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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重证据”下的古蜀文明发展历程

2022-05-23刘亚虎

中华瑰宝 2022年5期
关键词:杜宇蜀国遗址

古蜀文明因为三星堆、金沙等遗址出土的青铜器、金器和古城址而引发极大的社会关注,它在蚕桑、渔猎、治水、神权、礼乐等各方面的历史内涵也日益显露。有学者认为古蜀文明是与中原地区夏商文明平行发展的另一种早期文明。

2003年,继新津宝墩、广汉三星堆、成都金沙等成都平原古城遗址发掘之后,文物工作者基本结束了对岷江流域茂县营盘山遗址的发掘考古工作。至此,学者们认为,营盘山、宝墩、三星堆、金沙四址考古成果组合起来,与汉文典籍相关记载相互印证,构建起了一个古蜀文明起源发展的体系。

文献与考古相互印证

与周边民族一样,先秦资料对古蜀族群或方国的记载极少,只能在殷墟甲骨文里找到一些记录。如卜辞“蜀受年”,为占卜蜀国年度收成的记录,显示殷商时蜀地已进入农耕社会,同时也显示此时中原王朝与蜀国已有联系。另外,《尚书·牧誓》中所举的助武王伐纣的八国中,蜀为其一,可知其时古蜀国国力已达到一定规模。

系统记录古蜀历史的是汉代扬雄的《蜀王本纪》与晋代常璩的《华阳国志·蜀志》。因两著成书较晚,学术界有人认为两书中的相关记载不足为信,殊不知两著所述均来自作者丰厚的史料积累。据《汉书·扬雄传》记载,扬雄为蜀郡成都人,“少而好学”,“博览无所不见”,他曾大量接触蜀地流传的典籍文献,以及民间口耳相传的古史传说。常璩则为蜀郡江原(今四川省崇州市)人,先为氐人李雄在成都建立的成汉政权的史官,“得遍览先世遗书”,他“强学好问,招还流民中又多有识远方地理与乱离故事者,记问既丰,颇多撰述”(任乃强《华阳国志校补图注·前言》),成汉灭亡后归东晋,入秘阁,掌著作,《华阳国志》就是他此时期整理史学旧作改撰而成。由此两著所述,自“蚕丛”以下皆当有珍贵的史料价值。

而蚕丛则是两著共述的蜀之“始王”。《蜀王本纪》载:“蜀王之先名蠶丛,后代名曰柏濩(《华阳国志》等书中作“柏灌”),后者名鱼凫。”之所以名蚕丛,宋代高承《事物纪原》卷八“蚕市”条引《仙传拾遗》云:“蜀蚕丛氏王蜀,教人蚕桑,作金蚕数千,每岁首出之,以给民家,每给一所养之,蚕必繁孳。”由此,蚕丛部落当以较早养蚕缫丝为突出特征,并以部落名作为养蚕缫丝发明人或首领尊号。其起源地,南宋章樵注《蜀都赋》引《先蜀记》云:“蚕丛始居岷山石室中。”岷江流域营盘山周围数十处新石器晚期中小型聚落遗址的发现,印证了这一记载。岷江流域气候温湿,桑树野蚕遍布,发明发展养蚕缫丝技术顺理成章,所谓蚕丛氏“作金蚕数千”当是将养蚕缫丝发明人及“首养之蚕”神圣化。三星堆遗址出土了丝绸制品残留物,印证了古籍所载蚕丛氏养蚕缫丝之事。

从蚕桑文明到渔猎文明

岷江流域的高山峡谷毕竟不是很适合人类栖息,于是岷山一带蚕丛等族群又渐次循河谷而下,进入成都平原。沿途地名记载了这一迁徙过程,如蚕崖关、蚕崖石、蚕崖市等。根据宝墩、三星堆遗址的年代推论,这个迁徙过程发生在距今4500年左右。

古蜀文明在成都平原得到了更高层次的发展。三星堆遗址出土的“青铜大立人像”“青铜神树”等大型青铜器,证明了当时蜀国青铜技术的高超和青铜文明的发达,以及巫风的昌炽;而最能与古籍记载古蜀文明相互印证的,则是三星堆出土的与神灵崇拜相关的器物。

《华阳国志》记载,始称蜀王的蚕丛“其目纵”。三星堆遗址发掘出的文物里,有一双“纵目”的青铜大面具格外引人注目。最大的一张面具宽1.31米,高0.66米,肯定不是佩戴的,笔者认为最合理的解释是面具作为祖先崇拜的对象挂起来供人祭祀。

“纵目”青铜大面具的出现,说明此时古蜀(蚕丛或后王时期)已经进入国家形态,开始有了神权和礼乐制度。然而,根据古籍记载,蚕丛“始称王”之后,接下来还有“次王曰柏灌,次王曰鱼凫”,古蜀历史不乏刀剑下王权的更迭,三星堆遗址或许还展现了多个王朝的灵光。

古籍里,关于柏灌的记载语焉不详,一些学者推测其可能与鸟有关;鱼凫,一般认为即鱼鹰,一种以捕猎鱼类为食的水鸟,由此可见其经济生活当以渔猎为突出特征。三星堆遗址从第二期开始出土的鸟型器物包括一件残缺鸟足的人身像,反映了崇鸟的柏灌氏、鱼凫氏等族群的崛起;第三期出土的鱼图纹饰和鱼鸟造型器物,印证了鱼凫氏取代柏灌氏的历史事实。此外,三星堆还出土了多件青铜神树,最大的1号神树有分为3层的9个枝头,每个枝头上站一只飞鸟。其他青铜神树的造型大同小异,或许凸显了神鸟的通天功能,同时说明人们的信仰大概已经转向天体崇拜。

农耕文明的曙光

殷周之际,杜宇王朝代兴,古蜀走向了以农耕为主的杜宇时代。

杜宇,按照《蜀王本纪》的记载,“从天堕,止朱提。有一女子名利,从江源井中出,为宇妻。乃自立为蜀王,号曰望帝”。可知其势力是由南边一支部族与川西原有的一支部族融合而成。他们或许通过政治联姻的方式扩大势力,最终取代了鱼凫的统治。另据《华阳国志》记载,杜宇又名蒲卑,可能与古代的濮人有联系。

杜宇最突出的贡献是“教民务农”,以至到魏晋时期“巴、蜀民农时先祀杜主君”。杜宇成为国王后,“移治郫邑,或治瞿上”(《华阳国志》),将都城迁移到郫邑(今成都市郫都区一带)或瞿上(今成都市双流区一带)。这一区域气候温和,雨量充沛,河流密布,适宜农耕。

然而,雨多河多也易造成内涝,所以古人曾在成都西门外竖巨石以堵“海眼”。杜甫曾作《石笋行》诗曰:“君不见益州城西门,陌上石笋双高蹲。古来相传是海眼,苔藓蚀尽波涛痕。”民间传说在杜宇晚期,岷江流域连下暴雨,下泻的洪水因为玉垒山的阻挡而全部流到成都平原,泛滥成灾。杜宇善务农不善治水,委任鳖灵(开明)除患,《蜀王本纪》云“使鳖灵决玉山,民得安处”。《华阳国志》载:“帝遂委以政事,法尧舜禅授之义,遂禅位于开明。帝升西山隐焉。时适二月,子鹃鸟鸣。故蜀人悲子鹃鸟鸣也。”

这里的“子鹃鸟鸣”,传说是杜宇去位以后,隐于川西山中,死后就变成了子鹃鸟啼鸣,所以子鹃又称为杜鹃。为何化鹃啼鸣呢?《说郛》卷六十辑阙名《寰宇记》载:杜宇在与开明斗争之中“国亡”,“欲复位,不得,死化为鹃。每春月间,昼夜悲鸣”。最流行的一种说法是,杜宇生前教民务农,死后化为杜鹃仍惦记农事,每到春天,就不断“布谷—布谷”地鸣叫,催人耕作,所以又叫“布谷鸟”。直到满口鲜血,杜鹃仍不断啼叫。老百姓遥思帝魂,所以称杜宇为“望帝”。杜鹃鸟的鲜血洒在山间,又化成一丛丛红色的杜鹃花,开放在古蜀农耕文明曙光初照的大地上。

融入中原文明

开明立,号曰丛帝,其时间大约是春秋早期或中期。数代以后,“徙治成都”。历世开明王南征北伐,扩大疆域,到了王朝中期,疆域已“东接于巴,南接于越,北与秦分,西奄峨嶓(川西)”。同时,经过持续不断的治水活动,古蜀国农业经济更上一层楼,“山林泽渔,园囿瓜果,四节代熟,靡不有焉”(《华阳国志》)。北宋张愈《蜀望帝丛帝新庙碑记》赞曰:“厥后千五百年,蜀有开明氏,能振其道,故禹之功复兴焉。”

“徙治成都”的古蜀王国不仅创造出较高水平的物质文明,还创造出较高水平的精神文明。金沙遗址出土了超过200件的黄金制品,是整个中国商周时期出土金器最多的一处遗址,有精美的金质人面具、金冠饰、蛙形金箔等。其中最精彩的一件圆形太阳神鸟金箔,厚仅2毫米,中央是象征太阳的12条旋转的齿状光芒镂空图案,外圈是四只围绕着太阳展翅飞翔的首尾相接的神鸟,极富想象力,2005年被用作“中国文化遗产标志”。

然而,国富伴随着蜀王的逐渐奢侈,给北方早就觊觎南邻的秦国以可乘之机。《华阳国志》载,秦惠王时秦臣司马错等人建言,谓蜀“其国富饶,得其布帛金银,足给军用”,鼓动惠王伐蜀。但秦岭山高,蜀道艰难,惠王便施计让蜀王自开道。《蜀王本纪》载,先是“刻五石牛,置金其后”,制造“牛能粪金”的假象,诱使蜀王“发卒千人,使五丁力士拖牛成道” ,让“秦道得通”;又“献美女五人于蜀王”“蜀王爱之,遣五丁迎女。还至梓潼,见一大蛇入山穴中。一丁引其尾,不出。五丁共引蛇,山乃崩,压五丁”。就这样,“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李白《蜀道难》),开通了由秦至蜀的道路。

公元前316年,秦惠王乘蜀国与巴国、苴国交战之际,遣张仪、司马错沿“石牛道”伐蜀,蜀王开明十二世战败被杀,古蜀国灭亡,古蜀文明也随秦统一融入中原文明。

刘亚虎,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南方室主任、研究员,中国神话学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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