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下五千年,就他说话最戳心
2022-05-20李少威
李少威
“清朗”以来,娱乐圈有三个明显的变化。
一个是,娱乐明星只要“塌房”,基本上就从“江湖”上消失了。
慑于“消失”之忧,第二个变化就是,“小鲜肉”们言行都很谨慎,影视以及各种电视节目使用“小鲜肉”也很谨慎。
又慑于前两者,第三个变化是,“小鲜肉”们的粉丝不像以前那么冲动行事,因为那样很可能害了“爱豆”。
然而,有一点可以预见:“小鲜肉”审美不会因此就衰退下去。
“今世俗之乱君,乡曲之儇子,莫不美丽姚冶,奇衣妇饰,血气态度拟于女子;妇人莫不愿得以为夫,处女莫不愿得以为士,弃其亲家而欲奔之者,比肩并起。”
上面这段话,描述的几乎就是今日社会的审美情状,而说话者,是2000多年前的儒家大师荀子。
这意味着,几乎可以说,中国自有文明以来,男子“拟于女子”,就是一种流行审美倾向。
当然不是每一个时期都这样,这种审美倾向流行,主要出现在两种背景之下。
一種是,贵族摆脱了礼乐束缚,也就是人有钱的同时又“礼崩乐坏”。
比如战国,也就是荀子说这段话的时代。由于农业垦殖和商业繁荣,贵族资财倍盛,而恰逢“周文疲敝”,制度约束力降到极低点,贵族以及受到贵族影响的富家子弟,就可以“美丽姚冶”。
又比如魏晋,礼乐约束被视如粪土,何晏、嵇康、潘岳、卫玠、王衍、夏侯玄,涂脂抹粉,施香水,着女裙,美不胜收。
第二种是,国家强盛,人民殷实富庶,颇有闲暇,同时又观念开放,社会对各种审美宽容度高。比如汉朝,“孝惠时,郎侍中皆冠、贝带、傅脂粉”,官员上朝要求化妆。又如唐朝,男人出行,束发髻,戴牡丹,各美其美。
今天的情况,符合的是第二种。
多年以前写文章,曾经忧虑于男子之美“拟于女子”,今日则见之坦然,颇以为美的本质就是女子之美。因为翻开史书,关于人之美,几乎每一行都写着两个字:脂粉。
任何一本中国古典小说,但凡美男子出场,笔下形容,都是“面似冠玉,唇若涂朱”,换成今天的话说就是好像扑了粉底,打了口红。什么好像,其实就是。
后来看京戏的资料,梅兰芳先生、张君秋先生,不是女儿,胜似女儿。清朝,社会开放度下降,人对美的追求被限制,但是京戏给了一个出口。
民国宣永光说,佩特诺斯特说:“女子的美目一盼,就能打破一切哲学。”我不知道佩特诺斯特是谁,但我知道他说得对。
这一点,永远无法限制。
本文的目的不是为了讨论男子“血气态度拟于女子”这种敏感问题,今日键盘侠太多,非不欲也,实不敢也。
其实是想说说荀子,就是那位2000多年前就批评“男子女性化”的哲学家。从他那里,我感觉到一种穿透力,穿透时光的能力。
过去多数时间里,儒家读孔子居多。毕竟在这个匆匆的时代,皓首穷经不现实,只能窥其精要,而儒家之精要,无疑是孔子。
后来又觉得有点不对劲。读孔子,让人精神上很享受,但几乎没有兴奋感。这种感觉就像看网红脸,她们确实很美,但你知道下一个出来还是差不多的样子,没有惊喜。
读书的惊喜是怎样一种感受呢?就是其言虽古,而足以喻今。
《孔子家语》里有一段,说“孔子北游于农山”,子路、子贡和颜回陪侍。孔子那种务虚的本性又焕发出来了,还是那句话:“二三子各言尔志。”
我们知道,子路是个讲道理的武夫,子贡是个不管有没有道理都能说得很有道理的聪明人,而颜回是个迂腐却又完美的道德榜样。
于是子路就说,我的志向就是在两国交兵时征战沙场,杀敌制胜,让子贡和颜回都跟着我干。
子贡说,我一身白衣,游走于交兵的两国之间,陈说厉害,让双方根本打不起来,子路和颜回都要听我的。
颜回则说,我辅助明君,达到海晏河清,使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根本不会有战事发生,让子路和子贡没事干,都喝西北风去。
最后出来评判,孔子自然是赞赏他最喜欢的学生颜回的想法。
颜回的主张,曾子归纳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让一切美好同时发生。读起来,确实是心旌动摇,非常美好,也非常佩服。
唯一的问题就是,正如毛泽东主席对罗素主张的评价:“理论上说得通,事实上做不到。”
方才在键盘上敲“北游于农山”的时候,半天找不到“农山”,输入法出来就是“弄啥呢”,就像冥冥中回应了颜回:年轻人弄啥呢?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儒家理想主义,就这样体现得淋漓尽致。“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虽千万人吾往矣”。但是这样真的不管用,现实世界,就是子路和子贡所想象的样子,一个要斗勇,一个想斗智。
孔子也崇尚勇和智,但他从来不把它们降格为暴力争夺和计谋智巧,因为他总是假设现实世界里用不到这些东西,或者认定一个好的社会就不应该用到这些东西。君子应该是“讷于言而敏于行”,少说多做,温良恭俭让,树立榜样,人们自然会跟随你光辉的道德形象。他老人家一直很讨厌弟子宰我,因为这个人就是口齿伶俐、唇枪舌剑,经常让孔子难堪。子贡也很会说话,是个商业家,极具转圜能力,孔子不讨厌他,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是自己周游列国的衣食来源,人总要向现实低头。而颜回,则无论任何方面都很符合孔子对“成人”的画像。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这当然就是孔子的宿命。
一百多年后,荀子就不一样了。他深刻地觉察到了“道不行”的本质原因:你老人家弄啥呢?
荀子之前,儒家大师还有孟子。孔孟二人,都认为人性是善的,所以提出任何行为规范,都是出自善的基调,我们的想象力跟随他们的主张所及,看到的是一派祥和安乐。
荀子不以为然,虽然是儒家后学,他却认为人性本质是恶的,善只是文明滋养和塑造的结果,是“伪”的——尽管“伪”是好的。
“伪”是好事,这点就足够让人耳目一新。
我们今天社会的基本思想,多数是西方现代思想,马克思主义也诞生于西方现代化过程中。而西方现代思想,它的出发点都是人性恶,无论是政治哲学、经济学还是法学,概莫能外。
人性是善还是恶,是个哲学根源的问题,我个人支持人性善,也可以从哲学上加以论证。问题在于,这对解释现实没有太大作用。所以今日回头看来,那些有穿透力的思想——虽然出现在很久以前,但仍然对今天有强烈的观照意义的思想——都是基于人性恶的。
不是说西方是务实的源头,历史事实恰好相反。
我们先有一个三代帝国崩溃的时期,变成封建时代;罗马帝国后面重演,进入封建的中世纪。我们在秦朝就建立了理性政治,西方在1000多年后才有类似理性政治的开端。我们在隋唐就已经科举取士,鼓励社会流动,西方在19世纪才效仿这种机制,从而进入现代“公平世界”。
造纸术为知识普及承担基本使命,指南针为大航海创造基本条件,印刷术为现代民族国家的诞生赋能,火药让现代世界在战争中孕育,中国人的创造如许辉煌。
中国人是很务实的,但是中国人没有率先进入现代社会,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我们不好意思干一些缺德事。
比如,为什么商鞅变法是在秦国发生,100多年后秦国统一中国?因为秦国其实是当时文明范围之外的国家,受周朝制度文化影响很小,它可以说干就干。其它国家也有机会使用法家思想,农战结合,严刑峻法,限制百姓自由,从而让国家强大,王霸天下,但都因为礼乐影响太深,干不出来,最终放弃。
秦国兴起的原因,说白了就是“忍心”。它的道德哲学假设人性恶,然后法例森严,一切都要照着国家利益前进,对普通人十分苛刻乃至残忍。
当你假设人性恶,不把人想象成一张白纸、像个孩童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人们不但各有动机,而且手段还非常高明。
荀子这样写:
夫妄人曰:“古今异情,其所以治乱者异道。”而众人惑焉。彼众人者,愚而无说,陋而无度者也。其所见焉,犹可欺也,而况于千世之传也?妄人者,门庭之间,犹可诬欺也,而况于千世之上乎?
用当下的语言来翻译一下就是:
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说,过去和现在情况不同,治理方式自然不一样。广大网友们就被迷惑了,而所谓网友,就是愚蠢不懂道理,没见过世面也没有什么基本标准的人。事情发生在他们眼前,都可以一通胡说蒙骗过去,何况说远古的事情呢?别有用心的家伙,在日常生活里还一样诈骗得手,何况道古论今,甚至讲美国西方怎么怎么样呢?
你看看今天的情况,是不是也差不多?说话的人各自根据自己的立场,胡乱歪曲事实,肆意发挥,把大家都当傻瓜,而“广大网友”又真的很容易上当。
今天的人们都喜欢“仪式感”,因为生活实在没有内容,难得有一个事情,就要彰显它的隆重和有模有样,“仪式”的目的,是为了留下一点记忆,并不是相信“仪式”真有什么因果上的逻辑意义。
荀子说:“雩而雨,何也?曰:无何也,犹不雩而雨也。日月食而救之,天旱而雩,卜筮然后决大事,非以为得求也,以文之也。故君子以为文,而百姓以为神。”
搞了求雨仪式之后下雨了,什么原因呢?荀子说,没啥原因,跟没有搞求雨仪式也下雨一个鬼样。有人想要骗人,有人需要被骗,如此而已。
上当的人不必觉得自己天生就是蠢。荀子又说:“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
一切欺骗最终得手都是因为它听上去特别有道理,向来如此,不管传播方式是如何千变万化。从荀子时代的竹简,到后来的纸质印刷,再到现在的电子信息、社交媒体,都是如此。
荀子这些话,读起来就令人感覺到了思想穿透时光的能力。思想的魅力,远远不是美,不是涂脂抹粉。
荀子和孔子不一样的地方,从对人的区分上就看得出来。孔子把人分为庸人、士人、君子、贤人、圣人,里面没有坏人,庸人只是平常人,最多就是傻瓜。而荀子的论述里经常出现“妄人”,就是那些别有用心的坏人。
荀子以后,坏人被发现了。
人们总是天真地认为,现代社会就是越来越平等的社会,甚至认为,现代社会就是追求人与人之间越来越平等的社会。
这都是合理想象,根本没有这回事。
如果我说,现代社会是一个效率社会,大概没有多少人要反对。效率就是一切,效率已经变成现代社会运转的基本崇拜之一,加拿大学者贾尼丝·格罗斯·斯坦就写了一本书,叫《效率崇拜》,专门说效率如何杀死另外的重要价值。如果你生活在城市里,隶属于某一个单位,你一定也经受着效率的鞭挞。所谓城市“快节奏”,指的就是效率。
现在要问,效率的对立面是什么?
是公平。
一个效率十足的机构,公平多数情况下都是欠缺的,至少是要努力去协调的。除非人们不在意。
这里说的还只是公平,而不是平等,要说到平等,那更多人就要跳起来了。
今天最有效率的机构,无疑是互联网大厂,而这些大厂,全部都职级森严。T系列,P系列,M系列,每一个有可能多达数十级,外面的人看上去有点懵懵然。
这么多职级,目的是什么呢?答案可能让人不适:为了制造不平等。
不说男人与女人之间,就只是男人与男人之间,女人与女人之间,又怎么可能真正平等呢?社会学家们大体上都会承认,正是因为人与人的不平等,物质享受和精神生活质量都有着巨大差别,所以才产生了社会发展的动力。
社会发展的动力就是因为落差(即不平等)的存在——现实就是如此令人难以接受。而这种现实结论之产生,归根结底是因为它的理论底色是人性恶。
西方自由主义认为,一个社会里,所有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去工作,而结合成为公共利益。所有个体的不道德,形成了社会的道德。这里面其实包含着强烈的后来称为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倾向。对不对另外说,社会实际目前的确是这样运作,除非有一种坚定的社会理想在起限制作用。
而这种理论,西方现代自由主义的先贤哈耶克是从中国先贤老子那里去寻找根源的,但我一直觉得他找错了方向。哈耶克为什么找错了方向,在别的文章里论述过,这里想说的是,他其实应该找荀子。
荀子说:“夫两贵之不能相事,两贱之不能相使,是天数也。”
他说,两个地位同样高贵的人不能一起共事,两个地位低贱的人不能相互使唤,这是天数,宇宙原理。
你看,互联网大厂是当今社会组织的先进形态,已经是一种典型,它们效率极高,组织上的特点就是等级森严。
再看当下舆论场,总是互掐的人,都是地位上没有差别的人。阿Q和王胡总是打架,但是从没见他们谁跟赵老太爷打架,互相撕咬的都是同类的可怜人,换成今天的时髦话来说就叫作“同层互害”。试看今天的微博,差不多罢。
荀子是不是说得很到位?越读古人书,便越觉得今日之一切喧嚣,都那么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