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然不存在“纯色”
2022-05-19航鹰
航鹰
每当看到电视屏幕上那些变幻万千,无所不能的画面,我都会打心里羡慕:要是当年我们有这些高科技手段就好了……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谢晋导演来津拍摄《启明星》,我担任编剧兼制片人。后期制作时,谢晋导演提出用启明星闪烁的画面作为片头,这可难坏了我们。找星空影片资料,一望无际的繁星像宇宙科教片,无法达到某一颗大星闪烁的效果。到电影厂、电影资料馆求援,都没找到合适的镜头胶片。最后只好采用舞台美术老法子,先在板纸上刻出一颗大星及群星,再罩在走马灯式的蓝光灯箱前面,拍摄出来的“闪烁”效果虽不理想,总算切题交差了。星辰闪烁的画面若是由如今的电脑制作,那就不是件难事了,三维空间、4G、5G……电子化数字化高科技、新工艺、新技术、新材料在舞台上和荧屏上的广泛应用,颠覆了传统的艺术表现手法,推动了舞台与影视美术现代化的进程。
不过,艺术创作不同于其他生产,艺术品也不同于物质产品。在许多时候,高科技不等于“高艺术”。在艺术领域“先进制造”不一定优于“落后制造”。不管你采用的手段有多么高的科技含金量,只要是批量生产的产品,就抵不上个性化手工制作的工艺品,诸如機器绣花廉价,而“湘绣”“顾绣”昂贵,印染厂印出的花布只是工业品,而手工蜡染才是艺术品。
电视节目制作虽然不是批量产品,但其无数次的播放和面向亿万观众的收视率,却起到了远远多于“批量产品”的“批量效果”,因此它只能归类于“快餐文化”。
话剧的舞台美术追求“做旧”之生活真实,和如今电视节目里“做亮做新”之追求真是有天壤之别。
只要不是剧情需要“做新”,导演和美术设计总是要求我们“做旧”“做暗”“做灰”——一句话:要做到真实可信。话剧和戏曲不同,戏曲形成了一套完美的程式化风格,而话剧的表演比较接近生活原本的形态,舞台美术必须与其配套。如今舞台科技取得了突破性进步,为舞台美术构思提供了创作形形色色视觉形象的可能性,这在我们年轻时是无法想象的。然而,我的担忧是能否把握“电子化”的“度”,不宜盲目地过度依赖科技手段,排斥舞台艺术本体的语言。
舞台美术的核心本质是以人为本,一切努力都是为演员服务,再通过演员的表演为观众服务。也就是说,必须坚持以表演艺术为中心,不能喧宾夺主,也不能“闹独立”“自说自话”。这就是我无法接受电视节目里大屏幕“万花筒”“吃掉演员”以及利用科技手段篡改自然风光的原因。
最先为“纯化”“亮化”“艳丽化”潮流推波助澜的是各省市地方政府,那些花巨资宣传地方旅游景点的风光片,鲜艳无比的蓝天白云都像直接用丙烯纯色涂上去的,青山青得透亮,绿水绿得清澈。就连空气污染重灾区京津冀大城市,也都晶莹剔透绝无PM2.5!对于电子化高科技来说这不算事儿,拍摄时只要给镜头加上一片“滤镜”,后期制作时再在电脑上敲敲键盘就能随意调光调色,把景物抹去尘埃,抹去雾霾,彻底解决了环境污染问题。
此等“刷色”“美颜”高招,似乎只在中国流行。我出访途中曾留意欧洲电视节目,虽然听不懂人家说些什么,但从镜头上看仍然是老样子,老街旧屋只管老旧,山川景色顺其自然,和中国电视屏幕播映的景色相比,反倒显得黯淡了。若比电视手段,人家不是比我们更“高科技”?人家为啥不屑去抖“美颜”机灵呢?
个中原因,窃思有三:一则虽说天下政治人物都想摆政绩,但西方政客迫于司法独立与新闻监督,还不敢明目张胆地造假。二则西方历史自文艺复兴运动之后,教育理念重视美育课程及实践,全民美学素养较高,崇尚自然之美。过于粉饰之举,只会弄巧成拙引人反感。三则其地方政府和旅游商家懂得长远的趋利避害,孰亏孰盈,若是把旅游广告打得过于夸张失真了,或许一时能吸引游客奔向那些“人间仙境”,到了实地一看发现比电视宣传差多了,便会生出失望情绪。口碑不佳传扬出去,反而会降低吸引后续游客的长远魅力。
我国的美育教学严重滞后,已经害了好几代人。最简单的常识是有空气就会有灰尘,从色彩学意义上说,大自然是由程度不同的灰色组成的,压根儿就没有“纯色”存在。出色的风景画家特别是油画家画风景,其实主要讲究的是如何运用灰色去调和不同颜料的技巧。
话剧的室内戏布景一般都比较灰暗,为的是衬托和突出演员。服装的色彩事先要和绘景组沟通,相互搭配要和谐。不同题材不同时代的戏各有不同的色调,例如剧院保留剧目《家》的旧式庭院大屋顶建筑显得封闭而威严,象征封建礼教对人性的压抑。
舞台美术家的一切努力都是在追求生活的真实感和物体的质感。荧光闪闪的屏幕本来就给人一种虚幻感、失真感,哪堪电脑高手们再来上一轮“提亮”“提纯”“美颜”呢?此种对公众的审美误导贻害无穷,虚假的“美颜”会吊起国人的胃口,叫他们误以为那才是美,而大自然真实的有杂色有阴暗面的美景却显得暗淡无光了。这好比多年来肉禽市场已经“培养”出顾客吃注水肉、注水鸡的口味,一旦货柜上摆出没有注水的禽或肉,顾客们反而嫌其干瘪不水灵了,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