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其昌《论书并书杜甫诗》略论
2022-05-23江威蝶
董其昌(1555—1636),字玄宰,号思白,又号香光居士。松江华亭(今上海闵竹区)人。万历十七年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官至南京礼部尚书,卒后谥“文敏”。他颖悟绝人,在书画界、鉴赏界均有较高造诣。擅画山水,提出的“南北宗”之说、“先师古人,后师造化”等影响深远。书法深入晋唐传统,先学颜平原、虞永兴、杨凝式,后上溯钟繇、王羲之,本人性和,易通禅理,一生追求“萧散古淡”的审美观,在“吴门书派”式微之际开宗立派,创立了“云间书派”,使得苏南书坛再次苏醒,并与邢侗、米万钟、张瑞图合称“晚明四家”。董其昌一生自运了大量楮墨,著有《画禅室随笔》《容台集》《容台别集》《画旨》《画眼》等。《论书并书杜甫诗》卷是其在世最后一年所作,其中涉及的书法观念,对于我们了解董玄宰晚年书法观、书学理想及审美意趣有重要的借鉴意义。本文试就董氏此卷书作的作品考察、创作背景、内容考略、艺术特色、艺术价值及其相关问题展开论述。
一、作品考察
《论书并书杜甫诗》卷,现藏于故宫博物院,纸本,行楷,纵10.3厘米,横119.5厘米。是卷共钤有三方鉴藏印:卷首钤盖“乾隆御览之宝”朱文印,卷末落款边钤盖“几暇鉴赏之玺”朱文印与“养心殿鉴藏宝”朱文印两方。藏印皆为清乾隆内府诸印,无题跋。不同寻常的是,此卷作品未见收录于《董其昌年谱》与《董其昌系年》,在《董其昌书画编年图目》中有收录。①书分两段,前段末款署“丙子首夏之望,玄宰”。丙子,即崇祯九年,首夏,即始夏、初夏,后段落款“卷有余地,再补杜陵一绝。其昌”。可知董玄宰在书写前段完毕后,见卷后仍留有空白可自运,遂抄录杜甫诗一首,完成整卷《论书并书杜甫诗》这一书法作品。由此,我们可以判断两段内容应在同一时间前后书写,一气呵成,且两幅作品均作于崇祯九年,公元1636年的初夏,时年董其昌已为82岁的耋寿老人。
二、创作背景及内容考
(一)创作背景
明书法大致经历了三个时期:明初思想禁锢,台阁体笼罩下的千人一面、陈陈相因的程式化书风;至明中叶时,商品经济萌芽,文化主体由政治权力中心的北京转移到经济繁荣的苏州地区,逐步舍弃台阁体,“好异尚奇”之风逐渐兴起;其后,1636年的晚明属于第三个时期,由于政治格局动荡,经济发展所产生的市民阶级,极大影响了文人书客的心理,此时书法风格的形成往往带有明确形式上与思想意识上的构想。出现了反对前后七子提倡的“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拟古观的流派。如与董氏声气相投的李贽“童心说”“性灵说”及三袁“公安派”。董其昌亦是在陆王心学个性解放思潮的冲击下,上溯魏晋,于经典中索取其个性化的演绎与创造,遂形成了董氏所特有的个人风格,带有深切的时代烙印。
(二)作品内容中的“偃笔”考
董其昌在这篇书作中提及“偃笔”:“《宝章待访录》有王方庆进王氏祖宗尺一,皆羲、献以后书。而王子猷一帖,俊秀迥异。王僧虔遂踵其体,苏东坡亦习之。然偃笔为累,失晋时风流矣。曾见‘苏过’‘六言’二帖近之。丙子首夏之望。玄宰。”(董其昌《论书并书杜甫诗》)
不仅在此篇中提及偃笔问题,董氏在其他著说如《画禅室随笔》中也曾多次提到“偃笔”,抄撮如下:
古代书法文论中有关于“偃笔”的论述,颇有见地,如姜夔《续书谱》中曰:“笔正则锋藏,笔偃则锋出,一起一倒,一晦一明,而神奇出焉。”②王澍《论书剩语》中曰:“所謂中锋者,谓运笔在笔画之中,平侧偃仰,惟意所使。”③周星莲《临池管见》中曰:“凡作书,不可信笔,董思翁尝言之。盖以信笔则中无主宰,波画易偃故也。”④
何为“偃笔”?《说文解字》中曰:“偃,僵也。”本义为退休之人,转义仰卧,倒下,倒伏,仰也。结合上述书论我们可以理解“偃笔”为偃管侧锋之意,即斜执笔法。董其昌对于苏轼学书用偃笔颇有微词,有失晋人风度。然而究苏轼用偃笔之原委,现在看来,这与他的器用与单苞着腕的书写习惯有关。
苏轼喜用散卓笔。卓,本义长。散卓笔的特点之一即锋长,储墨较多。朱熹《朱子语类》中曰:“子瞻单勾把笔。”⑤
单钩执笔,与我们所熟知的擫、押、钩、格、抵五指执笔法稍有不同,单钩即用大拇指与食指两根手指握笔,有如今天我们执钢笔法。苏轼又曰:“把笔无定法,要使虚而宽。欧阳文忠公谓余,当使指运而腕不知,此语最妙。方其运也,左右前后,却不免欹侧,及其定也,上下如引绳,此之谓笔正。柳诚悬之言良是,古人得笔法有所自,张长史以剑器,容有是理,雷太简乃云闻江声而笔法进,文与可亦言见蛇斗而草书长,此殆谬矣。”⑥
可知要求握笔指实掌虚。砚墨自用,并喜用浓墨,王澍在《论书剩语》中曰:“东坡用墨如糊,云‘须湛湛如小儿目睛乃佳。’古人作书,未有不用浓墨者。晨起即磨墨汁升许,供一日之用。及其用也,则但取墨华,而弃其渣滓,所以精采涣然,经数百年而墨光如漆,余香不散也。……墨须浓,笔须健,以健笔用浓墨,斯作字有力,而气韵浮动。”⑦
关于苏轼倾斜执笔的这种执笔方法,倪思《京俎堂杂记》中曰:“本朝字书推东坡、鲁直、元章。然东坡多卧笔,鲁直多纵笔,米老多曳笔。若行草尚可,使作小楷则不能矣。”⑧
黄庭坚《论书》中曰:“或云东坡作‘戈’多成病笔,又腕著而笔卧,故左秀而右枯。此又见其管中窥豹,不识大体,殊不知西施捧心而颦,虽其病处,乃自成妍。”⑨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得知东坡先生卧笔单苞着腕,指实掌虚,再加上喜用浓墨,故行笔速度不快,用笔以侧锋为主,点画扁平浑厚,右肩耸拔,坚利凝重,形成了独特的个人书风,后人评价如老熊当道、百兽畏服。
然而,在用笔上,董其昌则主张发笔处须提得笔起,不信笔。在其书论《画禅室随笔》中曰:“发笔处便要提得笔起,不使其自偃,乃是千古不传语。”⑩
又曰:“作书须提得笔起,自为起,自为结,不可信笔。后代人作书,皆信笔而。信笔二字,最当玩味。吾所云须悬腕,须正锋者,皆为破信笔之病也。东坡书,笔俱重落。米襄阳谓之画字,此言有信笔处耳。”⑥
正是在这样的书法观基础上,董氏在其著说《画禅室随笔·论用笔》文首对用笔提出要求:“米海岳书,无垂不缩,无往不收。此八字真言,无等等咒也。” ⑪
由此可见,董其昌更为推崇米芾的悬腕悬肘书写方式,究其原因所在,董氏一生崇尚魏晋书风,笔锋在纸上跳跃翻腾,所以其书学理想要求笔提得起,八面出锋取势排宕。而这与东坡相异。相似的是北魏书法也是倾斜执笔写成。侯开嘉先生在其《魏碑本是用斜执笔写成的》一文和王玉池先生《从高昌砖志谈魏碑》一文认为偃管侧锋就是把笔杆、笔锋同书写面保持斜角,譬如45°角。以楷书《始平公造像记》为例,我们所见帖内的勒笔大多为方笔。而方笔如何写呢?须用偃笔侧锋写成。
“方笔魏碑是悬笔侧锋,外露棱角。行笔时落笔成棱角,随即变为绞转用笔,提按动作不明显,收笔时笔尽势收,略微提笔向右下回锋,力求整个线条用笔中实。”⑫
中锋与侧锋常常是并用的,相互转化过程中完成点画的书写,王羲之、王献之作字中侧并用,米芾八面出锋,岂笔笔中锋为一定成法乎?
三、书法艺术风格与价值
(一)风格
董其昌一生三进三出,此时告老还乡明哲保身,为艺术献身。年轻时结识著名收藏家项元汴、韩式能、吴廷,得以获见大量历代书法名迹,尤其是晋唐墨迹,自己也选辑晋唐等名家书迹刊成《戏鸿堂帖》,促使学识、眼界、修养的提高。年轻时初學颜真卿,虞世南,后受老师莫如忠影响上溯魏晋,“晋人之外一步不窥”,根植传统,尚魏晋风骨。晚年书风回归颜鲁公、李北海。主张“提得笔起”“以奇为正”,所以作品中很少有偃笔,拙滞之笔。通观此篇《论书并书杜甫诗》行楷卷,闲适自在,淡意空疏之意迎面扑来。与杨少师《韭花帖》相类,没有用浪潮似的行气之法,字字独立,不疾不徐,闲庭信步跃然于纸上。
字体为行楷,楷书中稍掺行书笔意。董其昌曰:“最得意在小楷书,而懒于拈笔。但以行草行世,亦都非作意书,第率尔酬应耳。”⑬
可知他平生最得意之作是其小楷,对小楷颇为自负。这并不难理解,明代教育主张学用合一,在朱熹等性理之学影响下,形成“楷敬”为审美的书学教学观念,《明史·选举志》中对书法学习有明确规定,科举入仕必作楷书。董其昌为官期间奉敕而书也必用小楷,如传世作品《楷书勤政励学箴轴》。然董氏传世小楷作品较少,大多以行草书流传于今。所以通过此件行楷作品可一定程度上窥探其楷书面貌。书分两段,前半段发表自己的书学见解。字体稍小,用笔遒健俊逸,方圆兼备,结体开阂有致,收放自如;后半段抄录杜甫诗,字体稍大。
与前半段不同的是,后段用笔转折以方为主,清隽瘦硬,潇洒稳健。崇祯八年,81岁高龄的董其昌依旧在临习颜书,有书作《临颜真卿蔡明远帖》传世。从颜公、米芾出,化颜鲁公雄强端穆为平和疏秀,火气全无但神气十足,意法自洽,自成一宗。再加上因长期生活在松江地区,江南文人的文雅秀润融于他的血液之中,受禅宗思想影响,以素淡为美的审美观。用墨淡雅,又加上善山水画的加持,用水来调和墨色的浓淡,笔势在纸上的游走展现得更为清晰明朗,呈现出墨气氤氲的效果,也给观者留下简净典雅、素净简纯的审美愉悦观感。是淡雅之极,亦绚烂之极也。
(二)价值
董其昌所欣赏的是劲力媚好的书作,用笔如“印印泥”“锥画沙”的特点,其点画追求骨力,崇尚魏晋风度。而忌秾肥偃笔。在这种审美追求的影响之下,自然要求笔锋在纸或者绢上灵活运转,时提时按,充分发挥笔锋的灵活性,苏轼《论书》中曰:“书必有神、气、骨、肉、血,五者阙一,不为成书。” ⑭
苏轼推崇颜真卿,讲究血肉丰满,在这种书学审美影响之下,书写时自然重按毛笔,卧笔着腕,这样点画才能显得凝重浑厚,体态丰腴,符合苏轼的审美观。刘勰 《文心雕龙·定势》中曰:“所习不同,所务各异,言势殊也。”⑮
董、苏二者的追求、观点不同,遂直接影响创作面貌。遂董其昌对苏轼偃笔心存芥蒂,不足为怪。作为帖学大家的董其昌生前享尽了功与名,并影响了一大批书家。加上皇帝对董书喜爱的加持,一时间在朝野中掀起崇董书风。如姜宸英、沈荃、张照、担当、查士标等人。张照作为董其昌的头号追随者,对董氏推崇之极,心慕手追整日把玩,认为董氏取法乎上,追随魏晋之风,胎息古人。董氏“提得笔起”“不卧笔”同样指导着张照的书法实践。字势跳跃,气象超然,字里行间洋溢着文人的书卷气,尊崇传统法度一望而知。
探求董其昌多次在其著说中提到的偃笔问题,对于研究董其昌书学理想、审美观念有一定意义,同时也可将董氏《论书并书杜甫诗》这一书作收入研究董其昌的书目,补《董其昌年谱》《董其昌系年》等著录阙失。
笔者在平日书法实践中,感受中锋侧锋运用问题对于书写效果举足轻重。侧锋笔法的运用极大地丰富了书法表现力,以北魏《元倪墓志》为例,勒笔下笔处是侧锋,行笔则由侧锋调转为中锋,从而出现我们所看到的斩钉截铁状的方笔效果。行草书更甚之,如米芾《苕溪诗帖》,大多勒笔、弩笔皆以侧锋重按起笔,后由重转轻过渡,行笔速度较快,潇洒淋漓,多在中侧过渡中竣事。笔杆定不是始终如一地垂直于纸面,也不是一味地倾斜偃笔,而是随着丰富的笔法在空中自然地左右摇曳,达到以劲利取势、风樯阵马、八面出锋的艺术效果。其中意之所随、笔随心意之义理需要我们在具体的书法实践中窥其堂奥,细细体会。
四、结语
综上所述,《论书并书杜甫诗》卷作为董其昌晚年作品,书法淡雅温和,清秀简远,退尽火气,以意韵胜,是玄宰少见的行楷佳品。鲜明提出的作书不得用“偃笔”等观点,与苏东坡相异,是董氏一次次对古代传统追根溯源的结果,也是其追随魏晋书风的具体表现,从而影响了清初书坛帖学领域书家的创作审美追求,学界和书法界应给予一定分量的关注。
注释:
①齐渊:《董其昌书画编年图目》,人民美术出版社,2007年版,第416页。
②④⑥⑩⑪⑬⑭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2014年版,第388页,第720页,第540页,第541页,第539页,第548页,第313页。
③⑦杨勇:《论书雅言》,上海书画出版社,2021年版,第40页,第72页。
⑤[宋]朱熹:《朱子语类》,第8册,崇文书局出版社,2018年版,第2534页。
⑧[宋]倪思:《京俎堂杂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62页。
⑨崔尔平选编校点:《历代书法论文选续编》,上海书画出版社,2015年版,第66页。
⑫王梦笔:北魏《始平公造像记》与《石门铭》摩崖比较研究,河南大学,2009年版,第25页。
⑮[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5年版,第96页。
(作者简介:江威蝶,女,硕士研究生在读,河南大学美术学院,研究方向:书法<篆刻>)
(责任编辑 刘月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