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历史转折时期文化镜像的体育电影
2022-05-23石成城刘传霞
石成城 刘传霞
内容提要:作为新中国第一部以中国女排运动员成长经历为主体的电影,《沙鸥》再现了中国当代体育精神的变迁与发展,以具象化的影像建构了中国女排精神的基本内核。作为第四代导演的代表作,《沙鸥》呈现了历经磨难却依然怀有激情与理想的一代人,对国家、民族、自我的审视与期待。《沙鸥》参加了新时期初期轰动一时的人生意义和社会主义新人大讨论,以沙鸥精神和沙鸥形象为大讨论提交了具有浓重时代气息与个人印记的答案,成为当代中国社会转折时期的重要文化镜像。
关键词:《沙鸥》 女排精神 人生意义 社会主义新人
《沙鸥》是张暖忻导演以中国女排为原型而创作的一部表现中国女排生活和精神的体育电影,主要描写了国家女排运动队员沙鸥从1969—1979年间的生活和命运。作为张暖忻导演的成名作、第四代导演的代表作,《沙鸥》不仅是中国当代体育电影史上无法略过的优秀影片,也是新时期文学艺术史上不应忽略的重要作品。《沙鸥》在1981年公映后,激起了观众和评论界的热烈反响,引发了观影和评论热潮,普通观众、大学生、文化体育界专家学者等都参与了《沙鸥》的讨论。除了对《沙鸥》艺术形式创新的讨论之外,争鸣主要围绕《沙鸥》主题和沙鸥形象展开。作为中国第一部具有广泛影响力的女排题材电影,《沙鸥》参与了中国女排精神的建构与传播;作为一部以“思索”“生命意义”和“探求”“当代中国青年精神风貌”a为主旨的探索电影,《沙鸥》加入了“文革”结束以后中国人理想信念和人生意义的重建工作,成为20世纪80年代初期关于人生意义和社会主义新人两个大讨论的重要文本。时至今日,随着中国女排的成长,女排精神不断被注入新的内容,女排精神已经成为中华民族精神和社会主义时代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消费主义文化占据青年人精神与价值构成主导地位的时代语境之下,重新审视这部诞生在历史文化转折时期的体育电影佳作,人们会发现《沙鸥》对中国女排精神的建构以及对当代青年人精神架构的探求,仍然具有现实启发意义和感动人心的力量。
一、沙鸥精神与女排精神建构
“文革”结束以后,中国社会百废待兴,政治、经济、文化各方面亟需整顿与重建。在中国竞技体育运动走出国门、走向世界的路途中,中国女排率先崭露头角,而且在短短的几年之内不断地创造奇迹、改写体坛历史。1979年女排第一次在亚运会上获得冠军,打败了长期占据女排霸主地位的日本女排,1981年中国女排在第三届世界杯上首次夺冠,开启中国女排历史三连冠的“神话”之旅。“女排精神”一词于1981年首次在中国社会出现并广泛流行b,从此之后,中国女排成为举国关注的对象,出现了持久不衰的排球热,女排精神升华为新时期鼓舞民众团结奋斗、振兴中华的精神力量,成为中华崛起与复兴的象征。《沙鸥》这部以中国女排为题材的电影,生逢其时,触动中国社会、中国体育的敏感神经,所以,电影公映之后,有不少评论文章在讨论、分析《沙鸥》主题与人物形象的同时,总结了电影主人公、女排队员沙鸥的性格特点,提出了沙鸥精神的概念,并将沙鸥精神当作女排精神。著名文学理论家雷达将沙鸥精神归结为“爱国主义的精神,祖国的利益高于一切”c,不过,更多的评论则是从顽强、坚毅、拼搏、奋斗等层面解读沙鸥精神。在关于电影《沙鸥》讨论即将结束的时候,有学者分析各方观点,将沙鸥精神总结为:“为了追求理想,在顺境时,勇于战斗,勇于拼搏,在逆境时,坚毅顽强,不屈服,不气馁,不达目标决不罢休的革命英雄主义;为了祖国的荣誉,既能当闯将,又甘心作‘人梯’、‘铺路石’,愿献出宝贵的青春乃至生命的强烈的爱国主义。”d其实,这些评论对沙鸥精神的解读,有些逸出了《沙鸥》作品本身,是《沙鸥》创作团队也没有想到的。e对于沙鸥精神,当时就有评论者表示异议,认为不能将沙鸥精神指认为女排精神,沙鸥的境界不够高,女排精神应当是“依靠集体的智慧和力量,以青春的血肉之躯,为我们的祖国和人民去争取世界性的崇高荣誉”。f讨论分歧主要集中在如何理解沙鸥与集体的关系上,批评者认为电影没有体现出女排作为“团结奋斗的战斗集体”的特点,“沙鸥好像就是个人在奋斗”。g
结合中国女排以及几代女排人的成长历程,回望当年有关沙鸥精神与女排精神的争鸣,人们会发现以上的观点都有其合理性,赞成者在沙鸥精神中提炼概括了女排精神的主要时代内核——顽强拼搏、百折不挠、团结合作,而反对者对沙鸥精神的质疑也透露了女排精神作为一种体育精神的变迁与发展。
女排是集体项目,也是一种竞技运动。竞技体育是一种争胜文化,必然包含竞争性,包含对冠军、荣誉的追求。对从事竞技体育的运动员来说,夺得冠军、争取荣誉,既是其作为国民为国家、民族争光的体现,也是其作为个体实现自我价值的表现;国际体育赛场是扬国威、聚民心的角逐场,也是成就自我、超越自我的奋斗场。然而,中国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对体育文化的竞争性内涵持排斥态度,将运动员个体对冠军和荣誉的渴望与追求,称之为“锦标主义”或者“个人英雄主义”,并对此给予坚决否定和严厉批判。20世纪50—70年代,中国竞技体育渐渐与世界竞技体育界脱节,国家大力倡导“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全民体育运动。这一时期所拍摄的体育电影着重强调的是“‘發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以及在内部比赛中体现的社会主义、集体主义的价值观念”。h《沙鸥》显然将这一时期的体育电影作为前文本,其创作主旨之一是要对当代体育理念、体育精神做出修正与发展。《女篮五号》是新中国第一部、也是50—70年代影响最大的体育电影,张暖忻为《沙鸥》中的女主角披上了5号球衣,通过对沙鸥和她的教练、队友带有悲剧性运动生涯的回顾以及对中国女排悲壮曲折发展历史的追溯,剖析了“极左”时期所开展的批判“锦标主义”的文化思潮对中国体育事业和体育运动产生的危害;通过对沙鸥“不想当冠军,就不是好运动员”“我要的是金牌,不是银牌”“我爱荣誉胜过生命”等主张的一再宣示,肯定了体育文化所包含的竞争精神,证明了运动员勇于追求个人荣誉的合理性。在沙鸥的认知里,冠军不仅是竞争比赛中取得赛事胜利的标志,更是国家荣誉或个人价值得到世界承认的象征,所以,她表示并做到了“只要能打赢,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和牺牲”。
其实,“冠军情结”或者“金牌情结”是历经磨难的女排运动员沙鸥的个人追求,也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胸怀民族振兴愿望的国人之集体心理;沙鸥想通过冠军证明自己没有被苦难挫折所击倒,国人想通过国际性体育大赛上的胜利证明国家民族的振兴,但是,过度追逐冠军与金牌,并不符合现代体育精神,也偏离了体育本质。张暖忻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电影通过优秀登山运动员、沙鸥的未婚夫沈大威的话语,对这种带有偏执性、功利性的追求进行了校正、纠偏。面对沙鸥追求冠军的执念,沈大威开导她:“真正的幸福并不在于目标最终是否达到,而是在于为达到目标所作的奋斗之中。”冠军在张暖忻这里是实指,更是人生崇高目标的象征;追求冠军,不仅仅是指在赛场上调动体育技能与精神意志取得胜利,更是指向人生中的尽善尽美、尽自己最大努力去实现崇高的人生目标。所以,张暖忻没有让沙鸥实现她心心念念的冠军梦,而是安排她坐在轮椅上观看她参与指导的中国女排取得国际大赛冠军的实况转播。
新时期以来,国门重新开放的中华民族,走过了从20世纪80年代迫切地向世界证明自己、渴望被世界认可到21世纪充满自信地向世界展示自己所取得的成绩以及所拥有的民族特色的旅程,而中国女排在20世纪80年代突然崛起之后也经过从波峰到低谷、由低谷再到波峰的反复过程。21世纪的中华民族、中国女排、中国优秀运动员都拥有了足够的自信与强大,不再需要依靠一时的输赢证明自己。女排精神由20世纪80年代的“奋勇拼搏,为国争光”发展到今天的“祖国至上、团结协作、顽强拼搏、永不言败”。2020年9月公映的表现中国女排发展历程的体育电影《夺冠》,更注重体育的职业精神和体育特点,深入阐发体育争胜文化中所包含的追求卓越、不断突破的人类精神和勇气,将“成为你自己”作为中国女排运动员顽强拼搏、不断超越、永不放弃的动力和目标,为中国女排精神注入了新的内涵。i“成为你自己”是已经从自卑走向自信的中国竞技运动员、中国女排、中华民族追求的目标。从中国女排精神确立与发展的历程来看,沙鸥精神拓展了中国当代体育文化的内涵,深度参与了中国女排精神的建构与传播。
二、《沙鸥》与人生意义大讨论
《沙鸥》创作之时,中国社会正在开展人生意义大讨论。张暖忻明确表示以《沙鸥》“这部影片来参加这场讨论。对人生意义,做出我们的回答”。j1980年5月《中国青年报》刊发了署名为“潘晓”的读者来信,“潘晓”的这封《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的信件吐露了刚刚从“文革”中走出来的一代青年人,在重建人生意义的路程中所经历的迷惘彷徨、苦闷痛苦、怀疑困惑。“潘晓”的遭遇激起了国人,尤其是青年人的共鸣,从而引发了全社会有关人生观的大讨论。“文革”让那些对人生充满着美好憧憬与想象的青年人,经历信念破灭、价值崩塌,遭遇“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有许多青年陷入幻灭和虚无之中,也有不少青年试图跳出幻灭走出虚无,寻求新的文化理论资源,对生活理想和人生意义展开了痛苦而艰难的追寻。“潘晓”来信传达的正是后面这一群体的心灵搏斗。新时期初期百废待兴的国家,正在开展振兴中华的四个现代化建设,亟需调动全社会的积极性和各阶层力量。《中国青年报》组织这场大讨论的目的就是:“把青年中的消极因素转化为积极因素,扎扎实实地把青年引向搞四化。”k那么,如何能够化解青年人的幻灭与虚无?如何开掘他们痛苦而艱难的求索中所包含的积极因素,从而将社会发展的重要推动力——青年,有效地整合到现代化建设之中?在正视青年人所面临的理想与现实相矛盾的现实之后,《中国青年报》有意识地启用了个人主义话语,重评“自我”,以对个体价值的呼唤来批判“文革”对人的尊严、人的基本权利的践踏l,同时将青年人在集体主义时期社会主义教育中所养成的追求理想主义、英雄主义的冲动与新时期初期追求“自我实现”的个人愿望相结合,在理想主义、英雄主义话语中渗透个人主义话语。经过为期近一年的讨论之后,《中国青年》在给大讨论作总结与定性的文章中,对个人主义话语与时代关系做出具有官方性质的解读:“要正确调整国家、集体和个人的关系,也即公私关系,把国家、集体和个人三者的利益更好地结合起来,从而广泛地鼓励人们积极劳动,努力向上,增长才干,为社会主义多作贡献。”m
《沙鸥》对人生意义的求索与解读,与《中国青年》编辑部组织大讨论的初衷和解决方法大体是一致的。张暖忻在导演阐述中表示,拍摄《沙鸥》的目的之一就是:“让那些和沙鸥有着共同理想和遭际的同代人,看过影片后感到深切的慰藉。当他们回顾自己的奋斗道路时,不因命运的不‘公正’而悔恨,不因曾经遭到失败而悲伤。让他们欣慰地说,尽管我自己没有获得期望的成功,但我的生命是有意义的,因为我度过了一个充实的、崇高的人生。同时,也要让那些失去理想的人看过影片之后感奋,从而思考自己究竟应该怎么生活,给他们指出一条有意义的生活道路来。”n在《沙鸥》中,圆明园废墟是一个意蕴丰厚的意象,废墟不仅指向被西方列强烧毁的中华文明,还指向被“极左”思潮严重破坏的新中国以及几代人的心灵。张暖忻要为那些沾染了废墟的腐败之气、虚无之感的青年人,找寻生活目标,重建人生信仰,确立人生意义。张暖忻的做法是为在迷茫、幻灭之中彷徨的年轻人树立人生榜样,从废墟中站立起来的女排运动员沙鸥担负了榜样、示范作用。作为一个优秀运动员,沙鸥被“文革”耽误了最好的青春年华,但是,她并没有丧失人生信仰,她始终把赢得冠军、为祖国争光作为人生奋斗目标,把“人生能有几回搏”作为自己的座右铭。沙鸥面对已逝的青春,不是抱怨而是加倍努力,在运动场上刻苦训练、顽强搏杀,千方百计去追回逝去的青春韶华。即使后来遭遇了身体瘫痪、未婚夫遇难等常人难以忍受的磨难,沙鸥仍然热爱着排球事业,将自己所有的智慧与力量献给排球事业。当沙鸥指导的新一代女排队员在世界大赛上获得冠军、举起胜利奖牌的时候,沙鸥为自己的拼搏与牺牲感到幸福和骄傲,表示如果有来世,自己依然会选择当运动员,还要争当世界冠军。
很显然,《沙鸥》将运动员的人生意义跟国家荣誉、民族尊严结合起来,让运动员在振兴中华的宏大话语中确立个体的人生意义,但是,与《女篮五号》等20世纪50—70年代的体育电影相比,《沙鸥》更强调个人主体精神的重要性。电影通过沙鸥和中国女排的命运,说明没有新时期以来中国社会对个体生命价值、人的创造力、人生激情的肯定与重视,沙鸥和中国女排不可能创造中国竞技体育辉煌历史。电影没有让沙鸥消融在中国女排的集体之中,让集体意识取代个人意识,而是有意凸显沙鸥的个人意志、个人力量,张扬为国争光中所包含的自我实现意义。《沙鸥》开掘了“谁不想当元帅,就不是好士兵”之类被当作“个人英雄主义”“个人名利思想”而被批判的话语之中所包含的奋发向上、自强不息的精神意志,确立个体勇于拼搏奋斗、追求卓越的价值和意义,通过沙鸥的个体命运和中国女排群体的发展历史,将个人主义话语中的英雄主义气质转化成为民族振兴而献身的理想主义精神、爱国主义情怀。
电影通过自强不息、顽强拼搏、为国争光、自我实现的沙鸥,给20世纪80年代初期中国社会人生意义大讨论提交了具有时代气息与个人铭记的答案,这一答案展现了在新中国社会主义教育中已经确立人生理想的一代人,在历经磨难归来之后,对自我的要求、对民族的希望。尽管《沙鸥》对中国女排作为一个集体所必需的团结协作、互相帮助等集体意识没有做出应有的展示,但是,《沙鸥》最终将个人命运与国家、集体、时代紧密连在一起,将个体自我想象与国家民族想象融为一体。这种表述与“潘晓”讨论中广为流传的“主观为自己,客观为他人”的务实性“社会主义达尔文主义”o有一定的差别,《沙鸥》贯穿始终的是理想主义情怀。《沙鸥》之所以没有大力张扬集体力量,而是着力彰显个体品格与意志,是因为“文革”时代对集体主义等宏大话语征用过度,集体主义的正面能量被消耗殆尽p,而被高度政治化的集体主义成为“文革”中剥夺人的尊严、压制人的创造力的强势话语,自我奋斗、自我实现等个体话语遭到普遍压抑。从某种意义上来看,《沙鸥》正是为了消除“文革”中所流行一些宏大话语的专制性、统摄性,为个体价值、自我奋斗正名,才在沙鸥的理想主义中强化了个人激情、弱化了集体主义力量。
三、沙鸥形象与社会主义新人塑造
作为一个文学艺术概念,社会主义新人是邓小平在1979全国第四次文代会祝辞中提出的:“我们的文艺,应当在描写和培养社会主义新人方面付出更大的努力,取得更丰硕的成果。要塑造四个现代化建设的创业者,表现他们那种有革命理想和科学态度,有高尚情操和创造能力,有宽阔眼界和求实精神的崭新面貌。要通过这些新人的形象,来激发广大群众的社会主义积极性,推动他们从事四个现代化建设的历史性创造活力。”q当时占据文学艺术界主导地位的是充满感伤主义的伤痕文学,邓小平希望文学艺术界通过对社会主义新人的塑造,推进新时期的拨乱反正工作、思想解放运动,为现代化建设提供新的资源以及活力。1981年《文艺与争鸣》《文艺报》以及一些地方期刊相继召开研讨会、组织笔谈、开设专栏,文学艺术界对什么是社会主义新人等问题展开了热烈讨论,大约在1986年之后社会主义新人概念逐渐淡出文学艺术界。在新旧交替、文化转折的20世纪80年代初期,文学艺术界对社会主义新人的理解有较大差异,“在‘社会主义新人’的本质、艺术手法等问题上莫衷一是,但是在‘社会主义新人’应该避免再次陷入‘高、大、全’、‘假、大、空’的创作模式,从‘生活’而不是从琐碎的‘新人’概念出发等方面达成高度的一致。”r
在讨论过程中,文学艺术界不仅从理论方面对社会主义新人的属性、内涵、功能进行了辨析,而且对当时文学艺术界出现的新形象进行了阐释和剖析,蒋子龙《赤橙黄绿青蓝紫》中塑造的解净就是当时被广泛认可的社会主义新人形象。《沙鸥》公映之后,著名评论家雷达撰写了《从沙鸥和解净谈起》,将沙鸥与解净相提并论,将她们作为社会主义新人典型s;向梅的《一代新人的形象》也从“时代新人”t角度解读沙鸥。显然,电影《沙鸥》对如何塑造“社会主义新人”,尤其是当代青年“新人”提供了经验。
作为一个为中国女排事业做出杰出贡献与巨大牺牲的运动员,沙鸥无疑是一位值得赞美与效仿的当代优秀青年,但是,《沙鸥》并没有将沙鸥塑造成无私忘我、高大完美的英雄,而是将沙鸥描绘成有血有肉、有丰富的悲欢情感、有强烈的个性、在伤痛与磨难中逐步成长的普通人。《沙鸥》不仅展现了作为运动员的沙鸥在赛场和运动场上的拼搏奋斗,还表现了作为青年女性的沙鸥在日常生活和家庭婚姻中的情感纠葛,从多方面呈现沙鸥多舛人生命运与强烈个性。电影深入人物内心世界,写出了沙鸥作为一个人的欲望与情感,理解她的失落与痛楚,肯定她维护个人尊严、执着自我追求的人生态度。沙鸥始终将战胜日本女排队作为人生目标,在与日本队比赛失利后,沙鸥意志消沉,准备退役结婚、彻底离开球场;而未婚夫沈大威的意外伤亡给她带来的打擊几乎是毁灭性的,沙鸥一度消沉到人生谷底,痛苦地呼喊:“我失去了一切”“生活为什么对我这么不公平。”电影把沙鸥脆弱消沉、不理性、不成熟的一面以及身心所遭遇的煎熬与搏斗都呈现了出来。作为一个优秀运动员,除了顽强拼搏、坚忍不拔的意志品质以外,沙鸥留给观众最深刻印象就是她的倔强好胜、任性执拗、不顾一切往前闯的个性。沙鸥个性张扬,有强烈的自我主体意识,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和主张。沙鸥一直高调地宣称“不想当冠军,就不是好运动员”,因为没有获得冠军,沙鸥拒绝新华社记者的采访,在归国的途中将银牌抛向海中;为了获得冠军,沙鸥不听从教练、医生、家人建议与安排,冒着终身瘫痪的危险投入高强度的训练。沙鸥经历了事业挫折、爱情毁灭、身体面临瘫痪等严重打击之后,从挫败与苦痛中走出,继续在体育上拼搏,为中国女排培养出了第一支世界冠军队。《沙鸥》没有用心尽力地去表现集体主义精神、宏大革命理想对沙鸥心理成长、思想成熟的决定性作用,在电影中支撑沙鸥战胜精神与肉体的痛楚、从失落绝望中走出的力量,是沙鸥对中华民族文明发展史与个人成长历程的反思,是沙鸥始终坚持的自我实现、为国争光的坚定信念,是沙鸥对“人生能有几回搏”的坚守。《沙鸥》去掉了英雄模范人物身上的“神性”光环,作为社会主义新人的沙鸥,不再是一个神圣而抽象、高大而单调的符号,而是一个血肉丰满、个性张扬、不忘初心的有为青年。
20世纪80年代初期中国社会正处于创伤恢复与秩序重建中,社会主义新人大讨论对刚刚从文化废墟中走出的新时期文学艺术具有一定的引导和规范作用。在讨论的过程中,以《沙鸥》为代表的在思想和艺术上都具有了大胆探索精神的作品,为社会主义新人的建构带来了启发、提供了示范。《沙鸥》一方面突破了“极左”年代中国文艺“新人”/“无产阶级英雄”塑造中的公式化、模式化的套路与理念,开拓了社会主义新人塑造的文化视野,另一方面又超越了当时正在流行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中的感伤主义、怀疑主义,正视国家民族与个人自我的创伤,把个人主体性建构与国家民族建设结合起来,把社会发展和个人价值实现融合在一起,为社会主义新人赋予了新的内涵。
小结
作为新中国第一部以中国女排运动员成长经历为主体的电影,《沙鸥》无疑是一部优秀的体育电影,呈现了中国当代体育精神的变迁与发展,以具象化的影像建构了中国女排精神的基本内核。作为张暖忻导演的成名作和第四代导演的代表作,《沙鸥》又是包括张暖忻在内的从文化废墟中走出来、历经磨难却依然怀有激情与理想的一代人,对国家、民族、自我的历史审视与未来期待之作。《沙鸥》参加了新时期初期轰动一时的人生意义和社会主义新人大讨论,以沙鸥精神和沙鸥形象为大讨论提交了具有浓重时代气息与个人印记的答案,成为当代中国历史文化转折时期文学艺术的典型文本。《沙鸥》在一定范围内突破“极左”时期思想文化观念的束缚,对女排精神、人生意义、社会主义新人等概念都做出了大胆的探索并赋予它们新的内涵。《沙鸥》参与了文化转折时期中国社会人文精神与情感结构的建设,给在迷茫与虚无之中徘徊的青年人带来情感安慰和精神激励。当然,作为文化转折时期的探索之作,《沙鸥》必然带有时代局限性,但是,《沙鸥》对个人尊严与自我价值的尊重、把自我实现和社会发展融合在一起的理念,对当下的青年人仍然具有启发意义。
注释:
a⑩张暖忻:《〈沙鸥〉导演阐述》, 《〈沙鸥〉——从剧本到电影》,中国电影出版社1983年版,第182页,第185页,第184—185页。
b王封:《女排精神爱你三十年》,《齐鲁晚报》2011年11月13日。
cs雷达:《从沙鸥和解净谈起》,《〈沙鸥〉——从剧本到电影》,中国电影出版社1983年版,第380页,第378页。
d刘士杰、刘叔明:《为沙鸥形象的典型性一辨》,《〈沙鸥〉——从剧本到电影》,中国电影出版社1983年版,第407页。
e李陀:《电影剧作中的电影美感》,《〈沙鸥〉——从剧本到电影》,中国电影出版社1983年版,第170页。
f成无功:《典型应当是特定的》,《〈沙鸥〉——从剧本到电影》,中国电影出版社1983年版,第391页。
g《关于影片〈沙鸥〉的评论综述》,《〈沙鸥〉——从剧本到电影》,中国电影出版社1983年版,第426—427页。
h张修忠:《往事并不如烟:“冠军”、民族尊严与个人》,《当代电影》,2008年第5期。
i孙柏:《〈夺冠〉:中国女排精神的时代变迁》,《电影艺术》,2020年第2期。
k《胡喬木接见〈中国青年〉负责人》,彭波主编:《潘晓讨论——一代中国青年的思想初恋》,南开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88页。
l郭楠柠:《我亲历的“潘晓讨论”》,《炎黄春秋》,2008年第12期。
m本刊编辑部:《献给人生意义的思考者》,《中国青年》,1981年第6期。
o黄平:《新时期文学起源阶段的虚无——从“潘晓讨论”到“高加林难题”》,《文艺研究》,2017年第9期。
p符鹏:《转折时代的精神现象学——重评〈沙鸥〉及其评论》,《当代电影》,2017年第6期。
q邓小平:《文艺工作者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祝辞》,《邓小平文选(1975—1982)》,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80—181页。
r黄平:《再造“新人”——新时期“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之调整及影响》,《海南师范大学学报》,2008年第1期。
t向梅:《一代新人的形象》,《〈沙鸥〉——从剧本到电影》,中国电影出版社1983年版,第386页。
(作者单位:石成城,康考迪亚大学人文学院;刘传霞,济南大学文学院)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6BZW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