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知道怎样活得漂亮
2022-05-20陈晓霞
陈晓霞
不用问我也知道,这是棵活了许多年,已经饱经沧桑、洞察世事,正准备安心养老的石榴树。在乡下,这样的树很多,这样的人也很多——都是活到一定岁数就不再为前程奔忙,从此万事放下,只专心享受眼前的太平。
当一棵树,活到了新房变成老屋,眼前的小孩长成大人,它就有一千个理由成为那片土地的一部分,接受日月光华的照耀,和它所熟悉的草垛、砖墙还有鸡鸭蚁虫生活在一起。它不用再往高处用力,可以懒懒散散松懈下身子,仗着年事已高,毫不客气地占据更多的地盘。
结局好像就这么定了。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村子忽然要改造,所有物件——房子、砖墙、鸡鸭,草垛,还有那躺在炕上不能动弹的老人,都要搬离原来的地方,以腾出土地去派更大的用场。这样的形势下,一棵不会走动的老树还有什么话说?如果不愿被拦腰斩断,它就得接受被移植的命运。
就这样,从土里挖出这棵已经准备安享晚年的石榴树,五花大绑放到汽车上,一路颠簸来到了我县城的家。县城里的空地可没乡下那么富裕,所以它那些舒舒服服伸展出來的枝条,很快被三下五除二修剪了去。没人照顾它的年龄,县城里很少有人会看树的年龄,它被粗鲁地搬来抬去,最后胡乱埋在窗户前面,像一只被拔掉毛的公鸡,光秃秃地站在陌生空气里,任凭深秋的大风一次又一次把它吹弯。
我以为它会死掉。即使不为伤筋动骨的连根拔起,单为暮年时被人修剪成这副有伤体面的模样也该羞愤而死。如果它真的死了,我们院外的空地上就会多出一块百无一用的丑木头。那里已经积攒了不少这样的木头。
第一年,它好像睡着了,我没见它开一次口,哪怕一片叶子一朵小花都没吐露。它就这么闭着眼黑着脸站在窗子下,任凭身边的柿子、葡萄热热闹闹地开花,招蜂引蝶。谁也猜不透它在想什么,我抠开它的一段树皮,里面还是绿的,这说明它没死,但它就是一声不吭。这叫人有些左右为难,不知该把它拔出来扔掉,还是仍然让它站在那里。如果是人,我想它该是一个倔老头。
第二年开春,它似乎忽然想通了,开始像小伙子一样生长,仿佛它从来就没老过,也从来没受过什么苦难。它出手稳健,步步为营,很快就长成了一棵花繁叶茂的大树。我猜到它要做什么。一棵树完全知道怎么活才漂亮,更何况是一棵挺立人间几十年的老树。果然,它绽红吐绿,高歌猛进,到了秋天,枝头整整挂上了四十二颗石榴,个个果大籽满,深红透亮,浓甜诱人,惹得街坊四邻都过来观赏。现在大家对它刮目相看了,它成了全家人的宝贝,不论谁回家,都要拍拍它的树干,望望它的枝头,好像亲密朋友般和它打个招呼。
它又做回一条好汉。我好奇的是,在那些沉默不语的日子里,它都想了些什么呢?没有答案,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它决定放下的那些过往,如今都成了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