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旧书店情满合肥:这盛世,如吾父所愿
2022-05-23米诺
米诺
2021年5月,“映山紅”爱心捐赠活动正在安徽省图书馆大厅进行。朱成龙与母亲陈桂霞和往常一样,将精心挑选出的书籍送到了捐赠现场。只是,他们的身边再也没了那个快乐幽默的男人朱传国。
奇妙:父亲老朱有家旧书店
从记事起,朱成龙就发现,父亲朱传国很与众不同。别人老爸一下班就三五成群地去喝酒、下棋、打牌,自己的老爸却总是窝在家里看书,家里还有台旧收录机,他经常听着邓丽君的歌看书。周末,他还常去旧货市场淘旧书、老资料。
1999年夏天的夜晚,12岁的朱成龙半夜醒来,发现父亲和母亲围坐在灯光下,旧书堆里,一个拿着干布小心翼翼地擦拭旧书,打平折角,一个则细心地将残缺或掉落的书页粘贴修补完整。
朱成龙这才知道,父母几年前就下岗了,为了谋生,父亲在安徽省合肥市文化一条街租了间铁皮屋,开了一家二手书摊。
朱成龙年纪小,对下岗、二手书店没有概念,只知道,有时,他在灯下写作业,父亲就在旁边整理收回来的宝贝。周末,父亲也很少陪他,因为父亲要去合肥市区及周边的旧货市场淘货。
合肥市六安路上,媒体和文化单位云集,老社区里的市民爱读书,藏书也多。2000年6月,朱传国将旧书店搬到六安路,取名“增知旧书店”。从前,朱传国淘旧书是想看书省钱,后来开旧书店,是为了谋生。经营了几年旧书店后,他常跟书友们说:“一座城市,不能没有一家旧书店。”
朱成龙对这些不太懂,也不太感兴趣,除了偶尔过来帮父母打打下手,他很少关注旧书店。在他安心读书的日子里,朱传国在旧书行业深耕。朱传国人脉广货源多,懂得旧书旧资料的价值,也很珍惜它们。慢慢地,朱传国成了合肥文化圈的名人,旧书店也成了书友们心中的文化地标。
对于父亲取得的成绩,朱成龙挺自豪的。不过,他也不弱。2006年,朱成龙考入安徽外国语学院。2010年大学毕业后,进入合肥新桥国际机场上班。两年后,朱成龙成了家。
父母安康,岁月静好,朱成龙很满足。然而,2013年7月,朱传国突然病倒。朱成龙以为父亲只是普通的肠胃毛病,等他赶到合肥市第一人民医院滨湖院区时,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他拿着病危通知书,看着在一旁哭泣的母亲,有些不知所措。
经医生全力救治,朱传国转危为安。只是,朱传国被确诊为直肠癌。这个结果,也是一家人难以承受的。增知旧书店,也不得不因此而暂停营业。
朱传国住院治疗,陈桂霞陪护。朱成龙上班,值班24小时可休息48小时,只要轮休,他就来医院替换母亲。生病后的父亲,憔悴瘦弱,朱成龙看了特别心疼。不过,即使躺在病床上,朱传国还挂念着他的旧书店和书友们:“书友们要是去了店里,店关门了,多失望。说好了要上门去收书,我这去不了,书被当废品卖了多可惜……”
有一天,朱成龙上了一天一夜的班,刚下班准备休息,父亲的电话来了。朱成龙心头一紧,赶紧接起来。电话一接通,父亲就急切地说:“有几位书友想买书,都到店门口了,你赶紧过去一趟。”
随着电子阅读的冲击,旧书店的利润非常微薄。看着父母成天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工作后的朱成龙曾向父亲提议关店,朱传国没作声。父亲生病后还老操心书店,朱成龙也没再提关店的事。
那天,朱成龙按父亲的吩咐,赶去了书店,帮书友找书。那是朱成龙第一次认真打量父亲经营了半生的书店:店面逼仄,书从地面堆到天花板,几排书架都被旧书填满。六安路两旁树梢吹过来的风,带动柜台后的挂历,发出簌簌的声响。柜台旁边的书架上,摆着一台旧式收录机,还有好多磁带。
朱成龙仿佛穿越回少年时代,某一天,他经过父亲的旧书店,不经意瞥了一眼,母亲正在柜台里忙着,收录机放着邓丽君的歌,书架旁,父亲正跟几位书友谈笑风生……
那时候,父母都还年轻,带一身文艺气息。可如今,父亲病了,有气无力地躺在病床上,发烧,呕吐,疼痛,反反复复。朱成龙心里很不是滋味。
处理完书店的事,朱成龙去了医院。朱传国兴致不错,给他讲起了他的淘书经历,跟书友们往来的趣事。之后,一有书友打电话要买书,朱传国就找朱成龙,朱成龙会按照父亲的吩咐去开店处理。
朱传国住院治疗期间,书店由陈桂霞和朱成龙轮换值班。轮到朱成龙值班时,朱传国总会打电话给他了解店里的情况,他能感受到父亲对书店的留恋和不舍。从那时候起,朱成龙萌生出一个念头:一定要帮父亲将增知旧书店好好经营下去。
经过两个多月的治疗,朱传国的病情得到了控制,出院回家休养。增知旧书店又开始正常营业,陈桂霞又像往常一样,每天都去开店。
身体好些了,朱传国还是会出去收书。出去收书,他会喊上儿子一起。朱传国还特意制定了一套系统的旧书店经营课程,给朱成龙科普收书流程和经验,每次上完课,他都不忘叮嘱朱成龙要多读书。
朱成龙看到了父亲的笔记本,里面记录了他经营旧书店的各种经历、趣事。朱成龙以前听父亲跟书友们说过,这些笔记,他将来写回忆录要用的。出一本回忆录,记录自己与旧书相关的人与事,多美好。一想到父亲现在的身体,朱成龙百感交集。
有一天晚上,朱成龙和父亲在灯下修补旧书。工作时间有些长,他抬头放松一下,一眼瞥见专注于工作的父亲,父亲身旁,是父子俩一起修复整理好的一堆旧书。这一幕,跟年少时目睹的场景多么相似。如果日子就这样继续下去,该多好。
营救:全城买书是拳拳爱意
2014年,朱传国的病复发了,在上海长海医院治疗。医院给他制定了靶向治疗方案。靶向药是进口的,一支就要4000多元,一个月要用10支,还无法用医保报销。这场病,慢慢将这个家的积蓄掏空。而旧书旧资料很珍贵,朱传国收书出价很高,如今,他再也无力守护这些宝贝了。
生病以来,不管病痛多么难熬,朱传国都积极乐观地面对,接受治疗。可病情反反复复,化疗带来的摧残,经济的困窘,慢慢消磨着朱传国的意志。他一心牵挂的旧书店,也面临倒闭。
在2015年4月的一天,一向自尊不求人的朱传国,怀着沉痛的心情,发了一条朋友圈:“昨天,淫雨霏霏下了一天。这是人间苦难泪水的汇集……我在床上躺了一天,全身无力,感觉不舒服。下午咬着牙起床,打着伞和太太出去转转,谁知走到大门口,无力便返回。晚上七点多,感觉浑身发热……人有二苦,贫穷苦,病死更苦。”
这条朋友圈,被朱传国在报社工作的书友章玉政看到。章玉政立即打电话给老友朱传国,得知了他抗癌和旧书店即将倒闭的消息。近些年,旧书店市场极度萧条,许多旧书店纷纷倒闭,增知旧书店是合肥最后一家旧书店。章玉政非常清楚增知旧书店的价值和意义。
4月6日,章玉政在他的公众号上发表了《一起帮帮老朱,拯救旧书店》的文章,阅读量迅速冲上十万多,轰动了整个合肥。市民们纷纷涌入增知旧书店买书,不问价格,放下现金就走。两个自驾游的山东小伙从收音机里听到增知旧书店的故事,改变行程直奔合肥,搬了两袋子书,丢下钱就跑了。
很快,买书的队伍里,加入了一群前来送旧书的市民。一位与朱传国交好的书友,更是驱车30多公里,往来数趟,送来几车旧书,分文不收。市民们还自发开展了“为增知旧书店代言,我们都是文化摆渡人”的线上线下公益活动。
这场温暖整座城的行动,深深震撼了朱成龙。那天晚上八点多,陈桂霞才从书店回到家,激动地向朱传国描述白天市民和书友们买书赠书的场景:“开这么多年书店,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老朱,你要是没生病该多好啊……”
那天,朱传国在笔记本上写下:“人生短暂,有时候还不如一本旧书漂泊的时间长……”
全城拯救合肥最后一家旧书店的行动,为朱传国筹集到12万元爱心救助款,增知旧书店也起死回生。朱传国热泪盈眶。
朱传国每两个月进行一次化疗,其间,增知旧书店由陈桂霞负责日常经营,朱成龙抽时间帮忙打理。周末,朱传国会到书店转一转,跟老主顾老书友们打打招呼聊聊天。六安路上这家小小的旧书店,慢慢变成合肥市民的书店。
在文化圈朋友的鼓励和支持下,朱传国决定动笔,记录下他从事旧书行业的经历、和书友们在旧书店发生的点点滴滴。书友们也纷纷向朱传国发来文章,讲述各自与增知旧书店的缘分和故事。
只是,朱传国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在出版社、媒体圈朋友的竭力帮助下,2015年11月,以朱传国的笔记为主整理的书籍《最后的旧书店》出版。
11月8日,安徽省图书城,朱传国的新书发布会在这里举行。那天,朱传国戴着眼镜,穿着银色外套,拿着话筒,站到台上演讲:“一座城市不能没有一家旧书店。我今生最幸福的事就是开了增知旧书店,我希望把它开成合肥的一座文化地标……”
台上,朱传国被病魔反复折磨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他攥着演讲稿的手,是那样用力。灯光洒下,照在他身上,闪闪发亮。朱成龙双眼模糊了。
父亲的病越来越严重。朱成龙觉得自己的肩膀上有一副无形的重担,它越来越真实,越来越沉重,尽管父亲从来没有直接说过让他接手旧书店。
2016年11月24日,朱传国拖着病体,在陈桂霞和朱成龙的陪同下,将生平收集的20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绘制的合肥地图共计42种、46件,全部捐赠给了合肥市图书馆。
12月初,朱传国的病情急转直下。那几天,朱成龙跟母亲寸步不离地陪着父亲。12月5日那天,朱传国对朱成龙留下了一句话:“开书店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希望它能永远‘活下去。”
如果有天堂,应是图书馆的模样。回头看看父亲与旧书的一生,朱成龙对这句话有了更加刻骨的感受。他记得父亲在书里写过:“人的一生,长不过一本书的漂泊。”父亲让无数漂泊的旧书找到了属于它们的归宿,如今,书还在,父亲却已远去……
守候:合肥市民的精神港湾
2016年12月5日下午,朱成龙发布了父親离世的讣告,并告诉记者朋友:“增知旧书店不仅仅是我和父亲的,它也是市民们的精神港湾,在往后的日子里,我会继续父亲的遗愿,和母亲一起把书店经营下去。”
收书,也是体力活。朱传国在世时,都是他在做,陈桂霞平日也没做过什么体力活。父亲离开后,朱成龙便接过了收书这项工作。
有一次,有书友打电话,邀请朱成龙和陈桂霞去收书。离开时,朱成龙看到桌上摆着一本《我的父亲徐悲鸿》,眼前一亮,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是徐悲鸿先生的女儿、安徽农业大学徐静斐教授写的?”书友开心地说:“是的,这是徐静斐教授的签名本。你父亲在世时,我们是好友。如今你接过了他的衣钵,这本书就当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吧。”
朱成龙将书捧在手里,沉甸甸的。他将这本书收藏在了书柜里。他想,每个父亲都会给孩子留下一生的记忆,名人如此,普通人不也是这样吗?
朱传国离开的最初那段日子,陈桂霞每天都以泪洗面,五十出头的她已是满头白发,人也消瘦了不少。朱成龙劝她搬过去跟他和妻子一起生活,至少有人陪着说个话,陈桂霞拒绝了。这个家里,到处都是朱传国的影子,她舍不得离开。白天,她会在店里待上一整天,就像丈夫还陪在她身边一样。
陈桂霞还是像从前那样,每天早早来到书店,开门打扫,整理书架,擦书,晒书,码书,每一个环节都细致入微。朱成龙看了特别心疼,劝她不要太累,但陈桂霞听不进去。好不容易闲下来,陈桂霞又忙着去书店门外伺候花草。
2017年春节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朱成龙发现,老妈在摆弄花草时会特别开心,便以陌生人的名义,给她送花。陈桂霞以为是哪位书友或者爱心人士,得知老朱去世了,特意送过来的。她将鲜花插进花瓶里,摆放在柜台上,一瞬间,旧书店像活了过来一样。收到花的陈桂霞,高兴得像个孩子,还拍照发了朋友圈。
此后,朱成龙隔段时间就会给陈桂霞寄花。
朱传国走后,朱成龙更多地参与到旧书店的经营中来。下了夜班,朱成龙到老年大学门口去散发名片,拓展旧书来源的渠道。轮休日,他会带着老妈一起,去市民家里收书。收完书,他和老妈一起坐在逼仄的旧书店里,慢慢整理、修补那些旧书。
朱成龙拿起干布,轻轻拭去书上的灰尘,小心地捋开每一个书页中的折角,仔细粘上掉落的内页,一本又一本,一堆又一堆……每次帮母亲整理书架,他都会情不自禁向门外张望,父亲种的绿萝水滴滴的,旁边的摇椅虽空着,但他觉得,父亲还在……
2017年12月,重新整理并增加书友来稿的《最后的旧书店》、记录朱传国病中日记、全城营救行动资料汇总的《永远的旧书店》正式出版发行。那天,朱成龙无限感慨,提笔给朱传国写了一封信:
您走一年多了,至今还没给我托过梦,儿子十分想念您。前几日从亲戚口中听闻,好像梦见您在那边仍然从事着文化工作,每天忙于各种应酬,虽然是梦见的情形,但我和母亲听了都感到很欣慰。
……
中午(新书发布会后),在书店门口的梧桐树下,我坐在您常坐的躺椅上,呆呆望着书店。也许是太累,也许是终于完成了您的遗愿。脑海里浮现了很多以前的画面:小时候家里藏书的两张大书柜,还有那辆风里雨里陪您走街串巷的摩托车……
朱成龙和母亲努力地经营旧书店,但生意马马虎虎,房租又涨得厉害,他萌生了关店的念头。可回家翻翻父亲的书,这个念头又被他摁了下去。
朱成龙开始尝试着将增知旧书店从线下延伸到线上,用镜头记录书店的经营,讲述停留在增知旧书店里每一本旧书的故事。
他还在书友群、朋友圈、微博上荐书。自己想主题,查资料,写文案,拍视频,剪视频,讲述这些旧书的前世今生。
慢慢地,很多年轻书友开始从朱成龙的视频和书单中寻找自己想要的书。老书友们依然会到旧书店去选书,那里除了书,还有他们的老朋友陈桂霞。
有一天,一位书友和陈桂霞聊天时,对朱成龙赞不绝口:“你孩子真有心,我在他微博上看到他写的文字,说知道你喜欢花,还定期给你送花。”得知真相的陈桂霞,一时间感慨万千,兒子长大了。
越来越多的书友从朱成龙的新媒体平台上获取书籍信息,再通过快递形式购书。朱成龙也肩负起送货寄货的工作。除此之外,他还特意在书店门口摆放上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字画、砚台、老物件儿等,通过文化衍生产品的销售来增加书店营收。
书店经营的理念和方式在变,经营范围也在拓宽,但朱传国“将增知旧书店打造成合肥市民精神港湾”的底色,从未改变。每年,朱成龙和陈桂霞都会精心挑选一批书籍,捐赠给山区学校,延续朱传国生前热衷公益的精神。
2021年11月,朱成龙从合肥新桥机场离职,他要把更多精力投入到书店经营中来。
如今,在朱成龙的努力下,增知旧书店的生意越来越红火。而他正盘算着借一把东风,引入更多业态,让书店温暖更多的人。
朱传国在他的书中写道:“我不想做一个唯利是图的生意人,而想做一位文化的摆渡者。”朱成龙谨记于心,他说:“现在,船桨交到了我手上,‘增知将继续以书为媒,以阅读会友……”编辑/张亚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