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阿马尔菲海岸，脆弱的人间天堂

周婷

阿马尔菲海岸

拉斐尔绘制的巨作《奥斯提亚之战》，如今珍藏在梵蒂冈博物馆中。

海洋是地球生命的摇篮，在海洋与大陆相接的沿海地区，孕育了人类最初的文明。感谢海洋无私的馈赠，全球有40%的人口生活在距离海岸100公里的范围内。如今，更有数以亿计的人喜欢到海边休闲度假。

意大利三面环海，坐拥7914公里的海岸线。碧海蓝天之间，壮阔绵延的悬崖峭壁之下，一座座五彩斑斓的小镇散落其间，加上底蕴深厚的人文气息，使意大利成为全世界旅行者向往的天堂。

然而，这些瑰丽迷人的海岸线并非仅仅来自上天的恩赐，更归功于人类在多个世纪的不断创造，才成就了自然与建筑融为一体的胜地。而如今，同样因为人类活动，这些海岸线正变得越来越脆弱，美景濒临消失。

在意大利众多的海岸线中，阿马尔菲海岸的景色当属独一无二、冠绝天下。其位于意大利南部索伦托半岛南侧，东起萨莱诺，西至波西塔诺，其间坐落着14个海滨小城。11世纪，为了获得更多可耕地，农民们开始在此开垦梯田，种植橄榄与水果。这些无与伦比的海滩并非上天独赐，而是在上个世纪下半叶不断改造的成果。鉴于其代表了“地中海景观的绝佳例子，具有特殊的文化与自然资源——其复杂的地形、由人类对其进行的融合改造的历史进程，代表了人类以智慧利用资源的一个绝佳例子”，1997年，阿马尔菲海岸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文化景观世界遗产”。

阿马尔菲海岸的各個城镇初步成形是在公元5世纪，从蛮族侵略中逃脱的罗马人纷纷聚集到了这个世外桃源，靠渔猎和海上商贸为生。公元839年，即使与伦巴第公国、那不勒斯公国以及西西里诺曼人处于长期斗争下，阿马尔菲人还是在拜占庭的公开保护下宣布独立，成立阿马尔菲共和国。

几个世纪的斗争使得阿马尔菲培养了强大的海上力量。在非洲阿拉伯人虎视眈眈的扩张面前，意大利南部各公国不得不结成了一个坎帕尼亚联盟，阿马尔菲也加入其中。849年，阿拉伯人试图通过台伯河入侵罗马。坎帕尼亚联盟收到了教皇利奥四世的求助，他们迅速调动海上舰队，在罗马的港口处激战1日，彻底击溃了侵略者，这便是著名的奥斯提亚之战，被认为是基督教历史上最重要的海战之一。16世纪里，文艺复兴大师拉斐尔专门为此战役绘制了一幅巨作，如今珍藏在梵蒂冈博物馆中。

尽管与阿拉伯人发生了武装冲突，但阿马尔菲仍与来自西西里、西班牙和非洲的阿拉伯商人保持着贸易关系。所有的居民都对商业活动乐此不疲，甚至那些传统上更重视土地和农业的贵族们也投入到商业中来。阿马尔菲的商路连接着整个地中海沿岸与岛屿，北至黑海与康斯坦丁堡，东经陆路抵达巴格达，南至埃及，西抵伊比利亚半岛。依靠着贸易带来的财富，阿马尔菲沿海建起越来越多的漂亮小楼，由于和阿拉伯世界的往来，其建筑风格也趋于多样性，这些色彩丰富的建筑一直保存到了今天。

阿切托家族第6代在陡峭的梯田上种植柠檬。这里独特的品种阿马尔菲柠檬（Sfusato Amalfitano），比普通柠檬大很多。

穿越阿马尔菲沿海公路无疑是一次非凡的视觉及味觉感受之旅。

地中海充足的阳光滋养着阿马尔菲种满山坡的柠檬树，意大利最好的柠檬酒就产自这里。

阿马尔菲人出口的主要商品是当地特产的阿马尔菲纸与柠檬。地中海充足的阳光也滋养着种满山坡的柠檬树，意大利最好的柠檬酒就产自这里。阿马尔菲的造纸术并非自己的发明，而是来自中国。在与阿拉伯世界的贸易往来中，他们了解到了这一神奇的制作过程，靠着当地工匠和商人的智慧，阿马尔菲逐渐成为欧洲最大、最重要的造纸中心。

除了造纸，中国古代四大发明之一的罗盘也被阿马尔菲人物尽其用。罗盘早在4世纪的中国就已经出现，随后逐渐传到了欧洲。阿马尔菲商人很快将罗盘使用起来，还将其完善并传播出去，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阿马尔菲人都被误认为是罗盘的发明者。当时的意大利共存着阿马尔菲、威尼斯、比萨、热那亚4个航海共和国，通过通达四海的对外贸易和广泛的政治自由，这些海洋共和国在多个世纪里极尽辉煌，阿马尔菲一度成为其中最繁华的一个。贸易的发展也让阿马尔菲人向地中海中部和东部进行领土扩张，建立殖民地。有确切资料表明，在10世纪末的开罗就有着一个庞大的阿马尔菲殖民地。

辉煌的几个世纪过后，阿马尔菲公国遭遇了迅速甚至是天灾伴随人祸的戏剧性衰落。11世纪下半叶，这个小国发现自己被围困在了诺曼人、东西方2个皇帝和罗马教会的无休止争斗中，坎帕尼亚地区的各个公国也不断发生动荡。1131年，来自西西里的诺曼人王国进攻并征服了阿马尔菲;1135年和1137年，与阿马尔菲长期竞争的比萨人撕毁条约，对阿马尔菲进行了公然洗劫。之后，放弃了独立的阿马尔菲被划入西西里王国，归入了诺曼人的领土。尽管在政治上衰落不起，但在随后的几个世纪里，阿马尔菲的海外殖民地和贸易依然活跃，直到一场自然灾害给了阿马尔菲最后一击。

1343年，一场风暴突然袭击了这片海岸，紧随其后的地震和海啸又彻底摧毁了这片早已伤痕累累的海岸。与其说是城市的毁灭，不如说是建造帆船和武器的兵工厂的彻底毁灭，阿马尔菲作为一支海上力量的时代就此画上句号。直到今天，在阿马尔菲海岸的渔民们之间还流传着那次可怖海啸的传说：当渔民们出海捕鱼时，撒向大海的渔网还能碰到那些被卷入大海的古代遗址;在那片水下遗址中，一个古老的喷泉还在不停地涌着淡水……

阿马尔菲海岸也被称作“神圣海岸”，14座海滨小城就像14颗珍珠，镶嵌在这片半圆形的海岸上。从古至今，阿马尔菲海岸一直是世人向往的美丽天堂，更是无数艺术家和诗人的灵感之地。

温暖的春天和暑气消退的秋天是拜访阿马尔菲海岸的最佳时节，郁郁葱葱的植被、澄黄的柠檬、柑橘和金雀花、茂密的橄榄树林、葡萄酒、幽暗凉爽的洞穴、游艇密集的海湾、蔚蓝的大海……穿越阿马尔菲沿海公路无疑是一次非凡的视觉及味觉感受之旅。这是一条独一无二的山路，伴随着诗人的赞叹和钟楼的铛铛之乐，穿梭在城镇与果园之间、大海与岩石之间。一连串的180度大转弯十分考验车技，但也将这里无尽的美景部分地遮掩起来，让人好层层打开，不至于猝不及防，沉醉不醒。

萨莱诺是所有人开启阿马尔菲海岸之旅的第一站，这是一座热情洋溢、历史悠久的城市。根据传说，公元1000年的一个暴风雨之夜，在萨莱诺水渠的拱门下，阿拉伯人阿德拉、希腊人庞特、犹太人埃利努斯和拉丁人萨勒诺在此偶然相遇，一起创立了欧洲第一所医学大学，包括欧洲最早的用于药理的植物园：密涅瓦花园。萨莱诺还曾是6—8世纪辉煌一时的伦巴第王国的首都，从高高的阿雷奇皇家城堡上，可俯瞰整个萨莱诺海湾的美景。

萨莱诺向西3公里，便是坐落在一块巨大岩石上的小镇滨海维耶特里（Vietri sul Mare）。这里是锡釉彩陶的故乡，15世纪以来就以生产瓷器闻名。主教堂的圆顶和内外部均被鲜艳的彩陶覆盖着，发出耀眼的光芒。早在中世纪，这里的瓷器就已经出口到整个地中海沿岸。该产品成功的秘诀首先在于这里富含黏土和火山灰土壤，其次是其独具特色的装饰图案——蔚蓝的大海、绚丽的小镇、明亮的柑橘和橄榄，这些都是阿马尔菲陶瓷上反复出现的图案。

接着是拥有最美夕阳的普拉亚诺（Praiano）、盛产葡萄酒的特拉蒙蒂（Tramonti）、早在古罗马时代就是度假胜地的米诺里（Minori）和马约里（Maiori）、以峡湾和拱桥闻名的“画中小镇”福罗尔（Furore）、最古老的小城萨拉（Sala），还有宁静古朴、诗意盎然的的孔卡戴马里尼（Conca dei Marini）、塞塔拉（Cetara）和阿特拉尼（Atrani）。

在鲁弗洛别墅的花园里，德国作曲家瓦格納灵感勃发，创作了以此地为背景的音乐剧《帕西法尔》。

众神之路。如今无数游人慕名前来步行5小时12公里，感受着可与众神比肩的勇气和幸运。

小镇滨海维耶特里。这里是锡釉彩陶的故乡，15世纪以来就以生产瓷器闻名。

不过，这片黄金海岸的核心还是阿马尔菲——曾经的第一海洋共和国，在多个世纪里曾是与东方贸易的最大港口之一。这里著名的圣安德烈大教堂属于罗马与巴洛克式，在近几个世纪的翻修中又增添了华丽的洛可可风格，同时拥有阿拉伯兼诺曼式的钟楼以及美丽的“天堂回廊”。“这里，是我们告别童年后明知徒劳却始终追寻的花园。记忆在无尽的大海上空慢慢成形，落在修道院雪松园中，悬浮在高大的橘子树和柠檬树的叶子上。”这便是意大利诗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萨尔瓦托雷·夸西莫多（Salvatore Quasimodo）对阿马尔菲的赞美。

被薄伽丘在《十日谈》中称赞有着优雅花园、喷泉和街道的拉韦洛（Ravello），是意大利最著名的“明信片小镇”之一，也是欧美艺术家和诗人们最钟爱的去处。在鲁弗洛别墅（Villa Rufolo）的花园里，德国作曲家瓦格纳灵感勃发，创作了以此地为背景的音乐剧《帕西法尔》;1927年，英国作家D.H.劳伦斯在这里完成了《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上世纪初，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到来曾让拉韦洛声名鹊起;美国作家戈尔·维达尔在拉韦洛生活和写作超过30年，最终成为这里的荣誉市民。

海岸的终点是波西塔诺（Positano），这是一个热闹、时尚的小镇，遍布着狭窄的小巷和台阶，也是浪漫周末之旅的理想之地。在电影《托斯卡纳艳阳下》中，身着白色长裙的女主角搭着一辆摩托车来到此地，追寻自己的爱情，这一幕满足了所有异国人对意大利的浪漫幻想。美国作家约翰·斯坦贝克（John Steinbeck）将波西塔诺描述为“一个在你离开后变得生动活泼的梦想之地”。这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常常生活在这个小镇，当被问及是否会有一个原因使他永远不会回到波西塔诺时，他淡淡地回答：“是的，死亡。”

在这条海岸线上，还有一个令人听其名便足以被诱惑的地方：众神之路（sentiero degli Dei）。根据一个古老的传说，希腊众神们曾经穿越这条小路来解救被塞壬囚禁在利加利岛上的奥德赛。如今，无数游人慕名前来，从小镇阿杰罗拉（Agerola）步行5个小时12公里，最终抵达波西塔诺，一路上欣赏着地中海与卡普里岛的风景，感受着可与众神比肩的勇气和幸运。

气候变化导致了意大利暴雨强度加剧，甚至对那不勒斯以南地区的社区造成毁灭性影响，阿马尔菲海岸也不可避免地遭遇着威胁。当剧烈的暴风雨来临时，雨水从峡谷倾泻而下，泥石流咆哮着涌向阿马尔菲岸边的社区，曾有居民因此丧失性命。2017年，作为家族第6代在阿马尔菲沿岸种植柠檬梯田的村民塞尔瓦托·阿切托表示：“我们见证了全球变暖导致的疯狂的天气变化。今年5月初树上的花就盛开了，提前了1个月。去年我们遭遇了罕见的降雪，柠檬产量损失了四分之三。今年冬天气温又不够低，无法杀死寄生虫。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更频繁和剧烈的降雨使得柠檬梯田逐渐被废弃，导致山体滑坡的风险越来越大。种植柠檬梯田如此艰难，很少有年轻人愿意将其继承下去，这意味着梯田系统中重要的石墙将会陷入失修和荒废状态，从而加剧洪水和山体滑坡的风险。地质学家表示，意大利多山的地形导致山体滑坡的风险比其他任何欧洲国家都高。他们曾对绵延近50公里的阿马尔菲海岸的滑坡风险作出评估：阿马尔菲小镇88%，米诺里77%，马约里88%。

除了阿马尔菲海岸的众多小城，在意大利绵长的海岸线上还坐落着成千上万座城市，最著名的莫过于“水城”威尼斯。这里的建筑时常受到海水和海风的侵蚀，变得瘢痕累累，岌岌可危。有研究表明，威尼斯水城未来几十年便会被淹没，在全球变暖带来的影响面前，花费天价打造的“摩西工程”无异于杯水车薪。

如果没有即刻且彻底的措施，意大利当前的海岸线景观将以越来越快的速度消失。自1880年以来，世界海平面上升了20多厘米，意大利面临着严峻的危机。根据意大利新技术、能源与环境管理机构的报告，2100年时，地中海将上升1.31米，而威尼斯濒临的亚得里亚海北部将达到1.45米。

另外，钢筋水泥建筑增多、海滨遭到侵蚀、海水污染以及海滩垃圾等问题，再加上气候变化的影响，所有这一切使得意大利海岸变得越来越脆弱。2016年，意大利的环保主义者协会“环境联盟”对意大利超7000公里的海岸作出调查，发布了一份令人不安的报告。调查结果发现，在过去10年里，51%的意大利海滨城市被改造成了钢筋水泥地、高楼大厦、酒店和别墅，平均每年有8公里的海岸线遭重改，每天有25米海岸线遭重整，还有接近三分之一的沙滩正遭受海水侵蚀，并且这一现象正愈演愈烈。

在意大利海濱城市的土地中，有6500公里的海岸都受到了影响。其中，3300公里的海岸已经被人类整改得不可逆转，另外1700多公里海岸周边建满了别墅群。面对巨大经济利益的诱惑，原本属于所有人的海滨资源，逐渐成为了富翁们的私人领地。在意大利北部的多个大区，只有不到10%的海滩可供人们自由出入。西西里的“萨拉切纳海岸”和撒丁岛的“翡翠海岸”在市场的驱动下，短短几年里就成了欧洲最昂贵的度假胜地，自然已是面目全非。更可悲的是，那些世代生活在海边的人却难以再靠近大海。

2020年3—6月，意大利进行了2个多月的疫情封锁。感谢这次封锁，常年游客超载的意大利海岸获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根据海岸警卫队报告，在关闭的短短2个多月里，“海水的透明度有了明显的改善”;由于噪音污染大幅减少，“龙虾、黄鱼、石斑鱼和鳊鱼都发出了自己的声音”。接着，一系列“奇异”事件让整个意大利惊喜不已：抹香鲸群时隔多年后再次拜访西西里，鱼群回到了昔日的“臭水沟”威尼斯，罗马海滨的沙滩上居然有海龟在产卵……然而，人类的记忆总是短暂的。眼下，丢弃的口罩、一次性手套和消毒剂，这些“新冠废品”已经重新侵占了海洋。在意大利旅游业强势复苏的2022年之夏，海岸又一次面临着超负荷的人类活动，这些脆弱的人间天堂面临着巨大的挑战。

在专家们看来，面对海岸侵蚀并没有标准的解决方案，每个地方应采取有针对性的行动。早在2015年，意大利环境与海洋保护部启动了“国家海岸侵蚀应对方案”，建立全国性的数据库和研究中心;要求每个大区制定各自的海岸防御准则，并立刻启动试点项目。一些迫在眉睫的行动包括修筑近海屏障、人工填沙、清理海洋沉积污染物、停止海岸建筑的修筑;如果非要施工，最好使用轻型、可拆卸的材料，如木材;建立海岸公园而不是旅游商圈，控制公园内的人类活动，以便一些受到威胁的海岸线能得到恢复。除了控制人为活动，沿海植物群落也是保护沿海地区免受气候变化引发的极端气候灾害影响的一个关键因素。

保护海岸线是一个需要几代人齐心协力的长久使命，需要有远见与广泛实施的政策，更需要每一位居民的关注和行动。2019年，著名歌手兼环保主义者乔瓦诺蒂在意大利各个海滩举办巡回演唱会，希望借此引起人们对海岸侵蚀的关注。但具有警示意义的是，在利古里亚一处的活动却因当地海滩戏剧般地消失而被迫取消，该事件引发了广泛的讨论，发人深省：保护海岸已经刻不容缓。

（责编：刘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