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制造畅销书
2022-05-20何承波
何承波
4年前,图书编辑齐悦去美国旅游。
洛杉矶的机场书店打出了一排广告,尤瓦尔·赫拉利的新书——《21世纪的21堂课》上市了。有趣的是,这些广告与名表、奢侈品并排,列在机场最显眼的位置。
“大胆又奢华的包装。”
作为文化行业从业者,齐悦自然有些惊讶,有一种“知识原来如此高贵”的感觉。“但你仔细琢磨,又觉得耐人寻味。”
这些年来,尤瓦尔·赫拉利的书籍畅销全球,不是没有原因的。他的成功,也是这幅景象的一个缩影。
齐悦今年32岁,是国内某文学出版社的图书编辑。研究文化史的她,对知识与资本主义市场,有一套自己的理解。
在她看来,图书写作、包装、销售和资本主义市场机制,以及大众的知识焦虑之间的关系,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精彩。
表面上看,当一本图书拥有大量买家,积累到一定购买量,一本畅销书就诞生了。但实际远非如此。
做了图书编辑,齐悦才发现这份工作跟想象的很不一样。
2015年,齐悦研究生毕业,入职北京一家出版社。入职第一件事,是熟悉各种畅销榜,分析它们的特征,找出规律。
事实上,畅销书是一个创造过程,来自作者及其经纪人、编辑、出版社、媒体、排行榜机构,通力打造。
当然,随着科技发展,数字技术也应用其中。
依靠大数据分析,书商们懂得了精准识别市场需求,以此来开发选题策划和营销策略,甚至能调整作者的写作风格。
行业不景气,社里人手也紧缺,齐悦被安排负责国内文学,策划编辑和责任编辑一起做。但她发现,策划营销的工作,其实占了更多精力。
每一本书,要先想怎么营销,爆点在哪。
齐悦说:“行业有个说法,畅销书,从来都是策划出来的。”
过去20年畅销书的特征,几乎是社会热点的晴雨表。比如,2008年又是汶川地震,又是金融危机,那一年的畅销书,就是《中国不高兴》《货币战争》。
如今,疫情两年了,健康、心理咨询等,也成为畅销书的热门选题,去年的排行榜上,这类书籍也不少。
做图书编辑,是一个对图书行业祛魅的过程。
齐悦的偶像是美国出版史上的传奇人物——麦克斯·珀金斯。读书时,她把图书想象得很神圣,真正拿起这个饭碗,才发现整天焦心的,只有怎么做爆款。
对齐悦来说,“做一本好书,还是做畅销书,这是一个灵魂拷问”。
齐悦的领导,是个40多岁的男人,年轻时也自诩是文学青年。他常向齐悦讲《尤利西斯》的出版故事。
读者印象中,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托马斯·艾略特的《荒原》,共同特点是晦涩难读,对读者极其不友好。“但你不要忘了,要不是精妙的营销,这些书你可能都读不到,背后的出版故事,值得永远学习。”领导这样告诫。
齐悦说,要命的是,他说的又完全正确。
《尤利西斯》的出版案例,极端,但同样典型。美国学者劳伦斯·雷尼在《现代主义文化经济》中,考察了这类书的问世过程。在他看来,这些最不像“商品”的书籍如此成功,恰恰得益于商业运作的成功。
乔伊斯和他的出版人西尔维娅,为《尤利西斯》的出版策划了一整年。
1921年,他们制定了周密的计划:首印1000份精装版,分3个等级,1——100册一个价格,101——250册另一个价格,最后750册是第三档价格。
其定价,相比市场上的普通图书,高出了几十倍。
事实上,靠这点印量,也赚不了什么大钱。但数量不重要,重要的是制造了噱头。他们先将印数牢牢控制住,为的是把《尤利西斯》变成一种艺术收藏品,然后再发行普装版,进入普通大众的视野。
英國诗人托马斯·艾略特的《荒原》更堪称一绝。艾略特先拉了投资人入股,把《荒原》变成艺术投资品。在《荒原》一个字没有曝光的情况下,各大文学杂志开始互相竞价,争夺版权。
这种商业操作,跟现代证券别无二致。
乔伊斯和艾略特展现了惊人的商业头脑。他们并不直接瞄准普通读者,而是先吸引那些资产阶级精英,靠他们提前激活市场。
在这里,我们会发现,图书也好,文学也罢,自我神圣本身只是对资本主义手段的遮盖。
“图书从来需要迎合某种市场,可能是精英,也可能是普通大众,只是对象与方式有别而已。”
乔伊斯尚且如此,更不用说19世纪中晚期出现的专为畅销而写作的通俗作品。只不过,它们大多被人遗忘,除了少数如《福尔摩斯》这样的,流传到了今天。
畅销书的概念,伴随版权法而来。
20世纪前,作家写了书,大量盗版随之出现,这种损失往往无从追诉。查尔斯·狄更斯和马克·吐温都曾痛苦地抱怨过这种情况。
版权法明确了图书销量与收入的问题,这带来了清晰的销量的概念。
“畅销书”一词最早见于1889年密苏里州堪萨斯城的报纸《堪萨斯时报与星报》 。只不过,当时的畅销书,大多是宗教作品。
一战和二战后的动荡时代,整个西方出现了集体性的迷茫和彷徨。人们对生活感到不满,又找不出问题所在。于是他们大量购买《圣经》与宗教小说等宗教作品,寻求慰藉。
这种情况直到1960年代,“叛逆的一代”成长起来,才有所改观。
畅销书,是一个时代的晴雨表。最典型的,莫过于1980年代的中国。
作家王安忆对那时的回忆是这样的:“好像每个人都是文学青年似的。经典的文学名著,托尔斯泰、巴尔扎克等人的作品,基本是全部读了个遍。”
多年的书荒,精神生活的贫瘠,与世界的隔绝,种种因素下,大众的心灵处于饥渴状态。
各种类型的图书,也迎來了爆发。
先是各种久违的经典名著重新印刷,比如巴金的《家》和《红楼梦》《骆驼祥子》,短短几年,就超过了400万销量。各种外国经典小说,如《基督山伯爵》《简爱》,销量也能轻松过100万。
就连萨特的《存在与虚无》、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这种如今读者寥寥的图书,也引发过热烈的追捧,在“畅销榜”红极一时。
1980年代的图书市场,还有诗歌、伤痕文学、知青小说、反思小说、先锋派纷纷登台亮相。它们或多或少带着历史的伤痕记忆,契合了当时社会的心灵需求。
只不过,1980年代的出版行业,并没有“畅销书”这个概念。90年代各种国营出版社转企改制,不得不重视经济效益的时候,畅销书这一概念,才逐渐被提及。
只不过,纯粹的文学、文化热,早已经退去。下海经商的时代到来,励志、经管类,像《人性的弱点》这样的书,统治了畅销榜。
短暂而奇特的1980年代,就此消逝了。
齐悦告诉南风窗记者:中国的畅销书也是伴随版税制度而来的。
“90年代的王朔,是第一个提出版税制度的人,作家的收入,跟图书销售直接挂钩。”
“这种商业化写作,也把他推上了畅销小说第一人的宝座。”
不过,畅销书的产业化,还要再往后。1998年,一本在美国只卖了几万册的图书《学习的革命》 ,被引进中国。它是跟一家软件公司捆绑的,为了销售软件,该公司动用了大量的资源,把书籍包装为成功学的圣经:“信息社会,不读这本书,注定被淘汰。”
《学习的革命》意外成功,一举卖了800多万册。
这起堪称诈骗的营销事件,启迪了无数后来者。人们发现,畅销书原来是需要包装的,是可以产业化运作的。
北京某出版社的营销编辑童伟告诉南风窗记者,做这一行,某种程度上,还要“感谢”路金波。
2006年之前,没什么人听过郭妮,当然,现在也没人记得。但2006年中旬,路金波宣布,他打造的青春偶像作家郭妮,小说半年卖出了205万册,预计一年码洋高达1亿元人民币。
亿元女生郭妮也由此诞生。
事实上,“当年,流水线的畅销书创作失败了,但他留下了一笔宝贵的财富”。“只有把读者经营成粉丝,才能真正有可能成功。”童伟说。
这十多年来,各路作家或长或短地爆红。韩寒、郭敬明、安妮宝贝等,纷纷打造明星人设,以粉丝经济的方式来打造畅销书。
如今,自媒体KOL、网络红人,也挤进了畅销榜。网红作家张嘉佳,前带货主播薇娅,甚至《赛雷三分钟漫画三国演义》,也登上了一时的畅销榜榜首。
童伟的出版社也签约了一位网络红人,只不过书还没出,网红就出事了。
书,早就不好卖了。
这是出版行业的共识。
齐悦说,以前,这个行业的前辈们说,一般书卖5万册,就算畅销书了。50万就是超级畅销书。
以齐悦的观察,现在图书品类虽然多了,但整体却在萎缩,书越来越难卖,疫情影响也较为明显。
关键是,书号也在收缩。
“在我们社里,以前能卖过万的书,现在能过5000就烧高香了。”
“今天,谈畅销书略有些奢侈。”
原因很简单,人们有手机、平板,以及刷不完的社交媒体和短视频。读书博主、知识付费,那些更符合当下人的习惯。“几乎没时间留给图书了。”
“所以,张嘉佳这样的短故事合集、漫画类的作品,近几年成为趋势,也是这种时间碎片化的产物。”
但知识焦虑是存在的。
学者纷纷转型为网红,证明了这一点。当公众越来越厌倦网络垃圾信息时,对优质内容产生了潜在的需求,于是诞生了罗翔,诞生了刘擎。当然,也诞生了很多良莠不齐、鱼龙混杂的读书博主。
另一种畅销书的生产逻辑出现了。
以前,先是一本好书畅销,给作家带去了知名度和利益。现在反其道而行之,网红们收获了流量和知名度,再带来图书的畅销。书和人,本末倒置。
去年,开卷数据公布了2020年图书畅销榜。樊登读书的推荐,开始霸榜非虚构品类。这也就证明了一点:图书畅销,越来越依赖网红效应。
当然,作为最赚钱的知识博主,樊登自己就是畅销榜本身。2020年,他在快手直播卖书,2小时就疯卖13万册。
寄生于杂芜的二进制世界,人们需要知识偶像。畅销书,也不过是一种次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