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声清灵
2022-05-18虹珊
虹珊
橙红色的阳光从遥远的对岸追过来,钻过婆娑的树叶印在我身上,像移动的花朵,我走到哪里,它们就跟到哪里。这样的体贴有什么用呢?暮色正匆匆赶来,很快,太阳就会沉陷,花朵就会消失。
何况已经仲秋了。可我必须到江边去,去看一看浩荡的江水,去吹一吹清清的江风。我的《平凡的世界》,从此再也回不来了!天杀的“眼镜蛇”究竟会怎样处置它?当出气筒撕了?当废弃物卖了?当战利品捐了?我的脑袋中不断交替闪现它在纸篓、废品收购站和学校图书馆里的种种样子。
经过那个小小的旧书摊时,“大脑门”问:“哪里去?”他的眼镜片真脏,像是吸附了整条街的灰尘。我瞥了一眼他油光锃亮的前额,继续梗着脖子向前。他大声说:“《读者文摘》不要了?昨天才到的。”我停下脚步,右手下意识地在裤兜里捏来捏去。
虽说离收到零花钱的日子还有半个月,可他举着的杂志那么簇新,根本不像旧书。而且眼看1993年就要过去了,我才攒到1992年第5期,一旦错过,不知又得等到何时。我折回去,递给他5角钱。他摆摆手:“看你一脸的悲壮,算了算了。”
我不肯,5角錢都快触到他的下巴了。他连连后退,上下打量着我说:“今天没零钱找你,反正你总要买的,就下次一起付吧。”我愣了一下,点点头,越过他,顺着水杉林间斜斜的小路向长江下游走去,在200米外,有通向江滩的石阶。他喊:“丫头,不要走太远了。”我没理会,只是将薄薄的杂志紧紧摁在胸前,似乎不这样,委屈和愤怒就会更加不可收拾。
其实已经不可收拾了。早些时候,在经济学原理课上,“眼镜蛇”是什么时候停下了毫无起伏的讲课声?又是怎么在全班同学屏住呼吸,夹杂着紧张和期待看着我们时,走到我旁边的?我一概不知。我只知道自己的眼泪总是控制不住地往下淌,田晓霞竟然死了!她那么善良、热情、正直、美丽,怎么能死?!她死了,孙少平怎么办?是不是也要紧跟着死去?
那只大手就是在这个当口伸过来的。可怜我的书被他抓起来,在脱离桌子时,翻开的书页还发出了令人心碎的撕裂声。我本能地跳起来,连带凳子也倒了下去,其中一条板凳腿还磕在我的脚后跟上。疼痛逼出了更多的泪水,世界模糊一片,唯有“眼镜蛇”的声音像惊雷:“天天看,还稀里哗啦地哭,哪里像个班干部?你就给我站着听课!”
作为学生,喜欢阅读有错吗?好,就算时间不对,可不都是因为这书太好看了吗?作为老师,不懂这书的好,批评几句也就够了,凭什么还要收了我的书?好,就算要收,一册也就够了,凭什么3册全都收走?要知道,整整一个暑假,我挖遍了老家的田埂地头,制干5篮子蒲公英,卖了28元,再加上积攒的8元零花钱,才买下了梦寐以求的全套《平凡的世界》!
真正是心如刀绞!好不容易挨到下课,他前脚刚出门,我就赶紧冲出教室,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就只顾跟在他屁股后头吧嗒吧嗒地走。拐过一丛蓬勃到似乎要燃烧起来的万年青,他调转身子说:“听说这次珠算你只考了50多分,还想不想毕业?告诉你,书收了就收了,别想再拿回去。”他低着头,眼镜松松地抵在鼻翼上,因为要越过上镜框瞪我,两只眼睛便显得格外鼓突,额头也堆着一拨儿又一拨儿深刻的纹路—我一直以为的和善老头,原来竟是要吃人的“眼镜蛇”吗?
站在江边,大大小小的石头被我一颗颗扔进水里,仅仅在我眼前不远处溅起微澜。激流永远在江的中心,我才有多大力气?石头注定不会被带向远方,只能退守一隅,等待水流的覆盖。他是老师,说不还便是不还了,我能怎么办呢?
再一把抓下去,抓起的竟是一把沙子,正待撒出去,却冷不丁被捉住了手。是一个背着包戴着鸭舌帽的青年。他弯着两只眼睛,嘴角简直有盛不住的笑意。我挣扎着要站起来,他撒开手说:“小妹妹你看,石头都抓光啦,到底怎么了?要不说出来我帮你分析一下?如果分析得不到位,我保证搬一大堆石头来供你挥霍。”
太阳已经落下山去,没有光的照耀,一切都是可疑的,尽管我有滔滔的愤懑,却也只能拔脚就走。他说:“看看我的腿吧。”好奇心促使我扭过头。啊,裤管之下竟是一条义肢,细细的支架在江水的映衬下闪着幽幽的光,我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突然,我被架了起来,是“大脑门”。他在我耳边说:“赶紧走!”那青年喊:“像我这样都能满世界旅行,你一个喜欢《读者文摘》的人,能有什么挺不过去的?”直到被“劫持”到了高高的江堤上,我回望过去,青年已经不见了,而我坐过的地方空空荡荡,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一时之间,各种情绪在体内翻涌,我忍不住痛哭流涕,还一边吵吵着把失书的过程诉说了一遍。“大脑门”竟然比那个背包青年还要过分,不仅没说一句安慰的话,还笑得身子直抖。
我扭身就往学校方向跑,他挎着装书的包气喘吁吁地跟着。到了学校门口,他拽住我的两只胳膊说:“你想得太多,这样不好。比如刚才那个人,应该的确是个好人;就像你的老师,他就是希望学生能认真学习,如此而已。相信我,你的书最后一定会回来的。”
日子照过,我渐渐心平气和。期末考试结束那天,“眼镜蛇”不仅归还了我的《平凡的世界》,还附送了被当时的我视为“天书”的《国富论》,而在后来改版的某期《读者》杂志中,我竟然读到了“当我为失去一双鞋而哭泣时,却看见别人失去了一条腿”的故事。因为阅读,我一次又一次遇见了自己,遇见了他人,遇见了这人世间所有的似曾相识。
那些旧相识啊,当是春雨敲窗,是燕翅剪风,是清泉石上流,是盘旋拨弄心弦的不绝灵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