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阳旅店
2022-05-23田铮
田铮
这是一座陌生的城市,霓虹流彩,车影穿梭。
易红托着行李箱站在一排公交站台前,四顾茫然。说不出是冷还是烦,或许两者都有。她两只手来回交错地拽着衣服不停地揉搓,她是今天刚到的上海,一下火车就是傍晚了,坐在候车厅却一直等到满城霓虹灯亮了才走了出去,毕竟一出这个站所有的烦心事都会接踵而来,而只有在火车上易红才能感受到被自己称之为“幸福一刻”的时光。短短二十个小时抑或对别人而言是长长的二十个小时,易红可以坐在窗前,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它们怎么能那样短暂呢?易红把脸贴紧窗,眼睛使劲地往后瞄,只不过一瞬间,美好的事物就结束了。她轻轻叹了叹,一瞬间是多快呀,就是刚才的事,她无能为力地把头倾斜在窗前,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谁说不是呢?一瞬间的事,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她也曾和其他同龄女生一样在城市里上高中,拥有着美好的一切,易红很珍惜这个机会,即使父亲曾用过一切手段想把他从这美好的生活中给拽出来。不,她应该称他为“继父”,可易红没有这样叫,她天生就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儿,她不想看到母亲为难,同样她也不想在这个家掀起一场战争。易红对亲生父亲的记忆只停留在十二岁,大概人生中大半部分的幸福也都停留在那一刻吧!那时候,父亲每天会蹬着自行车一路讲着她以后翻遍所有童话书都找不到的童话故事送她去上学,到易红上高中那会儿她才知道那些故事竟然都是父亲瞎编的。易红笑了笑,自己早该知道一个连初中都没毕业的建筑工人,怎么会看那么多的童话书,但她还是每天不依不饶地围着父亲给她讲。每个小女孩的童年都是充满了无穷无尽的想象,像无边的星空,美好而又缥缈。这时候,父亲总是要卖卖关子的,说这是说书人吃饭的本事,每到关键的时候总会说:“若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她又笑笑,眼泪掉了下来。父亲的故事总也讲不完,可人却总有完的那一天。
第一次听到父亲住院时,易红有点蒙。母亲坐在床前泣不成声,父亲说过自己是国防身体,永远也不会生病,即使大冬天跳下河洗澡也不会,易红不信,她偏要逮住父亲生病的机会。可她没有逮到这个机会,易红的确没看见父亲生过病,哪怕是个小感冒,甚至连打个喷嚏都没有。父亲得意地笑:“你呀,就是个小病秧子,成天抱着个药罐子,别人一根手指头就能轻松推倒你。”可易红没倒,父亲却倒了。后来她才知道父亲得了胃癌,“癌”这个字易红当然明白,她周围所有的人也都明白,那是绝症,胃癌=绝症=死亡,易红在脑海里不断地换算得出了这个公式。这是第一次让她感觉到天塌下来了,父亲……是要死了,父亲的确死了。他拖得太晚了,已经到了晚期,长期大量的体力劳动加上经常不吃早餐造成的胃部疾病导致了这样的结果,这就是结果,结果就是……天塌了。
父亲没有像她经常在电视节目上看到的那些生病的人一样,因为自己身患重病把家里的积蓄全部花光后等着好心人来救助,而是只坚持用一些廉价药。易红在门口听到父亲对母亲说:“反正也治不好了,多花那么多冤枉钱干什么,留着你和易红用,她将来还要上大学呢!”易红哭了,母亲也哭了。好长一段时间了,她总觉得不适应,再也不能坐在父亲的自行车上去上学了,晚上回家也没有人讲故事给她听。易红知道母亲很辛苦,一个女人在纺织厂里加班加点,只是为了支撑起这个家,这是多么不容易。于是,她开始主动学做饭、洗衣服,直到包揽了所有家务活。易红很勤快,以后也是个贤妻良母,标准的中国女人,母亲这样对人说。易红不语,只是低着头笑,直到发觉母亲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有些复杂,易红突然像小偷一样警觉地问:“怎么了?”她知道可能会发生不好的事,这也是易红最不想听到的事,在学校的时候她就知道了。那天,她和两个同学在教室画黑板报,易红是组长兼画手,收集了一大堆资料正画着牛顿头像时,帮忙的一个女同学冷不丁地问了她一句:“你妈给你找新爸爸啦?”易红抬起头,身体像是被人用针刺了一下,全身僵硬,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女生。“我也知道,她还拽着我妈去那男的家里哩!”另一个女生连忙补充道。易红看了看她们,低下了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易红从来没有想过“新爸爸”的问题,可是事情就这么悄然发生了,她还记得那个新爸爸第一次到自己家来时的场景。
“红红,瞧,这是你王叔。”母亲像躲瘟疫一样躲开了易红的眼睛,易红点了点头坐到沙发上偷偷打量了一下他。四十多岁的年纪,一张干瘪的脸好像被吸干了水分,皱成了一张面皮,两只眼睛像是没了生气一样空洞,他递给易红一个卡通少女的发夹。看来是有备而来,易红一时手足无措,愣了半天才接了过来,上面沾满了灰尘,黑黝黝的就像刚从垃圾堆里刨出来的。易红看着这位“新爸爸”是怎样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来点,用两只粗黑的手指夹着烟大口大口地吸,又看着他怎样握着一瓶啤酒咕噜咕噜地使劲往喉咙里灌,瓶口没捂严实,水泡还从嘴角缝里顺着衣领口往下流,流到裤子上再从裤子上流到地板上。易红又看了看母亲,母亲却低着头不看她。三个人就这么坐着谁也不看谁,还是那个王叔打破了沉默,他喝完酒浑身散发着一股怪味,是烟酒混合了汗液的味道,易红用手捂住了鼻子。
“房子不错,就是有点窄。”他站起来环顾四周。就像买主到卖主家买房子看好條件准备交易一样,易红看他走进母亲的卧室又从里面走了出来再走进易红的卧室。易红再瞅瞅母亲,母亲还是没看她,母亲大概是觉得自己亏欠了孩子,本想撑到孩子长大,也许身上的担子实在太重了些,撑了几年撑不下去了。易红心里清楚,她有十六岁了,也明白了许多事。
易红和母亲一直没再说话,可那个王叔还是来了,成了易红的新爸爸。易红对这个称呼可不怎么感冒,她不想要什么新爸爸,在她心里父亲永远只有一个,再容不下别人。可表面上她却还要装着叫“爸”,“爸”和自己亲爸一样,也是在外地工地上做活儿的,有时一连好几天都看不见人影。
新家庭刚开始组建的那两个月易红还觉得这个“爸爸”除了有点不讲卫生和脾气暴躁点儿对她们母女还算不错,特别是对易红,他不但主动承担起家务活,还时不时地对易红嘘寒问暖。
可在一次下楼时,易红无意中跟他碰了面,他有活儿做,所以好几天都是早出晚归,一直没见着面,易红去上晚自习刚到学校发现忘带书,于是赶忙跑回来拿。
“课程很紧吧!”他问。
易红被问得不知所措,她最怕和他单独处在一起的情形,莫名的尴尬气氛席卷了整个楼道。易红谨慎地答道:“嗯,快期末考了,自习课又添了一节。”他没说什么,叼了根烟继续往上走,易红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冲他喊道:“那个……暑期的补习费老师催了好一阵了,同学们都交差不多了……”接下去说的什么易红自己也不知道,她的脸颊红了起来,心扑通扑通跳得很快,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新爸爸没有说话,易红看着他走了进去,听到门“哐”的一声关上,易红飞快地跑去学校,感觉自己像脱了层皮似的,全身火辣辣的。
整个晚自习脑子里都是些零零碎碎的杂事。
又是两三天没见到他了,可是钱的事情要怎么解决呢?他也没有要给的意思,易红恨自己无能,为什么要可怜兮兮地去伸手向他要钱?自己真的糊涂到家了,难道还真指望他会善待自己?易红想想觉得又好笑又心酸,躺在床上准备睡觉,忽然听到隔壁有什么响动,她爬起来用被子包住身体只把两只耳朵露出来往墙上贴,墙的隔音效果不是很好,她全听到了。
“小声点,别让小红听到。”是母亲的声音。
“听到就听到,我还就是让她听到,成绩不好还要学别人考大学,她也得有那个本事才行,她上的这什么破烂高中,一年花了老子多少钱?什么这个补习费,那个考试费,有本事自己挣去,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哪个不是在外面挣钱?”他故意扯着嗓门吼道。
易红裹着被子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她早该知道是这样的,他对自己已经容忍很久,也是该爆发了。易红没听到母亲的声音,不知道她会说什么,后面断断续续的又争吵了几句,易红大概也明白了母亲的意思,让她尽快念完高中然后去打工。
易红倚在床上,没有开灯。窗子没捂严,灌了一丝冷风,凉凉的。她感到自己清醒了很多。
一夜未眠……
整个寒假都很乏味,也很寂寞。也许自父亲走后的每个寒假都是这样过的,除了每天规规矩矩地做完家务,剩下的时间应该是剩下的世界,就都是她的了。易红很满足还能有一个自己的世界,可是这个世界的末日也快到了,她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可终究还是要面对的,她苦笑了下。
易红的成绩不是不好,只是经常感月伤怀,许多时候都沉浸在自己的美好幻想中,导致学习分心。高三的一年都很忙,同学们都说上一年高三就像脱了几层皮,能全身而退的,不多。易红也开始脱皮了,她主动搬到了学校宿舍以便晚上有更多的时间复习,更重要的是她离开了那个家。离开了那个“新爸爸”后易红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幸福,这一年的学业虽然辛苦但至少是快乐的。
高考的前一天晚上,易红没有睡觉,她比其他人都紧张,可是紧张似乎又没有什么意义,不管考没考上自己都上不了大学,这是注定的,他们早就商量好了。他能把自己供到念完高中已经很不错了,怎么还能有其他的奢求?人应该懂得知足,易红觉得自己太贪心了,高考结束后她就去了一条美食街找了个海鲜店打零工,自己可以赚点钱,等有了远行的路费就可以去沿海城市一个人生活了,易红这样为自己打算着。
餐厅的老板是个标准的势利眼,对员工出了名的克扣,每次看到那张因长期吃肉而堆积成大饼的脸,易红就低下头转过身,她不想自己因这张脸而经常怄气。餐厅的工作很忙,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十点,中间有三小时的休息时间,易红就利用这个时间来看书,她喜欢看书,什么书都爱看。国外的《简·爱》《乱世佳人》,国内的《红楼梦》《西厢记》。忙碌的工作后,这些书就成了医治她身体的良方。
高考成绩发布的那天易红也没有去学校,是老师打电话过来告诉她的。505分,出乎自己的意料,能上个本科。“明天过来填志愿吧,老师很热情地说。”
易红把嘴凑到电话旁:“不了,王老师。我想……我可能不去填志愿了。”老师明显被镇住了,许久没有出声,易红能感觉到老师此时脸上惊愕的表情。
“怎么了,易红?放弃念大学可不是开玩笑的。”老师有点不明白。
“我真的决定不念了。”
“那你说说原因,学校也许会帮你想办法。”
易红不想把这些苦水倒给别人,她也不想让别人施舍自己。说了句对不起后,易红挂断了电话。接下来的时间就是跑到床上捂住被子悄悄地哭,她不是不想念,她比任何人都想念。可是理想与现实总是格格不入的,父母都不想让她继续念下去啊。要知道大学四年里的花费可是比高中三年还要多出好几倍。易红不是个不懂事的人,相反她很明事理,知道家里的确没钱,母亲的年纪也大了,她不忍心看着母亲每天那么辛苦。哎!她似乎做了一个决定,应该是早就做好的决定吧!易红掀开被子擦了擦脸,打了个电话回去,是他接的。
“爸,我明天决定去上海了,是去打工。”易红补充道。
“跟谁一起去,那边有熟人吗?”她再次挂断了电话。这次她终于忍住没哭,径直走下楼去,跟老板说了自己要离职。老板娘在一旁精打细算了半小时后递给了她八百块钱。“喏,这是你离职的工资。”易红接过了钱,她看着老板娘疑惑的表情,没有说话。她当然知道老板娘少算了她工资,只是老板娘很惊诧这个小姑娘怎么没像其他小妹一样跟她大吵大闹。
下午就去買了票,易红待在候车室里,想了很多事情。直到检了票上了车,愁绪依然缠绕着她,让她心绪不宁。就这样,她被命运的强力推到了上海。
整个上海都略显孤寂,特别是易红,她感觉跟这座城市比起来自己显得格外渺小。车窗外,还是一辆辆疾驰而过的车。公交车内开着灯,乘客们有说有笑,各自陪着自己的亲人朋友聊天,似乎很快乐。一车接一车的乘客上了车又下了车,易红还是不知道要去哪儿,她没想那么远,到了那里应该怎么做。母亲叫她多带点衣服,到了那儿先找到地方住下来再去找工作。可是去哪里找住的地方呢?那么多高楼林立的大厦一栋挨着一栋,酒店倒是多得数不清,不过都不是给她预备的。易红转过身望到后面有个很大的广告栏,上面贴了很多杂乱的广告信息。她在上面扫了一圈在最下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张手写的小便签。“暖阳旅店,给失意的朋友一个家的港湾,电话:021-253641。”她很好奇,怎么会有这么一张特立独行的广告,她照着上面的电话打了过去,电话接通了,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喂!你好。请问是暖阳旅店吗?”易红问。
“是的,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吗?”易红感到诧异,这人是开旅店的,问的第一句话不是“请问您需要住宿吗?”而是问人需要什么帮助。
易红顿了一下,轻声说道,“我需要一间旅店。”
“那请问您现在在哪儿呢。”
“火车站。”易红答道。
“请您乘坐54路公交车到福深路下车,到时我会到那儿来接您。”
“谢谢!”
“不客气!”
短短几句话,易红觉得心窝子忽然暖了起来,她怀着忐忑的心上了54路公交车,半个小时后在福深路下了车。
易红低头看了看表,已是晚上九点了。周围很静,没有多少人,只有几处路灯泛着淡黄的微光稀稀落落地散在各处。她走在青石板铺成的人行道上,街边的门店早已关闭,只有几只小狗凑在一起刨着垃圾,看到易红后便向她吼两声,易红觉得自己就像这些流浪小狗,无家可归。怎么没人?她心里想。易红找了一处台阶,从行李箱掏出两本书垫在上面坐了下来,她很累了,现在很想休息。微风拂过,她不禁打了个冷战,感觉有一丝凉意,便用手理了理头发。一抬头,忽然看见正前方坐着一个男孩,是坐着,不过不是坐在台阶上而是轮椅上,易红被吓了一跳,本能地尖叫了一声。
“对不起,吓着你了!”轮椅上的男孩歉意地笑着。“我看你睡着了就不想打搅你。”易红觉得那笑很甜美,像灿阳一样暖在心底。
“你就是暖阳旅店接电话的那位吗?”易红也笑着问他。
“是的,您需要一间旅店是吧?跟我来吧!”易红没有起身,他看着易红又笑着道:“别怕!像我这样的人还没本事欺负到你。”说完,指了指自己的腿,易红也觉得是自己多虑了,于是尴尬地笑了笑。
易红跟着他穿过了两条人行道后拐进了一条弄堂,这是上海的老式弄堂,从砖的颜色就可以看出岁月的痕迹。易红跟在轮椅男孩儿的身后,狭长的弄堂总觉得让人窒息,两人穿过弄堂后,来到一处院子前,易红回头望去,后面是黑麻麻的一大片,院子里很清幽,几处灯光在微风中跳动着。
“那便是旅店。”轮椅男孩伸手一指,脸上依旧挂着微笑。伍洋转过头来易红这才看清他的长相,不过十八九岁年纪,但脸色却显得很苍白。不过依旧能看出他长得很清秀。头发不多,梳得齐齐的,沿着额头一直斜到眼角旁,衣服裤子都是白的,洗得很干净。易红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洗衣粉的味道。真可惜,这么好的一个人却天生残疾。上天总喜欢糟蹋美好的事物,易红心里叹道。
进了旅店,易红总算松了口气,折腾了快半个晚上,她很累,也想早点休息。旅店很小,一进门向左走,中间是一条狭长的过道,两边房间相互对称,清一色的黄色木门。易红数了数一共是十二间客房,轮椅男孩指给她一位阿姨带她进房。“最里边的一间。”阿姨不说话向易红点点头向前走去。易紅放下行李,长长地吐了口气。她不想再去想什么事,倒在床头正要入睡,有人轻轻敲门。
“谁呀!”
“是我。”
易红开了门。
“这是热水,一定很渴吧,轮椅男孩递给他一壶水。”易红笑着接了过去。
“我叫伍洋,你叫我小洋就好了。”易红正要道谢,伍洋却已划着轮椅走了。
易红睡着了,迷迷糊糊老是梦见伍洋灿烂的笑。
第二天一大早易红就出了门,买了张地图,一张报纸,穿梭在整个上海的公交站、地铁站。人生地不熟,易红转了半天不知道去哪里找工作,她倒是问了几家公司,可人家既要文凭也要资历,这些,易红没有,便自觉地走开了。依旧是人来人往的大街,易红顶着个大太阳走过来又走过去,差点中暑。好不容易找到了旅店的入口,这旅店,还真是隐蔽,晚上没看清白天还真难找。易红心里嘀咕着。
旅店倒很凉快,易红坐在下面,她想找伍洋。其实,也不想找他,可没办法呀!伍洋是本地人总能想个法子给她些建议的,易红找到昨晚那个阿姨,问了她半天可阿姨却一句话也不答。直到她在易红面前手舞足蹈地比画半天,易红才反应过来,原来阿姨是个哑巴!易红心里想:奇怪,怎么旅店的这两个都是残疾人?
易红还是每天天一亮就出去找工作,可每天还是沮丧着脸回来,这旅店的费用虽然很便宜,但也撑不了多久,易红开始担心起来。
一天晚上她在房里想着一大堆麻烦事,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于是便去后院坐坐,想凉快下,也好让自己的心静一静。不想却遇到了伍洋,他还是一身干净的白衣白裤,伍洋背对着易红借着走廊微黄的灯光不知道在干什么。
她拍了拍伍洋的背。
“嗨!”
“是你啊?”伍洋显得很高兴。
“怎么样,找工作还顺利吗!”易红想求他帮忙,但又觉得不好意思。
“找了几个都不太称意。”
“没事儿,慢慢来嘛,找工作不能太急,外面太阳那么大小心别中暑了。你可以先住在我这儿,我托朋友帮你问问。”
易红眼里湿湿的想哭,这是异乡里唯一一个这么关心她的人。
“谢谢你!”易红除了这三个字外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看伍洋手里拿着一幅画。
“这是你画的吗?”
伍洋挠挠头,歉意地笑笑,把画递给她。
“不好意思,画得不好。”伍洋尴尬地说道。
“这是……”
画中,一个女孩拖着行李箱坐在一处台阶上,月光照着她的头发泛出淡黄的光,她很疲惫地用两只手托着下巴,眼神中充满了忧郁……
“不,你画得很好。”易红很坚定地点了点头。先是片刻沉默,随后两人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易红红着脸看着伍洋,此时,伍洋也红着脸看着她。
“你笑得真好看。”伍洋说。
“你笑得也好看。”易红说。
“为什么要画我?”
“因为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是一个不平凡的女孩,你漂亮勇敢,可眼里却总带着一丝哀愁,我想知道是什么让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如此忧伤。”
伍洋依旧是笑着的,易红第一次感到这世上有个人可以进入她的内心。
“因为很多事啊。”易红踱着步,左手拧着右手。
“我总觉得自己在这世界上是多余的,老天爷这么残忍地要把我身边最亲的人夺去,还要把我的幸福和我的人生夺去,要让我孤零零地活在这世界上,要让我承受所有一切我不能承受的事物,我太累了真的太累了。”易红说完,脸上挂着两滴晶莹剔透的泪珠。
伍洋推着轮椅靠拢她:“我们都是被上苍遗弃的人,我也非常能理解你此刻的心情,我跟你一样,从小父母就离异了,在我的记忆中他们每天都在争吵,我劝他们,可他们却不理我,后来爸爸去了加拿大,我妈妈又结了婚。”
“那你现在是跟你妈妈一起生活咯?”易红接道。
伍洋苦笑了一下,“我一个残疾人她怎么能有精力来照顾我呢?”
易红没有问下去,她知道,这都是命。
易红第一次觉得自己可以和一个人这么亲近,可以给他说掏心窝子的话。那可是自父亲过世后再也没有过的事。
伍洋喜欢画画,易红也喜欢画,在学校里她就经常画。伍洋给她画她就给伍洋画。事后他俩都异口同声地说:“你画得好!”这时伍洋会转过头看她:“要是能举办一个画展该多好,这样就可以把这些画给很多人看了。”伍洋的父亲就是画家,伍洋从小就跟父亲学画画,为此母亲总是一脸愁容,逢人便说咱们家以后又要出个画家。伍洋比谁都清楚自己,自己这样子怎么能做画家?父亲临走时把以前的旅馆留给了他,因为他知道他跟伍洋妈妈谁也照顾不了伍洋,这点资产算是留给他的,让他自力更生,也省去了一切麻烦。母亲要结婚了,伍洋写信祝贺她要幸福,母亲哭了,可哭有什么用,伍洋还是要离开她,太阳也还是要照常升起,她也还是要有自己的生活。
易红跟伍洋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在街上,在店里,在哪里他俩都是一对。易红越来越觉得自己跟伍洋的关系似乎已经超过了普通朋友的范畴。她知道,对于伍洋,自己是打心里喜欢的,易红从来没有跟一个男生这样过,推他去超市,去浦西大桥看海,陪他去看画展。偶尔说笑一两句后易红背对着伍洋时脸颊会发烫,女孩家的心思伍洋当然不知道。易红常暗地里嘀咕:自己已经爱上他了,爱上了一个缺腿的男孩,爱上了他俊俏的脸庞,爱上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独特的味道,涩涩的。易红没开口,她要等伍洋开口。
找到工作后,易红来旅店的时间就少了,伍洋冲她笑笑,说易红是女强人。可易红苦笑:“什么女强人?不过一个打工小妹罢了,书没念成,父亲也死了,这辈子,自己就这样过吧!”易红的公司是做房地产的,伍洋托朋友介绍给她的,小文员,每天工作量却不小,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往她身上堆,部里的人看来了一个这么勤快的小妹,以后偷闲的时间就更多了。策划的王姐冲她努努嘴,易红很聪明,知道这是要咖啡的意思,于是忙不迭地提着水壶往外跑。设计的小李办公桌下塞满了垃圾,对她招招手,露出一排龅牙,“小易,去拿扫把来打扫打扫,你看这儿,脏得成什么了都。”“小易,文件帮我拿去复印。”“小易,去帮我买两份报纸。”所有人都冲她吼,吼习惯了就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易红自己也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她听话,任劳任怨,但也趁此学了不少东西,这些都是学校里学不到的,她端咖啡给王姐的时候就跟她学了有关策划的知识,给小李打扫卫生的时候,请教小李,小李就很神气地在她面前卖弄两下。一来二去,易红啥都会了,她帮忙做的事就不是端茶送水那么简单了,办公室有人偷懒的时候就会对她献殷勤,“小易,替我顶一顶呗,下班请你吃烤鸭!”烤鸭是没吃成,事情倒给做得很干净。
下班累了,易红就想到伍洋,她忽然觉得自己好久没有去过暖阳旅店了,易红不住旅店,自己租了房子,她把厚厚的工作服随手往床上一扔,套一双拖鞋就走了。
“伍洋!”她依然很腼腆,伍洋也很腼腆。他俩不知道说什么,没以前那么聊得开,恍然间,易红见伍洋的脸色比起以前看到的要白很多,白得……像僵尸片里的僵尸。
“最近怎么了?不舒服?”易紅问。
伍洋堆起笑,是勉强堆起笑,“没有,晚上捂被子捂得多了,汗浸在上面就白了。”
这是什么逻辑?易红显然不信,伸手向他头上摸去,“我说过我没事,伍洋推开易红的手。”
“你以后别来找我了!”伍洋的眼神中充满了愤怒。
易红愣住了,是因为好些天没来看他?不会呀!伍洋不是这么小气的人,那是?易红想不出为什么伍洋忽然对自己那么冷淡。
“伍洋,我……”易红想把她心里那点事儿告诉伍洋,可她理了理头发,又有点说不出口。
伍洋不吭声,始终低着头不看易红。
“伍洋,我喜欢你,我想跟你在一起。”易红觉得轻松了好多,她终究等不及伍洋率先开了口。
易红的脸颊迅速蹿红,她斜眼瞄伍洋,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易红看伍洋缓缓抬起头,听见他说:“不可能!我们不能在一起!对不起,你走吧,你永远也别来这里了,永远!”易红看他坚定地重复着“永远”二字后划着轮椅离开了。
易红有种被人使劲地摔在地上,心脏都要震裂的感觉,脑袋晕晕的,好久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流着眼泪跑开了,大街上飞驰的汽车险些撞到她。易红亲耳听到伍洋对她说永远也不想看到她,“我不会再来了,永远!”易红在心里对自己说。
易红疯狂地跑回家,关上了门,从晚上哭到早上,眼睛红红的,她恨老天为什么这样一次一次地捉弄自己,还毫不留情地摧毁了她所有的幸福。
但易红还是以前的易红,不管遭受多大的磨难,自己总会想办法抹平伤口,忘掉伍洋,忘掉那曾令自己心动又让自己心痛的短暂幸福时光,唯有时间可以消灭一切。易红发疯地努力工作,她并不畏惧,反而愈战愈勇。到后来,她成了伍洋口中的女强人,大家都这么叫她。易红的工作劲头很受老板赏识,从小小文员调到了售楼部,再从销售员晋升到销售主管,业绩一直飙升。
“做得不错呀!”老板拍拍她的肩,易红却苦笑,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能在上海这个地方立住脚跟,还做上了主管。
上海的冬天没这么冷过,还下着绵绵不断的小雨,从十一月就开始了,阴凉凉的,易红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母亲生了小弟弟,白嫩嫩的就像易红小时候一样可爱。可易红并不关心这些,也不想去打搅他们的幸福生活,她还是一个人过。
得知伍洋噩耗的那天,易红正在休假,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伍洋母亲的声音,她在电话里显得很平静,伍洋死的时候一直叫着易红的名字,原来伍洋早就知道自己要死了,是他故意疏远易红的。伍洋得的是先天性肌肉萎缩,出生后就不能站立,做了好几次大手术还是不行,医生说伍洋活不过二十岁,父母带着他去了很多地方可都没有明显的效果。夫妻俩为伍洋操碎了心,你指责我,我指责你,终究还是分了。伍洋一个人在旅店住了下来,他在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命。他开始掰着手指头数着临近的日子,在无数煎熬和病痛的折磨下,易红的出现给了他人生中最甜蜜的时光,伍洋要感谢她,感谢易红赐予他的这一切。母亲在电话里有些哽咽了,她早已哭成泪人,失控地揪住自己的头发,“为什么?为什么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在他的身边,让他一个人离去。洋洋,洋洋……”她懊恼地一遍遍重复着伍洋的名字,可伍洋却再也没机会听见。原来那次和易红见面时,伍洋的病情就开始恶化了,他不想拖累易红,让易红为自己伤心,硬是拒绝了易红的爱意,一个人住进了医院。
易红匆忙赶到暖阳旅店,走进了伍洋的房间,伍洋母亲已坐在床前收拾好了他的遗物,见到易红到来后她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神情,她递给易红一个用红色塑料布包住的包裹。
“这是洋洋留给你的。”伍洋母亲小声哽咽道。
易红接了过来,把包裹捂在了胸口。
随后易红听到了伍洋母亲一个劲儿地指责自己是多么无情,怎么舍得让伍洋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易红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回到家后她锁上了门。她缓缓撕开包裹,里面是一叠她的画像,自己高兴的、不高兴的样子都画在了上面,伍洋总是这么认真,这么细致,他连她生活中的一颦一笑都这么完美地捕捉到了,这是易红最宝贵的东西,她把它收好放在了床头。
易红打开窗户,雨还在下,什么时候能停呢?她想。冷风吹打着她的门,像在说着悄悄话。梦里,伍洋的笑印在她的心里,易红笑着,泪湿了枕巾。
她知道,自己一辈子都抹不去那印记了。
(责任编辑 陈增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