蔬菜到哪里了?
2022-05-20施晶晶
施晶晶
山东临沂兰陵县,菜农林镇海正在绞尽脑汁为基地里的十几万斤胡萝卜、大白菜找出路。
这一季蔬菜大丰收,但20多天前,县里报告了确诊病例。3月23日,当地开始封控,之后外地采购商难进,大批菜卖不出去,积在县里,价格不好看。
在600公里外的上海,人们都在“关心粮食和蔬菜”。
一个月的封控期里,租住在上海浦东三林镇一小区的高菲,先后辗转在各大生鲜电商APP定时抢购,接收社区居委会的蔬菜包,关注着团购群里的接龙、配送动态、菜价变化,为“买菜难和贵”费心。
从消费端向供应链上游追溯,南风窗记者发现,眼下蔬菜产量不成问题,但流通环节不畅,限制了供需快速有效对接,以致“一头急需,一头积压”。
情况正在好转,很多人正想方设法,要把蔬菜送出去、送到上海人手中。
平常时期,上海这座近2500万人口的城市,平均每天消费约1.6万吨蔬菜,七成以上产自外地。
这意味着刚性的需求。
林镇海在山东兰陵县的蔬菜基地就给上海的采购商供过菜。上海和本地疫情开始后,大量外地采购商来不了。因此虽然丰收,但怎么卖出去成了问题。
原本有外地批发商向林镇海预定了10万斤本地大白菜,苦于找不到车运输,订单最终没有实现。
林镇海告诉南风窗,本地跑运输的车很多,但因为司机成了密接者,连着村子开始封控,车子跑不起来。村里的小路也封了,只留一条大路,凭通行证出入。
通行证,在当前疫情下卡住了很多跑运输的人,虽然可以申请,但必须满足条件。从多地的要求来看,申请主体多得满足“注册企业”的条件,这就限制了很多不隶属于企业、光跑自家车的个体运输人。
回应现实需求,4月7日,兰陵试行网上办理通行证,县内承运车辆所有人也可申请,仅适用于单次往返、一车一证。
即便有了证,也不是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林镇海早年在杭州工作买了车,挂的杭州车牌号,这两年才回到临沂老家种菜。最近他发现,县里大一点的批发市场,见到外地车牌就很警惕,不让进,他的车也跑不远。
在高速路上,还有不少外地车下不来,进不了村子采购拉货。
“现在行程卡不带星的司机很少,有的是已经去过疫区了,到我们县城高速路口就劝返了。”林镇海说。
上海崇明区一蔬菜经销商杜家明告诉南风窗:“进上海超过4个小时,行程卡上就带星了,从外地来、进上海,再到市场卸好货再回去,4个小时已经不够了。”
不带星司机、能跑的车、通行证都紧俏起来,运费也随之上涨。
“从山东发一车来,4.2米的小车子,平时的运费在2000(元)左右,现在来一趟,要6000~7000元。”杜家明说。
眼下,林镇海地里的胡萝卜还能撑十来天,大白菜再放个5天就要开花、不能吃了。若是没有疫情,这几十吨的菜将在24小时内一批批送抵外地上市,“现在基本没销量了”。
4月7日下午,山东临沂的林镇海又忙着找车,要把刚采收的1万斤大白菜送到县里的批发市场,“能卖一点是一点,只能便宜卖掉了”。
3月到4月,原先这是菜农一年中收成最稳的一季。“这一季钱回不来,下一季再种,心里就没底,现在种子和人工都特别贵。”林镇海说。
止损是农民的朴素想法。
果农魏雄在江苏南通种草莓,原先,有上海和山东的采购商来收货,疫情之后,只有山东的采购商还能来,“因为他有一张蔬菜通行证,但偷偷批发草莓”。
因为村子封了路,交货地点要等采购商消息,每天都不固定,有一次他们约好地点,马上开车过去送货,邻居家晚了一步,中途就被泥土堆挡住了去路,“几个人徒手挖开,才运过去”。
村里又担心他们与外地司机接触有风险,让他们不要雇当地人来大棚采摘。“草莓2天摘不出,就红了烂了”,摘不完,只好闭棚。
即便是在上海本地,散户菜农和采购人的交接,也不容易。
姚萍在上海金山区种菜和收菜,平日里,她就在村口卖,对面就是个挺大的居民小区。
4月7日之前,她在微信群接单,给住在对面小区、她口中的“姐妹”送了几天菜,也捎带些米和油,后来防疫趋紧,村里也就不让她去了。“我们这个村子里没有疫情,外面管控紧一点,我们也理解。”她說。
她和丈夫想着把收来的菜免费捐给村子,电话里,她透着一股子豪爽劲儿说:“没有多少,一两千块钱无所谓。”她把菜一袋袋装好,几个小时后,却得知,没有检验证,菜捐不出去。
在“菜篮子”供应链上,集散货物的批发市场是重要枢纽、提升物资供应效率的关键。
它把菜农、合作社、零售商、超市、配送中心等单元高效且灵活地对接,用林镇海的话说,“运输是连在一起的”。
但疫情也会直接冲击这一资源中枢。
汪秀秀和丈夫在浦东一家小型零售菜场里卖水果,4月5日这天,她所在的零售菜场暂停营业。她在家里待了10天,丈夫去了崇明区隔离,此前,他们家常去“上农批”进货。
她口中的“上农批”,说的是“上海农产品批发市场”,是上海最大的农副产品批发市场,商户、工作人员近3000人。
蔬菜基地在崇明区的杜家明,也在“上农批”贴牌设点。4月6日,他告诉南风窗,他的蔬菜不对外零售,也不能在上农批批发,只从基地对订购单位配送,整体销量大减。
“(现在普通人)几乎就没有什么集中点,都是在手机上联系,你说个地址,就到哪里去拿货,效率肯定是低了,你只能联系你认识的人,你不认识的,根本不知道在哪里卖。”杜家明告诉南风窗。
上农批之外,早在3月22日前后,江杨农产品批发市场、江阳水产品批发市场、西郊国际农产品交易中心也公告称:停止农产品零售,但保留批发、配送业务。
地处上海西大门的江桥批发市场,是上海最大的蔬菜一级批发市场。
4月5日,江桥批发市场一蔬菜经销商告诉南风窗,这里仍在运转:“现在是政府统一供应蔬菜,只有通过政府渠道的,才对外销售。”
他自己进货来的蔬菜,还封在仓库里。“毕竟疫情那么严重,肯定是顾全大局,不能为了个人利益非要销售了。”他理解这样的安排。
批发市场功能受限的同时,一个新的系统框架搭建起来。
公开消息称,上海建了10个应急保供大仓,3月31日,江桥批发市场有了应急蔬菜供应保障调拨中心。国企组织的线上采买平台,对接12个省市26个蔬菜基地进行应急采买。
框架之内,保供企业是这个新系统框架的有机组织。
绿煜蔬菜种植专业合作社是上海奉贤区的一家保供单位,4月5日,联系人殷春煜告诉南风窗,他们“以销定产”向医院供应农产品。
疫情以來,医院的保供需求量猛增,绿煜也在扩大生产。新的土地一整理好,工人们就马上播种。南瓜生长期里,在它的占地宽幅空处先种上芹菜、白菜,利用时间差加大面积。
殷春煜告诉南风窗,原本,4月是蔬菜大批量上市、最便宜的时候,因为本地菜也已经上市了。“现在只不过需要有人牵线搭桥,把本地所有资源整合起来,上海已经在操作这个事了。农委牵头,让每个区县上报生产量。”
批发市场的货物集散功能受限,外地菜进不来是有可能的,但殷春煜说:“政府有统购的,把外地菜统一采购。政府也有储备中心,我们奉贤就有储备中心了,需要什么菜,可以到储备中心去调拨。”
在更大的社会覆盖面里,保供企业,仍面临着跨省市运输、分拨、中转、配送的巨大压力,和供应链上游农户的困境一致。
上海疫情初期,一知名电商公司在上海的库房被封,面对堪比双十一的订单量,公司协调市外周边和全国库房支援,却屡屡受困于沿线道路被封、物资进不去。
从库房解封、车辆及通行证、省市高速、街道都需要疏通卡点,支援队伍也要走层层防疫流程,又极大受到各地疫情防控标准不同的影响。调动进入上海的货车司机同样是:进得去,出不来,人力消耗量极大。
这些亟待解决的流通问题,已经超出企业自身能力的范围。
在更大的社会覆盖面里,保供企业,仍面临着跨省市运输、分拨、中转、配送的巨大压力,和供应链上游农户的困境一致。
4月6日,上海市商务委副主任刘敏说,因为跨省物流受到疫情影响不够通畅,终端运力不足导致配送不及时,生活物资保供确实面临着一些困难。
无论是以“批发市场”为核心的传统集散方式,还是电商平台的物流体系,都面临着相似的、不可抗的阻滞,“有力使不出”成了供应链上的个体、企业经营者最焦灼的感受。
4月7日,上海市副市长、市疫情防控领导小组生活物资保障专班负责人陈通称:努力解决生活物资供应节点网点缺乏的问题,建立保供白名单,将严格落实疫情防控措施的批发市场、配送中心、电商大仓、中央厨房等网点解封出来。
上海人对分拣员和配送员的需求从未如此迫切,他们是在“最后3公里”接棒奔跑的保供人。
陈延山是上海盒马一家门店的店长,作为保供单位,店里的采购和运输上都保持顺畅,最大的难题是:订单暴增时的人手不够、运力不足。
他发现,平时,鸡蛋一天就卖出两三百盒,现在,一天蹿到了上千盒。曾有多笔订单里,出现了60多件商品,大件还特别多。
美团买菜在上海的一名熟悉分拣工作的业务员也告诉南风窗,现在分配到站点的订单数量相比之前翻倍,每一笔的商品数量也激增。拿货、分拣、打包、配送的工作量随之暴涨,一线分拣工作人员每天要持续工作接近18个小时。
陈延山负责的门店原先有100名员工,随着封控趋严,越来越多员工出不了小区,最紧张的时候,店里只有10个人。
协调之后,拿着企业保供证明,达到防疫标准,一部分员工才回归岗位。
团队里,连同他,负责配送的是23人。一段时间里,每天是由他们服务门店半径3公里范围内的居民,周边有4栋高端写字楼、1座独立公寓,还有成片的老小区。
3月29日,陈延山负责的门店应防疫要求暂停线下交易,所有人集中到线上做个人订单配送。
眼看着需求越来越大,他们在晚上9点过后,开始做配送效率更高的社区集单,大约是个人订单配送的5倍以上,但这也意味着,他们一天要做两份工。
十几个微信群里,每天接单少的也有50袋,多的有130袋。在陈延山的经验判断里,成员进群越快、接龙频率越高,说明这个小区越紧急,越要紧着送。
一天午饭间隙,陈延山发现了一个小区需求得紧,临时加单,店里一群人快速扒拉完饭,嘴巴还没擦,就去送货了。
3月28日这天中午,他给一个小区配送,40多笔单子,他用私家车足足拉了3车。
平时,总是他们先到,等货主来取,但当时,陈延山还没到,货主们就在群里预告“我快到了”“我已经到了”,暗暗催单。陈延山感受到了迫切。
车到了小区门口,陈延山看见30来个人就在门口眼巴巴地等着,“就像幼儿园放学时候等人来接等好久的感觉,特别让人难受”。他的惊讶很快转为心酸,“怎么会那么缺?”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小区已经封控近2周。
之后,在一次例行混检中,陈延山被划入“密接人群”,虽然之后单独核酸检测为阴性,但仍然配合防疫要求居家隔离。4月9日这天,陈延山尚未解除隔离。
突然停下来的日子里,他只能通过手机录下的视频,回想戴着口罩奔跑在一线的那些天。
3月29日的凌晨1点多,一天的配送即将结束,陈延山和五六个店员走在空荡荡的街道,手里送完货的推车变得轻巧起来。当晚,他们收到了很多居民的感谢,小区保安也很热心地帮着搬东西。
半路上,有些兴奋的陈延山举起手机,记录下那个时刻。
回程路上,一个同伴显然有些累了,他站上另一同伴拉着的空推车,被拖着往前走。他的双臂在空中抡了起来,像打太极一样,比画了几圈之后,他静静地站着,抱着手。
陈延山觉得,那一瞬间,抱手伫立的同伴特别像一个大侠,在录下的视频里他说:“像一个孤独的勇者。”
4月7日,上海市疫情防控领导小组生活物资保障专班负责人陈通表示,要努力解决保供人力运力不足的问题;允许非涉疫原因被封控在小区的快递小哥等保供人员,走出封控区,回到保供岗位。
4月8日,上海已新增上岗1096名分拣员、骑手等,市外调配进沪2000人。与此同时,阿里巴巴、京东、美团、叮咚买菜等多家电商平台,大润发、永辉等大型商超已向上海增派上千保供人员,还有更多运力驰援在路上。
(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