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百年《九歌 · 东皇太一》曲辞性质问题研究综述
2022-05-20韦闪
【摘要】 回顾与梳理《九歌·东皇太一》近百年来曲辞性质问题的研究成果,前人多从对立角度出发,将《东皇太一》的曲辞性质定性为祀神曲或迎神曲,但二者本不矛盾,可以在一曲之中调和。同时,对此问题的研究已臻完备,研究者可从后世对《九歌·东皇太一》的接受角度进行研究。
【关键词】 楚文化;东皇太一;曲辞性质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獻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17-001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2.17.004
一、问题提出
《九歌》是《楚辞》中兼具文学欣赏性和大众民俗性的篇目,在传世文献中,一直以十一篇的章节代代相传,其为研究《楚辞》的专家所重视,并进行一系列的研究论述。其中《东皇太一》在传世的《九歌》中为开篇之作,地位非同一般,研究者也十分重视对《东皇太一》的探讨和研究,《东皇太一》曲辞性质问题则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至六十年代有专门考论,但争辩不一。今就对近百年研究过《东皇太一》的曲辞性质的文献进行综述,以期更好地对《九歌·东皇太一》进行更深入的研究。
二、《东皇太一》曲的作用性质问题
《九歌》是祭祀之辞,它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古代楚地的祭礼和祭词,《东皇太一》在传世的《九歌章句》中一直以首篇的位置存在,因此它在全《九歌章句》祭辞中的作用和性质就更引人好奇和探讨,近代以来就它的作用性质分成两说:一说为“迎神曲”,其作用在于迎接神明赐福国家,此说内部也有分歧。一说为传统的“祀神曲”,论《东皇太一》全曲为祭祀“东皇太一”。
(一)“迎神曲”说
《东皇太一》为“迎神曲”一说由清人发轫,于郑振铎先生论断成熟,后由孙作云先生和闻一多先生就此说进行深入地论证和阐释。
清人如王夫之、戴震、蒋骥都在自己有关《楚辞》的文章中不约而同地提出《东皇太一》曲辞肃穆隆重,与《九歌》中的其他篇目言所祭神的故事和活动大不相同,故王夫之在《楚辞通释》中云:“太一最贵,故但言陈设之盛,以徼神降,而无婉娈颂美之言。” ①蒋骥也在其《山带阁注楚辞》中言:“《九歌》所祀之神,太一最贵,故作歌者但致其庄而不敢存慕恋怨忆之心,盖颂体也” ②由此可见,清人已对流传千年的《东皇太一》为单纯的“祀神曲”一说提出怀疑,但并没有对其进行更深一步的论述和总结,“迎神曲”说此时也没有进入《东皇太一》研究的视域。“迎神曲”一说进入《东皇太一》的研究领域后,随着研究的发展也发生了分歧:郑振铎、孙作云两位先生只认为《东皇太一》为单纯的迎神之辞,所迎的是《东皇太一》之后的各方诸神;而闻一多、姜亮夫、孙常叙等先生则认为《东皇太一》不仅是《九歌》的迎神曲,同时所迎之神也是最高上皇“东皇太一”
1.《东皇太一》是迎接云中君等诸神的迎神之曲
郑振铎先生在《插图版中国文学史》的第七章《诗经与楚辞》中对《东皇太一》有这样的结论:除《礼魂》外,《东皇太一》实为“迎神之曲”,也不该计入篇数之内。这是民国以来首次对《东皇太一》章句的作用性质进行界定,判定《东皇太一》为“迎神曲”。但是郑先生一说仅有结论而无论证,观点虽新却没有能举出有效的证据。
楚辞研究方家近人孙作云先生一直秉持《东皇太一》是“迎神曲”的观点。1937年孙作云先生的《〈九歌〉非民歌说——〈九歌〉与汉〈郊祀歌〉的比较》一文中运用汉代《郊祀歌》中的首章《练时日》与《东皇太一》进行比较,孙氏言《东皇太一》与《练时日》内容和结构相仿,两篇中都以选择吉日开头,随后叙说主祭者迎接神灵的到来,向神灵祷告祭礼的庞大,祭品的丰富与祭者的虔诚,祈祷神灵的赐福。并将《练时日》与《东皇太一》篇的曲辞字句进行比对,孙氏比对出在《练时日》和《东皇太一》中同出现了“日”“桂酒”“五音”等词,并且词句的近似程度很高,都有以佳肴美酿来飨神,以华丽的服饰动人的乐舞悦神,希望神灵能够欢欣的内容。孙氏用汉代国家祭祀大曲《郊祀歌》与《九歌》进行比对,可看出二者的相似性,有理由相信《郊祀歌》极大可能继承了《九歌》,但仅以一篇年代晚于《东皇太一》的迎神祭曲《练时日》作为证据,似有观点先行之嫌。
新中国成立后,孙氏就《东皇太一》是“迎神曲”一说,单独撰述了《说〈九歌·东皇太一〉为迎神曲》一文。文中,孙氏以三点理由系统论述了《东皇太一》为迎神曲。孙氏言:首先,《东皇太一》全文并无语及“太一”神,其歌词叙述仅仅是迎神之事。《东皇太一》此篇,与《九歌》中的其他篇章,诸如《云中君》《东君》等,言祭祀某神,必定要以美言夸耀其事迹完全不同,因而首篇为迎神曲。其次,《东皇太一》中的“上皇”是楚怀王。《东皇太一》是祭歌,祭歌必定有主祭者,由于《九歌》是楚怀王为了振奋军心命屈原所作,主祭者应为楚怀王。而看《东皇太一》中的“穆将愉兮上皇,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三句,可以清楚“上皇”就是主祭者,因此两者结合则可得出“上皇”即为楚怀王这一论断。过往注家所言“上皇”为“东皇太一”之言也没有了根据。既然《东皇太一》所祭之神缺失,那么就可知此篇为迎神曲而不是祭神曲。再者,“太一”神实为汉武帝时才真正祭祀,《东皇太一》是汉人自己所加题名。“东皇太一”神是天上一统的神,天上的世界是人间世界的反映,天上的世界照例是要比人间的世界晚的,在整个人间大陆没有一统之前,天上是不会有统一的至高无上的神的。因此在战国时期那个诸侯争霸、四分五裂的时代,是不会有祭祀一统神的祭礼的。但是孙先生忽略了一点:楚国本就不是源于中原的部族,其祭祀与其他本源于商周的中原部族自然不同。《史记·楚世家》中写楚先祖来源:“楚之先祖出自帝颛顼高阳。高阳者,黄帝之孙,昌意之子也。” ③屈原的名作《离骚》开篇也说:“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④从中可以看出,楚民部族源于黄帝,黄帝在神话传说中本就是至高无上的神。而其国先祖鬻熊子为周文王火师,国起于巫,楚人尚巫,崇拜本地的山川神灵和本族的祖先神灵,因此在祭祀中拜祭自己部族的一统神,似乎没有什么不妥,并不会因为战国时诸国分裂争霸就放弃了祭祀自己的祖先神灵。所以孙氏论断太过,观点先行。
2.《东皇太一》是迎接尊神“东皇太一”的迎神之曲
闻一多先生也对《东皇太一》是迎神曲这一观点持支持态度。他在《什么是九歌》和《〈九歌〉的结构》两文中,都用一般的祭歌形式沿革作为举证以证明《东皇太一》是迎神祭曲。闻氏言:迎神和送神是祭歌中的传统形式,在沈约的《宋书·乐志》中有十分详细的论述:即神有去来,则有送迎明矣。周“肆夏”之名,备迎送之乐。古以尸象神。故《仪礼》祝由迎尸送尸,自古已久。汉代的《郊祀歌》中就有迎送神曲,以《郊祀歌》为基础改写的魏晋宋国的《明堂歌》中首尾两篇题目直言为《迎神歌》《送神歌》。有些祭歌作品,即便没有主要祭礼的描写,都一定会有迎送神曲,如王维的《相和歌辞·祠渔山神女歌》中,只有《迎神》和《送神》两篇,说明了迎送仪式在祭礼中的地位。从汉代到魏晋直至唐代的祭歌都可以看到其对迎送神曲形式的重视,而《九歌》章句既为祭歌,《郊祀歌》又是继承了《九歌》系统缩写,则《九歌》一定会有迎神送神的曲辞在其中,而按照常识判断,迎送曲一般都会在首尾,因此《东皇太一》作为首章,就是《九歌》中的迎神曲。闻氏的观点相较于郑氏、孙氏的观点更为圆润,他虽也论述《东皇太一》为迎神曲,但也没有将“东皇太一”神完全抛弃,他认为《东皇太一》篇所迎接的神灵只有东皇太一,篇中所设的迎接祭祀仪式仅为东皇太一神独享。
姜亮夫先生也秉持此说,他的20世纪90年代的著作《楚辞学论文集·九歌题解》(按:《九歌题解》发于1948年六月,《学原》二卷二期)中显示他也同样认为《东皇太一》是迎神之曲。他以《东皇太一》的祭辞异常端庄、奏乐十分庄严典雅甚至为金奏为由,又以汉代国家祭祀乐歌《郊祀歌》中的首篇《练时日》与《东皇太一》进行比对:《郊祀歌》首练时日,即选时日之意,此十九章之迎神曲也,而袭用《东皇太一》者十之九。用此两点证明《东皇太一》为迎神之曲,与孙氏在1937年和新中国成立后所论的针对《东皇太一》的性质问题文章不谋而合。但与孙氏不同的是,姜亮夫先生沿袭了闻氏对于《东皇太一》性质的解释,认为《东皇太一》的创作就是为了迎接最尊贵的神“东皇太一”,而不是其他神灵。他以“东皇太一”比作昊天,为主神,其余诸神皆为从祀,而祭祀主神凡例迎来送往,所以《东皇太一》全曲都是歌颂备礼迎神之事,此舞中之迎曲,而乐中之金奏也,为迎神之意也。
从上可以看到,“迎神曲”说多以汉代《郊祀歌·练时日》为迎神曲立论,可以看出汉代祭歌对于《楚辞·九歌》的接受。
(二)“祀神曲”说
与近代新发的“迎神曲”说不同,“祀神曲”说自古已有,最早可考的文献是王逸在《楚辞章句》中对《九歌·东皇太一》篇中开头两句“吉日兮良辰,穆将悦兮上皇”的注释:“上皇,谓东皇太一也。言己将修祭祀,必择吉良之日,斋戒恭敬,以宴乐天神也。” ⑤其后注家都奉王逸说为圭臬,认定《东皇太一》曲仅仅祭祀“东皇太一”,不兼具其他作用。研究《九歌》特别是研究神灵原型身份的学者一般都更倾向于此说。今人对《东皇太一》仅用来祭祀“东皇太一”神的论说多为反驳“迎神曲”一说。
如颜学孔先生的文章《〈九歌〉的攷辨与分析——〈东皇太一〉〈云中君〉》认为:迎神曲说与实际不符。根据洪兴祖散落在《楚辞补注》中的《楚辞考异》将《东皇太一》篇名一作《祀东皇太一》为由,可说《东皇太一》是专门祭祀太一神的,正与后面其他诸篇有专祀的神鬼一样,是不能作为其他各篇的迎神曲或序曲的。另外,篇内已经说:“穆将愉兮上皇”,可见它是专祭上皇用的。如果它是《九歌》的迎神曲或序曲,则篇中所谓“上皇”当是《九歌》诸神的通称,《九歌》中的神灵都可以称之为“上皇”,然而《九歌》包括了天神、地祇和人鬼,如果都称为“上皇”,很说不通。且《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里也有迎神和神降的语句,如若《东皇太一》为迎神曲,那么两者就是重复累赘。因此《东皇太一》就是只用来祭祀“东皇太一”神的。
致力于研究《楚辞》神话的萧兵先生也在《论〈九歌〉篇目和结构——〈九歌十论〉之五》与《东皇太一和太阳神——〈楚辞·九歌·东皇太一〉新解》两篇文章中说:近人则多以首尾二章为迎、送神曲,可不计,但至少东皇太一是祭祀自太阳神升格而来之天帝,不能说成是迎神曲。
潘啸龙先生也同样对近代郑氏、闻氏、孙氏等先生所发的《東皇太一》为迎神曲一说秉持怀疑态度,并用汉代文献《楚辞章句》中王逸的注释作为论证驳斥迎神曲说观点:《九歌》除去《礼魂》仍有十篇,王逸只称其有“九神”,但并不能说明王逸只承认“九神”而不承认“东皇太一”。因为王逸于《东皇太一》“穆将悦兮上皇”句后注曰:“上皇,谓东皇太一也。言己将修祭祀,必择吉良之日,斋戒恭敬,以宴乐天神也” ⑥;于《云中君》“华采衣兮若英”句后亦注曰:“言己将修 祭以事云神,乃使灵巫先浴兰汤,沐香芷,衣五采华衣,饰以杜若之英,以自洁清也。” ⑦潘氏以王逸的注证明:王逸所理解的《九歌》,“东皇太一”与“云神”之类一样,属于被祠祀的“九神”之列。因此“迎送神曲”说将“东皇太一”排除在“九神”之外,是没有十足根据的。还以《九歌》的题目与其中所祀之神的逻辑关系对闻一多先生认为《东皇太一》为迎接“东皇太一”神的说法进行反驳。
钱玉趾先生也持此说,他如此认为:《东皇太一》是祭祀上皇的乐曲,开头“穆将愉兮上皇”说得十分清楚。上皇在楚国是至高无上的天神,所以在《九歌》11篇中,理所当然排在第一篇。
易重廉先生在自己的论著《屈原综论》里也论及《东皇太一》不是迎神曲说,此论似为反驳姜亮夫先生和孙作云先生对《东皇太一》为迎神之曲的考论。易氏言:“第一,神至尊,无从视其面目,不写其面目,这是初民敬畏心情所造成的必然结果,不足为奇。第二,‘盛言祭仪的庄严、肃穆和热烈,无异于‘盛言东皇太一的‘事迹其余诸篇也有迎神内容伟大、辉煌,也将是从侧面显示了东皇太一作为农业生产至上神的具体的面目,这尤其是颇为得体的。” ⑧
由此可以看到持论“祀神曲”说多以王逸本注为由,驳斥“迎神曲”说。
三、结语
综而述之,祀神曲作为长久以来《东皇太一》的公认性质,祭祀“东皇太一”的作用已经不可动摇。再者《九歌》,如若《东皇太一》真的为迎接“九神”而作,那么其他篇目中的迎神岂不累赘。但“迎神曲”说也并不是一无是处,经过孙作云、闻一多、姜亮夫等先生的考论,可以清楚地看到汉代以来的《郊祀歌》 《明堂歌》等祭歌都有《东皇太一》的影子,可以得知《九歌》的文学模式被后世接受并代代相传了。再者《东皇太一》中神的面貌确为缥缈,反而是凡世的祭礼描写地面面俱到,因此《东皇太一》是迎接“东皇太一”尊神的论说也有一定道理。祭祀本就是先民因为敬畏自然力而进行的活动,因为敬畏所以迎接神明的到来,为祂举行祭礼,祭祀曲有两种性质不足为奇。更应该看到,后世祭曲是如何传承《九歌·东皇太一》,如何继承了楚地千年的巫文化,研究者可在此方面作深一步的研究。
注释:
①(清)王夫之:《楚辞通译》,人民出版社1975版,第27页。
②(清)蒋骥:《山带阁注楚辞》,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版,第52页。
③(西汉)司马迁:《史记》(第5册),中华书局1959版,第1689页。
④(北宋)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版,第3页。
⑤⑥⑦(东汉)王逸:《楚辞章句》,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版,第43页,第45页。
⑧易重廉:《屈原综论》,岳麓书社2012版,第219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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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钱玉趾.《东皇太一》《东君》《国殇》《礼魂》的新剖解与今译[J].西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02).
作者简介:
韦闪,女,汉族,广西宾阳人,广西师范大学中国古代文学专业2020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