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生活的再定义
2022-05-20董可馨
董可馨
2008年的电影《机器人总动员》描述了这样一幅未来图景:到了2805年,地球已经垃圾成山,不再适宜人类居住,一部分人搬进了太空飞船,成为太空旅客,从此开始无限期、无尽头的宇宙旅行。
太空飞船里的人整天窝在自动躺椅里,所有注意力都集中于眼前的屏幕,近在咫尺的人之间交流也通过电子屏,他们甚至没有环顾过周围,娱乐社交,一切生活所需,都依靠机器设备,他们的躯体运动能力退化,个个体型肥胖。
这种讽刺而可悲的画面,当然不会被商家所喜。存在于商业广告里的智能生活样板全然另番样子,一众家电公司甚至手机厂商,所打造和展示的智能生活,便捷、美好,方兴未艾。但事情的另一面是:这些商家的智能手机业务举步维艰。
于是,一个反差出现了:智能生活才刚刚开始,智能手机却遇到了瓶颈。
经过前十来年的爆炸式发展,目前,全球智能手机已进入停滞期,各大厂商的手机出货量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下降,创新乏力,鲜有亮点,各品牌的智能手机之间越来越趋同,与智能生活的联动也远未深入。
与之同时,智能手表、智能水壶、智能厨具、智能家电、智能运动手环、智能音箱……围绕生活的一切皆在着急地智能化。
什么是智能?如果按照智能手机正在对人们做的那样,变成了一种对人的更全面的剥夺和更深度的绑架,那显然不会是人们所期待的。
重新理解智能和智能生活,需要重新理解智能手机,作为“智能”化程度最高的一款生活设备,它能对人的生活做什么,应该做什么。这些问题还远未清晰。
智能手机全面普及了,iPhone 4S发布后卖肾买机、抢购小米的奇观盛况都已远去,如今人手一台并不新鲜。有的网约车司机,开车时甚至同时挂着三五台。但问起来:究竟什么是智能手机,你会如何回答?
智能手机各式各样,无外乎是两块设备的合成:即时通信设备(电话)+掌上电脑。
20多年前的上个世纪末,还几乎没多少人会想到未来的手机将是这样的。
在当时,要一个人想象他可以带着一台可移动设备上网,浏览信息,查找地址,还能打电话,这一点也不理所当然,因为那时,无论是移动网络,还是硬件设备,都没有做好准备。
但是,哪怕在人们还得拨号上网,都兴奋和专注于电脑的时候,确有先驱预见了移动时代的到来。
如果以iPhone的诞生作为智能手机普及的划时代产物,那么在它之前的五六年,已经有一些人在做能称得上是智能手机的探索工作了。
那时候,掌上电脑和电话是两种商业产品。投入做掌上电脑,也即PDA(personal digital assistant,个人数字助理)的公司不算少。微软,就曾试图把电脑缩小,变成掌上电脑,但失败了。苹果也曾做过掌上电脑,Newton PDA,也失败了。
2000年前后,有一款名为Palmpilot的掌上电脑,探出一条路。不过,那时它还不能无线上网,没有音乐,没有相机,没有存储扩展。
它后来的更新形态visor,被设计了一个插槽,各种功能模块可以被插上,诸如音乐播放、相机、储存卡之类,以拓展使用方式。
到了这一步,更大胆的尝试出现了:何不加插一个通信设备?这样,它就变成了一个具有通讯功能的移动电脑。
但是,由于这种简单合成的效果不理想,商业化设计又受制于运营商的控制,导致这款设备昙花一现,并没有存在太久。
不过,它却启发了乔布斯。
Palmpilot的创始者Jeff Hawkins,曾去苹果和乔布斯开会,讨论未来终端的可能性。那时的乔布斯正专注于做电脑,根本看不上Palmpilot。
在一块白板前,乔布斯画出了他所设想的未来:一台Mac,将成为个人生活的中心,Mac的外面是一个圆圈,圆圈散发出一些辐条,意味着这台电脑应该具有的种种功能:照片、视频、音乐、文件、网络、电影。
然而,在乔布斯画完后,Jeff Hawkins站起来,对乔布斯说:“你错了。”然后画出了他的想法:中间是一台掌上电脑,四周连着的,除了和乔布斯所画一样的音乐、网络、电影、视频、照片,还有一个乔布斯没有画的:电话。
据Jeff Hawkins说,这次会议之后,乔布斯开始认真做起了iPhone。
而iPhone系列出現后,到iPhone 4,已经做到了无论是系统软件的成熟度,还是硬件处理器的算力,智能手机都可以开始媲美电脑。真正的智能手机时代,开启了。
同一个时代里的其他智能手机品牌,三星、LG、华为、小米,也陆续朝这个方向汇集,即将手机变成一台便携的移动互联网终端。它可以做到随时接收信息,发出信息,搜索信息,可以听音乐、看视频、社交,当然,它也意味着,人可以随时随地地工作,即时满足各种需求,直到——手机几乎和使用者自身同构。
当我们说“智能手机=电话+掌上电脑”时,是在功能的意义上来定义它的。
功能服务于需求。
人的需求当然很多,但需求被如何满足是有玄机的。
而手机厂商、软件公司、互联网企业在做的,是在手机上叠加各种功能,又以信息流这一单向度的方式来捕获使用者的注意力。
换句话说,所有的APP、软件,乃至手机屏幕的设计,都在做同一件事,让使用者花更多的时间在手机上,直到把伪需求变成刚需,把人从主动行动者变成被喂养者。
而与此同时,智能手机成为各种需要的提供者,甚至是唯一提供者。
没有手机,别说智能生活启动不了,就是普通的生活都难以正常进行:没有智能手机展示健康码和行程卡,很多公共场合无法出入;没有智能手机,微信、微博、美团、淘宝,关联生活几乎方方面面的应用都难以使用。
事已至此,问题早已不是注意力分散、手机成瘾等手机依赖症了。一些更为根本的东西,正在被改变和颠覆。
智能手机对人的生活是那么的重要,它不但是满足生活所需的中介和入口,也是每个人的资料库,会保留使用者拍下的照片、听过的歌、花过的钱、留下的生活痕迹。
这意味着,虽然生产制造都是流水线上出来的,但到了每一个人的手里,开始具有高度排他性。想想看,你的手机,几乎只敢是你自己的,绝不会轻易共享、公用,可能连最亲近的人都不愿给去,因为那里面有你的聊天记录、你的钱包、你的隐私、你的照片、你的行程。
不止如此,你还信任手机,相信它的可靠性超过自己。因为手机能准确记录下过往的一切,你记不得的事情,手机记得清楚,你算不明白的事情,手机算得准确容易。
它可能比你本人更了解自己,它知道你睡得如何、心情如何、身体状态又如何,而且,它甚至能帮你自动记录密码,它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你,一个数字世界的另一个本体,并且是一个面目更清晰、更稳定的你。
到了这里,智能的意思变得可怕起来,它意味着,手机占有了使用者的身份、信息、财产,手机本身变成了使用者的一部分,成了使用者的延伸,甚至可以是使用者的替代物。一个人完全可以拿着另一个人的手机,帮他挂号看病、取钱转账……
如此来说,人的需求的完全敞开和随时随地被满足,是一件挺危险的事。
而其他的智能家居正在做的,可能正是类似的事情。它们能自动获取使用者的信息:生物特征,环境特征,然后严丝合缝地匹配、回应、满足人的种种需求,只要学习时间够长,它们也能了解一个人的一切,甚至比他本人还了解自己。不经意间,它们变成了另一些你。电影《她》里面,主角爱上了人工智能,其实不也是一种自恋?
一旦这种智能化发生并完成,人还怎么可能摆脱手机?那意味着要和另一个自己、和自己的那些需要,做痛苦的切割。
这使人陷入了一个智能化的悖论:智能手机本来是为了更加便捷的生活准备的,但是当过多的功能被叠加,导致手机过载了,而手机又是和人是高度同构的,所以过载的手机会反噬人自身,以小小的方寸之屏变成人的不可承受之重。
受够了智能手机对生活的绑架、对时间的占用,也有一些人选择逃离,即放弃智能手机,用回传统的功能机。
不过,这种做法只具有个体意义,很难普遍适用。一个肉眼可见的、正在逼近的未来,显然是一种要将最大多数人卷入、使之无法逃避智能设备的生活。
在这种前提下,要如何設想一种理想的人机关系?目前似乎并没有令人兴奋的、眼前一亮的,具有解放性的、革命性的想法出现。
因为我们终究无法做到抹平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回避和忽视社会结构的存在,完全抽象地想象一种人和智能手机之间的理想关系。
放眼望去,在真实的社会里,能被智能手机绑架,深受其害的,往往是大量时间不值钱、原本就无法掌控自己生活的人,顶层精英,何来这种问题?
在这个意义上,当我们设想智能手机该是什么样,其实是在设想人该是什么样,要如何生活。
而当下手机遇到的瓶颈,除了目前看到的,在现有技术条件和物质材料的制约下,已达到了技术的极限之外,还触到了另一种极限。
那就是,人被刺激成多巴胺动物这条路的极限。这种极限是:人所设计的工具不再服务于以人自身为主体的,满足真实生活的真正的需求。
虽然当下的智能手机在变得快、更高效率这条路上暂时走到了头,不过这可以不是一件坏事,或许可以停下来想想,接下来,以智能手机为代表的种种智能设备,要如何变得好,还可以如何变得更好,而不是,停留在依旧是越来越大的屏幕,越来越高的分辨率,最大限度地攫取时间、攫取精力、攫取注意力这条老路上。
换句话说,如果想变得更好,那么手机演化的方向就要发生一些改变。
在给手机做够了加法之后,是时候做做减法了。
一种可设想的未来或许是去中心化的,也即,不必把所有的功能都堆积到手机上,把手机从过载的功能、过载的信息中解放,同时,也把我们那疲惫的手指和眼睛解放,不必单单依赖某个器官或某种感官。
既然未来智能设备将无所不在,那么那些存在于房间、口袋里、包里的智能设备,都可以来分担手机的功能。
如今,各家手机厂商在做的同品牌设备之间互通互联的生态,或许不失为一种多中心的尝试;当电脑也可以接电话,Pad也可以便携,这些实际上都在降低手机的重要性。
当然,一个生态的建立,也是在为更大的东西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