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雨,步入而立
2022-05-19王剑英
王剑英
星星雨课堂上的家长和孩子
3月31日,孙忠凯发了一条朋友圈,晒出星星雨慈善募捐的后台数据:已有1111位爱心人士成为月捐者。他配文称:“马上就是4月2日的世界孤独症日了,希望大家走进孤独症群体的文化中去帮助他们,为了共存而不是消灭。”
孙忠凯是北京星星雨教育研究所(以下简称“星星雨”)的执行主任,也是第二代掌门人。 2022年,星星雨29岁,孙忠凯42岁;他22岁时进入星星雨,正式掌舵这家老牌孤独症公益服务机构已经12年。
所谓月捐,即捐赠人每月定额捐款,是一种面向大众的小额捐赠方式。星星雨的月捐数额在10-50元之间,孙忠凯算了算,平均数额约39元。
月捐是星星雨于2020年9月新尝试的项目,一年半内有超过1100人支持,孙忠凯觉得“这事挺了不起的”。
这是星星雨影响力的一块试金石,也是其应对疫情变局、行业变局走的一招棋。孙忠凯想得最多的,是这家即将步入而立之年的公益机构未来如何健康发展。
主动应变
2020年初,突然暴发的疫情让星星雨有些懵——精心布局的管庄校区刚开张半年,就面临封校、变得空荡荡。
此前一年,孙忠凯走了一步大棋:租下朝阳区管庄某写字楼的2层2000平方米空间,作为新的培训中心,设置了办公区、大培训室、咨询室、个训区、测评室等功能区。
这一举动背后的支撑是,此前因场地有限,星星雨积攒了许多想来培训却只能焦急排长队的孤独症家长需求,这,亦是资源。
2019年6月入驻管庄,半年后疫情发生,没人来了。
星星雨已累计服务3 万多个家庭、320 家民间孤独症服务机构,辐射近100个城市。
星星雨迅速应对变局,开启线上课程,开启公益课,尝试月捐,为融合教育的孩子开小课……2021年,在东五环外开设了成人日间服务中心,将孤独症群体的服务对象从青少年拓展到了18岁以上,探索成人社区生活服务。
孙忠凯告诉《瞭望东方周刊》,疫情期间,星星雨最难的时候,账上只有不到20万元。不过那会儿他也没慌,星星雨背后还有一份储备金——设立在中华少年儿童慈善救助基金会下的星星雨专项基金,那里还躺着近500万元,虽说是公募基金,某些款项得专款专用,但危急时刻仍可在政策允许范围内先借用一部分。
疫情带给星星雨的另一大挑战是,许多企业和基金会的收入下降,对它的慈善捐款额度明显降低了。
2020年之前的几年,在星星雨的收入来源中,慈善捐款和服务营收比例基本为1:1。比如,2019年捐款数额为900万元,服务营收也约900万元。而2020年和2021年,捐款额分别降为800万元和700万元。
主动应变的成果显现,服务营收逆势增长:2020年为1100万元,2021年达到1300万元。
孙忠凯观察到,在疫情暴发之前,行业的变动已经露出端倪,对于孤独症群体的服务机构越来越多,资本已经有规模地介入进来。
“对星星雨而言,疫情也许反而是一种机会。”他说。
不过,他仍以谨慎心态面对2022年,本年度的服务营收预算为1300万元,和2021年持平;筹款预期则下降,为600万元。“毕竟国际国内大环境不容乐观,存在很多变量。”孙忠凯说。
管庄校区新一轮家长培训班预期招收100人,目前只来了60多人。
72岁的中国社会科学院退休教授杨团是星星雨的理事会成员,一路见证了星星雨的发展。1995年,杨团在中华慈善总会担任常务副秘书长时,与星星雨创始人田惠萍结缘,彼时星星雨仍处于跌跌撞撞、四处寻求帮助的艰难期,自那时起杨团便倾力扶持,27年不曾断过联系。
关注到星星雨当下的境遇,她的判定是:“虽然因疫情遇到一些困难,但整体状态非常好,发展思路是对的。”
星星雨教育研究所执行主任孙忠凯
還是大更好
34岁的赵泽连续在星星雨上了两期家长培训班,普通班和进阶班,收费分别为4.25万元和3.8万元。她来自江苏宿迁,自2021年11月带着3岁半的孤独症儿子锐锐在管庄租房、上课,每月房租4200元、生活费约3000元。算下来,半年花费超过12万元。
两期培训都是11周,每周五天、每天5节课,每节课45分钟。折算下来,平均每节课约146元、每小时约195元。
公益机构该如何收费,近年来一直是业内关注、讨论的话题。公益机构不以盈利为目的,需要政府、社会的爱心扶持,但当外部支持无法满足自身发展乃至生存需求时,主动获得营收的边界到底在哪里?是否会影响公益属性?
“这事儿有一个模糊的空间。”杨团告诉本刊记者,“确实,行业内参差不齐。”
曾经,“小而美”是中国许多公益机构的目标。孙忠凯也曾这么认为。
2008年,星星雨入选壹基金首批典范工程,得到100万元资金支持。孙忠凯代表星星雨前去答辩,壹基金创始人李连杰问他:“星星雨如何复制?”孙忠凯没有答案,“被问得一愣一愣的”。
他当时想:“为什么要复制呢,我们小小的,不也挺好的?”
那会儿,星星雨只有10多个员工,100万元相当于一整年的收入。
近几年,孙忠凯越来越认同一家机构的影响力和规模确实有不小的关系。“星星雨的财务收入是20万元、200万元还是2亿元,我去跟别人谈孤独症的问题,对方的重视程度肯定不一样,对吧?”
这部电影取材于田惠萍母子的故事,导演兼编剧薛晓璐曾在星星雨当过14年志愿者。
前阵子,孙忠凯参观北京一家公益机构,它通过骑马的方式为特殊孩子做疗愈。4个员工,全年收入80万元,16%为服务营收。有位优秀的外地疗愈师本有意加入,却因无法满足其月薪1.5万元的要求只得放弃。
此行令孙忠凯更加坚定了想法:“做公益这事,得先让自己活好,然后去帮助别人,让更多的人愿意做这个事儿。”
据介绍,现在的星星雨有三个校区,员工50人,其中超过一半有15年以上工龄,相比12年前,大家的薪资待遇都提升了不少。此外,星星雨已累计服务3万多个家庭、320家民间孤独症服务机构,辐射近100个城市。
在杨团看来,慈善公益机构一定要有行业拓展性,才能令更多人受益。多年来她不断叮嘱星星雨的管理者们:“要做好排头兵,把孤独症培训行业带动起来。”她常说的另一句话是:“中国的孤独症家庭那么多,一个星星雨哪够用?”
杨团支持公益机构进行服务收费,但强调营收和捐赠金额要保持在合理、健康比例。对星星雨目前的收入比例,她认为“还是可以的”。她赞赏孙忠凯将星星雨带入了管理时代。
孙忠凯对如何复制星星雨有了答案:模式化、标准化。但被问到“假如现在有人愿意给星星雨1000万元,你会如何使用”时,他的回答反而是:“公益机构要慢一点、稳一点,方向别错了。很多时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你面对的群体的核心需求到底是什么。”
无法治愈
虽然大老远跑来花了不少钱,赵泽内心深处仍深深感激星星雨:“这钱花得值。”
此前,她在南方小城里过着相对安稳、优渥的生活,锐锐确诊时,她感觉自己“崩溃而无助”——此前她都没听说过孤独症这个词。
医生给了她一本科普书,里面有星星雨的简介,她上网看了一些资料,很快便辞去工作上北京了。
第一期培训班上到一半时,她的焦虑感渐渐平复。现在她已经坦然接受孤独症是一种基因层面的病症,无法治愈,只能终生干预。
但不是每位孤独症家长都能幸运地从一开始就建立这种认知。
孙忠凯接待过太多“求医问药”找到星星雨的家长,他举了两个较极端的案例。
一位孤独症父亲,大城市里的知识分子,一米九的大个子,和孙忠凯聊完后哭了:他的孩子确诊已经两年,没人告诉他这个症状是终身的,而他一直以为是可以康复的。
一位孤独症母亲,来自农村,家里老人受封建迷信思想影響,说这是因为孩子和妈妈的命不和,不让孩子叫妈,只叫姐。
这些现象背后折射的,是家庭和社会对孤独症的不接纳。
“希望孩子上名校、有好的工作,功成名就,这仍是社会主流心态;当家里出现一个孤独症孩子时,他们内心的期望是,通过各种手段将孩子变得‘正常。”孙忠凯说,“很多人是在努力‘消灭孤独症,而不是共存。”
在培训班时,老师会让家长写下自己的愿望。孙忠凯说,一开始许多愿望都显得“挺不切实际的”;培训一段时间后,愿望都会自动调整。
在管庄校区走廊的心愿墙上,本刊记者看到,一位家长写下对孩子的三个期望,第一个是:看着我,指着饼干,说“爸爸,我要吃饼干”。
赵泽的愿望是:“锐锐能正常上幼儿园。”她打探过,老家能接收孤独症儿童的那种融合幼儿园数量很少,“离家远,收费高,一个月得八九千元” 。
4月2日,复旦大学教授严锋在拥有近550万粉丝的微博上,首次公开自己是孤独症家长的身份。他的儿子确诊十多年。“我们尝试了各种医疗手段,参加了各种训练班,包括远赴国外寻求康复之路,最后明白:这世上确实有一些事实是无法改变的,但是我们可以接受它,我们可以接受自己的孩子,接受自己,在这个过程中解开心结,好好活下去。”
田惠萍是中国最早认识到孤独症需终身干预的家长之一,星星雨正是她在为儿子杨弢一路奔波求助的过程中诞生的。她曾在采访中提出,孤独症家长要把“康复”两个字抛弃。
杨团认为,田惠萍打下了孤独症培训的行业基础,方向正确且建立起了一套技术体系。“她挑头推动了行业的进步,从一个人到一群人,最后变成了一个行业,是真正立大功者”。
来自壹基金联合公益部门的数据显示,目前,全国孤独症康复服务机构超过8000家,大部分在城市,县域和农村还极少。
星星雨心愿墙上,一位家长写下的愿望(王雅思/摄)
普及认知
星星雨的名字源自两部和孤独症有关的影视作品:《星星的孩子》和《雨人》。
影视作品对于普及大众认知孤独症功不可没。2010年上映的公益电影《海洋天堂》是华语片中的佼佼者。
这部电影取材于田惠萍母子的故事,导演兼编剧薛晓璐曾在星星雨当过14年志愿者,主创聚集了李连杰、文章、高圆圆、周杰伦、久石让、杜可风等诸多知名人士。
据孙忠凯介绍,当年李连杰零片酬接演并力邀圈内好友参与,一个重要原因是,田惠萍去壹基金典范工程领奖时说:“100万元很重要,让社会上更多人知道孤独症更重要。”
此后,孤独症群体和话题不断出现在电影、电视剧、短视频中。2021年,由青年导演张浩野执导、聚焦孤独症儿童的电影《灯塔》上映,入围第七届温哥华华语电影节以及融合-东欧国际电影节多个奖项。
时至今日,尽管社会整体认知有所提高,却仍不尽如人意。儿子确诊之前,赵泽没有看过甚至没有听说过《海洋天堂》。杨团期待,此类影视作品的传播能越来越多。
中华慈善总会专家委员会2022年4月发布的《中国孤独症行业蓝皮书Ⅳ》显示,按1%的发生率保守估计,中国14亿人口中,约有超1000万的孤独症人群、200多万的孤独症儿童。孤独症早已从若干年前的“罕见病”发展到现在的“常见病”,成为一种公共卫生现象。
杨团觉得,社会和政府助力孤独症群体,第一件事便是认知普及。
“全社会都要用宽容心支持、帮助他们;接受他们的不完美,本质是接受人类自身的不完美,因为躲不开——谁知道哪家孩子得不得、未来会不会得?”
(文中赵泽、锐锐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