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人物二题
2022-05-19王彦耘
王彦耘
鲁巳己
这是二十年前的事。
我认识鲁巳己是在萨拉齐镇“四和园”酒馆。
“四和园”,最早是个茶馆,是由四个回族人合伙开的。买卖人讲究和气生财,所以就起名“四和园”。
“四和园”的干货比较全,做得也非常地道。有吊炉干货、小炉干货、油炸干货、蒸锅干货。吊炉干货有:各式月饼、大小提江、半月儿、鸡蛋焙子;小炉干货有:白饦、干垫儿、锅盔、油旋儿、五香焙子、糖三角儿、插酥焙子;油炸干货有:油饼、麻花、麻叶儿、油折子;蒸锅干货有:现蒸馍、干酥馍。
可惜,这些传统小吃后来没了。
原因是“四和园”改为了大众饭馆。改大众饭馆后,二掌柜、三掌柜、四掌柜觉得没意思,就抽股而退,剩大掌柜马海涛一人支撑。马海涛就让厨子做烩菜,白菜、土豆、粉条、豆腐一锅烩。有时候也烩酸菜。在后面做好,用大盆端出来,在堂口上卖,一块钱一碗。没肉,放少量油。主食,馒头、米饭。想吃炒菜,也有。炒豆腐、炒芹菜、炒蒜薹、炒豆角……想吃面条,饸饹面,也是素的。
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马海涛把“四和园”大众饭馆,改为“四和园”酒馆。门脸儿做了装修。还做了一个食品柜,摆凉菜。凉菜很丰富。炸花生豆、带皮五香花生;鸡爪、鸡胗、鸡翅、熏鸡、腌鸡蛋;酱牛肉、羊头肉、羊蹄子、羊肝儿、羊脑子,粉皮、米凉粉;菜类,芋头丝、黄豆芽、豆腐皮、豆腐干、小葱拌豆腐。主食是烧卖。
烧卖的主料,羊肉,选的是达尔罕茂明安联合旗草地上的绵羊肉。是剔了筋头巴脑的。面粉,选的是巴盟小麦特制精粉。辅料,葱,选的是沙尔沁大葱;姜,选的是上好老姜。用本地产的纯胡麻油拌馅。醋,选的是山西榆次西特老陈醋酿造厂生产的老陈醋。
这烧卖,真材实料,但价高。别的馆子三块钱一两的时候,“四和园”的烧卖,一两五块。提过几次价,从五块、八块、十块,提到十二块。每次提价,都没有影响“四和园”烧卖的声誉和它的火爆。
“四和园”每天六点三十分开门,六点四十五分就有客了。大都是一些老顾客。七点半以后,人就越来越多。来晚没座,只能等。有些老顾客很自觉,吃好,喝足,腾地方,走人。有些就不那么自觉,吃完,喝足,跷二郎腿,叼根烟,悠哉悠哉地坐那里海聊。也奇了怪了,这些吃客每天见面,每天有聊不完的话题。尤其是那些吃“硬早点”的顾客,特能耗。一两烧卖,三两烧酒,坐那里慢慢地啜、嘬。耗两三个小时是常有的事。
“四和园”酒馆是早晨火,中午淡,晚上不火也不淡。晚上来客,大都是些酒徒、酒友。比如,大众浴池修脚的老王头、新时代理发馆的李师傅、毛毛匠张小挠、豆腐王李海龙,每晚必来。这些老主顾,来的时间不一。大众浴池修脚的老王头,每晚七点三十分准来。要三个羊蹄子、一碟花生米、三两酒,坐那儿,一个人慢慢地喝。他抽烟,一根接一根地抽。毛毛匠张小挠,豆腐王李海龙,八点同时来,坐一张桌,喝同一种酒,都喝本地产的散白酒。他俩喝酒慢。喝酒快点的,数新时代理发馆的李师傅,他一两的杯子,一口一个,能喝七八两。下酒菜是羊头肉,每次都约半斤。八两酒,半斤肉,一会儿就完了。喝完酒,吃光肉,拿根牙签,走人。边走边剔。从来不在酒馆耗时间。
有一个人特能耗。他就是鲁巳己。他中、晚都来。一日两餐都在这里。中午,二两烧卖,半斤白酒。喝的也是散酒。晚上,改为一两烧卖,半斤白酒。偶尔,要半个羊脑子,下酒。他是個老师。是萨拉齐镇二中语文老师。小镇人有一半人认识他,五十出头,身体虚弱,面容憔悴,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从不与人交谈。
有一天,我突然产生了想过去跟他攀谈的念头,就拿着酒和下酒菜过去了。他警惕地瞅了我一眼。
我作了自我介绍,他也不与我搭讪。我说,我是张清河的朋友(张清河也是二中老师),他脸上立马现出了一点暖色。我伸出手来,说,认识一下吧,多个朋友,多条路。他勉强地伸出手来。
我握着他的手,感觉他的手很凉,冰凉得就像刚从冰窖里搬完冰块的手。
我说,听清河说,在学校你是教语文的?
他答,嗯。
教几年级?
他答,一年级。
我又问,一天上几节课?
三节。
我又问,还有其他课吗?
没了。
他回答如此简单,让我尴尬得快要窒息了。我掏出烟,递他一支,他接了。一看是“中华”,没抽,把它夹在了耳朵上,抽他的“黄山”。我跟他喝酒,他没拒绝。我没话找话,跟他聊天,他还是问一句,答一句。我有点失望。
就在我想找个托词离他而去的时候,他突然把凳子往我跟前挪了挪,脸上显出兴奋的样子,说,您是名人,又是名记,认识的人肯定不少。您能不能把我儿子弄到漠南?我儿子是漠南师范学院毕业的,他很优秀。给他找个中学,小学也行。
我说,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再说,教育系统我也没认识的人。
他说,这没关系,其他部门您有人呀?人托人,攻死人。关键是看您想不想给办。想给办,把这事搁记在心上,肯定能办成。兄弟,您要是真的给我把这事办成了,我不会亏待您的。
他把“您”字说得很重。
我不想骗他,诚恳地对他说,不是我不想办,确实我没那个能力!
他说,能力您有。只是我们的关系还没处到那个份上,您说是不?咱们慢慢来,一回生,两回熟嘛!我是个实在人,慢慢您就了解了。不瞒您说,昨儿晚上,半夜,我梦见我老爹了。他现身在我的床前跟我说,孩子的事儿,你不要急,有贵人相帮呀!早晨起来,我还琢磨来着,这贵人是谁?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掩饰了一下窘态,然后说,真的,我爹去世好多年,有八年了,从来没梦见过他。昨个儿晚上,我不仅梦见了他,他还托梦于我……
我听后,哭笑不得。
事后,我了解了他的情况。他是个回乡知青。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他考上了漠南师范专科学院。毕业后分配到萨拉齐二中,不久就结婚了。他老婆薛梅花,本镇人,泼悍、刁钻。婚后两人感情不和,经常打架。他打不过他老婆。不久,他就染上了不良嗜好,借酒消愁。几乎每天醉醺醺的。越这样,薛梅花就越瞧不上他,变本加厉地欺负他。甚至不让他上床睡觉,让他到外屋去睡。渐渐地他变得习惯于逆来顺受,不发怨言了。结婚七八年,一直没孩子。后来,抱了一个,是个男孩儿。
孩子长大后,很爱学习。后来以优异成绩考上了大学,也是漠南师范专科学院,这让他的生活充满了希望。原以为孩子毕业后,他能提前退休,让孩子接他的班。没想到,孩子毕业了,政策却变了,不让提前退休。没办法,他托人花了三万,把孩子安排进二中附小,代课,是临时工。
我朋友张清河说,鲁老师太窝囊!好几次去他家,碰巧遇上吃饭。你说有意思不,在自己家吃饭,不说理直气壮地坐在饭桌前吃,竟然端着个饭碗圪蹴在门口吃。你说,他咋能这样呢?老婆再厉害,那也是你的家呀?我就不信,你坐在饭桌上吃,她能不让你吃?唉,这人呀,太老实就是不行!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你说,他工资又不少,每月五六千价挣,咋就那么低三下四?
我说,这是性格。有一种人,天生就懦弱。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部小说《穷人》,里边就描写过一位老人——老波克罗夫斯基,就是由于妻子泼悍而痛苦,染上了不良嗜好,每天醉醺醺的,那做派跟他差不多。
我朋友说,你说得太对了。鲁巳己太像老波克罗夫斯基了。有一次,他跟我说,他想回家看看老婆。我说,行呀,她是你老婆,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回去看,这还要跟我说?他嗫嚅着说,你、你就跟我一块儿去,去上一趟吧!后来在他的再三要求下,我跟他去了。进去后,他老婆在家,在沙发上看电视。他呢,战战兢兢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老婆,不说话。好像是想等他老婆开口。他老婆轻蔑地瞅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看她的电视。然后他就从座椅上站起来,解释说,我是顺路,顺路回家看看,看看家里有什么干的活没有。然后他就出来了。往出走的时候,他老婆连站都没往起站。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我问,这鲁巳己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
我朋友说,有,肯定有!要不,他老婆怎么那么不待见他?
我理解了。唉,这男人啊,在那方面不行,确实是一件令人尴尬的事!
我对鲁巳己产生了同情。从那次和他对话分手后,回到漠南不久,正好我大学一个同学,荣升了漠南市教育局副局长。有一次我们聚会,在抽烟喝茶的工夫,我趁机跟他说,我有个亲戚的孩子是漠南师范学院毕业的学生,想找个学校,哪怕是小学也行……
他当时就答应了。并说,过几天你把孩子的有关材料拿过来,安排就是。
后来我就专门回了一趟萨拉齐,去“四和园”找他,他果然在。我掏出手机,拨了他的号(上次分手时,他给我留了他的手机号)。他听见手机铃响,接了。
我说,鲁老师,你回头看,我是谁?
他回头一看是我,立刻拿着酒和下酒菜过来了,说,几时来的,我咋就没看见你?
我说,你进来,谁都不看,戳在那里动都不动。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说,孩子的事有眉目了。明天你把孩子的有關手续,毕业证、身份证、自荐表,把所有有关手续复印一份给我。
他听了,非常高兴。不由分说跟老板要了一瓶衡水老白干、一盘酱牛肉、四个羊蹄子、一碗米凉粉、二两烧卖。
他打开酒,拿起我的酒杯,给我满满登登地倒了一杯,哆嗦着递到我手上,说,我真的是遇见贵人了。
他脸红脖子粗,不知所措地嗫嚅着说,咋说呢,咋说呢,嗨,我真是遇上贵人了!好人呀,好人!您先把这酒干了!
我看着他的窘态,把酒干了。
他又给我倒满酒,然后坐下来,给自己的杯子也倒上酒,举起杯子对我说,这杯酒,我替儿子敬您一杯!
我拗不过他的诚意,把酒又喝了。
那一晚,我和他把一瓶酒都喝光了(他喝得多,有六七两)。
他儿子的事,最后还真的给他办成了。后来,我每每一想起这事,自己都觉得失笑,一个与我素不相识的人,仅仅跟我喝了一次酒,跟我冒昧地提出要我帮忙,帮他儿子找工作,我还真当回事儿,给他办成了。这是一种什么心理?究其原因,是同情?还是另有一种东西感动了我?
不是当地百姓有一句俗语说:树留籽种是个根,人留儿孙是个心。
自己生不了,抱养的,也是根,也是个心哪!
坐腔王赵海小
买不起骡子买马马,
娶不起老婆引侉侉。
四川侉侉哪儿也好,
就是说话有些啁(本地人念 zao)。
哎呀老命,
个儿还有点小。
……
这是二人台艺人赵海小在打坐腔时,即兴编唱的一段山曲儿。赵海小的父亲赵四海,是清末民初著名的二人台老艺人,在晋、陕、冀影响极大。赵海小从小没娘,跟随父亲走南闯北,学艺,成为塞外、雁北一带名角。就是这样一位名角,因为家贫,年过半百,才娶了一个四川女人为妻。几句山曲儿,道出了他的身世、不幸,和心酸。
二人台起源于清咸丰年间。山西、陕西、河北等地口里人“走西口”,到口外(塞外)讨生活,将当地的晋剧、秦腔、道情、秧歌等艺术与塞外地区的蒙古族歌舞、短调、好来宝,融合产生了一种新的娱乐形式——“打玩意儿”。
“打玩意儿”也叫“打坐腔”。伴奏的乐器有:枚(笛子)、四胡、扬琴、梆子和打击乐器——四块瓦。演员一丑一旦。演出多为跑宝局(赌场)、庙会、跳垄道、打地摊儿等。
玛奈(我们)到了塔奈(他们)家,
进院碰上锁疙瘩。
瞎眼脑亥(狗)咬玛奈,
玛奈掏出大烟袋,
狠狠打了讨劳盖(狗头)。
……
这是蒙、汉语间杂的一种唱词,俗称“风搅雪”。短短的几句唱词,道出了 二人台艺人的生活艰难。他们的活动范围,一般是在县所属地——萨拉齐、后套、 鄂尔多斯、大青山腹地一带。《绥远通志》有一段,记载了清末民初,萨拉齐县所属地二人台、坐腔的演出盛况:“本地村落,除演野台戏外,尚有秧歌一种,似与江淮花鼓戏异曲同工,淫词浪语,诱人颠笑。如袁枚随园诗中所载女士赵飞鸾闺怨诗句,云:‘俗子不知,人病懒,挨肩故意,唱秧歌是也。想见, 早年秧歌流行南北之实证,乡氓村妇尝听成迷,农作物丰收藉名敛唱,甚或昼夜不分,连台弗辍,桑间濮上难免趣闻。”
坐腔,就是坐着玩,边耍丝竹,边演唱的一种群体娱乐活动。唱前,先奏牌子曲。牌子曲有很多。有《森吉德瑪》《推碌碡》《出古镇》等一百多首。演奏时,从慢板奏起,次第加快,艺人们各施技艺。高潮之处,弦满音激,你强我弱,你弱我强,你繁我简,你简我繁,把一首普普通通的曲调,演奏得神韵飞扬,五彩缤纷。然后是对唱。对唱是“打坐腔”的重头戏,也称对台。一丑(男扮)一旦(女扮),就一种事物,一种情景,一种心情,一个主题,即兴编词,进行对唱。
赵海小演丑角,他的搭档李春花演旦角。李春花天生一副好嗓子,脆格生生的,高亢、甜美,号称“百灵鸟”。赵海小的唱腔,大弯大调,字正腔圆,音宽,浑厚。这两人搭配,那是“绝配”。
女: 瞭见村村瞭不见人,
瞭不见哥哥数烟洞
男:盘古至今古至今,
谁不想有个心上人。
女:白天想哥哥圪塄塄上站
黑夜里想哥哥灯花花上看。
男:野鹊鹊飞在那窗棂棂上,
知心话说在哥哥心眼眼上。
女:麻阴阴天气雾沉沉,
小妹妹哭成个泪人人。
男:没系系的箩头没耳子的坛
光棍儿寡妇一样样儿的难。
女:想你想你好想你,
三天没吃一颗米。
……
这唱词,细腻入微,情感真挚。虽然是泛指,其实也是他们二人内心的一种真实表达。李春花也是个苦命人。她从小没爹。从她记事起,就知道她母亲喉唠气短,一天价离不开索密痛。后来她长大了,母亲的身体也渐渐力不从心,就把她送到河南(黄河南)树林召,跟一个二人台小班学艺,然后就撒手人寰离开了这个世界。母亲去世后,孤苦伶仃的李春花,嫁给了一个叫郝俊清的人。这郝俊清是个个体户,没工作,跟镇上的人做一些“投机倒把”生意。人很本分,不惹是生非,日子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李春花也很满足。没想到的是,有一年郝俊清跟他的同伴去东北黑龙江贩木材,遇上了百年不遇的奇特严寒,零下40多度,押车途中,把蛋(睾丸)给冻坏了……
后来郝俊清就不能行房事。一行房事,蛋就疼。找了好多大夫也没治好。李春花很郁闷。当时赵海小是个光棍汉,家贫,没钱娶老婆,就和李春花好上了。从没尝过女人滋味的赵海小,尝到了女人滋味后,对李春花是言听计从,百般爱护,一挣下点钱,瞅个机会就给李春花了。李春花也不拒。她有两个秃头小子, 一个上小学五年级,一个上小学二年级,需要钱啊!而丈夫成“废人”之后,又自暴自弃,整天价以酒为伴,醉醺醺的,家务不干,孩子不管。一个三十岁的女人摊上这档子事,能咋?离婚?但那不是女人走的路啊!
一天晚上,她从赵海小的那间逼仄的屋炕上坐起来说,海海,你也老大不小了,娶上个媳妇吧,生个娃,老了,有个照应……
赵海小打断她的话,说,我谁也不要。有你,我就满足了,死了也值!
李春花嗔怪地说,净说傻话,人咋能图一时快活。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娶老婆,不生娃,那是最大的不孝!
赵海小“嗖”地从炕上坐起来,说,春花,你是不是想离开我了?你如果想离开我就直说!
李春花一看他生气了,赶紧说,不是!我没有想离开你的意思。你傻啦?我是真心为你好哇!听说四川侉侉不赖,不要花多少钱就能娶到家。听妹子一句话, 就娶上个四川侉侉吧!过几天给你联系一个,你见见。
不见!不见!赵海小态度很坚决。
唉!你呀,真是鬼迷心窍!她爱怜地用手指在他的脑门上戳了一下。
时隔不久,李春花还真的给他引来一个四川侉侉。是四川甘孜石渠县人。这女子长得白白净净,五官端正,不漂亮,但也不丑,很喜色,就是个子有点低。条件只有一个,男人身体健康,人品好,婚前,能让她给家里寄两千块钱就行(给父亲看病)。
两千,不多。但对赵海小来说,也不是个小数。拿,倒是能拿得出,但拿出 来之后,结婚所需要的费用,就得跟朋友借了(他没亲戚)。
人是看对了。但一提到钱,赵海小就有些不痛快。春花看海小犹豫不决,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就大包大揽地应承了下来。
她对四川侉侉说,妹子,放心吧,包在姐姐身上。到时候,姐保证让你把这两千块钱给你爸寄回去。
这四川侉侉是李春花丈夫的姨外甥女。有这么一层关系,四川侉侉就没再说什么,同意了。
她同意了,可赵海小却不表态。他心里还是放不下李春花。前些日子,赵海小多多少少听到一些传闻,说李春花被镇上农行一个信贷科科长兰宇桐秘密包养了。这消息是真是假,他不好意思去问春花。
这事咋好意思去问呢?
咋办?他翻来覆去地想,春花有春花的苦衷。这些年,他虽然为春花花去不少,但那只是杯水车薪。春花走这一步,也是有奈出于无奈,理应理解她才对。她丈夫又是那样,没本事,还不省事。春花带两个娃真不易!再说,她给介绍的这个四川侉侉也不赖,细皮嫩肉的,又年轻。如果错过了,那就真错过了。这辈子只能打光棍了!光棍儿好当,闪棍儿难当啊!一想到这儿,他心里无比难受。
一天晚上,打完坐腔,他瞅了个空当, 把春花叫出来,跟她说,我要是娶了四川侉侉,你还跟我好不?
好!李春花很干脆地告诉他,你什么时候需要我,我什么时候到。只要方便,我保证到。
真的?
真的!
不假?
不假!
事情就這么定了。他把两千块钱交给了四川侉挎,然后就和侉侉领了证。大伙得知海小要娶媳妇,很高兴,帮着操持。买床单的买床单,买被面的买被面,枕头、褥子、暖瓶、水杯、香皂、脸盆……都给买齐全了。衣柜是从旧货市场花三十块钱挑选的,借了一辆平板车拉回来。该备的都备齐了,海海很感动,在“四和园”订了三桌饭,把大伙叫到一起,吃喝了一顿,红火了一场。
那天,著名艺人郭伟、贾全贵、张兰兰、康三女、杨旺财、王二娥……都来了。婚宴上,郭伟和康三女表演了他们新创作的坐腔《害娃娃》。那诙谐的表演,把大伙逗得捧腹大笑。
女:怀胎正月正,雪花飘上身,河湾地水淙淙,苗苗扎下一条根。
男:妻儿我的人,你听丈夫明,我娶你娶过门,就想扎下这条根。
女:怀胎二月二,妻儿打问人,问一声老年人,怀胎几个月生。
男:妻儿我的人,你听丈夫明,不用问老年人,怀胎十月生。
女:怀胎三月三,妻儿口发淡,毛桃杏酸溜溜,想吃两把解解馋。
男:妻儿我的人,你听丈夫明,春三月酸毛杏,你叫我哪里寻。
女:怀胎四月八,妻儿害不停,肚子里有疙瘩,是不是害娃娃?
男:妻儿我的人,你听丈夫明,你肚里已怀孕,难道不知情?
女:怀胎五月五,妻儿发了愁,如今奴六甲有,丈夫要出远门。
男:妻儿我的人,你听丈夫明,你有孕谁照应,丈夫就不出门。
女:怀胎六月六,妻儿想吃肉,肥羊肉带骨头,只想吃上两三口。
男:妻儿我的人,你听丈夫明,市场我跑得勤,给你割上三五斤。
女:怀胎七月七,妻儿肚子沉,走路沉肚子挺,人前面后真背兴。
男:妻儿我的人,你听丈夫明,尘世上怀娃娃,不光是咱二人。
女:怀胎八月八,妻儿坐娘家,奴有心不回家,肚子里有娃娃。
男:妻儿我的人,你听丈夫明,就因你肚已大,丈夫把你寻回家。
女:怀胎九月九,妻托窗台走,叫一声我丈夫,把奴搀在家里头。
男:妻儿我的人,你听丈夫明,我有心搀一把,害怕人家笑话我。
女:怀胎十月正,妻儿肚子疼,疼着疼忍着忍,满炕打滚滚。
男:妻儿我的人,你听丈夫明,你在那儿忍一忍,看来娃娃就要生。
那天,我作为特邀嘉宾参加了海海的婚宴,聆听了郭伟和康三女表演的《害娃娃》。当新郎官海小和侉侉媳妇来敬酒时,我说,海海,来年嫂子生了娃娃, 到时,我还来喝你的喜酒?
海海说,没问题,到时候一定叫你。
当时,侉侉媳妇脸红得比大红公鸡的鸡冠冠还要红。那天李春花也在场。春花跑前跑后,忙得不亦乐乎,就像是自家的娃娶媳妇那样高兴。
一年后,侉侉媳妇没怀上娃。又过了两年,还没怀上。
赵海小心里闷闷不乐。后来有人传过话来,说侉侉在漠南“大世界”歌厅坐过台。这话是真是假,他没去打听,但他问过李春花。春花说,这不可能。这孩子倒是在漠南打过工,是在一家酒店做服务生,传菜(传菜就是端盘子)。
然后她问海海:“这是次要的,关键是她对你好呀不好?”
“好!对我好那是没说的!”海海说。
这倒是真的。有一年,我去他家,看到一个细节,让我很受感动。海海家不大,又经常来人,家只有十几平方米,一半是炕,炕的三分之一是锅台,地下一个衣柜,一只水缸,进来三个人,两个人就得上炕。侉侉媳妇儿怕墙上有土,将炕围子用香烟盒纸全糊上了,有绿叶、勇士、千里山、太阳、大前门、牡丹、青城、钢花、大青山、墨菊、红塔山、红河、双喜、喜临门、郁金香、良友、红梅、恒大……
从这件事看,侉挎是个过日子的人。后来,我就再没见到李春花。据说,她的日子过得也不滋润。坐腔,倒是不打了。她的两个孩子都上了高中,还是重点学校。至于她跟海海再好过没有,就不得而知了。
海海是2000年去世的,得的是急性心肌梗塞,发现时,已经晚了,没抢救过来。火化那天,李春花过来了,帮着侉侉料理后事。侉挎身后也没个孩子。
一代名角,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名角走了,但海海的那首坐腔,却一直在我心里盘旋着:
买不起骡子买马马,
娶不起老婆引侉侉。
四川侉侉哪儿也好,
就是说话有些啁。
哎呀老命,
个儿还有点小。
……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