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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人

2022-05-23赵静

特区文学 2022年3期

赵静, 女,生于1982年。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西部》等刊。曾获孙犁散文奖、深圳睦邻文学奖。现居深圳。

一个老乡压低嗓子透露她所在餐厅的种种不洁之后,我仍旧带着有喜的身体去一家餐饮连锁机构用了午餐。大意、执拗、率性的挑战,让我当晚付出了这样的代价—浑身乏力,呕吐不止,直到吐出胃里最后一粒食物,苦涩的胆汁,就连一滴雨珠般大小都倾巢倒出—先生给我喂葡萄和水,或许它们也知道内里凶险,只一探头,就逃出来了;卧床呻吟,用手顶住腰窝儿处揉捏也不济事。却仍是硬扛着,等。等它自愈。

到底,先生不由分说将我送进了医院。一定是食物中毒了,猜测,带着一股不祥的力量向我蔓延,担忧、害怕、恐慌,纷至沓来,我直接瘫软着趴在医生的诊桌儿。良久,我努力支撑自己交代了起因,看诊、抽血、取报告,提心吊胆走完这繁琐的流程,并没有生发意外的结果。好在,未伤及胎儿。取孕妇能用的药,吊水、呕吐、住院查看,历经一整个昼夜,我总算能抬起头来。想到后患,我心里倏忽蹦出一个想法:不去外面吃饭了,以后自己动手。

于是,菜场—山尾综合市场,便成了我长期光顾的地方。那里各类鲜蔬瓜果应有尽有,从破晓到黄昏,人潮翻涌,日复一日,似乎永不落幕。它离家不远,下楼,顺着勋业街走,跨过沙江路的红绿灯口,向前不到两百米,往右一拐就到了。

盛夏的午后,阳光热辣,蝉鸣四起。通往菜场的途中,红绿灯口,头戴黄盔修建地铁的工人,蚂蚁似的围成一团,一铲急一铲地刨拱着废墟,往车里扔。尘灰,漫天飞扬。行人,四处躲闪。我路过,也加快步伐往前冲了一段。

忽然,一对浪人就那样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在勋业街往右拐弯的地方,房檐伸出脖子两米多宽来,一排墙壁刷满了禁毒的宣传图。一个年轻男子的大部分身体进入冒着黑烟的长筒毒炉里,只露出小腿及脚,他的父母双双伸手抓住那脚踝死命地朝外拉……这张壁图的下方,贴着地面,一辆破旧的三轮车像常年长在那里似的一动不动。四周层层叠叠围着乌七八糟的木板、纸板、KT板,毛巾和破旧的小件衣物外挂着,只留出后车门,像一只圆睁的眼,饑渴地打量着路人。一个残疾女人,失了下肢,肥着腰身粘连于三轮车前方的地砖,目光呆滞地对着眼前的空白,半天不动。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低头坐在车子后方的地面,不移不动,让人无法断定他是否健全。一只流浪狗吐着血红的舌头迅捷地穿过街巷,在靠近老人身边的棕榈树下翘起后腿方便,之后,扬长而去。

主道上,汽车轰鸣而过,骑电车的紧按喇叭催促着前方,路过的人接打电话、扒拉着手机、谈生意、叙述产品的功能、汇报价格、追讨货款、问要去的地方怎么走……各种声音充斥在空气里,混乱、嘈杂、喧嚣,拥挤着、撞推着朝前滚动,没有人停下来看他们一眼。我路过,心里一阵抽抖,生出一丝凉意的悲来。我知道他们就是所谓的浪人,三轮车便是他们移动的房子,它在哪里,他们就在哪里;他们去哪里,它就出现在哪里。说移动,其实高估了,那车胎已然残破,瘪在地上,轮骨的锈迹厮混着岁月,时光推移,它越发陈旧、沧桑、腐朽,现出落魄的相貌来。即便推着走,两三人也要费上一番功夫。我知道,很久了,他们从未挪过窝儿。

父亲四十之前,也曾是一位亡命天涯的浪人。为了活命,他逃到很远的地方,以致足迹遍布中国十三个省市。直到母亲出现,以及我紧随其后的到来,才让他有了安定的迹象。尽管我保有两岁以前零星的记忆—记得身为流浪艺人的父亲带着我和母亲四处奔波,他去哪里谋生,我和母亲就被带到哪里;他在谁家安点工作,我们就住在谁家。不知道他经过怎样的努力,在获取村民的集体信任后,我们得到一间房子安身。

那房子,其实是一位刚刚死去的五保老人的草屋。很小,小到只够容纳一张床、一口灶台。它离村子远,离有树木的地方也很远。除了门前一口荷塘,余下的便是铺向周际的空旷—辽阔的平原,无声的寂静。父亲外出的夜,荷塘传出的风声鹤唳曾让我和母亲紧紧抱成一团,也曾有不明来历的人溜进小屋掐灭我们的油灯……凛冽的北风还曾穿墙破壁,直刺我们的脊骨,凉、冷、冻、疼。无数个日子,躲无可躲,终于草屋难抵风霜的狂妄,塌在了清晨的雪里……

弟弟出生以后,我们的日子过得更为艰难,母亲不得不在外婆去世的当口儿向亲人讨要生活……但显然我对父亲之前的历史毫不知情,即便知道一些,也总归道听途说,并不真切。越不知晓,就越是好奇。但我知道,只要父亲不开口,我的好奇和探究终归是荡在水中的月亮,看着触手可及,却永远也不能打捞。

每当遇到同样的场景,我就在心里暗暗比较:同为流亡者,他们是不是有着同样的命运和遭际?怀着疑问返程,不知不觉我又晃到浪人夫妻的檐下。女人还保持着那个姿势,眼神呆滞得就连一丝哀怨也没有。老人却歪靠着墙根儿睡意深沉,安静、祥和充斥着他梦中的世界,使他脸上现出轻松的模样来。我路过,瞥见这踏实的安详,倏然欢欣,竟然自顾步履匆忙地往回赶,直到打开家的房门,才发现买好的水果忘了给他们……

记得那是一个周末,文友陈末来探我。临近晌午,我们前往菜场。炙热的骄阳烤得树木都耷拉了脑袋,就连知了也停止了聒噪,空气中的热浪,仿佛伸手划一根火柴都能点燃。热,深圳的气候,除了过年凉快点,余下的就是热。我摊手向陈末叙述着。拐弯处,又看见他们。老人正用木条支起铁锅生火,树下聚拢的干柴,不断被送进铁锅下方。菜心见熟,他开始往带有污渍的铁碗里盛。老人高瘦、佝背、裸着上身,干瘪的皮肉紧包着骨头,两鬓汗流不止,背上的汗珠不断向下滚落,两根坚硬的腿骨,病鹤一样支撑着骨瘦形销的身体,促使他晃晃悠悠起身、挪步、停顿下来,将饭菜端给残疾女人,配好竹筷,回头又去侍弄铁锅。女人的眼神空洞、迷茫、毫无光亮,折射着对世界了无念想的绝望。可是,就在她看到吃食的一瞬间,那目光却忽然一闪,落在了饭菜上。路过的巡警停下来,就地扎好坐骑,朝老人张望两眼,摇了头,叹着气离开了。

我和陈末陷在里面,继续向前,谁也没有说一句话,直到拎着满手的菜蔬折回,重新看见他们。这时,女人旁若无人地将饭碗顶在胸口,狼吞虎咽。而老人,在三轮车后方的地面,蹲着,用竹筷挑起地上碗里的菜吃。里面没有饭粒,只有几条青菜。他进食和吞咽的动作缓慢、迟疑、艰难而战栗。我知道,他必须思考她不会思考的东西,比如他们的明天……

趁他不注意,我顺手放下几个番茄去,还未走出十米,背后就有人轻拍我的肩道:“你的菜掉了。”那是一双饱经风霜的手,枯瘦、干裂,伴着含混不清的北方土话,伸过来,夹带着他眼睛里跃动的光和微笑。我撑开袋子,它们被放了进来。当老人退去,一股莫名的酸楚涌上心头,我的眼眶开始阵阵发胀。恍惚之间,我看到了父亲的卑微。也是那样枯瘦干裂的手,那样躬身谦卑的姿态,冲谁都点头微笑,向这个世界所有的人问候、示好,生怕不相干的人无端和他结了仇怨,拦了他生计的路。正想着,陈末忽然发出一句伴着哽咽的感慨:她快把他耗尽了。我抬头,看见她的眼角有泪,又看见她急忙别过头去,恐担心影响了近旁的孕妇,自顾沉默了。我只低头应是,又想着我们诸多相似之处:她的母亲,我的父亲,身份相近,我们的出身相同,原生家庭相似到不可描述,就连遇见事物的回应都如出一辙,如此种种,竟一路无言。

事后,我们谁都未再提及。

但我和家人相聚的时候,却细细描述过一番。父亲鼓着眼睛,断定那对浪人是惨遭不孝孩子的嫌弃而浪迹在外。我反驳着未必见得,又费解于老人强烈的责任感。父亲再次激动起来:若无子女,他们不会抱团结伴、长期共处;若非子女不顾,他们更不致流落街头、宁愿遭受旁人的白眼。试想,一个健康的单身男人,谁会拖着一个完全丧失劳动力的残疾女人四处度日?父亲的话慷慨激昂,我的心里涌起无限悲凉。我暗自揣度父亲缘何如此肯定他们的遭际?又心下揣测他们的不肖子孙该是怎样一类人群,让双亲临老流落在外、无依无靠?但很快又以“久病床前无孝子”替他们开脱了,也有将子女的过错归咎于父母不合人伦家教的时候,继而转念又想,他们整日不挪窝儿地活在这陌生之城的原地,就着市场,拾些菜果充饥,路过的人各自奔波逐梦,谁有时间去叨扰一对浪人呢。相较于农村里飞短流长的压制、闲若无事的欺辱、打趣逗乐的排挤,可谓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每当他们的影子浮现脑海,我仿佛看见了父亲行走江湖的艰难,我亲历的、道听途说的,以及从父亲偶尔透露的话语中推测出来的—那些压制、欺辱和排挤浪潮般扑来,几乎一瞬间将我淹没。我从未想到生活何以将人逼到如此田地,即便微弱如蝼蚁,也要拼尽全身的气力寻求存活?这既透露着生命的无奈,又折射着与死亡对抗的坚强,竟是那样让人揪心!再路过,我会放些蔬果在水泥花坛的边沿,有时是一个香瓜,有时是两个苹果,有时是一把青菜,我不说话,放下就走……但好景不长,很快我的怜悯也无处安放了。

时间的钟摆日夜旋转,迎来初秋,也迎来了台风肆虐的季节。“山竹”的讯息铺天盖地,一场号称二十年一遇的强台风,不可避免地向深圳袭来。人们惊恐地用胶带在玻璃上贴“米”字,用铁丝固定活动门窗之间的把柄,小心谨慎地将车辆移到地库,尽量躲在家里不外出。我和先生相拥在阳台眺望窗外的狂风暴雨。风嘶鸣,雨斜着下,一浪一浪地在空中旋转、翻滚;楼下的帐篷被撕成片儿状,东飞西飘;花园里的树枝不断向下掉,红砖铺就的小径被绿叶、残枝掩埋;再看医院拐角的大树,头已着地,树根拔地而起,直挺挺地压在一辆白色轿车上……霎时,风裹着水珠扑进两米多宽的阳台来,我们的衣衫即刻湿凉,壁上的花草弱不禁风,一簇簇地往死里摇摆。先生着急地把紫薇、茉莉、兰草、多肉以及多棵心爱的小生命往厅里搬,跌跌撞撞摆了一地,赶紧顺势关闭落地门窗,不料小小的罅隙竟发出了北国冬日里才有的凛冽寒风的尖锐呜鸣声—少时家残壁陋,一到寒冬,西北风便刀剑般钻墙入室,刺得人瑟瑟发抖。很多年没有听到这撕裂人心的响动,我坐在沙发上缩成一团,正怕这台风会闹出掀天的悲剧来。忽然,就想起了那一对浪人。

我以最快的速度起身,换衣、穿鞋、拿家里最大的雨具,寻找库存的塑料雨布,将不锈钢保温瓶注满热水,抓起面包……一股脑儿塞进环保布袋,拔腿出了门去。走到楼下,我才发现地面滚动的积水,足以淹没我脚上的运动小白鞋。这鞋是我孕期脚部开始浮肿的时候,先生买给我的,挑过五家商场,试过数十双鞋子,惟它适脚。它是带着使命跟随我的,既承载着护卫新生命的职责,也沾濡着先生对我的祈愿,泡了水就得扔了。我必须上去换掉它。没有什么比凉鞋、拖鞋更适合在雨水里浸泡了。

谁知,按开门铃,一幅“着急图”投入眼帘—先生站在客厅转着圈、打电话,我的手机在沙发上吱哇乱叫。我才知道,出门得急,竟忘了和这位先生通个气儿。他懊恼着进出房间的功夫我就不见了。我也并不十分愧疚,只想着尽快下楼,连声道歉也没有。见我愠愠着脸色换鞋,背上背了一背,他急道:“拿了这些玩意儿去哪儿?”

我搪塞着不远、就附近,回答并不十分清楚,更是引了先生的怒来。那关心的、担忧的,带着急切要为我分忧的怒一下子攫住了我。一种急,腾地转换成一股暖流激荡起来,从心底升至颅内,使我对自己有了更为清醒的认识。一直以来,我以为自己能做到的,默默去做就好,不要劳烦他人,哪怕付出再多的时间和精力。这些年,一个人我行我素,做自己能做的、想做的任何事情,从来不曾考虑可以与人相商、请人帮忙。来自父亲的教导—坚毅、果敢、刚强的独立,刻进骨骼似的,填满我的生命,并不让我区分一个柔弱女子和男人有什么不同。父亲打小失了怙恃、没了依傍,早早就在人间晃荡。一切靠自己。他将这观念灌输给我,即便婚后,在先生急不可耐要为我分忧的时候,我所表现出来的独立,都带有不可亵渎的倔强和不容他人相帮的绝情。意识到这儿,我坚持的态度开始萎缩。它促使我带着检讨向对方的恳切服软,继而道出要去的地方、要做的事情。

我不曾料到的,先生二话不说就带我出了门。

我们掂起裤脚,将伞柄放低,几乎把头缩进伞底抵挡疾风骤雨,淌过花园小径的积水,到了门庭的栅栏处。掏出门禁卡的一瞬间,衣服就湿了。大门处在风口,雨斜着朝人身上砸,风贴着地面往万物里钻。冷,让我立时打了个颤。我下意识地放了一眼,马路对面的树都看不到了,一切皆裹在混沌之中。两米开外,许是井盖儿被雨水掀翻了,咕嘟咕嘟,一个劲儿地往上冒腾。“这怎么走啊?”我面露窘色向着先生,他刚一努嘴,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快回去!”掉头,方知是保安顶着风雨出来的告诫。因为滂沱大雨花了保安室的玻璃窗,他没能及时发现我们,这会儿直追赶着让回去。呆立中,我们右侧的前方忽然咔嚓一响,黄槐的半截身子掉下來,顺势砸弯了小区的护栏。先生护着我往开里挪了两步说不能去了,你看?的确,环境险恶,我也该适可而止。

隔窗望去,才不过下午四点,天已暗如黑铁。手机里到处是“山竹”带来的创伤事件:有人打着雨伞于翠竹路被风卷在地上滚;有人家里的玻璃破碎了;有人驾车在途中抛锚了;有低洼处的楼房进水了……就在小区群的警示频频跌出的时候,家里突然停电、停水了。猛烈的风雨一直持续到午夜十一点半,我们始终躲在家里,没能出去。是啊,世界一片浊乱。家,是最安全的避风港,没有什么比家更能给人提供庇护了。可老人用旧三轮在旁人的屋檐下支起的临时的“家”,在狂风骤雨的肆虐中能安全吗?他们该如何度过这场庞大的劫难?我悻悻地坐在沙发上长吁短叹。

此时,腹中却忽然一动,像一尾小鱼游至浅草、岩石处的一个猛然掉头,欢快、活泼,又迅捷,留下一波划过的余痕,荡漾着、合围着映在我的脸面上。我止了叹息,下意识地顺手抚摸那灵巧的动处,侧耳静默,眼神、耳朵和思维几乎同时钻进一个小孔儿似的,屏住呼吸,期待那里再次扑腾出动静来。或许他惯于享受从前的安定,始终温润如玉地卧着,并不迎合我的渴盼,即使一丝一毫的响动也不给予。良久,我向后伸腰,打了一个疲惫的呵欠,唇舌干燥,生了饮水的欲望。却一只手透过灰咖紫相融的黑,拖着杯盖儿与杯子的磕碰声就传到了我面前。我摸索着喝了两口,又靠回原处。先生这才感慨实在太黑了,于是起身去找蜡烛。我瞪了眼前的漆黑,听夜雨的嗒嗒声,想着要给新生命营造一个健全的环境,又祈愿着那一对浪人能躲过眼前的风雨,后来却思绪渐朦、身子渐重,竟然沉沉地睡去了。

次日初晨,阳光暖柔,世界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我又走向菜场,只是步履更加匆忙。路上到处是残枝断叶,隔不远就有折断的大树,有的跌在地上,有的枝干劈裂却还连着树皮横竖在半空。清洁工忙忙碌碌地推拉着斗车,穿梭在街巷,不放过任何死角。而禁毒宣传墙的拐角处—积水虐洗而过的地面,竟然空无一物了。红色的方砖干净、整齐,盲人道上的瓦条细长、规律,它们排列着一直通向道路遥远的尽头。三轮车不知去处,铁锅没了,堆在花坛边的木柴、就连木屑也没了,一切安定、静默,仿佛从未有人在那儿驻扎、生活过。路过的人,淡然自若地来往,奔着各自的前程,谁也不曾留意这里发生的巨大变化。浪人的影子在檐下重重叠叠,我的心里生出切急的疑问,一阵紧过一阵的—他们能去哪儿呢?他们该如何用负累的身躯盘弄繁杂的家什?

我止了步,到对面的摩托车行、湘赣川菜馆打听。先是售货员冷冷道不知,后是老板淡淡地摇头。尽管问的人漫不经心,似乎只那么顺口一问,便径直走自己的路了,但他们还是诧异地盯着你上上下下,仿佛有话要反问过来,始终没问出口,又转身操忙生意了。是的,我和老人没有关系,不过曾经也是天涯沦落人—时代不容许父亲固守家园,他流浪度过整个少年、青年时期。母亲的乡邻容不下异乡的父亲,我又于成年之后以浪人的身份投奔深圳,为生存而外出,为生活而奔走,常常是短则三五日换一个地方,长则三五年换一个地方,再难过的坎儿,走着走着就过去了。抬头,是高楼切碎的天;低头,是外来者共砌的城。试想,这座移民之城日日接纳着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人群,送走一批,又迎来一批。不同的岗位呈现着同样的面孔,这个工种不合适,又尝试另外的工种;相同的行业涌现着不同的面孔,一个地段的某个招牌被迫倒下,另一处又有人将它树了起来。在里面辗转往来、踟蹰而行的人哪,谁没有坎坷的时日?谁不是讨寻生活的浪人呢!

国庆节,我和陈末再次相聚。我们聊起了各自的近况,聊起了台风过后的中秋,聊起了那一对浪人夫妻。情至浓时,末当即朗诵了新近创作的诗歌《浪人》:这样干瘦的清晨/才是我毕生的浪人/白发生出黑发/根根黑白双煞/这样的风雨/才是我毕生的兄弟/城中村套着城中村/村村都是雨雪中的离别和欢颜/这样的流浪者/才是我的流浪者/没有肉/只有皮/还有骨/立在浪人的世界里/眷顾着浪人……

我心里腾起层层巨浪来。我不也正创作着《浪人》吗?不谋而合,他们给了我们同样的心灵悸动和感悟,就连名字都毫无二致地蕴含着酸涩和悲苦的味道,这是莫可名状的巧合吗?我说不清楚,却兀自坦言:“可惜那对老人不在了,一场台风改变了他们的生活轨迹。”陈末圆睁着眼睛追问:“他们不见了?”点头之后,我听见一声冗长的叹息,接着,伴有遗憾的懊悔从某个狭小的开口跳出来—唉,我们怎么那么傻,都没有想到给人家买点儿东西。陈末茫然而涣散的目光渐渐集聚成一个小点儿,放射到很远的地方。我拍拍她道:“我买过,却也只是仅仅几次。”她“哦”了一声,似乎又放松下来。我继而道出心底滋长的疑问和担忧:“不知道他们真的转移了,还是没能扛过台风……”“不会的!你要相信人有强烈的生存欲望,这一点在灾难来临的时候表现得尤为突出!”陈末的话语透出一股毋庸抗辩的力量。我即刻收回刚刚摊出的手势,对没能认清人类面对磨难时会展现的强大而深感自责,眼睛里生出了一丝清亮的微光。

我和末相识于一场采风。在贵州万山,我们一起度过四个难忘的日夜。在“中国作家看万山”的开幕式上,她临我而坐,从黑色包里掏出一粒白色药丸,让我帮忙拿着,而后拧开杯子,从容地咽下,对我道了谢谢,就不言语了。我看看舞台,看看她,心里想着她的药,也没有言语。许久,我们才拿着手里的资料册,按照座位的标注互相确认了名字。当晚用餐,我们的座位又挨在一起,席间的说笑和攀谈将我们的心灵再次拉近,这为晚间两个仅一墙之隔的同质灵魂的彻夜长谈,作了掷地有声的铺垫。在万山,一个在深圳有过十三年漂泊史的新疆人,一个在深圳避难十七年或将一生的河南人,她们因着类似事件,心陷囹圄,又突围出来。

我,在外公屋檐下寄生的童年、少年,要在乡邻、亲属的毒打与欺侮中保持沉默—无事生非的人总能将不如意怪罪在不是当地人的我的身上,然而是不能还手、还口的。有时是旁人介入的暴打,有时是母亲亲自下手,打折了极有韧性的柳条与坚硬的青竹,直至遍体鳞伤、无法站立,以致我现在看见婀娜在风中的垂柳仍心有余悸—才能换来全家的和平,肇事的人一句罢了,围观的人方才余兴未尽地散了去。我的身体不留一处好儿,疼,有时候是钻心的,让我想起报仇;有时候是麻木的,让人生出绝望。事后,全家總是抱成一团,哭。这时,我只看见自己挨打的时候,父亲双手抱头蹲在墙根儿,不敢看我,也不敢辩驳的样子。

我能指望什么呢,多少次在我的质问下,他都是弱弱地咬着牙双手捶头道“我没有办法”。十二岁那年,遭到毒打的残局里,我用尽全力最后一次问:我们能不能反抗,哪怕是离开也行?漫无边际的沉默过后,那句“再过几年你嫁个有本事的人就好了”,让我日日如卧刀般寝食难安。一个人怎么能将自己的命运寄托在他人身上呢?那一刻,我体会到“天地之大,却无容身之处”的真正含义。正如他们所说,反抗,將失去户口。逃离,也是另一种反抗,失去户口的人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只能蜷缩着,过。我到底在屈辱中熬大了。我迎来了生命中尊贵的列车,它将我带到南方,让我在陌生的深圳,通过十年的努力,为自己撕开了一条生的、可以自由活的路。

穷尽一生都在流浪的父亲,我不知道在我之前他经历过多少难言的苦楚。当我再度提及浪人事件时,他才透露少许往事。他瘪着嘴扬眉笑言,台风“山竹”不能将他们怎样,那对流浪老人铁定是转移了!百分之百!不像树,越挪越糟糕,人,从来都是挪着活,总有一处儿活得好。他的话声声锤落在我心头,激荡回转。我有什么理由质疑在风雨里流亡了数十年的老父亲呢?一个一路挪着活过来的人,说起他的年代来,每一个事例都让人折服。他说,大雪封山没有一粒谷米的时候,靠着树皮、草根也能过活儿;在前有关卡、后有追兵的当口,跳进水里也能自保;哪怕在漆黑的夜间,几十号人打着“鬼亮”搜寻,一头钻进荆棘丛中也能藏身……

父亲强调着人在多重压迫之下都能挣扎着活下来,更何况而今社会增添了许多平和与人性!食物匮乏早已远去,自然灾害的偶然侵袭又能将求生欲望强烈的人们怎样?有心生存的人,无论在多么恶劣的环境中他总能排除万难—生命顽强如野草,你把它们从崖上抛入谷底,有一天,它们会从石缝瓦砾中探出头来。父亲的话敲打着耳膜,蒲公英白色的果绒在眼前纷飞。风一急,它们就往远处飘,风一缓,它们便就地安家。无论风吹何处,它们总能落地生根,长成一束独立的个体,开出金花,蹿出白绒球果。它们就那样悄然不语地遍布了大江南北,生生世世,世世生生。是的,生命顽强如野草,即便跌入谷底,它们也会从石缝瓦砾中探出头来。这句充满希望和力量的话被我锁进生命里,越是在艰难困苦的时刻,我越是不敢将它遗忘。

我捧着这些曲折而富于抵抗、残缺而丰饶的人生,掰看那些曾经鲜活的挣扎,细数那些无法示人、印在生命深处的烙痕时,我依然感受到沸腾的激励和引人向上的牵力,那么熟悉地激荡在骨血中,其间还有一种轰隆的绞痛,仿佛滚烫的钢丝勒紧了脏器,不可控地,让人眼含热泪。我知道,那不仅仅是对无情岁月奉献的贡果,也是生活所迫从浪人卑微的生命里迸发的一丝至尊无上的呐喊。生命有多少深刻的体验,就有多少深入骨髓的记忆。回避不了的,你永远不要试图去回避。

直到一只手夹着一片洁白递过来说:“唉,快擦擦。”我方如梦初醒,从中抽身出来,接过,用蓄满伤痛记忆却仍然向往美好的眼睛对着陈末道,谢谢。她拍拍我,许久不语。而后将目光投向窗外。我跟过去,只见窗台的簕杜鹃正姹紫嫣红,迎风摇曳,五只蜜蜂飞飞停停,在其间穿梭、忙碌。

(责任编辑:费新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