人,这多好,多硬棒,为啥要削尖脑袋出力流汗往那些有钱人堆里钻不是自找苦吃,不是自己要把自己弄得低人一头你别信那些胡说八道,九九归一,有钱人终究也跑不出穷佛爷的手心,没早的有晚的,迟早都得收拾他们。别再迷了,听干爹的话没有错,早觉悟早光荣……”

小成听得浑身上下凉透,知道再讲啥理也不中了,便咚一声躺下去装死了。只有张五婆听得不住咂嘴,好像烧香敬佛一辈子今天才听到了真经。

张五婆送何老十到路口,何老十站住迟疑了一阵,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手颤抖着递给张五婆,说:“给!”

“啥?”张五婆问。

“五十块钱。”何老十胸有成竹地说,“我知道成娃挣的钱断断续续花了一些,把这添上,明天拿去缴给大队。”

张五婆看看他穿了几十年的旧袄,想想他家常常没盐吃的日子,顿时感激得又哭了。还能说什么呢?她回来劝儿子道:“算了,别气了,财去人平安就是福,听你干爹的话吧。”

小成虎生一下坐起,怒火烧红了眼,喝斥道:“他是谁的干爹?他是穷的干爹!啥玩意呀,还当大队干部哩!”

张五婆吓得睁大了眼,求告道:“人可不能没良心,别忘了人家救过咱的命。”

小成鄙薄地反驳道:“他想救!哼,救了人又不叫人好好活着!前头救了人,后头又用慢刀子杀人。稀罕他救,还不如死了好!”

张五婆为何老十开脱道:“咱出了事别埋怨人家,人家也够可怜了,怕咱们过不了这个关口,给了咱五十块钱。”

“给你五十块钱叫你买啥哩?是叫你买肉吃哩,还是叫你买衣服穿哩?是叫你买砖瓦盖房子哩,还是……”小成气得“咚”一声又躺下去,拉住被子蒙严了头。

何老十帮助张五婆终于买来了贫穷和屈辱,小成几年来用聪明和汗水换的钱被罚完了,还像盗窃犯奸污犯一样游了街。房子哩?对象哩?希望哩?幸福哩?都到哪里去了?都被谁抢走了?

从此,小成得了怪病,看见人就躲,听见钱就抖。从张五婆心里要多难过有多难过。早先,人们都夸她没有白熬寡,儿子聪明能干,老了会有受不完的福,谁知福没享到,儿子倒变憨了。她背着人不知流了多少眼泪,暗自埋怨何老十不該不挡一阵,挡不住也该拖一阵,现在许多事不都是拖拖就算了,就你积极!天长日久,张五婆也想开了。自从小成憨后,不能挣工分和挣钱了,大队却年年救济,虽说日子穷些,但是不用自己出力了,也平安了,张五婆也由埋怨变成感激了。

现在,何老十又提起了小成的病,张五婆心里不由犯疑:何老十是不是认为对他还有意见?她又看了他一眼,见他黑丧着脸,就继续表白道:“你心里也别不美,我想了,咱们这个世道憨儿比能儿好,憨儿自有憨儿福。”

何老十一个字也没听见,只是心事重重地走着。到了张五婆门口,他还一直走着。张五婆叫住了他,他把箩头给了她,一言不发地走了。他心里忽而是王支书,忽儿是张五婆,搅得他心烦意乱。当他走到村前小桥时,正在担水的何双喜叫住了他:“十爷,我找你半天了。”

何老十站住了,愣愣地看着双喜。

何双喜是全村有名的糖嘴葫芦,他放下水桶,跑到他面前,甜甜地讨好道:“十爷,平常我说你,你还批评我哩。这下可看清了吧,全大队上千号人,只有孙娃子忠心保国,今上午我那一票可是没有便宜外人!”

又是一票!何老十没有回话,脸板得死死的,一双眼直直地盯着双喜。双喜发毛了,打了个冷颤,忙挖心剖肝地说:“上午一公布票数,和摘了我的魂一样,孙娃子心里咋能不难受呀!你介绍我入了党,这是给了我第二生命呀!”说着落泪了,“一辈子啥都能忘了,也不会忘记给了自己又一个生命的入党介绍人呀!”

何老十差一点陪着落了泪,感激地点点头,回身走了。路上,他又碰见了许多人,都面带愧色地念诵着他的好处,都说投了他一票,他也都相信,因为每个人都说得真切动情。于是,一大堆人在他脑子里争着抢着乱叫:“是我投了你一票!是我投了你一票!”吵得何老十耳聋了,眼花了,头要炸了。

何老十的心又乱又酸。他不是舍不得村长这顶纱帽,他是觉得太伤情了。要是自己提出不干还有情可原,偏偏是人们把他抛弃了。方圆附近的干部他都熟透了,哪一个大小没点问题?有的盖起了楼房瓦屋,有的安排子女亲戚,有的多吃多占化公为私,有的对群众恶眉瞪眼像老子,谁没一点私心,谁像自己这样清清白白?为啥人家没垮,偏偏自己垮了?自己行了一辈子好,只说行下了东风,为啥没有西雨?人们平常见了亲热得心贴心,为啥一到关口就变了心?就说刚才路上碰见的人,少说也有一二十个,说起来都感激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恨不得把心捧出来。真要都投自己的票,也不止两票呀!不过,到底谁是虚心假意?是王支书?不会。这个人有一是一,有二是二,从来不口是心非。再说,候选人是支部研究决定的,他是支书,能当面一套背地一套,自己不执行自己的决定?是张五婆?不会。这个可怜的女人实话都说不好,还能说瞎话?正像她说的,恩都报不完,还能负义?她不会哄我的。双喜能说假话吗?也不像。不伤心不会落泪,看样子是一片真情。一个人本来只有一条命,入了党就等于有了两条命,这话嘴里说不出来,是从心上出的,假不了。还有……他想来想去,每个人说的都是真话。可是,票数又在证着。不选就不选,我又不会不依谁,为啥还要哭声流泪来表心迹,这是为了啥呀?

何老十心里乱成了一团麻,梳不开,理还乱,头都想疼了,不愿再想了。他想赶快回家,被子包住头好好睡一觉。快到家了,远远看见老婆托着一篮红薯迎面走来。在他心里,老婆不过是一个会做活做饭的机器,需要她干什么,他只要下达一个口头指令,这个机器就转动了。他没有把她当成一个会思想有感情的活人看待过。他们之间也曾有过一点点相依为命的爱情,可是被二十年前的一场矛盾埋葬了。那年秋天,食堂已经烧锅断顿多天了,何老十浮肿得像一个黄皮冬瓜,还没明没夜泡在野地里护秋。许多人突然间变成了贼,像野猪群一样,眨眨眼就会把一块庄稼糟踏完。何老十的老婆也瘦成了麻秆,走路都摇摇晃晃了。可她还想着男人关紧,得给他补补亏。她好不容易弄了一点点嫩玉谷,用两个石片对着搓成糊糊,又挖来了野菜,在洗脸盆里煮成菜糊涂。她控制着疯狂的食欲,连尝都没舍得尝一口,因为男人第一,孩子第二,最后才是自己。好不容易等到何老十少气没力地回来了,他坐下去后就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头上冒出一层虚汗。她心疼死了,忙给他盛来一碗糊涂。何老十饥饿难忍,失去了意志,接过碗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她站在一旁看着,可怜男人饿坏了,不由一阵心疼,看他吃得如此香,心里又不由一阵甜。何老十一碗饭还没吃完就发现了问题,忽然停住不吃了,抬起头怔怔地问:“你在哪里弄的玉谷?”

“你只管吃你哩。”她会心地笑着。

“说!到底你在哪里弄的?”他怒了。

这还用说吗?能是天上掉下来的?“偷”和“贼”两个字在他心里一闪而过,他像疯了一样把手中的碗砸向了她。然后,他又把洗脸盆端到了大队,痛哭流涕地检讨了一番:自己护秋,自己的老婆却带头偷,对不起党对不起群众。接着,他带头发言,开了一夜批斗会。从此,她对他只有怕了,怕得完全彻底。他说啥她干啥,他没说的不干。不仅和他很少说话了,还像老鼠见猫一样总是躲着他。她正在和别人又说又笑,一看见他就马上合住了嘴。二十多年来,他一直没有平等地看过她一眼,总认为她怕他。现在看见她迎面走来,他却突然感到有点没趣和有点怕她了。他想绕个弯避开她。可是,她一直冲他走过来了,他只好也硬着头皮迎上去。两个人面对面站住了。她怕他怕了二十多年,现在她突然变得胆大了,竟敢两只眼直直地盯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怨恨和快意。她憋了几十年的话就要出口了,可是看见他脸红了,头低了,忽然间心又软了,酸了,忍不住“噗噗嗒嗒”掉下了几滴泪水,已经到了嘴边的狠话也变了调子,叹道:“算了,别难过了。三十多年了,落个啥?上午……要不是我投你一票,真要变成……独生子女了……”还没说完就抽泣着走了。

何老十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一阵难过。他忽然发觉了她许多好处。几十年了,她跟着他吃苦受罪,从没有说过一句怪话。不像有些干部的老婆,光拉男人后腿,还仗着男人的势力占便宜。她不仅没有多拿过队里的一根柴禾麦秸,没有给他脸上抹过灰,还给他脸上添光。就说给张五婆的五十块钱吧,是她在外地工作的娘家弟弟给她寄的,叫她治病的。他说声要,她二话没说就掏给了他。一夜夫妻百日恩,老婆到底是老婆,打断胳膊也是往里扭的。他好像突然发现了这个真理,心里一下亮了,什么都看清了。假的,假的,别人说的都是假的,老婆这一票才是真的。想到这些,心里第一次对老婆产生了感激之情,要不是她,自己真会变成独生子女了。

何老十终于到家了。这是三问旧草房,院子破落,农具到处乱扔着,没一点新气象,和旧社会贫困的农家小院差不了多少。唯一具有现代特色的东西是门上钉的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模范家庭”四个大字。触景生情,何老十想起这个小院的光辉时期。当年防修反修时,全县的干部都来朝拜过这块干净的圣地。县领导带着人群看了一件件实物,然后热泪盈眶地发表了讲话:“同志们,何老十当了二十多年大队干部,掌管着上千个人的党政财文大权,只要动动私心要啥没有?可是大家看看吧,看看吧,他家没有一床囫囵被子,没有一条囫囵席,没有一件囫囵家具。”他举起了一个三条腿的小板凳,“甚至连一个囫囵凳子都没有。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何老十同志是个真正马列主义者,是防修反修的模范家庭!”接着,在一片掌声中钉上了模范牌子。牌子是红色的、鲜艳的、耀眼的,可惜曾几何时,牌子已被风吹雨打得褪了色,再加落了厚厚一层灰尘,又被蜘蛛网网住,使这个小院仅有的一点点时代感也失去了。

何老十在院里站了一会儿,突然一阵孤独和凄凉袭击着心头,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悲伤。他像走了几万里路,疲劳得难以维持了。似乎有一种马上要倒下去的感觉。他拖着沉重的双腿跨进了门槛,迫不及待地在当问坐下喘口气。外边是多么明亮的天空,屋里却是阴森森的暗淡无光。这房子不知旧社会存在了多少年,新社会又坚持到现在,也算得永远健康了。当问被烟熏火燎得比用土漆漆过还黑,梁上挂着密密麻麻的玉谷棒子,地下放着一张破桌子和几个旧凳子。两边界墙上倒是花花红红地贴了不少奖状,可惜也都抹上了烟色,失去了光泽。何老十扫了屋里一眼,看见了锅台上的热水瓶,忽然感到了口渴,多想喝口水呀,可是又不想动弹。他叹了口气,正想喊人,突然传来了一阵窃窃的笑声。他的渴意顿时消失了,疲劳也消失了,神经又紧张了,一双怒眼瞪着笑声来处的里问,可惜隔着界墙什么也看不见;也多亏看不见,要是看见了会活活气死他!

里问是又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墙壁刷得粉白,顶棚糊得粉白,墙上贴着千姿百态的电影明星相片,床上虽不豪华却干净整齐,窗前桌上放着文房四宝。何老十的儿子苦根和媳妇秀花站在床前,互相对笑。苦根穿着一身半新半旧的劳动布衣服,平平常常不显眼。秀花却脚蹬半高跟鞋,下穿有条纹的淡青裤子,上穿一件粉红色半长大衣,脖里还围着时兴的尼龙纱巾,打扮得青枝绿叶开红花。苦根把她扭过来扭过去,这边看看,又从那边看看,看个不住,笑个不停。秀花一眼一眼挖勾他,往他脸上戳一指头又一指头。男人们主贱,有个漂亮妻子又怕别人染指,又想叫别人眼红,苦根多么希望秀花穿着这一身衣服到外边走走,让大家看看他的妻子有多么漂亮。可惜得很,这只能是个梦。何老十坚决不允许自己的年轻儿媳妇穿红戴绿,更不必说到人场里去了。啥人啥打扮,又不是地主资本家的小姐太太,又不是城里的干部洋学生,更不是招蜂引蝶的窑姐,为啥要打扮得和狐狸仙一样?庄稼人穿这种衣服就不怕人恥笑,就不怕别人说作风下流?别人穿是别人穿,咱管不着,咱可是干部家属,可不能在村里带头做伤风败俗的事。苦根不服这个家教,怂恿秀花穿着这身衣服出去了一回。何老十便认为家门不幸,好像秀花在外边偷人养汉了,一连几天指鸡骂狗,闹得差一点砸了锅。苦根无奈,只好隔几天高兴了,就叫秀花打扮打扮,在里问转几圈,自己独个看看,也算多少满足了一点点私心杂念。今天,这对年轻夫妻又高兴了,便在里间乐个没完没了。突然当间里“吭咳”一声,两个人的笑脸顿时变成了傻脸。苦根赶紧帮着秀花换装,换了上衣换下衣,手忙脚乱,心里不住埋怨爹爹不该扫他们的兴。

何老十在当间不止听见一次嘻笑,气得肚子都要炸了。儿媳妇是外姓人,讲说不起,儿子可是亲生骨肉,看着老子从半天云上摔下来,不光没叹一声,还在寻开心逗着婆娘笑,良心叫狗吃完了。他憋不住想骂一场,又没个借口不好张嘴,只好“吭咳”一声,也算给儿子打个招呼了。

苦根和秀花一前一后从里问走出来,装作没事人一样,好像才发觉爹爹。苦根招呼道:“爹回来了。”

不待何老十回话,秀花又献好道:“爹,你喝水吧。”说着便倒了一碗开水递给苦根。苦根接过,恭恭敬敬双手端给爹爹,叫道:“爹,给。”何老十不说喝也不说不喝就是不接,苦根一直端着碗进退不得,心里不由暗暗发火:社会都跑到哪一步了,你还死死拉住大家不准往前走四指,都不选你怨谁?他真想把一碗水当面泼到地上算了。秀花看看爹又看看苦根,见他俩都在使性怄气,再停一会儿肯定有一个先忍不住要发作,就会爆发一场战争,她忙上去接过苦根的碗,说:“爹总是饿了。我妈去洗红薯了,爹,你想吃啥,我先给你做一点。”说着看着何老十甜甜地笑着,等他回话。伸手不打笑面人,何老十强压住火,闷声闷气地说:“我不饿。”

苦根实在看不过眼,就忍气吞声地劝道:“老早一家人都说不叫你干,你总是不服。谁当干部像你?你干一辈子,没起过一回外心,一年三百六十天一颗心都扑在工作上,没有睡过一个安生觉,没有吃过一顿安生饭,对群众比对自己亲儿亲女还好,你图个啥?落个啥?上午要不是秀花俺俩投你两票,就会吃大鸡蛋。”

“放你妈的屁!你也来日哄老子!两票是你们投的?老子还自己投自己一票哩!”何老十的不满终于爆炸了,虎生站了起来,冲进了自己住的里问,一头扎倒床上,止不住老泪纵横,默默地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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