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困文化、福利制度与风险社会:西方福利依赖研究的三重范式
2022-05-20刘璐婵
刘璐婵
(南京邮电大学 社会与人口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引 言
自20世纪70年代中期起,西方世界的福利政策不断收紧,保守哲学重返政策舞台,社会救助制度因其庞大的财政支出、不明确的政策效果以及援助对象的负面形象等,而迎来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在改革福利制度的呼声中,猛烈的抨击集中于福利的负面激励上,救助制度被指摧毁工作伦理、腐蚀自主意识,并带来严重的道德风险,也导致了下层阶级(underclass)的壮大[1-4]。“福利依赖”(welfare dependency)问题在此后的多年里始终是福利国家议事中的重点。
进入20世纪末期后,全球的福利制度转向紧缩,不同福利体制的国家不约而同地开始恢复福利制度的再商品化功能,并重建福利制度与劳动力市场的互动模式[5-6]。随着21世纪的到来,福利国家既往的制度基础随着新风险的出现而发生动荡[7-9]。随着贫穷和不平等的扩张,传统福利手段的政策性功能失效,福利依赖有了泛化的趋势,相关研究愈发炙热。
在我国,随着社会保障制度建设进程的加快,有关“福利养懒汉”的讨论也日益增多,尤其是在十九届五中全会提出扎实推动共同富裕后,民生保障事业更加注重“尽力而为、量力而行”,强调人人参与、人人尽力和共同奋斗,防止骗保和“养懒汉”成为贫困治理工作中的重要议题[10]。可见福利依赖研究不仅是重要的,也是急迫的。
通过回顾西方福利依赖研究,本文梳理出三条清晰的理论脉络,呈现了福利依赖研究的文化范式、制度范式与风险社会范式,积极回应了共同富裕目标下有关“福利养懒汉”议题的争论,同时为我国的福利依赖研究提供了全景式的参考,不仅为化解“福利陷阱”问题破题,而且有助于推进我国贫困治理能力的现代化。
一、福利依赖研究的文化范式
(一)从贫困文化到依赖文化
1958年,刘易斯(O. Lewis)在《桑切斯的孩子们》一书中提出了“贫困文化”(culture of poverty),认为文化是一种稳固恒久、代代传承的生活结构和生活方式,贫困文化则是一种亚文化,产生于社会经济尺度上最底层的群体,形成了独特的家庭结构、人际关系、时间取向、价值观念、消费模式以及社区意识[11]。在刘易斯看来,贫困文化具有一系列的经济、社会和心理特征(表1)。1966年,刘易斯在所著的《生涯:一个贫穷文化中的波多黎各家庭》中再一次强调了贫困文化,为政治光谱上“谴责受害人”的力量提供了理论支持,也激发了美国林登·约翰逊总统提出“向贫困开战”,导致了20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的福利削减[12]。
表1 贫困文化的经济、社会、心理特征
随着贫困文化论的流行,更多的学者聚焦于接受福利的贫困群体,检视其是否形成了依赖福利的不良文化风气。研究发现,许多贫困者尤其是福利依赖者具有成瘾行为,而药物滥用和酗酒与福利依赖息息相关[13]。此外,这类群体还滋生了依赖心理,自主意识不断丧失[14]。
逐渐有学者认为,贫困者依赖福利的行为具有文化上的驱动力。吉尔德认为,“那些成年男子自接受救助起,在他们身上就产生了一种新式的顽固,他们不再自食其力,并经历着劳动的减少、家庭的破裂以及为获得福利做出任何牺牲,与勤劳、守纪律、有雄心壮志以及乐意冒险的美国人不同,那些福利依赖者已经深深地陷入了道德危机”[4]。巴里也认为穷人们“懒惰、无能,拥有欺诈型人格,他们不当管理自己的生活,因任性的行为陷入窘境”[15]。在桑德斯看来,福利依赖者就是以往那些难以自我控制、缺乏自我规划的贫困者,正是这些人沿袭了一贯的作风,把扭曲的价值观带入福利制度。他们“懒散、怠惰、低自尊”,接受福利后更是丧失了工作责任感与自立意识[16]。贫困文化与福利制度相嵌,成为了福利依赖的绝佳归因。
(二)文化范式的式微
实际上,贫困文化论一直受到多方抨击。对于贫困文化论中提出的各底层群体的特征,大量研究给出了相反的结果:在劳动参与方面,贫困者并没有表现出工作意愿的丧失,并且认同工作的意义与价值[17]。哈里斯通过分析单亲妈妈借助工作摆脱福利的过程,发现接受救助的妈妈们劳动参与十分活跃,超过三分之二的贫困女性在受助的同时还在工作[18]。而且,现实中很难找到三代都失业的家庭[19]。
就依赖文化的代际传递而言,柯林斯等人通过调查救助制度受助者的态度发现,他们承认接受救助是不可持续的一种生活状态,并且极力避免自己的子女步其后尘。这些受助者普遍否认了依赖文化的代际传递[20]。希尔和邓肯借助密歇根收入动态追踪研究(Panel Study of Income Dynamics, PSID)的数据分析了父代家庭收入对子代经济社会成就的影响,发现父代接受救助对子代影响并不大,救助收入对子代的成就并无负面影响,当然救助收入也并未用于投资子代,因而也没有正面促进作用。他们随后的研究显示,64%的成长于福利依赖家庭的女性并未走上接受救助的老路,“福利依赖会由父母传递给子女”的刻板印象缺乏事实依据[21]。
在这样的背景下,有关贫困文化、依赖文化的研究逐渐式微,越来越多的研究者转向制度论。随着福利国家进入改革期,工作导向、选择性、私有化越发加快向赋能国家转变的进程,福利制度开始强调个人权利及个人工作责任和社会贡献间的平衡[6],社会救助政策更加强调以工作为基础,这也进一步引发了福利依赖研究范式的变迁。
二、福利依赖研究的制度范式
(一)修复福利国家的自由主义根基
20世纪70年代中期以后,福利国家扩张的黄金时期基本终结,石油危机之后,OECD国家福利支出占GDP的比重逐渐降低。尽管养老保险、医疗保险、残疾人福利、公共救助、就业援助、日间照料等保障制度为公民撑起了一方天地,但是随着福利制度的脆弱性不断暴露,“原本用来弥补资本主义社会缺陷的福利方案被批评为待解决社会问题的一部分”[6]。在西方发达国家,经济与社会力量开始重塑福利制度,其中一个重要维度就是将福利与责任相连。当前,保守主义者对福利制度“削弱工作动机”的判断已经成为多数福利国家的基本共识,“福利依赖”被认为与福利系统的运作方式有关,甚至是福利制度的缺陷之一,是福利国家造成了它本想解决的那些问题[22-23]。因此,研究者开始重新审视福利依赖的文化解释框架,并寻求制度解释路径。
(二)对福利制度设计缺陷的反思
相当多的研究考察了福利制度自身的缺陷是如何催生福利依赖的。就救助形式而言,埃尔伍德认为纯粹的现金待遇“针对的是贫困的症状而非起因,所以治标不治本”[24]。经济补偿的引入会破坏内在动机的有效性,所以经济补偿负面效果重重。霍因斯和尚岑巴赫则分析了食品券这类实物救助的效应,发现食品券的引入减少了受助者的劳动参与和工作时长[25]。
就救助项目结构而言,美国的救助项目过于碎片,不同救助项目分属不同部门管理,相互之间缺乏协调,四大救助项目(TANF,SNAP,HCV,EITC)缺少预防机制[26]。
就救助实施过程而言,菲尔德认为家计调查是福利申请环节的重要压力源,受助者为了顺利通过家计调查不得不刻意维持低收入和低储蓄。即使受助者已经获得了受助资格,其为了保有福利收入,不得不在后续的家计调查中隐瞒劳动收入或干脆选择长期失业,因此奖惩机制被扭曲了[27]。
此外,救助运行过程中的资格筛选机制与时间规则也同样重要。萨拉切诺指出,贫困已成为正常生命历程中的风险之一,但救助制度提供时间若太长,就容易引发福利依赖[28]。埃尔伍德和贝恩通过时间因素识别出了长期受助者,发现福利开支主要集中在这部分人身上[29]。
就救助的效果而言,多数研究聚焦了救助的劳动供给效果,尤其是经济学领域的研究成果提供了实证支持:慷慨的社会救助给付会降低青年男性的就业率。随着救助金的增加,全体男性样本的就业率会下降1个百分点,低学历且无子女者的就业率下降3到5个百分点。低收入家庭工人面临着复杂的利益结构和高边际税率,这对个体劳动力供给产生了负面影响[30]。再者,弗里德贝格发现福利规则的设置尤其是收入审查对劳动力供给是有影响的,当受助者的收入处于税收临界点附近时,就业者为了避免审查带来的损失,会主动选择降低劳动供给以避税[31]。
(三)取消、去魅亦或兑换福利
由于救助制度的设计存在多重缺陷,直接或间接导致受助者做出了依赖福利的选择,因此默里等人主张废除福利制度,甚至提出“取消联邦、州和地方各级的所有福利转移项目”[32]。不过,废除福利的建议过于激进,贫困者在无法自立的情况下仍然需要基本的援助。反对者认为,“简单地撤销福利只会让事情更糟,因为受助者还不能立刻自力更生”,依赖者当下也只能依靠救助制度[1,33]。此后,默里在《钟形曲线》《分化》等书中关于种族、阶层、不平等问题的讨论也多次掀起争论,其提议虽迎合了保守主义者削减福利的旨意,但是福利国家的地位仍难以撼动。
相比之下,其他学者则选择了更为温和的道路,即福利改革或“重建福利”,寄希望于通过福利制度的调整或更新来消除福利依赖的“诱因”。随着改革的深入,激励贫困群体重返劳动力市场日益占据了福利依赖论争的中心地位。当前,通过福利制度改革来解决福利依赖问题的思路集中于以下两方面:
一方面,福利“去魅”。该思路致力于降低救助制度的吸引力,即削减福利开支、控制救助费用的总额、缩短受助者的领取时间、收紧家庭经济审查的限制条件[34]。例如,菲尔德尝试改进家计调查的方式,试图将所有利益相关者囊括进来,通过推出更广泛的保险形式来取代家计调查式的救助[27]。埃尔伍德和贝恩主张缩短受助者的领取时间,让“福利回归作为临时或过渡性救助的本色”[29]。
另一方面,工作福利(workfare)。工作福利的核心思想是“工作是对福利最好的改革”,主旨是要求工作年龄内的福利申领者必须参与劳动、接受工作培训或参加强制性的就业辅助面谈[35],即把救助待遇与劳动自立责任相连,具有明确的“工作导向”,以解决受助者权利与义务脱钩的问题。从某种程度上来看,熊彼特式的工作福利国家(Schumpeterian Workfare States, SWS)逐步取代凯恩斯式的福利国家(Keynesian Welfare States, KWS)[36],这意味着工作导向已促使福利国家的社会政策范式发生转变,“工作”成为压倒一切的政策风向标。
三、福利依赖研究的风险社会范式
(一)福利国家面对的新风险
进入21世纪以来,有关福利国家转型的观点逐渐成形。越来越多的研究者提出,以往的福利国家已经难以应对当下的经济社会变迁,福利国家转型势在必行[37]。在福利国家整体面临挑战的同时,福利依赖的研究视角也发生了转换,人们越来越意识到,福利国家在福利依赖的形成过程中不是决定性力量,在面对新风险时,福利国家也是无力的。在这样的背景下,研究者将关注点转向了那些已知和未知的社会风险。
泰勒-顾柏发现,新的风险来自以下几个方面:女性就业改变了传统的性别分工,导致家庭照护难以为继;技术进步提高了正规就业门槛,全球化进一步加剧了劳动力市场的灵活选择,使未来的就业困难重重;老龄化提高了社会照顾的成本,增加了财政压力。新的风险既关乎劳动力市场又关乎家庭生活,并且更多地涉及年轻人、女性以及低技能者[9]。同样,贝克也认为,风险社会条件下,基于弹性工时、兼职与远程工作等去标准化劳动形式的雇佣关系难以得到劳动契约和社会保险的保护,因此风险被转嫁给了劳动者。在家庭方面,女性逐步脱离刻板的“性别命运”,走出家庭加入职业劳动,但工作-生活平衡的难题也加剧了家庭成员间的冲突[7]。这些风险使弱势群体更加脆弱,不得不依赖于福利制度,尤其是接受儿童照料、住房、通勤、药物滥用、家庭暴力等方面的援助[38]。受助者是被迫困在福利制度中,而非其自主选择的结果,在多重风险无法消除的前提下,“即使使其退出救助制度,不久之后他们还会回来”[22,39]。
(二)劳动力市场和家庭:风险因素与依赖的形成
不同的风险是如何作用于贫困人口并催生福利依赖的呢?对该问题的大量研究聚焦于劳动力市场与家庭两个场域,阐释了福利依赖的形成机理。
例如,有研究以“空间错配”(spatial mismatch)理论来解释新的就业环境下失业的成因,并分析福利制度改革后福利依赖仍未被消除的原因。研究发现,老城区高企不下的失业率归因于就业岗位与居住地的“空间错配”[40-41]。在威尔逊看来,这种错配是地理空间距离上的:随着低技能要求的工作岗位迁去郊区,两极分化的劳动力市场也出现了地理空间上的区隔。这些岗位对无法靠公共交通抵达的老城区贫困者而言变得可望而不可及,而老城区的职位又有着更高的技能、经验和学历门槛。出于种族歧视、经济条件等原因,求职者也很难为了“追逐岗位”从老城区搬去郊区,于是“工作消失”了[42-43]。在阿拉德和丹齐格看来,除了通勤距离外,宅域内的岗位数量也能显示工作郊区化的趋势:通过构造岗位可及指数(access score),他们测量了找工作者在住宅周边所能找到的岗位数量。发现随着时间推移,郊区的岗位可及指数明显超过老城区。由于住在老城区的人在住所周边找到的岗位数量更少,其工作的可能性要低于郊区7.1%[41]。这样的空间错配意味着失业,短期后果是无所事事、街头骚乱、婚姻破碎乃至犯罪,长期后果则是老城区贫民窟化和加重福利依赖。
类似地,有工作的受助者生活处境同样艰难,即使他们不断工作也未能避免福利依赖。在鲍曼看来,“脆弱性和不确定性的幽灵萦绕在所有的工作之上,没有人可以确保免于失业”,甚至失业已经长久地转为“过剩”。对于贫困者而言,他们在当今劳动力市场中往往是临时的、可替换的、用完即弃的,裁员或雇佣如影随形,很难通过谈判改善待遇与条件[44]。
此外,风险社会也给家庭带来了新的风险,这些冲击既有价值观念上的,又有结构-功能上的。迪安看到了家庭观念和习俗的变化令代内契约(intra-generational contract)的性别基础荡然无存,以及由婚姻家庭关系的长期变化导致的单亲、独居、非婚生子乃至无家可归等[35]。更重要的是,家庭的劳动收入模式、资源分配模式、照料模式全方位地变迁,迫使家庭成员做出分工调整。一旦调整失败,家庭这一福利支柱就会塌陷,与家庭相关的婚姻、子嗣抚育等影响个体脱离福利制度的重要变量就会持续发挥作用[45,9]。可以看出,风险社会范式认为劳动力市场风险与家庭人口风险决定了福利依赖的产生,因此主张以劳动力市场和家庭作为重点治理场域。
四、结语
随着脱贫攻坚任务的圆满完成,中国贫困治理事业又踏上了新的征程。2020年10月,十九届五中全会提出扎实推动共同富裕,要通过全国人民共同奋斗把蛋糕做大做好,通过人人参与、人人尽力,以真正实现人人享有。这对当前的社会保障制度建设提出了“尽力而为、量力而行”的新要求,要求在保障人们福祉的同时警惕福利依赖现象,坚决防止落入“福利主义”养懒汉的陷阱[46]。在这样的背景下,研究西方面临的福利依赖问题,既为强调人人参与、人人尽力和共同奋斗的舆论引导奠定了理论基础,又为我国防范和治理“福利养懒汉”现象提供了借鉴与参考。
本文根植于西方福利国家的福利依赖问题,聚焦于文化、制度和风险三个经典研究范式,对福利依赖的生成机制进行了深入剖析。这三个研究范式的来龙去脉清晰且自成一统,使得关于福利依赖的研究进一步深化。随着未来的反贫困目标逐步转向相对贫困群体,贫困治理将面临更加艰巨复杂的任务[47-48],关于福利依赖的系统性研究既为贫困治理的顶层设计奠定了理论基础,也符合建立解决相对贫困长效机制的题中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