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金上京之战发覆
2022-05-19李玉君常志浩
李玉君 常志浩
摘 要: 上京之战是辽金战争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发生时间和发起动机与金军的作战意图密切相关。由于《金史·卢彦伦传》将传主降金时间错记为天辅四年,学界受此误导,多认为金朝在天辅四年上京之战后即占领辽上京。实际上,辽金上京之战有两次:一次在天辅四年五月,金朝意在震慑辽朝、以打促和;另一次在天辅六年七月,金军欲借道辽上京追袭天祚帝。前后两次金人均是获胜后旋即离开,并未占领上京。直至天辅七年卢彦伦以城降金,辽上京才正式纳入金朝版图。细究可知,以往学界认为的金朝“选择辽之五京及辽主为其战略目标”的战略计划并非史实。
关键词: 辽金战争;上京之战;卢彦伦
金军占领辽朝五京的战役均为辽金战争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中的上京之战却长期为学界所忽略。论者多止于“天辅四年(1120)四月,阿骨打亲自率军攻辽,五月占领辽上京临潢府”这类较为简略的描述,对于金朝进攻上京(如未特别说明,本文上京即指辽上京临潢府)的作战意图、战后处置乃至战役次数都未仔细考辨。②不得不说,上京之战的受关注程度实在与其重要性不相匹配。笔者从《金史·卢彦伦传》的系年考辨问题入手,发现金朝占领上京的过程曲折复杂,绝非学界现有认识这么简单;进一步结合当时的局势可知,上京之战的进展态势也是金军攻辽战略的直接反映。
一、《金史·卢彦伦传》与上京之战
学者们多认为,金朝是在天辅四年(1120,辽天庆十年)五月辽上京留守挞不野投降之后即已稳固占领辽上京,这与《金史·卢彦伦传》的记载不无关系:
初取临潢,军中有辛讹特剌者,旧为临潢驿吏,与彦伦善,使往招谕,彦伦杀之。辽授彦伦团练使、勾当留守司公事。
天辅四年,彦伦从留守挞不野出降。授夏州观察使,权发遣上京留守事。师还,挞不野以城叛,彦伦乃率所部逐挞不野,尽杀城中契丹,遣使来报。未几,辽将耶律马哥以兵取临潢,彦伦拒守者七月。会援兵至,敌解围去,因赴阙。(《金史》卷七五《卢彦伦传》,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824页。)
据此记载,卢彦伦在天辅四年跟随留守挞不野出降。关于挞不野降金,《金史·太祖本纪》记载:天辅四年五月,“上亲临城,督将士诸军鼓噪而进。自旦及巳,阇母以麾下先登,克其外城,留守挞不野以城降”。(《金史》卷二《太祖本纪》,第36页。)《辽史》也明确记载:天庆十年(1120)“五月,金主亲攻上京,克外郛,留守挞不也率众出降”。(《辽史》卷二八《天祚皇帝二》,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379頁。)
又有《金史·毛子廉传》云:
天辅四年,遣谋克辛斡特剌(即《卢彦伦传》之辛讹特剌)、移剌窟斜招谕临潢,子廉率户二千六百来归。令就领其众,佩银牌,招未降军民。卢彦伦怒子廉先降,杀子廉妻及二子,使骑兵二千伺取子廉。子廉与窟斜经险阻中,骑兵围之,两骑突出直犯子廉。子廉引弓毙其一人,其一人挺枪几中子廉腋。子廉避其枪,与搏战,生擒之,乃彦伦健将孙延寿也。余众溃去。(《金史》卷七五《毛子廉传》,第1826页。)
则由上引可知,卢彦伦投降在毛子廉之后。参看本段校记,关于毛子廉投金时间有两种说法:一是本传的天辅四年说;二是《金史·太祖本纪》与《辽史·天祚皇帝》的天辅六年说(1122,辽保大二年)。(《金史》卷七五《毛子廉传》“校勘记二”,第1836页。)若以天辅六年说为准,则卢彦伦投金时间也应在天辅六年之后。参酌《金史·卢彦伦传》的记载,金朝在卢彦伦投降之后才得以占领上京,则金人占领上京的时间不早于天辅六年。这就从根本上动摇了前辈学者们对上京之战时间的判断。
然而从目前学界的研究来看,似乎无人质疑卢彦伦、毛子廉二传,而是认为《金史·太祖本纪》及《辽史·天祚皇帝》系年有误。如1975年点校本《金史》卷二《太祖本纪》“校勘记一三”云:
乙丑上京汉人毛八十率二千余户降。按本书卷七五《毛子廉传》,“毛子廉本名八十。天辅四年,遣谋克辛斡特剌、移剌窟斜招谕临潢,子廉率户二千六百来归”,即此事,在天辅四年,按之卢彦伦等传皆合,疑此处误。(《金史》卷二《太祖本纪》,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45页。除本条外,其余引用《金史》文献均为中华书局2020年版。)
这可视为一种代表性意见。其他如修订本《辽史》“校勘记”亦根据卢彦伦、毛子廉二传,指出《天祚皇帝》系年疑误:“毛八十降金当在天辅四年(辽天庆十年)五月金取上京以前。”(《辽史》卷二九《天祚皇帝三》“校勘记一○”,第394页。)参与点校本《辽史》修订的邱靖嘉与苗润博也认同此见,且苗润博进一步指出:“《辽史》此处所记或系元人因循金代文献致误。”( 苗润博:《〈辽史〉探源》,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85页;邱靖嘉:《〈金史〉纂修考》附《金史》卷二《太祖纪》校注,校注四五,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298页。)2020年修订本《金史》同样在《太祖本纪》天辅六年七月乙丑“上京汉人毛八十率二千余户降”条下出校,认为系年疑误,理由同上。(《金史》卷二《太祖本纪》“校勘记二五”,第50页。)从上述论断来看,辽金二史的点校者判定《辽史·天祚皇帝》与《金史·太祖本纪》系年有误的预设前提是《金史·卢彦伦》与《金史·毛子廉传》中系年正确。但两传系年果真正确吗?我们还需进一步搜索史料才能甄别。
首先,考察《辽史》相关史料。其一,《辽史·天祚皇帝》保大三年(1123)正月条云:“上京卢彦伦叛,杀契丹人。”(《辽史》卷二九《天祚皇帝三》,第388页。)这正好与《金史·卢彦伦传》载:金天辅七年(1123)“彦伦乃率所部逐挞不野,尽杀城中契丹”之事相呼应。其二,《辽史·萧乙薛传》亦语涉卢彦伦事:“(天庆)十年,金兵陷上京,诏兼上京留守、东北路统军使。为政宽猛得宜,民之穷困者,辄加振恤,众咸爱之。
保大二年,金兵大至,乙薛军溃,左迁西南面招讨使。以部民流散,不赴。及天祚播迁,给侍从不阙,拜殿前都点检。凡金兵所过,诸营败卒复聚上京,遣乙薛为上京留守以安抚之。
明年,卢彦伦以城叛,乙薛被执数月,以居官无过,得释。”(《辽史》卷一○一《萧乙薛传》,第1581-1582页。)
根据此记载可得如下三点认识:一、萧乙薛在天庆十年上京之战后接任上京留守,并且实际任职到保大二年(1122)上京再次失陷;二、因辽兵复聚上京,天祚帝第二次任命萧乙薛为上京留守,安抚士卒;三、保大三年,因卢彦伦叛变降金、萧乙薛被囚,辽上京才归入金朝版图。结合《辽史》两条材料可知,除保大二年被金军短暂破城外,从天庆十年上京之战后到保大三年卢彦伦投金前,辽上京始终在萧乙薛掌控之下,并未被金朝占领。其三,《辽史·耶律奴妻萧(意辛)氏传》曾指出卢彦伦在保大间有叛辽迹象,“保大中,意辛在临潢,谓诸子曰:‘吾度卢彦伦必叛,汝辈速避,我当死之。’贼至,遇害。”(《辽史》卷一〇七《耶律奴妻萧氏传》,第1622页。)这说明在天辅四年,卢彦伦尚未叛辽,再综合《辽史·萧乙薛传》的记载来看,卢彦伦投金的时间为保大三年是可信的。
再看《金史》相关记载。据《金史·太祖本纪》天辅六年六月戊子朔条记载:
上亲征辽,发自上京(笔者注:金上京( 参见徐子荣:《〈金史〉天眷元年以前所称“上京”考辨》,《学习与探索》,1989年第2期。))。谙班勃极烈吴乞买监国。辛亥,诏谕上京(笔者注:辽上京)官民曰:“朕顺天吊伐,已定三京,但以辽主未获,兵不能已。今者亲征,欲由上京路进,恐抚定新民,惊疑失业,已出自笃密吕。其先降后叛逃入险阻者,诏后出首,悉免其罪。若犹拒命,孥戮无赦。”(《金史》卷二《太祖本纪》,第40页。)
本卷同年七月乙丑条云:
上京汉人毛八十率二千余户降,因命领之。丙寅,以斡答剌招降者众,命领八千户,以忽薛副之。(《金史》卷二《太祖本纪》,第40页。)
关于上述两则材料有两点需注意:一、阿骨打辛亥诏谕辽上京路官民的诏书中的“已定三京”指哪三京?查阅史书,不难看出是收国二年(1116)五月所定之东京、天辅六年正月所定之中京和四月所定之西京。正因为此时上京临潢府仍不在金朝控制之内,所以才有此诏谕。这也与《辽史·萧乙薛传》“保大二年,金兵大至”的记载相合。二、对比可知,上引材料中的“斡答剌”和“忽薛”就是《金史·毛子廉传》中“辛斡特剌”和“窟斜”的同名异译。如此则毛子廉在辛斡特剌等人的招降下于天辅六年七月降金可信,而卢彦伦杀辛斡特剌理应在天辅六年七月之后。综合《辽史》和《金史》的记载,基本可以断定卢彦伦降金时间应遵从《辽史·天祚皇帝》的记載,为天辅七年正月。进一步可推知,元代史臣在编修《金史》之时,因《卢彦伦传》误记传主在天辅四年投降,而又知毛子廉降金在卢彦伦之前,故将毛子廉降金事件也改在了天辅四年。由此造成了点校者所谓毛子廉、卢彦伦两传系年相合的情况,以致误导了学者们对辽金上京之战的判断。
理清上述几点即可得知,以往学界关于金朝在天辅四年就已占领辽上京的说法并不符合史实;实际上,直到天辅七年正月之后,金朝才通过卢彦伦献城将辽上京收入版图。为进一步理清这一问题,有必要对辽金两次上京之战的经过进行重新梳理。
二、辽金第一次上京之战复盘
金人对天辅二年(1118,天庆八年)的议和活动抱有很大期望,希望结束战争、与辽划疆并立。( 日本学者三上次男认为天辅元年末显州之战结束后,足以保证金朝能够稳固占领辽东京道全域,标志着阿骨打基本完成了统一女真的夙愿。参见\[日] 三上次男著,金启孮译:《金代女真研究》,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26-127页。笔者赞同此观点,并认为随着女真建国目标的实现,阿骨打对辽金天辅议和抱有极大的希望,迫切想要得到辽在政治上的承认,实现两国和平共处,并非如部分学者所言是为了麻痹辽朝的缓兵之计。笔者有另文探讨,此不备述。)可惜在册礼的最后阶段,辽廷态度迁延散漫且不愿给予金朝平等的地位,令金人大为恼怒。据《金史·银术可传》记载:天辅三年(1119)“辽大册使习泥烈遣回,约以七月半至,而尽九月习泥烈未来,上使诸军过江屯驻”。(《金史》卷七二《银术可传》,第1762页。)所谓过江,应是指诸路金军过混同江到长春州一线屯驻,直接威胁辽上京地区。之后天祚帝“复遣习泥烈、杨立忠先持册稿使金”。(《辽史》卷二八《天祚皇帝二》,第379页。)但双方仍未就册文达成一致,同时天祚帝“乞兵于高丽”,(《辽史》卷二八《天祚皇帝二》,第379页。)故阿骨打在天辅四年三月下诏:
辽人屡败,遣使求成,惟饰虚辞,以为缓师之计,当议进讨。其令咸州路统军司治军旅、修器械,具数以闻。辛酉,诏咸州路都统司曰:“朕以辽国和议无成,将以四月二十五日进师。”令斜葛留兵一千镇守,阇母以余兵来会于浑河。(《金史》卷二《太祖本纪》,第36页。)
此处需注意的有两点:此次进军是合黄龙府路与咸州路的主力倾师而来;大军集结地点位于浑河(此浑河即今吉林西北、内蒙古东北之霍林河,位置在临潢府以北,而非东京道沈州之浑河)。至四月乙未,诸军会师完毕,阿骨打“自将伐辽。以辽使习泥烈、宋使赵良嗣等从行”。(《金史》卷二《太祖本纪》,第36页。)至五月甲辰:
(阿骨打)次浑河西,使宗雄先趋上京,遣降者马乙持诏谕城中。壬子,至上京,诏官民曰:“辽主失道,上下同怨。朕兴兵以来,所过城邑负固不服者即攻拔之,降者抚恤之,汝等必闻之矣。今尔国和好之事,反覆见欺,朕不欲天下生灵久罹涂炭,遂决策进讨。比遣宗雄等相继招谕,尚不听从。今若攻之,则城破矣。重以吊伐之义,不欲残民,故开示明诏,谕以祸福,其审图之。”上京人恃御备储蓄为固守计。甲寅,亟命进攻。上谓习泥烈、赵良嗣等曰:“汝可观吾用兵,以卜去就。”上亲临城,督将士诸军鼓噪而进。自旦及巳,阇母以麾下先登,克其外城,留守挞不野以城降。赵良嗣等奉觞为寿,皆称万岁。是日,赦上京官民。诏谕辽副统余睹。壬戌,次沃黑河。宗干率群臣谏曰:“地远时暑,军马罢乏,若深入敌境,粮馈乏绝,恐有后艰。”上从之,乃班师,命分兵攻庆州。(《金史》卷二《太祖本纪》,第36-37页。)
以上是阿骨打首次攻打辽上京之经过。学者们多认为上京作为五京之一,其战略价值不言而喻,金军攻打上京即是为了占领这一战略要地,实际恐怕并非如此。如耶律大石所言,“自金人初陷长春、辽阳,则车驾不幸广平淀,而都中京”。(《辽史》卷二九《天祚皇帝三》,第391页。)不管中京还是上京,其战略地位远不如广平淀重要。金人兴师动众攻下上京后旋即回师,却对近在咫尺的广平淀视而不见。以此观之,金人此次战争之目的不在于攻城略地或者发动新一轮进攻,而是为了打破谈判的僵局,逼迫辽廷在册文问题上让步。这可以从开战原因、作战时机、战后处置三个方面得到证明。
第一方面,从开战原因来看,不管是阿骨打三月下令进攻的诏书,还是五月诏谕上京辽人的诏书,都讲得很明白:“尔国和好之事,反覆见欺”,金朝发兵就是对辽朝缺乏议和诚意的回应。
第二方面,从作战时机来看,此次进攻上京并非最佳时机,反而有巨大的风险。如宗干言:“地远时暑,军马罢乏,若深入敌境,粮馈乏绝,恐有后艰”;又咸州仅“斜葛留兵一千镇守”,后方守备空虚。反观更早的天辅元年(1117)正月斜也领兵一万取春、泰等州之时,若进攻上京则不存在这些顾虑:1)长春州一战,辽东北面诸军全线溃败。这就导致此时辽朝在上京道尤其是临潢府附近的兵力十分薄弱。如果斜也等人顺势南下,攻占上京当势如破竹,而在天辅四年,辽上京地区已经过了三年休养,故上京人才敢“恃御备储蓄为固守计”。2)天辅元年正月进攻不用调动咸州金军的主力西进,则金朝后方无虞。3)辽在长春州集结诸路大军,必然有充足的后勤补给,保障其反攻。如《金史·斜也传》记载天辅元年“克泰州。城中积粟转致乌林野,赈先降诸部,因徙之内地”。(《金史》卷七六《斜也传》,第1847页。)可知随着春、泰等州辽军的快速溃败,这些粮草补给已落入金军之手。此时进攻上京,不必担心“粮馈乏绝”。4)从军马的习性来讲,蒙古马耐严寒却不耐暑热,故金军多在秋冬季节发起进攻,很少选择暑热之时。若天辅元年正月发动上京之战,在天气上远比在天辅四年五月适宜。由此四点来看,天辅元年正月金军在攻下泰州之后,占据天时地利,完全有能力占据辽上京,但金军却将钱粮人口迁徙至岭东。可知此时,金人对于地处大兴安岭以西的辽上京地区还缺乏兴趣。那金人有无可能是在之后的天辅四年开始觊觎辽上京呢?《金史·太祖本纪》记载:天辅五年(1121)“二月,遣昱及宗雄分诸路猛安谋克之民万户屯泰州,以婆卢火统之,赐耕牛五十”。(《金史》卷二《太祖本纪》,第37页。)可知迟至天辅五年金朝才有屯驻泰州的打算。又据《金史·太宗本纪》天会二年(1124)闰三月记载:“辛巳,命置驿上京、春、泰之间。”(《金史》卷三《太宗本纪》,第56页。)置驿说明此时金朝才能基本保障自金上京到泰州之间交通线的安全。而辽上京与金上京的距离比泰州更远,金朝更难控制。这可以从金朝在天辅四年攻下辽上京之后并无占领城池的计划上进一步得到印证(详见下文)。
第三方面,从战后处置来看,金人除分兵攻打庆州之外,其他部队则快速回防驻地。如《金史·完颜特虎传》云:
自临潢班师,至辽河,余睹来袭,娄室已引去,特虎独殿,马惫乃步斗,娄室与数骑来救,特虎止之曰:“我以一死捍敌,公勿来,俱毙无益。”遂没于阵。(《金史》卷一二一《完颜特虎传》,第2779页。)
又《金史·耶律余睹传》载:
太祖已取临潢府,赐诏余睹曰:“汝将兵在东路,前后战未尝不败。今闻汝收合散亡,以拒我师。朕已于今月十五日克上京,今将往取辽主矣。汝若治兵一决胜负,可指地期日相报。若知不敌,当率众来降,无贻后悔。”及太祖班师,阇母等还至辽河,方渡,余睹来袭,完颜背答、乌塔等殿,力战却之,获甲马五百匹。(《金史》卷一三三《耶律余睹传》,第3005页。)
首先,从金军战后行军路线来看,金军并未选择原路返回(即渡浑河,取道泰州),而是选择距离较近的路線(渡西辽河)直趋咸州;其次,从完颜特虎与耶律余睹二人传记来看,金人面对屡战屡败的余睹军的尾随并不恋战,而是留人殿后,主力快速脱离战斗。可知,金人在攻下上京之后,既不分兵攻上京道诸城(庆州除外),也不消灭辽军有生力量,而是快速回防驻地。显然金人并无占领上京的打算。
明晰了上述三个方面,我们足以更加深刻地理解阿骨打对辽使习泥烈、宋使赵良嗣所说的那句话:“汝可观吾用兵,以卜去就。”这其实已经点明了此次上京之战的真实意图——既不是为了占领辽上京,也不是为了发动新一轮进攻,而是对辽朝议和不诚的军事报复,同时也是一场借以炫耀武力的军事表演,用以威慑辽、宋,争取进一步谈判的空间。
此外,《金史·太祖本纪》如下记载仍值得注意。其一,天辅四年七月“癸卯,上至自伐辽”。(《金史》卷二《太祖本纪》,第37页。)如前所述,七月天气炎热不适合军事行动,故《太祖本纪》虽说“伐辽”但却并无实际行动,有可能还是虚张声势。其二,天辅四年九月“烛隈水部实里古达等杀孛堇酬斡、仆忽得以叛”。(《金史》卷二《太祖本纪》,第37页。)烛隈水又作主隈水,即今嘉荫河,在五国部附近。(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释文汇编·东北卷》, 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88年版,第183页。)据《金史·斡鲁传》记载:“烛偎水部实里古达,杀酬斡、仆忽得,斡鲁分胡剌古、乌蠢之兵讨之。”(《金史》卷七一《斡鲁传》,第1735页。)斡鲁为南路都统,镇抚东京地区;从《金史》的零星记载来看,胡剌古与乌蠢皆是东京地区的守将。烛隈水的叛乱迫使金朝不得不从东京地区借调兵力平叛,叛乱规模想必不小,以至于仅凭金朝内地的兵力难以稳定局势。这场叛乱最终在天辅五年正月被镇压。因此,从天辅四年九月至天辅五年正月,金朝的主要精力应该都用在了平叛上,无暇他顾。
三、辽金第二次上京之战复盘
第一次上京之战后的天辅五年,金朝在战略上出现重大转向,由与辽朝议和转为灭亡辽朝。原因有三:其一是与辽联系断绝——自第一次上京之战后,辽金之间未再遣使往来,议和之事自然无从谈起;其二是金宋达成同盟,外有援兵,增强了灭辽实力;( 关于天辅五年金宋约盟对辽金战事的影响,可参见赵永春:《〈茅斋自叙〉记载的女真生活习俗与宋金关系》,《北方文物》,2005年第3期。)其三是耶律余睹降金,使金朝君臣洞悉了辽朝虚实。( 如外山军治认为金宋夹攻协议趋于成熟是金朝战略转向灭辽的一个关键,然而真正使金人建立灭辽信心的当是耶律余睹降金。详见\[日]外山军治著,李东源译:《金朝史研究》,第50-51页。)故而在天辅五年,阿骨打与宗翰等人又有意西征,(《金史》卷七四《宗翰传》,第1799-1800页。)只是因为夏秋多雨未能成行。至十一月,阿骨打力排众议用宗翰策:
诏曰:“辽政不纲,人神共弃。今欲中外一统,故命汝率大军以行讨伐。尔其慎重兵事,择用善谋,赏罚必行,粮饷必继,勿扰降服,勿纵俘掠,见可而进,无淹师期。事有从权,毋须申禀。”戊申,诏曰:“若克中京,所得礼乐仪仗图书文籍,并先次津发赴阙。”(《金史》卷二《太祖本纪》,第38页。)
此次西征,阿骨打已提出最终目标是“中外一统”、灭亡辽朝,直接目标就是辽中京。之后战局的发展远远超出了阿骨打等人的预料。至天辅六年年初,金军已占领中京大部分州县。都统完颜杲原有息兵打算,但宗翰掠地北安州,又侦知天祚帝尚在鸳鸯泺畋猎的消息,故再起大军直追天祚帝,天辅六年四月攻破西京。(《金史》卷七四《宗翰传》,第1800页。)此时金军兵锋已由中京推进到云中地区,将辽朝一分为二。天祚帝领有上京及沙漠诸部,耶律淳则割据燕京。由于战线过长,金军很难控制这一广大地区,故在西京初叛之际就有人提出“粮饷垂尽,议欲罢攻”。宗雄则认为“西京,都会也,若委而去之,则降者离心,辽之余党与夏人得以窥伺矣”。(《金史》卷七三《宗雄传》,第1784页。)可知倘若金军因此退兵,则在中京之战后取得的战果就会丢失殆尽。但不退兵,又要面临“山西城邑诸部虽降,人心未固”(《金史》卷二《太祖本纪》,第39页。)的局面,更有可能会受到天祚帝与耶律淳的两面夹击而被切断退路。因而完颜杲希望阿骨打能够亲征以打破这一局面,故遣宗望请阿骨打临军。据《金史·宗望传》记载,天辅六年五月:
宗望奏曰:“今云中新定,诸路辽兵尚数万,辽主尚在阴山、天德之间,而捏里自立于燕京,新降之民,其心未固,是以诸将望陛下幸军中也。”上曰:“悬军远伐,授以成算,岂能尽合机事。朕以六月朔启行。”(《金史》卷七四《宗望传》,第1807页。)
于是在六月,阿骨打亲率大军奔赴前线,途经临潢,揭开了第二次亲征辽上京的序幕。此时,金人一面进兵,一面派遣辛斡特剌、移剌窟斜等谕降。毛子廉等人即在此时投金,萧乙薛抵抗不成,再失上京。又据《金史·斜也传》记载,阿骨打诏曰:“汝等欲朕亲征,已于今月朔旦启行。辽主今定何在,何计可以取之,其具以闻。”(《金史》卷七六《斜也传》,第1849页。)可知,阿骨打此行目的就是配合完颜杲的军队追袭天祚帝,途经临潢只是借道,故一路兵不留行,南下而去。这才有了《辽史·萧乙薛传》的记载:金兵过境之后,辽上京败卒复聚于临潢;天祚帝再命萧乙薛留守上京,安抚部众,辽上京重新回归辽朝。
金朝方面,在阿骨打离开上京到达大泺后:
杲使希尹奏请徙西南招讨司诸部于内地。上顾谓群臣曰:“徙诸部人当出何路?”宗望对曰:“中京残弊,刍粮不给,由上京为宜。然新降之人,遽尔骚动,未降者必皆疑惧。劳师害人,所失多矣。”上京谓临潢府也。上乃下其议,命军帅度宜行之。(《金史》卷七四《宗望传》,第1807页。)
又据《完颜昂传》:
天辅六年,昂与稍喝以兵四千监护诸部降人,处之岭东,就以兵守临潢府。昂不能抚御,降人苦之,多叛亡者。上闻之,使出里底戒谕昂。已过上京,诸部皆叛去,惟章愍宫,小室韦二部达内地。(《金史》卷六五《完颜昂传》,第1653页。)
结合上文可知,完颜昂与稍喝所监诸部降人即希尹奏请的西南招讨司诸部。在路线选择上,宗望认为中京残破,粮食难以为继,不如取道辽上京。故阿骨打命完颜昂监护降人并顺道守御临潢。此时萧乙薛已重占上京,完颜昂所监护之降人很可能是听到消息才多有叛逃,而金军也未能克复临潢。但到了天辅七年辽朝又失南京,天祚帝窜匿阴山,辽上京已成孤城。卢彦伦于是审时度势,发动兵变,囚禁萧乙薛,以城降金。后耶律马哥等人虽见上京金人势力空虚,但终不能收復城池。由此可见,不仅在天辅四年,直至天辅六年之时,金人都未占领上京;天辅七年正月临潢最终并入金朝版图,所凭借的还是临潢卢彦伦等人的归附。
余 论
通过梳理,我们可以得出三点认识:一、辽金上京之战并非一次,而是有天辅四年五月、天辅六年七月前后两次。二、金人两次攻打上京的作战意图也不同:天辅四年之战是一场表演战,为的是向天祚帝炫耀武力,逼迫辽廷在议和上让步,自然是政治意义大于军事意义;天辅六年之战则是一场击溃战,意在扫清阿骨打南下追袭天祚帝的障碍。以此观之,在两次作战中,占领辽上京都非金人的首要目标。三、金人占领上京的时间,并非如学者们所认为的那样在天辅四年五月,实则晚在天辅七年正月,且依靠的是临潢卢彦伦的力量。尤其需要注意的是,相对于距离完颜部较远的中、西、南三京,更靠近女真内地的上京反而最晚被占领。从此种意义上讲,以往学界认为金人的战略指导是以“辽五京及辽帝为作战目标”(即次第指向辽之五京,最后则追捕辽帝的说法),( 台湾三军大学编:《中国历代战争史》第11册,第346页。)显然不成立。
我们进一步着眼整个辽金战争进程可以发现,金人在攻辽战略方面,以天辅议和为界限有过一次重大转向;同时,金人攻打辽五京中每一京的战役,战略目标均不相同。阿骨打反辽建国至收国二年这一阶段,金人之目的在于建国,并无灭辽之心。金人攻取东京,一方面固然是因为高永昌叛乱给了金人可乘之机,但其更深层次的原因还在于完颜部要完成统合女真诸部建立国家的既定目标。天辅元年,经过长春州与显州之战,金人基本肃清辽廷的威胁,尝试与辽议和;因为封册诉求未得到满足,金朝发动了第一次上京之战,希望以打促和,逼迫辽廷让步。而后因辽廷颓态尽显,金人窥知辽国虚实,加之金宋结成海上之盟,于是不再追求与辽并立,而是制订了捉天祚帝、灭辽朝的战略。然而由于辽朝国境广袤,而天祚帝又四处畋猎,想要抓住天祚帝就必须先压缩其活动空间,作为辽朝交通中枢的中京自然成为金人的战略目标。在攻占中京之后,果然侦知了天祚帝的行踪,金兵也在追踪天祚帝的过程中一路向西,顺势拿下了西京。但这也形成了一个弊端——战线越拉越长,必须分兵驻守。因为无法集中力量追捕天祚帝,前线将领就请阿骨打亲征,借以补充兵力、稳定阵脚。阿骨打由金源内地进兵则需借道辽上京,于是第二次上京之战爆发。扫清进兵障碍后,阿骨打立即南下追袭天祚帝。之后宋朝童贯因攻辽南京失败,恐宋廷责罚,遂恳请阿骨打出兵燕山,又引发了金攻南京之战。在辽东、中、西、南四京先后失陷之后,上京已成孤城,卢彦伦于是选择驱逐萧乙薛,献城投金。至此,辽五京全部纳入金朝版图。
综上可见,金朝之战略并非以五京为次第,而是以天辅议和为分界点,分为“建立国家,统一女真”及“擒贼擒王,灭亡辽朝”两个阶段;攻略辽五京则是在这两个总体战略目标的指导下顺势而为,并没有明确的或者既定的次序。
责任编辑:孙久龙
The Clarification of the Battle of Shangjing(上京) between
Liao and Jin Dynasties: Starting from the Issue of the Chronicle in
Biography of Lu Yanlun(卢彦伦)of History of Jin
LI Yu-jun, CHANG Zhi-hao
(School of History, Culture and Tourism, Liaoning Normal University, Dalian, Liaoning,116081, China
)Abstract:As an important part of the war between Liao and Jin, the initiation time and the initiation motivation of the battle of Shangjing(上京)are closely related to the military intention of Jin army. Because the time when Lu Yanlun surrendered to Jin Dynasty was mistakenly recorded as the fourth year of Tianfu(天輔)in his biography in History of Jin, most scholars were misled and believed that Jin Dynasty occupied Liao’s Shangjing at the fourth year of Tianfu. In fact, the battles of Shangjing between Liao and Jin happened twice, one in May of the fourth year of Tianfu, which was intended to frighten Liao Dynasty and promote peace; another in July of the sixth year of Tianfu, with which Jin Army wanted to go by Liao’s Shangjing to pursue emperor Tianzuo(天祚). In these two battles, Jin army left immediately after the battle and did not occupy Shangjing. It was not until the seventh year of Tianfu that Lu Yanlun surrendered to Jin Dynasty with the city that Liao’s Shangjing was officially incorporated into the territory of Jin. People used to think that the strategic plan of Jin Dynasty to “choose the five capital cities of Liao and the lord of Liao as its strategic target”, however, from a detailed study one can see that it does not conform with the historical fact.
Key words:War between Liao and Jin Dynasties; The Battle of Shangjing(上京); Lu Yanlun(卢彦伦)
收稿日期:2021-06-18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古代北方游牧民族与中原农耕民族交融史研究”(17ZDA177)的阶段成果。
作者简介:李玉君,辽宁师范大学历史文化旅游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辽金史、北方民族史;常志浩,辽宁师范大学历史文化旅游学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