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其实很新鲜
2022-05-20姜雯
姜雯
为什么要读经典?
作家杨照认为,经典不是为我们这个时代书写的作品。
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同代所写就的作品是“新书”。但新书里通常没有太多新鲜内容,因为新书是同代人写给同代人看的,所以里面传达的价值观也是类似的。
反而在旧书里可以找到新鲜的内容。这是因为旧书的作家讲的是那个时代的社会、那时需要解决的问题,以及作家所提出的自己的看法。那么,所谓经典,简单来说就是留下来的旧书,经过一代一代的考验,留下了经过不同时代淬炼而出的共通的智慧。
所以为什么经典很重要,因为经典其实很新鲜,可是它也不至于新鲜到让我们很陌生。它是旧书,可是它又经过了时间的考验,所以有相当的共通性。而阅读经典,才能够带我们离开眼前的时代,以更开阔的视野去探索人类社会的共通问题。
然而,经典如此重要,阅读经典的读者却在减少,这不仅发生在华语圈,在全球都是如此。
我们有时候有这样一种模糊的印象:中国大陆经历过激进的反传统时期,造成文脉断裂;相比之下,中国台湾保存了一些文学传统,而岛屿上的文艺气息也总是浓厚。
但是,如果用放大镜去仔细检视,会发现这种印象不够准确。杨照表示,至少2000年以后,“文脉”便慢慢淡出了。
作家唐诺举过这样一个例子。作家朱天心被邀去高中演讲,当学生请她开书单时,考虑到学生的年纪,她特别选了较好入口的——
“可以考虑张爱玲。”
“她不是死了吗?”
“那白先勇。”
“可是他那么老。”
唐诺发现,现在的年轻人似乎只读大他们10岁到小他们5岁范围内的作家的书。杨照对此的解释是,年轻人失去了比较长久的时间感,这在全世界都是一样的。
对于出生于1963年的杨照来说,“五四”新文学开端之前的东西叫“国文”,在这之后的才叫“文学”,所以郁达夫、徐志摩、朱自清等人都在自己的读书范围内。“对我们来讲的时间感,一直推到大概1920、1930年代,这些是我们的阅读范围,是我们的文学。”杨照对南风窗说。
1960、1970年代,是台湾文学氛围最为浓厚的时期,年轻人追求、需要、渴望文学。咖啡馆里始终有人在看书、在谈论与书籍有关的话题,洛夫的诗、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出生于1958年的唐诺就是一个常年在咖啡馆活动的人,但他观察到,现在已经没人在咖啡馆看书、谈论书籍了。
文学在退烧。
另一个鲜明的“证据”,是文学副刊在缩水。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文学副刊在台湾的报纸上都占据重要位置——它拥有整份报纸1/5的版面,大批的台湾作家都曾活跃于副刊。而如今,副刊已经不再重要。
回到“时间感”这件事,从1990年代到21世纪,年轻人在阅读上的时间感不断缩小,于是也就没有“阅读经典”这件事了。很多时候,年轻人只是“知道经典”,但不会去“阅读经典”。
当然,杨照认为这也与台湾的教育系统有很大关系。台湾(包括大陆也是)一直都很依赖课本,虽然课本里有孔子、孟子,但那都只是截取的片段,是学生为了应付考试而死记硬背的。
但是以德国为例,德国没有所谓的“课本”,若一个学生想要学习英文,那就必须从莎士比亚、歌德、席勒等作家一路读下去,這一路的“阅读”就是对经典的阅读。这些由自己读过、体会的内容,才会扎根、内化,再转变为深厚的文化传统。
杨照说:“90年代出生的这一代人,他们认定的相关文学,很可能是80年代以后才出现的文学。所以在台湾,文脉没有真的传承,它不是突然掉下去,是越来越短、慢慢消退的。”
虽然台湾年轻人“不读书”了,但是台湾出版界的新书替代率却非常高,大陆刚好相反,新书替代率非常低。唐诺观察到,台湾书店卖的几乎都是新书,而大陆书店卖的很多都是旧书,这是否代表经典在大陆得到了传承?
唐诺认为,一方面,经历过“文革”的那代人,对于过去的创作成果是有着基本尊重的;另一方面,那代人也在给自己补课,补充古今中外的经典。
对此,杨照也给出了自己的看法:经历过激进反传统的一代人确实在疯狂大补课,但是这种“大补课”在21世纪也在消退。
其实,全世界在阅读上都面临着同样的考验——从书籍到网络的转变。而这种转变最基本的倾向,就是让人的注意力越来越短。当诸如Facebook、微博这样的社群媒体兴起之后,人们的同时感越来越强,相对的,阅读经典属于纵向的时间轴,而这正变得越来越不重要。
所以杨照认为,在大陆旧书卖得比新书好,不代表他们爱看旧书,书籍通常是年纪大一些的人在买,而对于年轻人来说,阅读的载体已经不是书籍,而是在网络上。“新书就算印出来,也没人买。”
反观台湾,虽然台湾的出版业在网络的冲击下挺住了,但就像前文说的那样,年轻人会看的还是与自己同时代的作家写就的书籍。
所以台湾较高的新书替代率不能代表经典被传承,而大陆较低的新书替代率也不能代表经典被传承。
新书替代率也反映了另一件事:台湾的年轻作家还有出版管道,但大陆的年轻作家很难被看到。不过,唐诺认为,大陆文学仍旧拥有着“三个奢侈”,当然,这种奢侈也并非是一个稳定的状态。
第一是题材的奢侈。清末民初以来,中国大陆一直是“多事”的地方。“多事”很残酷,但也意味着书写的题材很多,而这些题材真实而动感。但台湾没有,台湾的题材一下子就写完了。
第二是待遇的奢侈。大陆至少有“作协”这样的文学框架在,加上政府的支持,所以80年代以前的作家大多有不错的待遇。而在台湾,作家往往都是单打独斗的个体。
第三是收入的奢侈。相较于其他国家,很多大陆纯文学作家的收入是不错的,而台湾的纯文学作家很难靠收入养活自己。对此,唐诺还举了一个日本作家的例子。
日本文坛曾有着极高的成就,像川端康成、谷崎润一郎、三岛由纪夫等作家写出了那么多经典作品,他们曾经都过着优渥的生活且备受尊敬。例如川端康成,他很长时间在一个旅馆里写作,不仅不用付钱,还受到供养。
但是如今的日本文坛,纯文学作家的生活非常窘迫。唐诺和朱天心曾经接待过一批日本中生代作家,他们穿着朴素、生活辛苦。其中一位作家被誉为“下一代旗手”,是被寄望拿日本文学奖“芥川赏”的人。
然而,当唐诺和他聊到下一部作品写什么题材,日本作家说要和出版社商量,而且上限只有8万字,这让唐诺非常错愕。
“被日本誉为‘下一代旗手’的作家,而且已经证明了他的书写成就,这样被期待的人,在决定题材的时候要出版社同意,而且不能超过8万字!”
唐诺因此感慨,若在台湾想要以文学为志业,就必须用其他工作去养活自己的“写作”。而对于大陆的新生代作家,唐诺表示,虽然大陆有这“三个奢侈”,但新生代作家的景观不一定如此乐观。
若人们不再读书、不再读经典,会改变什么吗?
假使只是从媒介转变的角度来看,这也并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过去的书籍是写在竹签、写在羊皮卷上,当印刷术出现、书籍被大量印刷的时候,这曾让欧洲精英感慨世界的堕落。
后来有了电视、电影、电脑、智能手机,人们其实可以从各种各样的管道去阅读、吸收知识,改变的只不过是形式、习惯和载体。
但是,这种“速食”式的阅读,会让有些深刻的东西有所损伤。当有人说张爱玲的《秧歌》写的就是一个字“恶”的时候,唐诺认为这是非常简化的,但这恰恰是“速食”阅读一贯的方式。“张爱玲写了十几万字,你怎么能说她只写了一个‘恶’字?有非常多的细节是重要的。”
这就像很多阅读软件上都充斥着“30分钟读完《孙子兵法》”“30分钟告诉你《史记》在讲什么”等,杨照认为这是非常傲慢的。“这就是告诉你说,不需要写这么大一本书,我就不得不问,谁可以判断说他不需要写这么大一本书?”
唐诺的老师、朱天心的父亲——作家朱西甯,到死都想写一个大长篇去讲自己祖辈的故事,但对现代人来说,这种行为也许是自虐。“当文学的声名和报酬都减弱甚至消失的时候,你到底在做什么傻事啊?”唐诺对南风窗说,“有一个时期的人曾经很激情地去追逐某些东西,那个时代可能慢慢离我们远去了。我们现在会觉得为什么要这样?人生苦短。但有一个时代人类不是这样。”
这种激情和价值是被损伤的,是在随着载体的转变而逐渐消失的。
至于杨照,他一直在充当一个“经典摆渡人”的角色。
2002——2004年,他曾在“诚品讲堂”连续三年开课,一周读一本书。但后来他发现,学员只是来听课,但并没有真正去读书。2005年他改变了策略,五周读一本书,目的就是让学员可以真的去读书。
“我大概从那个时候开始,干的都是这样的事情,我一直希望大家真的去读经典,一定要弄清楚,知道经典和读经典是两件事。”
杨照与“看理想”甚至策划了一档长达十年的《中国原典通读计划》,花十年的时间读132本经典、梳理3000年的思想脉络。他就是希望,读者在面对经典的时候不要急躁,不要用一种“你告诉我这是什么就好了”的态度,而是可以和他一起,一段一段读,真正去切身体会经典的魅力、经过时间淬炼的智慧。
比如,陶渊明的诗怎么个了不起?所以不仅要读陶渊明,还要读嵇康、读阮籍、知道五言诗,五言诗都在悲叹时光匆匆、我们到底该怎么办?顺着这个脉络去读陶渊明,会发现,有一个人很真诚地告诉你:我也知道时间如此匆忙,甚至某个瞬间会感觉日子快过完了,但看到夕阳西下的美好时,突然之间又释然了。如果没有时间的流逝,我们不会体会这当中的变化,也就不会感悟到当下的美好。
“你会真的了解到这是一种不一样的生命境界。当要‘抓住现在’时,你能有不同的武器和能耐对待人生中不一样的情境。这是我的看法,是我的读法。”杨照说。
也许,我们可以试着关掉屏幕中的“懒人包”,把手机关静音、放下,拿起一本书柜上未读完的书——甚至先不用是“经典”,想想自己当时渴望阅读它的冲动,然后给自己完整的一段时间,让文字浸染、安撫我们的躁动。
读经典确实有一定门槛,但在读回经典之前,我们可以先读回文学,读回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