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的房间
2022-05-18钟求是
疫情乍起,人心惶惶,封闭的小区里,两位年轻男女在一幢楼内相遇,他们互赠孤独,互获温暖,度过了一段特别的时光。隔离的经历改变了我们,疫情重塑着这个世界,无论我们是否乐意接受这一切的变化,生命都以令人惊讶的方式继续生长着,永无止息。
一
冬日的午后阳光薄薄的,一点儿不闹。即使是腊月二十七,这个小区也瞧不出准备过年的张扬样子。郭家希拖着一个有点老旧的行李箱,坐电梯上了九楼,敲开了江溢新房子的木门。
江溢和妻子用饱满的笑容欢迎他,他们两岁的儿子则用好奇的目光研究他。寒暄几句后,江溢便引着他看房间,主卧、次卧、书房、客厅、餐廳。转过脚步,两个人来到了小客房,这里有一张收起便是沙发的小床。江溢说:“往后几天,你就睡在这儿吧。”郭家希点点头。
随后,他们的身子移到阳台上。从这里往下看,能看到一大片草坪和一小片喷泉。江溢没有点评草坪喷泉,而是递给郭家希一支烟,说:“按夫人的意见,我在家里尽量少抽烟,要抽就到屋外抽几口。”郭家希说:“行,我也会记着嫂夫人的指示。”江溢说:“除夕、初一是年尾年头,把各个屋子的灯全部打开,弄出点热闹来。”郭家希说:“没问题,你不心疼电费我就让灯光一直亮着。”江溢又说:“我买了些福字,过一两天你贴在每个房间的门上,不许偷懒哦。”郭家希说:“老江,这些操作都是你温州老妈亲自指点的吧?”江溢吐出一口烟,咧嘴笑了。
半小时后,江溢觉得嘱咐妥当了,便携着妻儿和行李出门下楼。他将开着那辆银色奥迪驶出杭城一路向南,在四个小时后抵达温州,刚好赶上父母准备的晚餐。当然啦,这只是一家人享受天伦之乐的开始,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还要在一起吃许多顿的大鱼大肉。
现在,整个房子静下来了。郭家希一个人又把各个房间巡视一遍,然后给自己倒一杯水,在客厅沙发上坐下。眼前的一切都是新净的,包括空气中的一丝异味也是新鲜的,形成了一种陌生的气派。按照口头计划安排,他将独自在这套新房子里待上八九天,直到初五下午江溢和妻儿返回。
对郭家希来说,进入如此安排好像有点突兀或荒诞,因为在两天之前,事情还不是这样的设想。当时他正在出租房里生闷气,不知道是否买一张高铁票回昆城过年。这些日子小菲跟他玩冷战,把彼此的心情都玩冷了。他回去面对焦虑的父母,显然无法回答丢过来的关于恋爱成家一类的问题。一个三十出头的单身男生,别指望能有一个和平的春节。正这么纠结着,手机铃声响起,屏幕上跳出江溢的名字。江溢是他的大学室友兼温州同乡,但平时联系不算热络。他有点稀奇,问对方这时候打电话是什么情况。江溢说:“有困难找classmate,我打了一圈,想知道哪位同学留在杭州过年。”郭家希说:“你过年能有什么困难?是麻将三缺一还是喝酒太孤单?”江溢嘿嘿地笑,说:“你不会把这个年交给杭州吧?”郭家希说:“我不知道,还没定呢。”江溢声音一振,在电话里说了一堆话。原来他前不久刚搬入新居,按老家温州的习俗,迁居后的第一个年得在新房子里过,这样才能积攒人气让以后的日子沾着红火。而他又特别想回温州过年,老家那边亲友扎堆、海鲜汹涌,在脑子里想象一下就能让人激动。郭家希说:“你激动就回去呗,反正这房子在杭州,不用考虑温州的风俗习惯。”江溢说:“我妈不乐意呀,她又想让我回去又不想让新房子空着。挣扎了几天,我想出一个办法,就是找个人替我在这儿守年。”郭家希说:“守年这种事儿也可以让人代替?”江溢说:“没什么不可以的,只要新房子里住着人亮着灯就行。当然啦,找的人得合适,要靠谱。”郭家希说:“你觉得我是合适的人?”江溢说:“Of course.”郭家希说:“我还是想回去,我老家那边也亲友扎堆、海鲜汹涌。”郭家希的小镇昆城离江溢的温州市区差五十公里,但离海边只有六七公里。江溢嘿嘿笑了两声,说:“如果你真想回去,不会耐着性子听我讲这么多废话。”郭家希说:“我就是不回去,也愿意待在出租房里,你那豪宅我可住不习惯。”江溢说:“靠,你要是不回去,我不相信你不帮这个忙!”又说:“我冰箱里塞着一堆东西,你只要花点小力气,就可以大吃大喝。”又说:“也算不上什么豪宅,你就当找个宾馆度假呗。八九天时间,刷刷手机睡睡懒觉很快就过去了。”江溢还想说什么,被郭家希截住:“你先暂停你的嘴巴,给我半天的考虑时间。”
不用半天,一小时后郭家希便给江溢打去电话:“好吧,就算是找家宾馆免费度假,不过除了冰箱多存些吃的,你还得给我备点儿酒。”
傍晚时分,郭家希给自己做第一顿晚餐。他先查看一下冰箱,冷冻的有带鱼块、排骨块、豆腐块等,冷藏的有鸡蛋、虾干、熟牛肉等,隔板上还放着一只肥胖的大白菜。打开旁边的橱门,则瞧见了一袋大米和几把面条。情况比较扎实,没什么让人不放心的。他想一想,决定做一碗虾干鸡蛋面。作为寄居生活的开篇之餐,应该简明扼要,不能弄得一有资源就挥霍的样子。
他转身干了起来。锅灶是锃亮的,碗碟是漂亮的,让人有点怯意,不过用起来基本趁手。一刻钟后,面条做好了。又过了一刻钟,面条全进了嘴巴,连汤水都没剩下。他摸一下肚子,摸到了满意。
收拾好厨间,窗外已暗下来了,但看一眼手表,晚上的时间还有太多。他推一推眼镜,决定去楼下的小区院子走一走。
坐电梯下楼,先看到一片草坪,草坪上有几只铜质的动物造型。绕着草坪走大半圈,过渡到一块休闲区,地上铺着平整的木板,两旁设有小憩的撑伞和桌椅。往前穿进一条树木小径,向左向右移动一段儿路,眼前豁然开朗,原来是又一片空旷地。这里有一个安静的游泳池,池内贴着蓝色瓷片,于是一池水也是蓝的。郭家希站在那里举着目光转一圈身子,估算出该小区大约有十几幢房子,江溢这幢楼矗立在中央位置,算是楼王了。从窗口的灯光看,入住的人不多也不少。江溢说过,小区交房刚八个月,许多住家并不着急,待过了年挑个春日才会搬进来。
郭家希踱到池边休息区,在一张藤椅上坐下。冬日的夜晚有些冷,不过因为院子里收不到风,这种冷不冻身子。郭家希掏出手机滑了几下,找到小菲的微信。算一下时间,离上次搭话已一天又十小时,这一截时段足够她收尾公司的活儿、从杭州返回嘉兴老家了。不过他还是没把握,因为现在的小菲已不愿意把生活细节分享给他,他写了几个字摁出:到家了吧?停一停,又补上一行字:我现在住进别人的房子了,要待到初六。
坐了一会儿,没等到小菲的回复。对他的文字反应迟钝,这已是她眼下的常态。他刚要站起身,铃声抢先响起,却是妈妈的电话。昨天他已让父母知道这个春节报社要加班,自己没法回去过年了。所以此时一接上话,妈妈就着急地告诉他已备好一大包年货,可今天竟找不到快递公司接单。他赶紧安慰妈妈,自己住在大学同学家,有吃有喝亏不了嘴巴。妈妈说:“你……没跟小菲在一起?”郭家希说:“没呢,她回嘉兴过年了。”妈妈迟疑一下说:“这个年一过,你和小菲都添了一岁。”郭家希笑了说:“你和爸不也添了一岁吗?”妈妈说:“我们添一岁没关系,你们往上添就让人堵心了。”郭家希说:“马上过年了,不提堵心这两个字了。”妈妈说:“我知道房子的事是个坎儿,但不能一时没房子就不成家了,当年我和你爸结婚也是租房子的……”郭家希说:“打住打住……妈,这些话你先留着,下次打个包跟年货一块儿寄过来。”妈妈气了说:“又这样了,我一认真你就贫嘴。”郭家希嘿嘿笑着挂了电话——这种话题实在太无趣了,他只能躲开。
其实他和小菲关系转冷,妈妈隐约是知道的。他不明说,妈妈也就不便细问。日子沉浮,唯有自知。事实上,他没有明着告诉妈妈的事还有不少,譬如丢了工作。
八个月前,他从报社辞职了。辞职的直接导火线,是3·15前夕的一篇打假报道。那天上午,半秃头的部主任递给他一篇已成文的稿件,嘱他做些补充采访。他一看内容,是抖搂一家电商平台售卖假冒洋酒的,就提起精神向监管部门和法律专家讨取意见,把抨击部分弄结实了。第二天将稿子呈送主任交差,不料主任花十分钟看完文字,又嘱他打个电话给那家电商平台的主办公司,告知这篇新闻报道马上见报的消息。他不太明白,犹豫一下还是照办了。到了3·15,打假的稿子没有出来。又过了几天,主任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那家公司同意在报纸上投放一年的广告,让他做一份双方合作的合同。
细算起来,他已在这家都市报干了六年加三个月。纸媒的退潮,他年年在经历;工资的递减,他月月在体验。可以说,不利的消息时时埋伏在报社的大楼里,但不管怎样,他还暗撑着对这份职业的自尊。当初报社招人,他就是携着一脑子热爱使劲挤进来的。现在,最后留存的尊严也被拿走了,他还有什么可恋栈的。经过一些日子的内心苦斗,他写了两份文字,一份是假扮潇洒的辞职书,一份是投到网上的求职简历。
一周后。他去一家房地产经纪公司做所谓的新媒体总监,工资涨了一些,但活儿也给得不少,从创意策划到推广营销再到数据分析,反正整天在忙碌里泡着,算是真正过上了“九九六”的生活。有时晚上下班走出公司,他看一眼街灯再看一眼天空,会觉得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的日子活着有什么意义。
伴着这种疲累又茫然的心境,他在几个月里连换了三家公司。没有一份活儿让他觉得有趣,燃起哪怕二分之一的斗志。七八天前,他离开了最后一家公司,然后拎着一堆食物和一瓶白酒回到出租房。吃喝一两个小时,他把自己弄醉了。沉睡一两个小时,他又醒了。在无声的灯光中,他感到了一些迷茫。他拿起手机,给小菲發了微信:你现在哪里?停一停,又摁出几个字:今天公司又把我开了。
那天晚上跟今天晚上一样,小菲迟迟没有回复。
第二天上午郭家希拖了觉,起来已经九点多了。吃过迟到的早餐,开始往门上贴“福”字。江溢留下的福纸一套十张,似乎有点多,但仔细一点数,四房两厅加上卫生间储藏室,还真有九个门。他用双面胶带粘住福纸四角,在每扇门上端正贴好,剩下的一张,贴在了客厅大玻璃门上。
他拿起手机拍了两张门贴照片,送入江溢的微信,很快江溢回复一个好字,加两个感叹号。
完了他坐到沙发上,用遥控器摁开电视。临近春节的时间,霸屏的多是些慰问和春运的消息。不过转过画面,是武汉新冠病毒疫情的报道。前两天他也留意着这方面的消息,但待在出租房有一搭没一搭地看手机,不觉得那是多大的事儿。现在清晰的大尺寸屏幕,像是把远在武汉的疫情放大了。屏幕上说,新冠肺炎确诊病例已蹿至440例,而病毒源头还未找到;有大牌专家认为已出现人传人感染,并可能已开始在社区传播。新闻里又说,武汉市组团外出旅游刹住了,市内剧院的春节演出叫停了,各大学给学生们发口罩,机场车站一进门就得量体温。
有这样一波操作,看来武汉人过不好这个年了。不过武汉有些远,也没有需要问候的朋友,倒不用挂啥心的。他站起身离开电视上的新闻播报,踱到阳台上抽一支烟。抽烟的时候,他念头一闪,决定列一张一周生活活动表。一个人在杭州过年也不能亏待自己,何况住着这样的新房子。他打开手机备忘录,记下脑子里的粗略安排:
看电影5~6部(电影院2部,电视或手机3~4部,也可随心所欲)。
大吃大喝5次(外出就餐2次,在家豪餐3次以上,将冰箱食物干掉)。
短途游走2次(西湖边1次,良渚古城遗址1次)。
看书一本(看完手头的《篮史通鉴》上下部,不惧80万字的厚度)。
室内运动7次(每天1次约半小时,达到气喘吁吁的程度)。
看NBA球赛7场(黑白直播吧每天1场,首选直播,回放也可)。
另:注意春节晚会、手机拜年、小菲联系等。
如此一罗列,他心里踏实了一些,觉得这段日子不会松散得把握不住了。作为计划的落实,他又马上同意自己在手机上先看一场NBA。今天有好几场兵刃相接的战役,其中一役是火箭VS掘金。作为火箭队恨铁不成钢的忠粉,他虽然有些气急败坏,可还得选择这场比赛。
二
郭家希没有想到,自己的纸上计划很快就得调整,因为形势变化实在有点快。
下一日上午,武汉封城了。封城这事儿别说经历,以前听都没听说过。问一下手机里的百度兄,只有一九一○年的哈尔滨因为鼠疫干过这事儿。再打开电视,疫情的消息在各个频道窜来窜去,湖北确诊人数在急速上涨。浙江也开始闹出动静,确诊人员涨到三百二十七例。作为一直比较机灵的省份,浙江省率先启动了一个动作,叫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一级响应。
情况听起来相当糟糕,郭家希心里有了一些警惕,警惕中又有一些好奇。作为曾经跑过几年新闻现场的前报人,他更喜欢抓捕事件中的一些细节。细节之一:在武汉的街头,一位姑娘拎着一只行李箱在拦出租车,被拦下的出租车司机大声告诉她,火车十点钟停运,怎么也赶不上了。姑娘嘴里带着哭腔,仍不停地请求司机把自己带到火车站去。细节之二:一家杂货店里,戴着口罩的店主面无表情地坐在柜台内,一个戴着口罩的男人进来买东西,付完钱也面无表情地走了。他们的身体动作没有紧张。有意思的是,一只黑猫也始终安静地蹲在杂货店前面的地上。
两个细节表达着两种可能:也许局面有些坏,但也坏不到哪儿去;也许现在的小安定只是大混乱前的短暂景象。郭家希对武汉有点吃不准。
第二天是除夕,空气中的节庆气味壮大起来,似乎压住了疫情消息。郭家希按自己的节奏看了一场湖人对尼克斯的回放录像,这是昨天的比赛,冲着詹姆斯也得补上。随后他依着计划做了半小时的室内运动,让身上渗出一层微汗。这所谓的室内运动,是他独创的一套篮球偷艺术。当初他在报社干活儿,天天早出晚返,没有锻炼的时间,学生时代球场奔跑的景象似乎越来越远。有一天他灵机一动,让自己在出租房里锻炼身体。锻炼的动作取之篮球:先是凭空运球,蹲着身子做各种运球动作,包括身后运球、胯下运球等;然后是晃动双脚过人,两步半切入篮下进球;最后是原地起跳做投篮练习,两分球跳三十个,三分球再跳三十个。一系列动作做下来,虽然手中无球,但也玩得满脸豪迈,只是出租房太小,总归不够痛快。现在到了这新房子,从客厅跑到餐厅,从卧室蹿到客房,手脚动作流畅多了。收尾阶段做三分球练习,因为目光中有足够的空间距离,投篮时也多了几分真实感。
半下午的时候,他从冰箱取出排骨、带鱼、鸡蛋、白菜,洗洗烧烧做出四样菜。平常他没条件下厨,手艺自然生疏,能炮制出四个菜已经挺自喜了。把碗碟摆好,拍了一张照片给母亲发过去,表示自己没有受苦。又把所有房间的灯打开,拍了一段视频让江溢看,证明自己没有偷懒。想一想,又摁开电视,让屋子里响起兴高釆烈的声音。把这些弄好准备开吃,才想起得有一瓶酒来壮色。起身打开旁边的壁柜,见到几瓶红酒和几瓶白酒,比较醒目的是躲在里侧的两瓶茅台。当然啦,茅台是压根儿不用搭理的,可以选择的是站在外边的红酒或白酒。他取了一瓶白酒,是泸州老窖。
吃喝到一半,他感到脑袋热了,打开手机镜子一照,果然脸上已红了七八分。酒红的脸面,灿亮的灯光,再加上电视里热闹的声响,的确有些过年的样子了。他把一口酒倒入嘴里,然后滑开微信给几位亲近的人提前拜了年。稍停一下,又点开小菲的头像送上一张贺年的图片,再写一句话:在别人家过年,一个人的热闹。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坐到了电视机前。春节联欢晚会场面光鲜,节目没有特别好,也没有特别不好,不出意料的鸡肋。在新年钟声敲响前,他控制不住地睡着了。随后一个时段里,屏幕上的歌舞声和窗户外的鞭炮声加起来,也没有把他吵醒。
初一上午醒来,他的身子已到了客房的小床上。从沙发到小床,或者说从旧岁到新年,大概只需要睡梦中的一次行走吧。
打开手机,微信上有点拥挤,大多是口吻相似的新年贺语。小菲没有动静,连一张例行的问候图片都没有。他是乐意看到小菲回复的,哪怕一句怼他的话,譬如“过年了还好意思赖在别人的房子里”什么的。她很忙吗?再忙也是过年的忙,不是上班的忙,怎么好意思不搭点儿话。
不过小菲若说出那样的嘲语,他也是不会反驳的,毕竟房子的事是自己的软肋,他在这个话题上做不到理直气壮。往回想一想,他也不是没机会买房子。一两年前,他手里攒了一笔缩头缩脑的钱,远在老家昆城的父母也愿意卖掉现住的房子来帮助儿子,这样凑起来再加上允许的贷款,是可以买一套公寓房或Loft的。可想到父母上了岁数还要租房子住,他实在有些不忍心。犹豫了一段时间,房价不知不觉蹿上来,房贷也变脸收紧了。有同事劝他参加新房摇号,说摇到就是赚到,但他用计算器按各种可能算了几次,才知道什么叫信心崩塌。在杭州这样的城市混得好,不仅要有智商,还得有财商,但智商和财商加起来,一时也抵不上家庭输送现金的重要。都说温州人有钱,可温州人中的甲与乙是不一样的,譬如他与江溢。
跟江溢一比,他觉得自己就是一条城市里的丧家犬。他答应来此住上几天,一个重要原因便是想体会一下有家和没家的区别。这种体味重要吗?也许不重要,也许挺重要。
初二初三这两天,武汉的形势确凿地走向了紧张。确诊病例和死亡人数的箭头在往上移动。平时拥堵的步行街丢掉了路人。外省支援医生穿着厚重的防疫服迈下火车。火神山和雷神山医院只花十天时间就能建成使用。美国方面已安排包机撤离外交官和公民。中央电视台则开始了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直播报道。
与此同时,温州一不留神也成为疫情的醒目配角。据说从武汉返回温州过年的经商者有好几万人,这个数字让人一听就能产生可怕的想象,于是高速路口设卡查验,街道小区开始封闭,乡间小村则自发摆上了路障,由青壮男子扛着大刀或红缨枪严加守卫。
在这些纷杂信息的缝隙中,还伴随着一个惊骇噩耗:曾经的NBA老大科比·布莱恩特在一起直升机事件中丧生,同机坠亡的还有他十三岁的二女儿和其他七名人员。这消息太叫人难过了,而且似乎不真实。郭家希几乎认为此是假新闻,但没过多少时间,这一点希望被进一步的报道浇灭了。
在那个中午,郭家希紧着脸在屋子里跑来跑去,运球过人,晃步上篮,原地跳投,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对科比的回想。由于比平日用力更猛些,時间也更长些,他出了大汗,整只脑袋冒起气烟。待疲累上了身,他才收住脚步,一边喘气一边取来毛巾擦汗。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先是两下,又跟上来三下。
郭家希以为是物业人员,开门一看,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微胖妇人,模样像是街道干部。妇人见了他,至少打量两秒钟,说:“小伙子,你是这901的房主吗?”郭家希一时记不准房号,嘴巴便有些迟钝。妇人说:“瞧你满头大汗的,在做啥事体?练习广场舞吗?”郭家希有点不高兴了,说:“你有什么事吗?”妇人说:“我是楼下801的,这几天房顶上老是咚咚咚地响,耳朵简直受不了啦!”郭家希明白了,说:“这房子看着挺厚实的,还能这么不隔音?”妇人说:“房子再厚实也经不住又是音乐又是舞蹈的!”郭家希本想着怎么道歉,一听这话便一拐舌头说:“我可没放音乐也没跳舞,阿姨你听错了。”妇人说:“不是舞蹈难道是摔跤?小伙子不许抵赖,现在你一脑袋的汗就是证据!”郭家希退守地说:“好吧好吧,我道歉……我又没说声音不是我制造出来的。”妇人说:“光一句道歉还不行,你得说清楚这声音是怎么制造出来的,听了几天我没听明白。”郭家希有点想笑,说:“阿姨我改了就是,又不是犯罪活动,干吗要坦白清楚呀!”妇人说:“小伙子你别耍滑头,我是釆集证据的。”说着滑开手机找东西,摁摁戳戳的一时没找到,就打了一个简单的电话。
不一会儿,楼梯间响起一阵脚步声——对了,这里电梯像高档宾馆,每一楼层刷卡才能打开——走上来的是一位还算年轻的姑娘,应该是妇人的女儿。姑娘看一眼郭家希,接过妇人手中的手机点几下,找出一段录音开始播放:连续的脚步咚咚声,有时在一个点,有时满屋子移动,像是几个人,又像是一个人。妇人说:“小伙子你说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郭家希说:“阿姨你没听出来这是在锻炼身体?”妇人说:“这声音呀在哪个房间都躲不开,我倒想听听你怎么锻炼身体的。”郭家希说:“这是个人隐私,不告诉你可以吗?”妇人说:“小伙子你又想耍滑头了。”这时旁边的姑娘接上一句:“这几天大过年的,我妈却老支着耳朵琢磨头顶的声音,你不给点解释她心里还真不踏实。”郭家希努一下嘴角,心想我空手运球、切篮投篮什么的还真没法跟你们说明白。他扫一眼一左一右的母女,问:“十多个小时前,发生了一件大事知道吗?”妇人说:“你是说武汉的事吧?我一直盯着呢。”郭家希说:“不是武汉是科比,科比死了。”妇人愣了愣。姑娘说:“科比我知道,篮球明星,长得很黑笑起来一口白牙……他死啦?”郭家希点点头:“我在房间做些运动就是为了悼念他。”妇人說:“不对呀小伙子,十多个小时前才死了人,难道你几天前就开始悼念啦?”郭家希—时语塞,只好让自己耸了耸肩。他的样子差点逗出姑娘脸上的笑,但她忍住了。郭家希说:“不说了不说了阿姨,我已经知道不对,下次注意就是了。”
在一个楼里待着,要么不识脸,识了脸之后就容易遇到。
初四下午,郭家希发现藏烟不足了,便下楼出小区去买。不知是因为疫情还是过年,小街上只零零落落开张了几家店。买了几包烟后,他瞥见旁边有一家药店,便拐过去要了一包口罩。女售货员建议赶紧再买些板蓝根和酒精,说这些东西现在可是紧俏货。他不觉得对方的话有错,就一并买了下来。
拎着袋子回小区,在住楼电梯前遇到了昨天拌过嘴的姑娘,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运动服。他不能装着不认识,就点点头。姑娘看一眼他手里的袋子,说:“都备上啦?反应挺快的嘛。”他说:“不能在房间里跑跑跳跳了,就出去遛遛腿。”姑娘说:“遛腿可以在小区里呀,刚才我就走了好几圈。”他说:“在小区里或者在房间里,这本来应该是个人的选择。”姑娘抿嘴一笑说:“看来你对我妈挺不满的。”他说:“不敢不敢,只要你妈耳朵满意了就行。”
电梯门打开,俩人走进去。姑娘摁了8,他摁了9。姑娘侧过头说:“你还别说,我妈对你倒挺有好感的。”他傻一下说:“对我有好感?就因为昨天的斗嘴?”姑娘说:“大概觉得你不是个狡猾的人吧……不过她看人哪有个准头!”他接上去想说什么,电梯门开了,姑娘一晃身子迈了出去。
他有点糊涂,不明白姑娘的话是什么意思。电梯升上去打开门,他愣了几秒钟才记起得走出去。
三
小区开始封闭管理了,只开放一个侧门,轻易不让出去,更不让进来。每户人家被允许两天外出一人,出去了即使买一根葱回来,也得查口罩量体温,并且还要握一支可疑的笔(因为被不少人握过)登记一长溜信息。快递和外卖小哥不让进小区了,他们接触的人比较多,是危险分子。休闲区的告示栏以前谁也不会看上一眼,现在那上面时不时会贴出一张醒目的通知。
江溢终于打来电话,传达了不好的消息:一、温州作为重点疫区,人员不能随意流动了。二、杭州许多住宅小区已将从温州返回的人视为“恐怖人士”,地位仅次于武汉人。江溢沮丧地说:“我回不去了,单位也告诉我先在温州待着,啥时候上班等通知。”郭家希说:“理直气壮地休个长假,这是好事呀,干吗还装不高兴?”江溢嘿嘿地笑了。一家人在一起吃吃喝喝,还有时间说些闲话,还真没啥不好的。江溢说:“只好请你在我家继续守下去了……我妈说,房子里的人气不能散掉。”停一停,江溢又说:“反正是宅在家里,新房子总比出租房舒坦。”
行吧,瞧着这情势,只能继续待下去了。若回出租房,开不了灶,外卖又叫不到,肚子会不高兴的。只是一个人在别人房子里宅着,心里总归有些不透畅。当然了,不透畅的另一个原因是一时没法找工作了。按他的自我设想,过个年休整一下就投简历出去,再找家互联网或新媒体公司试试,总不能长时间断了收入吧。现在看来,公司招人会停摆一些时日。
这天下午,郭家希正有些郁闷地站在阳台上抽烟,眼睛望去捉住了楼下院子里快步走路的一个白色身影,是那位姑娘。在这个小区里,她是他认识的唯一邻居,哦,除她妈之外。
他使劲吸了两口烟把烟头掐灭,然后回房间换上运动服,然后坐电梯下楼,然后开始快走。
走了半圈到游泳池边上时,他的步子追上那姑娘,那姑娘也注意到了他,缓下了脚步。待两个身子凑近,她嘿了一声说:“你也出来遛身子了?”他说:“老窝在屋子里憋得慌……你呢,每天都走几圈?”她说:“也不是每天,有一搭没一搭的。”两个人边走边聊,他说:“为什么不跑起来呀?可以马上出点汗。”她说:“大冬天的才不要出汗呢,我走路也是觉得憋,得时不时地透透气儿。”他说:“嗯呢,全体人民同时被禁闭,这种历史景象叫咱们给赶上了。”她说:“我觉得憋可不是因为疫情,是因为我妈。”他说:“呀,你妈不是挺能说的吗?母女俩聊聊天不是可以解闷吗?”她说:“何止母女俩,我们家有两组母女俩。”他说:“什……什么意思?”她说:“哈哈,我还有位外婆呗。这两组母女俩三个人最近老坐下来促膝长谈,主题是解决家里缺少阳气的问题。”他说:“缺少氧气?疫情用语吗?”她说:“阴阳的阳,缺少阳气。”他奇怪一下,侧过脑袋瞧她。她说:“过完年我又长一岁,她们心里的慌又长一分。”他明白了,咧嘴一笑说:“你也没躲开这个呀?同情同情!”她看他一眼说:“我怎么觉着你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他说:“不是不是,应该是同病相怜的样子。”她说:“你不会说自己没有girl friend吧?”他说:“girl friend倒是有一位,但迟迟没有进展,所以也老是被父母训话。”
两个人这么说着话,脚步已越来越慢,又因为之后绕着游泳池走,就变得像在池边散步了。他想到什么似的,说:“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她说:“加微信加微信。”两个人停下脚步加了微信,她给他发了“傅曼”两个字,他将自己的名字回送给她。她说:“叫郭家希呀,家里的希望。”他说:“这个希望正在慢慢淡灭。”她说:“为什么这么说?”他说:“丢了工作,还没有房子……我眼下住在你楼上,可房子不是我的。”她说:“这个我知道,那一家三口在电梯里我见过几回。”他心里似乎松了口气,问:“你是做什么的?你的名字有点艺术嘛。”她说:“名字就算了,不过本小姐在一家美术杂志做财务,工作算是靠着点艺术吧。”他说:“曼,慢也。至少你没辜负名字,让你妈着急了。”她咯咯笑了,又轻下声音问:“你视力怎么样?”他说:“这话又是何种意思?”她调皮一笑,用嘴巴努向对面的楼上,说:“如果你视力好,也许能看见我家窗口站着我妈,以及我妈的妈。”他赶紧扭头去看,看不见什么。她说:“哈,我是说呀,要是我妈我外婆瞧见咱们俩站在这儿窃窃私语,没准儿挺高兴的。”他说:“我的理解能力比较差……这个话里是不是有点挑逗?”她乐了说:“要说挑逗也是我妈引起的,她今天上午又夸你了,说楼上的小伙子不错,这几天果然不弄出声响了。”
加上微信后,两个人搭话多了起来。也没啥主题,经常东一榔头西一棒,从工作的累,到大学逸事,又到家庭内幕。郭家希问对方家里为什么缺少阳气,傅曼也不躲避,说自己十二岁时父母就分手了。郭家希追问:你妈后来没有再给你找个爸?傅曼回复:我这样的都还嫁不出去,带着个拖油瓶的女人就更不容易有人接手。有一次傅曼也打探郭家希女友的事,问在哪儿上班、长得漂亮吗?郭家希答:工作比你好一点儿,长得比你差一点儿。傅曼写:太含糊了吧,等于没有回答。郭家希回复:长得没你好看,你要的就是这个回答。傅曼给一个捂嘴偷笑的表情,又补上几个字:狡猾狡猾。
又过了一天,傅曼发来一个邀请:我妈有指示,让你过来一起吃晚饭。郭家希吓了一小跳,问:什么情况?是鸿门宴吗?傅曼:今天我提起了你,她说你一个人禁在家里,怪可怜的。郭家希:不会是考察我吧?这样我会不自在的。傅曼:想得美,也就是一位老年妇女赐给你一顿饭。郭家希:第一次上门,得拎点儿见面礼吧?可我什么也没有。傅曼:是邻居吃饭又不是拜望领导,拎什么见面礼!郭家希:对我来说,你妈就是一位领导。傅曼:嘴挺贫的,那你把前几天的板蓝根和酒精拿来吧。郭家希:哈,这个主意好!
临近傍晚,郭家希拎着板蓝根和酒精下一层楼梯,敲开801的门。傅曼和她妈同时出现在门口,作欢迎状,郭家希唤了一声阿姨。傅曼妈瞧一眼他的手,微笑着说:“楼上楼下的吃个便饭,还拿什么东西呀。”郭家希赶紧将袋子举到半空,让傅曼妈接过去。
傅曼引着郭家希到客厅坐下。郭家希一边打量四周摆设一边等着傅曼泡茶,这时傅曼外婆出现了。她有些瘦小,迈着碎步移过来,坐到郭家希对面,说:“嗯嗯,家里来客人了。”郭家希说:“外婆好外婆好!”外婆说:“嗯嗯,也没那么好,过了年我八十八了,身上的力气越来越少了。”郭家希暗笑一声,觉得这老人有点好玩。外婆说:“你今年多大了?”郭家希说:“三十一啦。”外婆算了算说:“比小曼大一岁,比我小五十七岁。”郭家希说:“外婆,你算术很好。”外婆说:“也没那么好,当年我聪明着呢,现在脑子跟不上了。”傅曼在旁边说:“当年我外婆是纺织厂会计,厂里多少台机器呀多少米布匹呀都在脑子里装着呢。”外婆腼腆一下说:“嗯嗯,先不要对客人说这些事,先不要。”
过了片刻,傅曼妈招呼用饭。餐桌上摆着盘盘碗碗的,有热气升起。傅曼妈说:“特别时期买菜不方便,只能少弄几样了。”郭家希搓一搓手说:“已经很多啦,我有些日子没吃到这么丰盛的饭了。”傅曼妈说:“对了,你叫郭家希是吧?”郭家希点点头。外婆说:“先不问名字,嗯嗯,先吃起来。”傅曼妈说:“小郭赶紧动手呀,赶紧动手。”郭家希便丢了拘谨,积极地吃,筷子先伸向这个盘,马上又伸向那个盘。
吃一会儿,傅曼妈捡起话头说:“小郭是哪儿人呀?来杭州几年了?”傅曼说:“才吃几口呀,开始查户口了。”郭家希一笑说:“老家在温州一个小镇,叫昆城。在杭州待了十一年,四年大学七年工作。”傅曼妈:“干的什么工作呢?”郭家希说:“在报社里混几年干不下去了,就出来另找工作,眼下还没找到合适的。”实话实说,打消傅曼妈的暗中企图,这是他已备好的策略。傅曼妈说:“那……为什么不回家过年呢?春节放假,又不能找工作的。”傅曼说:“这位老同志,你问得有点多了。”外婆插嘴说:“小曼呀,在外人跟前不能管你妈叫老同志,不好听。”傅曼说:“外婆,既然把人家叫过来吃饭,就不能把人家当外人。”郭家希笑起来说:“我还是回答阿姨的问题吧……回去过年太闹了,我想安静几天,刚好又可以替别人看守新房子。”傅曼妈说:“这么说,楼上这房子真不是你自己的?”郭家希说:“不是不是,这房子是同学的,我现在是无房产,租房子住呢。”傅曼说:“这位老同志,不当面这么问不行吗?我跟你讲过这位邻居是临时的。”外婆说:“不能叫老同志,小曼你为啥不听呀?你妈是老同志,那我是什么?”傅曼说:“那你是老老同志呗。怎么,外婆你不服气?”外婆说:“你嘴巴这么贫,嗯嗯,嫁人嫁不出去的。”傅曼妈守住自己的话题说:“无房产好呀,可以参加摇号。现在杭州哪儿都在盖房子,多摇几次总能摇上的。”郭家希说:“还不敢摇号,摇上了就得到处借钱,我暂时没这个计划。”傅曼说:“这位邻居,我也得说你一句了……你来吃顿饭,干吗提着劲儿在我妈跟前卖惨!”郭家希说:“不卖惨不卖惨,我银行卡上的存款还真是个幼儿数字,得长大了以后才能买房。”傅曼说:“哈,这么说你现在是三无产品,无房子无存款无工作。”外婆说:“嗯嗯,小曼你不能这样说话,客人会不高兴的。”郭家希说:“外婆,我没有不高兴,因为小曼说得基本没错儿。”
场面似乎冒出了尴尬。傅曼妈哎呀了一声,说:“瞧我这糊涂,忘了拿酒出来。”郭家希说:“我酒量不好,就不喝了。”傅曼说:“难道三无之外,你还要加一个无酒量?”郭家希只好嘿嘿地笑。傅曼妈拿来一瓶白酒,又取了两只不大不小的杯子放在郭家希和傅曼跟前。这时外婆说:“今天高兴,嗯嗯,我也要喝一杯。”傅曼说:“咦,你高兴什么?”外婆说:“这餐桌上呀,好久没男人坐上来吃饭了。”傅曼说:“你们都听见了吧?这话哪像八十八岁的人说的,简直是一九八八年青春女子的口气。”大家都笑。外婆拿手拍一下傅曼:“这孩子,说话就是不好听。”傅曼说:“外婆,你没听懂吗?我这是夸你呢!”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由于酒的帮助,餐桌上的气氛轻松了一些。郭家希喝了两杯,傅曼酒量不差,也喝掉两杯。外婆没有胆怯,喝一口咂咂嘴,再喝一口又咂咂嘴,竟把杯中的酒喝完了。
郭家希发现,这顿晚饭因为外婆的存在,自己的难堪减去了不少。
晚飯后回到楼上,郭家希冲了个澡,然后靠着床头与傅曼微信沟通。他告诉傅曼,无欲则刚,自己清空了任何念想,便无畏她妈的盘问。傅曼打一个嬉笑表情:我妈的盘问是有点冲。郭家希:你妈那点小心思,一开口就路人皆知。傅曼:所以你故意搭起三无产品的人设。郭家希:不是故意是实情,我用大实话粉碎了你妈的图谋,让她大失所望。傅曼:可你的示弱表现也有副作用。郭家希:什么意思?傅曼:我妈认为你不错哦,诚实可靠,而且可以掌控。郭家希:哈,那我放心了,下次邀饭我还去。傅曼:你到底年轻呀,不懂老年妇女的套路。郭家希:唔?傅曼:你以为她失望,其实她暗喜。郭家希:不懂不懂。傅曼:我妈在试探,你有无可能做上门女婿,懂了吧?郭家希打一个吃惊表情:不会吧?傅曼:为什么不会?我妈机灵着呢,此路不通再试一路,反正要让女儿找到一个男人。郭家希:老年妇女的水真深,看来这一顿饭还是鸿门宴。傅曼:不过你别担心,有我在呢。郭家希:又不懂了。傅曼:我的婚事我做主,我又没看上你。郭家希打一个捂嘴偷笑的表情:好险呀,我松了口气。傅曼:淡定淡定,你可以向女友汇报几句今晚的历险记,允许说我的坏话。郭家希:呵,你妈那边你一定要顶住,允许说我的坏话。
放下手机,郭家希慢慢滑进被窝,眼睛看向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只漂亮的三角吸顶灯,发着柔和的光。沉默一会儿,他又拿起手机,找到小菲的头像点开,慢慢写了一行字:好几天没回消息了,忙什么呢?我想你了!
四
武汉的确诊病例还在不断上涨,数字让人不安。全国各省出征武汉的医疗队已达三位数,而且每天都在快速增加。日本民间救援物资到达武汉,上写“山川异域,风月同天”。中国科学家已快速甄别病原体,对病毒进行基因测序。在这些气派的大消息之外,也有武汉市民推出空旷街景的小视频:树枝上已钻出小绿叶,寂寞草坪上有一座贝多芬的雕像。
杭城暂无重大战事,空闲中发展出不少防守细节。有人认为除了戴口罩、勤洗手,更重要的是多喝水,这样可促进自身黏膜组织液的分泌来抵抗病毒。有人强调出小区去菜市场,得用一次性鞋套套上鞋子,因为病毒者的一口痰便是一颗定时炸弹。又有一些人士在群里讨论电梯按键的问题,手指是不能直接摁了,得用牙签或者纸巾,有创新者建议用圆珠笔戳之,另有聪明者则推荐了简易打火机,捅一下后马上点火消毒,可做到万无一失。
郭家希比较偷懒,坐电梯下楼用手机一角碰之。真有什么病毒,站到光面上也会打滑的。到了院子里,他喜欢先走进绿阴小径,瞧瞧灌木们的色泽,看看树枝们的新况,然后穿出来绕着小区遛弯儿。
有时傅曼也会约他一起遛弯儿。下午时间,小区里几乎没有人,两个人也不多说话,一前一后地走。—般郭家希走在前面,傅曼随在后头,渐渐距离拉开,他就缓一缓步子,待她靠近一些。走了半个多小时,傅曼看一眼计步器,便叫停脚步。
这时俩人会搭些话,传递彼此一天内的远近消息。进了电梯,傅曼觉得话没聊完,就过家门而不入,跟着郭家希进屋继续聊。两个人斜靠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把对话进行下去。如果觉得没什么可聊了,就把电视打开,换着频道听各种声音。
这种情景并不有趣,但对傅曼来说,比在家听母亲、外婆念叨要好一些。有几次到了饭点,傅曼干脆也不下楼,帮着郭家希做些饭菜,一块儿坐着吃了。向母亲请假的借口,是两个人需要单独相处、增添了解的时间。这个理由有点滑头,却正中母亲的下怀。
两个人吃饭有些冷清,郭家希就用酒来助兴。他告诉傅曼,这位房主同学备有不少酒,自己这些天已干掉两瓶白酒,现在俩人合作,可以加快去库存。傅曼便笑,此时她已知道郭家希的酒量只有二三两,在酒场上属于比较弱势、勉强也可挣扎一番的水准,所以心里并不怯退。两个人吃着肉菜,时不时地端起酒杯碰一下。有了酒的援助,郭家希的脸面会很快上色,嘴巴也变得积极。傅曼问他:“你这位同学看样子混得不错,是做什么的?”郭家希说:“他呀,在教育局做公务员,有点小权力。”傅曼说:“有点小权力就可以住这种新房子?”郭家希说:“靠父母呗……他父母不知做什么生意的,家底殷实。”傅曼说:“果然是受援族,大多数人都是这个路数,他也不例外。”郭家希说:“就这个路数,他现在也貌似牛B了,有房子有儿子有面子,属于三有人士。”傅曼说:“呵,有儿子得先有妻子……为什么不把妻子算上?”郭家希说:“有妻子不算大事,只要一个愿意嫁一个愿意娶。”傅曼说:“愿意嫁愿意娶,我觉得这种事挺难的,不然咱俩也不会都单着。”郭家希说:“有句话我老想着要问,你为啥不脱单?直的吧?”傅曼说:“废话!你呢?”郭家希说:“我也不能是弯的。”两个人忍不住笑了,举起酒杯碰了一下。傅曼说:“为啥不脱单?这个城市有成千上万跟咱俩一样未脱单的人,需要一一找出理由吗?”郭家希说:“这倒也是,找这种理由很无趣,即使找出来,在别人看来压根儿不是理由。”傅曼说:“对,别人觉得你的理由就是个不讲逻辑的借口。”
郭家希脸上的酒红似乎越来越厚,思维也开始有点跳动。他说:“其实呀不是咱们不讲逻辑,是生活不讲逻辑。对生活来说,逻辑只是假模假式的纸上教条,可以爱理不理。”傅曼说:“你这话貌似有点深度,得举例说明之。”郭家希说:“譬如在大学时代,这位房东同学不是睡大觉就是打游戏,考试成绩比我差,毕业论文险些没通过,但一出校门就显得生龙活虎,很快甩开了我。”傅曼说:“要说堵心的事呀,我也举一例子。本小姐不喜欢数字不喜欢图表,但高考的时候老妈让我填财经大学,说是要传承前辈的优秀基因,我竟傻乎乎地从了。”郭家希说:“是因为你外婆做过纺织厂会计?”傅曼说:“是呀,在一个小纺织厂管管账本,那也算优秀基因?可惜本小姐的生活之路,刚开始就被自己给走歪了——现在想起来真是不合逻辑,我怎么会听了老妈的话。”郭家希说:“那你本来应该读什么专业的?”傅曼嘿嘿一笑说:“问题在于我不知道该读什么专业,好像有点喜欢文学或者教育什么的,但也无所谓。从小到大,我一直没有大的想法,是个缺少理想的人。”郭家希说:“要这么说呀,那就怨不得你妈了,首先是你自己心智未开。”傅曼说:“要这么说呀你也一样,跟同学对比只能捞到一点醋意,混得不好首先还得怪自己。”郭家希说:“靠,这就回到一个重要问题,生活负我还是我负生活?”傅曼说:“哇,这个问题一下子严肃了,有点哲学味儿了。”两个人又哈哈笑了,端起杯子喝下一口。
两张嘴巴如此地你来我往,终于把话聊出了一股嗨劲儿。看一看酒瓶子,已落下去一大半。
郭家希摸摸自己的脸,摸到一手的烫,同时脑子有些晃,像是一会儿明一会儿暗。他镇定一下,觉得自己还有不少话要说,于是撑住精神,不让舌头在讲话时打滑。
在聊天过程中,郭家希脑子里还跑过一个念头。这个念头有点醉态,似乎东歪西倒的,他使使劲才能扶住。這个念头就是:傅曼是个不错的女孩子,有的时候,她跟以前的小菲有点像。
第二天醒来已有些迟,打开手机见到傅曼的问语:昨天晚上睡得还好吧?郭家希惺忪着眼睛回忆一下,明白昨晚喝断片儿了,已记不得酒局如何收尾、傅曼何时回去。平时在酒桌上,他不是个放肆的人,很少让这种情况发生在自己身上。他心里有点羞怯,指头仍然平淡:大睡一场,醒来酒气已无。过了几分钟,傅曼回过来一句:还记得昨晚酒后干了些什么吗?郭家希吃了一惊,身子在床上坐直了。他打出嬉笑表情,故意以攻为守:难道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傅曼:做倒没做,但你说了见不得人的话。他赶紧使劲儿回想,可此时哪里想得起来,只好问:酒后的嘴巴总是调皮的,我说什么啦?傅曼:见不得人的话,我怎么能挑明!郭家希送去道歉:若冒犯了你,务请包涵,我自掌嘴巴两下。傅曼终于乐了:哈哈,不是冒犯了我,而是你说出了自己的秘密。郭家希松了口气:我这么单纯的人,能有什么秘密?傅曼:秘密大了,但我不说。郭家希:你这种套话的伎俩,我不会上当。傅曼:好吧好吧,你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没听见。郭家希:你真狡猾!傅曼:我就不挑明我就狡猾了,难受死你!她补上一个调皮的表情。
郭家希想象不出自己酒喝大了是什么样子,能说出怎样的言语。难道仗着酒胆对傅曼讲了挑逗甚至示爱的话?不会不会,这种可能性很小,因为自己心里还没贮藏此类想法。没有想法就不会有表达。
不过傅曼的提示也不像是故弄玄虚的戏语,自己总归说了不得体的话。好在童言无忌酒语不拘,酒后的迷糊言论是做不得数的。再说了,哪个男人没在酒桌上讲过离谱的话呢。
郭家希白天按自己的节奏观球赛看新闻,下午还刷了一部电影。可空闲的时间到底太多,待天黑下来,他又无所事事地想起傅曼的提示。既然酒语不拘,自己倒是说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话?自己心里若有秘密,又是什么东西呢?
这种好奇有些无聊,可似乎也有些好玩。更重要的是,自己的隐私自己不知道,的确有些小难受。
他打开手机给傅曼发了微信:明天晚上,我再请你喝酒。傅曼回复挺快,问:什么意思?是不是有阴谋呀?郭家希:我盯着酒柜里的茅台已经很久了,不干掉一瓶心里老不踏实。傅曼:你有点放肆了,想让房主同学破财呀。郭家希:呵,劫富济贫,没有毛病!傅曼:你敢打劫,我就敢配合!
第二天傍晚傅曼上来,跟郭家希合作着做了几样菜。郭家希从酒柜里取出一瓶茅台酒,打开外壳细瞧一下,是二○一六年的。傅曼说:“你确定不用给同学打个电话?”郭家希说:“No,一打电话会给人家添堵,咱们喝着也没劲了。”说着已经打开瓶盖,一股酒香蹿了出来。
两只小号酒杯刚斟满,便被两只手举到了唇边,先用鼻子闻一闻,再缓缓倾入嘴中,然后哈出一口气。做完这开场仪式,饮酒的进展便顺畅起来。两个人一边漫无主题地说着话,一边让小酒杯一次次空掉。郭家希愉快地认为,相对于别的酒,茅台让自己的酒量变得更大了一些。他把这个发现告诉傅曼,她咯咯笑了起来,说:“我觉得我也是。”
在酒意渐渐上头的时候,郭家希瞅个空子悄悄摁下了录音键。随后他扯出昨天上午傅曼微信里说了一半的提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预备话题里走。为了达到效果,他还奋勇地连饮了三小杯酒。他知道这种做法有些傻,但无非是想小醉一场。
“今天,我要把我的秘密讲给自己听。”在迷糊之前,他这样对傅曼说。
茅台酒就是好,喝多了也不蹂躏人。深夜三时多,他醒来了,既无头疼也没口渴。但他还是起来喝一口水,咂几下嘴巴醒醒神儿,然后滑开手机屏幕。
手机上的录音还在走着,手一摁停住,转成了一条长达六个多小时的文件。点开文件,跳过无关紧要的部分,来到重点地带。手机里的他舌头摇晃,跟傅曼探讨人生秘密,说着说着话题到了小菲身上。傅曼说:“这个我知道啦,你眼下没有女朋友。”他说:“怎么……小菲难道不是我女朋友?”傅曼说:“过去是现在不是,你们已经掰了。”他说:“我想想……我想想,好像是已经掰了。”傅曼说:“不是好像哦,她已经在手机里把你拉黑了。”他说:“这个细节……你也知道?”傅曼笑起来说:“你自己说过的,难道是假的?”他说:“不是假的……三个月前她就把我拉黑了……你说她凭什么……她为什么这样对我……为什么?”傅曼说:“你又来了,十万个为什么。”他说:“我不就是暂时没有房子吗我不就是存款不多吗我不就是一怒之下辞了工作吗我不就是辞了工作没跟她商量吗……这就是……为什么。”
原来是这事儿!原来他让傅曼知道了自己是虚假分子——女朋友已经丢开他,他却仍拿着女朋友撑面子。
郭家希关掉录音,不愿意马上再躺下,就踱到阳台上抽烟。楼下草坪围了一圈微明的地灯,显得柔暗寂静,寂静中又有青蛙的鸣叫声一阵一阵响起。白天在院子里遛弯儿,永远不会遇到一只青蛙,只有到了夜里,才知道小区内埋伏着众多这种小动物。
他对小菲的感觉也是这样。世事无序,可以一拍即合也可以一拍两散,分开就分开了,一个人照常可以往前过,可夜深人静的时候,对了,还有酒深情起的时候,躲在他内心角落里的一种疼痛感冷不丁地会鸣叫起来。
算起来,他和小菲处了三年,過程平平缓缓,小温小暖,没有失控吵闹,也没有大撒狗粮。到了一定年龄,遇到难以绕过的现实难题,只好平和地分手。三个月前,小菲出手拉黑他时,他没有吃惊或不满,倒有一种久违的轻松感。
可是,他妈的可是,他心里终归潜伏了隐隐的痛点。
五
在狭窄又空旷的日子里待久了,会产生失重的感觉,仿佛时间缺少刻度,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多得用不完。这种心境,就像一个暴发户觉得手里的钱用不完,恨不得变着法子挥霍一通。
郭家希也想挥霍掉时间,可惜法子不多。这天下午,他进了书房想找本书看。两架贴墙的书柜比较高大,但上面的书不算太多,巡视一遍,没有一本特别想看的。正有些不爽,脑袋一低看到了书柜下边的抽屉门。他来过书房好几次,没有探看别人私物的想法,现在既然起了念头,就不妨瞧上一眼。
他一下一下拉开抽屉,分别看到了文具杂物、音乐碟片、旧笔记本、荣誉证书、空白信笺和两个眼镜盒、一个望远镜。意外的东西没有出现——显然,房东同学无意在书房里存放什么隐私。
他关上抽屉,无趣地离开书房。走到门口想一想,反身回去又打开底部抽屉,拿起了望远镜。这是一个小巧精致的望远镜,可以旅游时看风景或者在剧院里看舞台,当然没事的时候,也可以瞧一瞧对面楼房窗口内的动静。
嘿嘿,现在他就没事。他走到窗户前拉开窗帘一角,将望远镜举到眼前。对面的楼房一下子拉近了,外墙颜色显得新鲜,阳台上的各种晒物变得相当清晰。但往窗口里看,由于光线的反差,看到的只是一团暗淡。
不用说,只有到了晚上,才能望见屋子里的内容。
吃过晚饭,夜色已攒得很厚。郭家希又站在书房窗边举起望远镜,这次对面窗口里因为有了灯光,也有了各种场景的呈现。一对夫妻坐在沙发上认真看电视。一位姑娘抱着一只花猫玩手机。一位老太太小着步子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一个房间静止无人,突然出现一个小男孩,手里拿着吃的东西。一个客厅站着一位穿燕尾服的胖男,两只手做着什么动作。
冬天的楼房窗口,是看不到有趣情景的。你不能指望镜头里冒出两只年轻脑袋,情真意切地打個kiss,或者两张怒气冲冲的汗脸挨在一起,嘴里发出抨击对方的骂声。
不过稍待片刻,郭家希禁不住又拿起了望远镜。场景暂无大的变化,新的内容没有出现。要说有点意思的,是那位燕尾服胖男的表现。他仍积极地划动双臂,幅度忽大忽小,脸上表情虽不清晰,大约也是生动的。郭家希猜想了几下,认为他在做什么健身动作,一转念又觉得不对,因为锻炼身体是不可能穿正装燕尾服的。
郭家希觉得好玩,就给傅曼发了微信,说自己遇到不明白的生活谜面。不一会儿傅曼上来了,拿过望远镜看了看,判断说:“好像是在做指挥,指挥一个合唱团。”郭家希说:“我也想到过做指挥,可一个人在房间里比画,太离谱了吧。”傅曼说:“在家里憋久了,得做点让自己高兴的事儿,管它离谱不离谱呢。”郭家希说:“那你再猜一猜,他指挥的是什么歌曲呢?”傅曼说:“这可没法知道,望远镜里又没带耳朵。”郭家希说:“应该是《风雨同舟》《让世界充满爱》什么的吧?”傅曼说:“想知道是什么歌,得上门证实才行。”郭家希说:“你是说咱们也干点儿离谱的事?”傅曼说:“找个高兴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两个人戴上口罩出门下楼,走到对面楼房,站在对讲屏跟前摁了房号。对方很快回应允许。俩人坐电梯上去,认准了房号敲门。房门拉开一截,可看到里边站着燕尾服胖男,他的身后歌声依稀可闻,不是《风雨同舟》也不是《让世界充满爱》,似是一首英文歌曲。郭家希说:“不好意思,我们是邻居……”燕尾服胖男砰地关上门,在里面大声说:“我还以为是物业呢,这时候邻居串门干什么,不知道危险吗?”郭家希说:“我们听到了音乐,想知道是什么歌曲。”里面说:“都听到了还问什么歌曲,你们的耳朵如此无知!”看来这位合唱指挥脾气挺大的,傅曼说:“老师老师,我们就是无知青年,请指点一下。”里面说:“困在这日子里,只有爱情才能驱散孤单,我指挥的是right here waiting,《此情可待》。”
哦,是这首歌呀!郭家希和傅曼相视一笑,有了揭开谜底后的小快乐。
两个人回到家中坐在客厅里,打开手机听《此情可待》。这首歌音乐挺耳熟,此时专门找出来欣赏,便觉得格外好听。男声歌手的嗓子略带沙哑却挺有磁性,一路投放着追忆和忧伤:
……
I wonder how we can survive this romance
(好想知道,我们如何让浪漫爱情持续下去)
But in the end if Im with you(但如果有一天能回到你身边)
Ill take the chance(我会好好把握机会)
Oh cant you see it baby(哦,亲爱的,难道你不懂)
Youve got me goincrazy(你已使我发狂)
Where you go(无论你在何地)
Whatever you do(无论你做何事)
I will be right here waiting for you(我就在这里等候你)
傅曼查了查百度,说:“原唱歌手叫理查德·马克斯,他妻子在外地拍电影老见不上面,有一天他动了思念,用二十分钟写成这首歌。”郭家希说:“一般一首歌成功之后,总会编出一个好玩的背后故事。”傅曼说:“为什么说编的?也许是真的呢。”郭家希说:“那你相信有真爱吗,像歌中唱的那样?”傅曼说:“也许有吧。”郭家希说:“又是也许……也许是一个可疑的词。”傅曼说:“因为我还没遇到,我只能等待。”郭家希说:“等待什么呢?”傅曼说:“等待一种心动的感觉。”郭家希说:“永远遇不到这种感觉呢?”傅曼说:“那就永远等下去。”郭家希说:“到了三十岁都没遇上心动的感觉,你能指望四十岁的时候这种感觉跑过来找你吗?”
这句话有点狠,傅曼不吭声了。她站起来走到玻璃门前,默默望着外边。外边一片暗色,暗色中有零星的灯。傅曼把双臂打开,身子贴向玻璃上的红色“福”字,仿佛这样便能拥有福气似的。郭家希起身走过去,也打开双臂贴在她的身上。她微微颤动一下,挺直了脖子。郭家希翘起下巴,靠在她的头发上。傅曼说:“你相信真爱吗?”郭家希说:“你刚才的话,其实也是我的回答。”傅曼说:“你是说你也在等待?”郭家希说:“也许是……无望的等待。”傅曼轻轻点一点头:“嗯,到了三十岁都没遇上心动的感觉,你能指望四十岁的时候这种感觉跑过来找你吗?”
郭家希有点伤感了,两只手慢慢放下来,滑进傅曼的腰口,环住了她的腰肢。傅曼静着身子,鼻子里却有热气蹿出来,在“福”字上散开。郭家希觉得自己激动起来,身体快速有了力气。他一把扳过傅曼的身子,合在自己的身子上。他的躯体一下子接收到柔软起伏的紧贴感,她鼻子里的热气则喷到了他脸上。
郭家希的脑子还有些蒙,手脚已抢先行动了。他弯腰捞起傅曼的身子,快步穿过客厅撞开主卧的门,放在宽大暗黑的床上。这张床是主人的领地,铺着光滑的绸缎被子,现在只好暂时征用了。他镇定一下,摁开墙上的空调开关,又摁亮天花板的吸灯。
暖色的灯光里,傅曼侧卧在床上的姿势有些蜷缩。郭家希在她身后躺下,抬手搂住那弹性的肩膀。傅曼的身子抻开一些,翻转过来躺平了。郭家希的嘴巴凑过去,想压住傅曼的嘴巴。她的脑袋一别,躲开了。郭家希没有多想,试着脱她的衣服。她没有拒绝。
傅曼的衣服一件一件离开她的身体,丢到了床尾。当剩下三点内衣时,郭家希的手怯缩一下停住了。屋子里还没暖和起来,傅曼似乎感到了冷意,扯过被子搭在身上。郭家希转而脱自己的衣服,一件两件三件……每脱一件,他的身子则热了一分。很快,他裸露出并不结实的上身肌肉,肌肉上冒着一层热气。他掀开被子,让自己的躯体像另一条被子盖在傅曼身上。
就在这时,傅曼轻声说了一个词:“condom.”郭家希傻一下马上明白了,爬起身去找那玩意儿。拉开床头柜第一个抽屉,没有。拉开第二个抽屉,也没有。那么应该在旁边的立柜里吧,蹿过去一一打开抽屉,眼睛一一扑空。有一只四方小盒子挺像的,捡起一看是日产明目液。郭家希心里骂了一声他妈的,有点恼怒又无措的样子。傅曼躺在那里看着他,忍不住轻笑起来。
郭家希说一声“你等一下”,披上衣服出门奔向次卧。过了几分钟,他欣然回来了,手里捏着一只所需之物,说:“我这有出息的同学,看来狡兔二窟,轮回作战呀。”说着赶紧又掀开被子,这时他目光愣了一下,瞧见傅曼已经穿上衣服。他说:“怎么了,怕冷?”傅曼说:“你躺下。”郭家希在傅曼身旁躺下。傅曼说:“我改变主意了。”郭家希说:“改变……主意,为什么?”傅曼说:“因为我没爱上你。”郭家希不吭声了,把被子往身上拉一拉。傅曼说:“你爱上我了吗?”郭家希慢慢地说:“好像也没有。”
两个人静在了那里,无声地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只圆盘吸灯,吸灯外围是漂亮的四方形灯池。过了一会儿,傅曼说:“我变来变去的,我对自己不满意。”郭家希牵动嘴角笑了一下。傅曼说:“你挺沮丧的吧?”郭家希说:“好像也没有。”傅曼说:“那么你反而松了口气?”郭家希說:“好像也不是。”傅曼说:“你怎么老是好像好像的。”郭家希说:“因为我吃不准自己……当然了,很多时候我也吃不准别人。”
傅曼沉默一下,叹口气说:“我爱上一个人就好了,譬如说是你。”郭家希说:“你说的,其实也是我要说的。”傅曼说:“如果我爱上你,你可以做上门女婿,也可以带着我到处流浪。”郭家希说:“嗯,流浪是多么好的职业,何况两个人一起流浪。”傅曼没有笑,而是动一动身子,侧过脑袋。郭家希配合似的也转过脑袋。两个人的脸这么近,眼睛也这么近。郭家希瞧着傅曼,甚至从对方眼眸里看到了自己。过了一小会儿,对方眼眸里的自己浮动起来,一晃一晃的,像是漂在水上。哦,原来傅曼眼里起了一层泪花。
郭家希不知道怎么安慰傅曼,只好把目光别开。这时他记起手里还有一只套子,就举到眼前看了看,一甩手丢到地板上。不过很快,他又探身捡起套子,搁在自己额头上。又过片刻,他取了套子撕开包装,塞到唇间吹起来。套子是深粉色的,一点点变大,大成了一只气壮的长条气球。他把气球口子打了个结,一挥拳推向空中。
粉色的气球在空中蹿了一下,努力地停留一秒钟,然后一摆一摆跌落在傅曼的脚边。
六
在电视上,世界卫生组织一位大胡子专家表示,根据流行病学规律,武汉如能在近期将每日新增确诊病例控制在两位数,则意味着真正拐点的出现。郭家希查了查数字,武汉最近一日新增病例为370例。情况在使劲好转,但拐点还不知道埋伏在哪一天。
杭州的情况也在好转,可正常上班的日子仍未到来。郭家希将个人简历投给两家公司,等来的都是无精打采的回复。在眼下的停摆时间里,不会有一份工作愿意来搭理他。
愿意搭理他的只有没话找话的傅曼。这一天傅曼在微信里问他,这几天是不是又恢复房间里的篮球训练了?郭家希答复:我现在跟篮球的亲密关系,是看手机里的NBA球赛。傅曼:我妈说,楼上又有跑步声在作怪。郭家希:没有呀。傅曼:我妈是听她妈说的。郭家希:也许是别的楼层传去的吧……你外婆的耳朵真尖。傅曼:我外婆这两天身体欠佳,头晕无力,脸色像打了粉底,喜欢整天躺在床上。郭家希:怪不得,整天躺在床上听力会变强。傅曼:我有点担心外婆。郭家希:担心什么呀,你外婆一高兴还能喝一两杯白酒。傅曼打出一个沮丧的图标:家里一整天没高兴了,现在不敢上医院,要是平时早去了。郭家希:对的,小病小痛眼下还是在家里养着为好。
这么聊着,郭家希以为只是一次平常的搭讪。几天前“身体未遂事件”之后,两个人并没存下别扭,心里反倒坦白了些,仿佛一次身体的裸露能拉近内心的距离。傅曼时不时地会闯入他的微信,把家里的枝枝叶叶变成排闷的谈资。
不过这一回郭家希判断有误,傅曼外婆遇上的不是小病小痛,当然也就不是日子里的小枝小叶。
当天晚上九时多,郭家希收到傅曼的微信:外婆心慌胸闷,还有体温升高,我开车送她去医院。又一句:别发烧别发烧,还是发烧了。又一句:医院真恐怖!郭家希吃了一惊,马上回过去:需要我帮忙吗?傅曼:不用,已经在做血清和核酸检测了,现等着。又一句:一屋子发烧的人,个个像敌人。又一句:外婆要是阳性就完蛋了。郭家希赶紧逗话:想得美,这比彩票中奖还难。傅曼:不是阳性也麻烦,医生估计是心肌炎,得住院。又一句:现在住院等于关禁闭,不能陪护不能探视。又一句:我家三个女人此时心情很不好。
看来傅曼比较紧张,有仓皇之态。郭家希想给她打个电话,又不知现场情形,怕打扰了她。一时无计,只好发去拥抱的图标,以示安慰。
在不安中等了不短时间,终于接到傅曼的两条微信语音。一条说血清抗体结果出来了,是阴性,但核酸检测得大半天才能出结果,没法在医院傻等。另一条说外婆不乐意住院,而且态度坚决,医生也就不反对,给开了些药回家养着。
既然医生允许回家,外婆应该没啥大碍了。郭家希追问了一句,傅曼没有回复,估计正开着车呢。
郭家希不能让自己像个没事儿人。他算了算时间,坐电梯下到车库候着。几分钟后,一辆红色别克驶过来停在车位上,先下来的是傅曼——她戴着口罩,身披一件透明雨衣,脚上还穿了鞋套,一副警惕防备的模样。她见到郭家希,一推手掌说:“你先别过来!”郭家希愣了愣,收住了脚步。
傅曼将外婆和母亲从后车门里扶出来——她们也是全副武装的样子。三个女人站在那儿,相互帮衬着脱下雨衣和鞋套,又摘下口罩,卷成貌似危险的一团,由傅曼跑去扔在垃圾桶里。这边傅曼母亲已弯腰从车内取了新口罩,让三张脸再次戴上。
此时郭家希才有了献力的机会。傅曼把一个行李箱子交给他,并让他在前面开路。他赶紧积极起来,拉行李箱、推过道门、摁电梯键,还用目光接应后面的三人组。
被搀扶着的外婆看上去的确很虚弱,如果不是执拗不从,她应该是要住院的——行李箱里的备用物也证明了这一点。
第二天上午郭家希没忘了微信傅曼,表示自己也惦记外婆的病情。过了好一会儿,傅曼才回复说,核酸检测是阴性,终于没跟新冠肺炎扯上关系,但情况一点儿也不好。她没有多说,似乎兴致提不起来。
可是到了晚上,傅曼忽然来了预约文字:待外婆入睡,陪我到院子里坐坐吧。郭家希马上答应了,他觉得应该让傅曼开心起来。
约摸十点钟,两个人前后下了楼,先绕着院子走一圈,然后坐到游泳池旁边的小憩区。暗色中,仍能看出傅曼脸上的疲惫和沮丧。郭家希说:“这两天很不快活吧?”傅曼点点头:“昨天在医院胆战心惊,今天在家里提心吊胆。”郭家希故意说:“怎么这么不淡定,到底年轻呀。”傅曼说:“人家就是个年轻弱女子好不好?!”郭家希说:“眼下的弱女子应该是外婆,她的病咋样了?”傅曼说:“烧退下来了,但胸口仍然发闷,身上没有力气,握她的手凉凉的……应该就是心肌炎。”郭家希说:“既是心肌炎,就该听医生的去住院。”傅曼说:“医院出了规定,现在住院最多只有一位亲属可以陪护,这个名额只能给我妈。”郭家希说:“那也没关系呀,过些日子一出院你们又可以天天见面啦。”傅曼说:“外婆不这么想,她总觉得住进去就可能出不来了……这时候她眼前不能没有外孙女。”郭家希说:“看来外婆挺宝贝你的。”傅曼说:“人家就是外婆的宝贝外孙女好不好?!”
郭家希掏出一支烟插在唇间,想一想又掏出一支烟递给傅曼。傅曼竟接了,点上火后使劲抽一口,嘴里马上出来几声咳嗽,这让她把烟递还郭家希。郭家希只好两只手各夹一支烟,左手抽一口,右手又抽一口,样子有些伪潇洒。傅曼说:“郭家希,你怎么一点儿不替我着急?!至少给几句安慰嘛。”郭家希笑了说:“说的不如做的,我现在给你一个安慰的拥抱,可以吗?”傅曼说:“你怎么这样呀郭家希,一天下来我心里烦着呢。”郭家希说:“好吧,说说今天的烦心事,我听着。”傅曼说:“其实不住院也行,医生说可以在家里静养,可外婆在床上躺着,一直很不安生,一看就知道心里装着事。”郭家希说:“老人脑子里有什么念头吧?”傅曼说:“我拐着弯跟她套了话才明白,原来她担心……在新房子里故去。”傅曼的舌头在“新房子”上加了重音,然后接着说:“她怕自己坏了新房子的吉利,怕自己给新房子存下阴影……有了这些念头,身体怎么好得起来呢。”郭家希说:“你外婆是个明白人,知道眼下这新房子的分量。”傅曼說:“她当然知道。两年前为了买这房子,我们把家里角角落落的钱都掏出来了,包括外婆攒的养老费。那会儿还不兴摇号,得托关系打招呼,我妈费了洪荒之力才托到人。”郭家希说:“那你得心理暗示外婆,既然她出了养老费,一定会多活几年把钱住回来。”傅曼说:“暗示什么呀,我经常公开嚷嚷你长命百岁你长命百岁的。”郭家希说:“长命百岁即使打个九折,也还有好几年吧,所以眼下她不用担心的。”傅曼说:“好吧郭家希,你的嘴巴够贫的。”
郭家希将两只烟蒂掐灭,摆在小桌上。夜有点深了,游泳池的水卧在蓝色中,显得透明的安静。傅曼说:“对了,昨晚你在地下车库接我们,表现不错,得表扬一句。”郭家希说:“嘿嘿,我只是灵机一动。”傅曼说:“老妈当时又生出感慨,说家里还是缺个男人。”郭家希说:“让她再使出洪荒之力,给你找一个呗。”傅曼说:“我嘴里没说,但暗中会给她加油的。”说着轻笑一声,这是今天晚上她第一次开了颜。
傅曼的开颜是不可靠的,因为不好的情况并没有过去。
下一日晚上也是约十点钟,傅曼直接打来微信电话,说外婆感觉不好,认定自己快不行了。郭家希问:“马上送医院吗?需要我做什么呢?”傅曼说:“穿上厚实一些的衣服,马上下来到我家。”
郭家希赶紧套上羽绒服,将口罩裹到脸上,想一下又找出围巾绕了脖子,然后快步下了楼梯。801的门开着,进去一看,傅曼和妈妈一脸无措地站在那里,外婆则靠在床头闭目攒神儿。傅曼瞥他一眼,说:“外婆力气少了挪不动步,你帮个手吧。”郭家希没有犹豫,上去两步将外婆抱起来。外婆的身子很轻,即使穿着厚衣服也没多少重量。进了电梯,外婆微微弹开眼睛,似乎认出了戴着口罩的他。她嘟囔一句杭州话,郭家希没听明白。傅曼说:“外婆说小伙子有力气,谢谢你。”
下到车库,他小心地将外婆放入车子,然后等待傅曼发话。傅曼挪开一步身子,轻声说:“你来开车吧,但不是去医院。”郭家希愣一下说:“不去医院去哪里?”傅曼说:“随便哪里,在街上慢慢转也行。”郭家希说:“什……什么意思?”傅曼说:“外婆反对去医院,也不愿意待在新房子里。”郭家希明白了,明白得心里似乎溅开一个浪头。
郭家希坐入驾驶座,傅曼和妈妈坐进后排,护在外婆的左右。郭家希看一眼时间,是十时十八分。他发动车子,驶出地下层进入地面,开到院子侧门。保安的防疫态度照例认真,拿着笔进行登记。傅曼在后面递上了疫情时段车辆出入证。
因为没有目的地,车子先在一条小道上慢慢行驶。两边暗黑,不见行人,也很少有车子从对面开过来,或者从后面超过去。如此的冷清会让这辆别克感到孤单的,他把方向盘一打,先左拐后右拐,驶入了莫干山路。这是条主干道,路上的灯光和人车显得多了一些,但跟以前的平常日子比起来,街面看上去是空旷又收缩的。又因为不见了堵车,红绿灯突兀出来,一会儿遇到一个,一会儿又遇到一个。
后排座位上许久没有声响,像是不敢打扰外婆的安静养神。后来外婆终于说一句什么,傅母的声音便跟了上来,傅曼的声音也跟了上来。她们讲的是杭州话,郭家希基本听不懂,又觉得不能老当外人,就顺势问了一句。傅曼说:“外婆提起我小时候可爱,我们一块儿回忆那会儿的趣事呢。”
过了片刻,外婆又说了一句什么,傅曼便搭腔,讲着讲着抽泣起来,傅母随即压着声音说傅曼的不是。郭家希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傅曼带着哭腔说:“外婆讲自己没了之后,小车要直接往殡仪馆开,衣服也已经备好了……哪有这么说话的呀!”傅母批评说:“小曼你别哭哭啼啼,这样外婆会不高兴的。”
为了岔开话题,郭家希说:“听点歌吧,我觉得现在听听歌比较好。”见后面没有反对,他拿起手机点开音乐库,播放近期听过的曲子。先是一首草原歌曲,再是一首校园歌曲,然后是那首英文歌曲《此情可待》。听了一会儿,傅母开腔说:“这首歌好听,不晓得唱的是什么?”郭家希说:“阿姨,這是一首爱情歌曲。”傅母说:“怪不得这男歌手嗓子里像塞着冰激凌……小郭他具体说啥呢?”郭家希说:“他说无论你在哪里你在干吗,我就在这里等候你。”傅母说:“哦瞧瞧,人家外国人说话就是热情直白,不像咱中国人扭扭捏捏的太含蓄。”傅曼接话说:“含蓄什么的是你们那一代人,别安到我们这拨人头上。”傅母说:“你们这拨人热情直白不含蓄,那为啥不喜欢恋爱不喜欢结婚,还不喜欢生孩子……”傅曼说:“妈,你又来啦……都什么时候了,说这些外婆会不高兴的。”傅母不吭声了,暂静中,倒是外婆说了一句杭州话。傅曼说:“郭家希,你听懂外婆说什么了吗?”郭家希说:“请现场翻译吧。”傅曼说:“外婆说她没有不高兴,让你以后对我一定要好。”郭家希哦一声,想一想,又哑笑一声。他心想好在开着车,不用回头答话。
这么听着歌往前开,时间便过得快一些。待抬头细看,发现已近了西湖。过下一个红绿灯时,郭家希将车子拐进北山路,沿着湖畔徐徐移动。此时的西湖特别安静,打眼望去,远处的岸边灯光亮成一条长带,雷峰塔的顶部形成明亮的铜色,近处的断桥通体发光,岸上和水中抱成一团。
到达苏堤口子时,小车停了下来。此处是个不错的位置,车子可以在这儿歇一歇。郭家希往后望一眼傅曼,傅曼点一点头,并递来一瓶矿泉水。郭家希打开瓶子喝了一口,听见傅曼又问:“肚子饿吗?我这里有饼干。”郭家希摇摇头——今夜特别,不能又吃又喝的像一趟休闲旅游。
但经傅曼这么一提示,郭家希真觉得自己肚子饿了。他劝了劝自己没劝住,打开手机搜找一下,给傅曼发了一条短信:附近有肯德基还开着,可以买吗?傅曼回复了一个OK手势。
郭家希下了外卖单子,填的地址是苏堤北口。说实在的,在这个几乎全城禁闭的深夜,居然还有餐店肯送食物,这让他有些惊讶。等了不多时,甚至比平时还快一些,送餐小哥打来电话,说自己到了。郭家希下了车,瞧见小哥靠着坐骑站在那里,全身捂得像赛车手。走过去未靠近,小哥用手在空气中一推,暂停了他的脚步,又从配送箱内拿出食物搁在箱盖上,然后撤开几十米。郭家希这才前去取了食物,往回走十几步转过身子,见小哥也已回到配送箱。他大声问了一句:“兄弟,这个时候你怎么还敢出来赚钱呀?”小哥似乎嘿嘿一笑,也大声说:“兄弟,眼下待在城市里不容易,有一份工作做着心里踏实。”又补一句,“男人嘛,就应该对自己狠一点!”
这时傅曼也从车门里出来了,郭家希走过去将食品袋交给她,自己手里留了一个汉堡和一包薯条。傅曼说:“郭家希,我看上去是不是很难过?”郭家希看了看她眼睛,不吭声。傅曼说:“不仅难过还有害怕,我心里慌慌的。”郭家希说:“你戴着口罩真看不出来。”傅曼目光一愣,差点要笑了。郭家希说:“多吃点东西吧,肚子填饱了心里就不害怕了。里头还有土豆泥,让外婆也吃几口……这一夜还长着呢。”傅曼说:“你这口气挺懂事呀……我妈说得对,家里有时候是需要一个男人。”
傅曼进了车子,郭家希踱到湖边摘下口罩,先大口吞下汉堡,又将薯条慢慢吃了,然后点上一支烟。此刻的空气真是好,吐纳之间,似乎把胸腔疏通了一遍。这时他还发现这片湖面上布着荷花枯叶——荷叶在秋天便过气了吧,在湖水里竟坚持至今,还真是难得。他探出手摘了一枝,放在鼻前嗅一嗅,已没有什么气味儿,打开手机手电筒照一照,觉得枝叶的模样挺好看的。
郭家希回到车子里,里边留有一丝肯德基特有的香味,但没有任何声音。外婆的脑袋靠在傅曼肩膀上,双脚则放在傅母的腿上。如果不是因为悲伤的背景,这样的相偎其实是有些温馨的。郭家希抬手举起枯叶,又用手电筒亮光打在枯叶上,说:“你们看,这是什么?”傅曼说:“是荷叶。”傅母说:“枯了的荷叶。”郭家希说:“这荷叶在秋天老去,过了冬天到了现在,得有一百岁了吧。”郭家希又说:“一百岁的荷叶待在水里,仍是西湖的一部分,进入照片也还是好看的。”傅母说:“小郭呀,你这是讲人生大道理吗?”郭家希说:“阿姨,这只是一点小道理。”傅曼说:“郭家希,汉堡薯条你吃了吗?”郭家希说:“吃了。”傅曼说:“吃饱了撑肚子,是不是就容易讲些小道理?”郭家希不敢拌嘴,赶紧将手电筒灯光打到自己脸上,嘴唇缩一缩表示自己不说话了。
车子内一下子又变安静了。
在暗色中,此刻的安静不是轻的,不是无内容的。换句话说,这种静默里像是放入什么有分量的古怪东西,因而显得不一样的重。郭家希让自己想点儿什么,却不知道想点儿什么好。他要动一动身子,又怕发出不恰当的声响。
过了片刻,手机轻轻嘟的一声,将他从寂静中唤出来。拿起手机滑开一看,是傅曼的文字:这样的夜晚,不习惯,受不了。郭家希的手指摁动几下,问:外婆怎么样了?傅曼回复:应该睡着了。又跟上来一句:她会这样睡过去吗?郭家希:不会,你别这么想。傅曼:我也觉得不会,可我心里还是慌。又一句:心里不仅慌,还觉得憋。郭家希:对付心里难受的办法是让自己睡着。傅曼:我睡不着,我想下车透口气。又一句:不仅想透口气,我还想喊一嗓子!郭家希还没应答,已听见后面有了声响:傅曼在调整外婆的身体睡姿,然后拉开门下了车。
郭家希轻着身子也下了车,见傅曼抬着脑袋作呼吸状,神情比较不好。他凑上两步,想找一句安慰的话。傅曼先开了腔:“今天晚上,时间过得真慢。”他同意地说:“不快活的时候,时间就过得慢。”傅曼说:“郭家希,我不光不快乐,我还很不快乐!”不等他说话,傅曼又说:“郭家希,我真的想喊一嗓子!”郭家希说:“这不好吧……大半夜的,会吓着别人。”傅曼说:“大半夜的,哪里有什么别人!”说着她一提身子,径直往苏堤方向走。郭家希瞥一眼车子,快了脚步也跟上去。
走了几分钟,俩人在湖边停下。夜色中湖面浩阔,展开一线线水波。又因为安静,水浪一拍一拍地发出轻微又清晰的声响。傅曼站在那儿朝着湖面,吸一口气说:“我要喊了。”她扯一扯嗓子试了两下,然后放声叫了起来:“我不要外婆死去!”停一下,又叫:“我不要所有不高兴的事情!”她的声音尖亮气足,但在水面上没跑多远便散掉了。
郭家希点评说:“喊的时候不要发话,一发话气势就不足了。”这么说着,他也想试一嗓子。他伸一伸脑袋,朝前方喊出长长的呼叫。这一声呼叫果然有力道,送出去远了不少。
不过旁观者清,傅曼也发现了其中的不足。她想一下说:“我明白了,我们只是喊叫不是吼叫。”郭家希点点头:“我们缺少声嘶力竭。”傅曼说:“我们还缺少伤感!”傅曼说:“我们一起吼一个吧!”郭家希说:“好,一起吼一个!”
两个身子靠近一步,同时猛吸一口气,同时抻直脖子,同时从嗓子里蹿出持续的凶猛的声响。这股合二为一的声音,真的憋屈又含着伤感,形成了颇有气势的声嘶力竭的吼叫。当两张嘴巴合上时,那吼叫的余音似乎还在湖面上滑行。
两个人喘着气相互看一眼,都从对方脸上见到了痛快。傅曼说:“这一嗓子不错,出了一口闷气!”郭家希晃一晃手机说:“我录下来了。”傅曼说:“你偷录呀,真狡猾。”郭家希点开屏幕,捏在手里听。刚才的长声吼叫重现在吼叫者的耳朵里,不但真切而且有穿透感,像是自己对着自己的内心发声。吼叫停止后,录音里还出现了几秒钟的浪水拍打声,轻轻地一哗一哗,听上去像是西湖的夜晚呢喃。
傅曼点一下头说:“结尾的水声挺好,让咱们疯狂的声音带点韵味儿。”郭家希说:“也不一定好,它让咱们的疯狂打了折。”傅曼说:“不管它了,把声音转给我吧,我要发朋友圈。”郭家希说:“这个也能发朋友圈?”傅曼说:“为什么不能?”
说话间,傅曼已收下录音,并传上朋友圈,配套文字是:西湖边的吼叫。郭家希平常比较冷落朋友圈的,现在被傅曼带动,手指也有些按捺不住。他先给傅曼点了赞,然后又摁摁点点几下,把录音送到了朋友圈。他的说明文字为:今天,我吼了!
两个人收了情绪,在旁边的石头上坐下。此时似乎需要安静,彼此就不搭话。过了一会儿,郭家希掏出烟盒,递给傅曼一支。傅曼接了,点火后使劲抽一口。这一次她没有马上反应,但她抽第二口时,还是咳嗽了。这让她又将烟支递还郭家希。郭家希等着似的接过来,把这支烟继续往下抽。他每吸一口,暗黑中的红点就亮一下。
未等他的烟抽完,傅曼忍不住打开手机查看回应。顯然,她得到了不少点赞——即使是这个时间,仍有一些不肯睡觉的人在朋友圈里游走。
郭家希摁灭烟蒂,也点开手机。他的朋友圈点赞区已集合了二三十个名字。这些名字属于熟悉或不太熟悉的人,他们路过时听了这二十秒钟的录音,心里也许只是奇怪一下或嬉笑一声。不过在评论区,放着几条有点意思的留言:
半夜一声狼嚎,什么情况?
这是你的声音吗?这女的又是谁?
好像在水边,小区不是还封着吗?跑哪儿浪着呢?
这算是玩情调,还是找痛快?
靠,这日子憋屈,我也要吼一嗓子!
如此用掉一把力气,心里似乎舒通了一些。两个人慢慢走回去,坐入车子。
郭家希在椅子上安定了身子,让脑子里的兴奋渐渐回落。他能感觉到,此时傅曼也收着气息,又变成不语又不安的外孙女。
夜往深里走,车子内彻底静下来。外婆无力地睡着,脑袋滑下去来到傅曼怀里,双腿仍被傅母抱着——她躺在女儿和外孙女身上,像是成了一个有安全感的孩子。
这样的夜,是一种等待。
郭家希似乎没有睡意,或者说不敢睡。但睡眠到底是不讲道理的,一点钟或者两点钟的时候,他掉入了梦区。
醒来的时候,天色刚刚微亮,郭家希直起身子往后一瞥——外婆睁着眼睛安静地坐在中间,两边的傅母傅曼则歪了脑袋一脸惺忪。郭家希以为自己还未梦醒,甩一下头,又甩一下头。
眼前的情景真实不虚,外婆好好的啥事也没有。
“现在几点了?”傅母问了一声。郭家希看一眼手机:“六时十八分。”真是巧呀,在车上已整整八个小时,像上了一个夜班。
傅曼动一动脑袋,问:“外婆你怎么样了?”外婆说:“嗯嗯,你不是看见了吗?我不肯死呢。”傅母说:“大早上的,别说死字。”傅曼说:“外婆,你是想做个死亡游戏逗我们玩儿吗?”傅母说:“我讲了,大早上的别说死字。”外婆说:“我的游戏在梦里呢……嗯嗯,我做梦啦,梦见参加小曼的婚礼。大家让我喝酒,我高兴,喝了两杯。”外婆又说:“有小曼的婚礼在前头等着,还有那两杯酒也没喝掉,嗯嗯,我不能死呢。”外婆的声音挺轻,但不含糊。郭家希这才注意到,外婆说的是普通话。
郭家希摇下一小截窗户,清冽的空气游了进来。往远处看,绿山和湖水连接着,湖水上又浮动着—层薄薄的雾气,雾气中的三潭印月若隐若现。
这时手机叫了一声,他点开一看,是傅曼的微信文字:西湖的早上真好,就是还有点冷。又很快发来一句:真希望有个男人给我一个安慰的拥抱!他轻笑一声,用手指送去三个拥抱图标。
七
小区的战时防御开始松动了。保安脸上没有了如临大敌的表情,你只要出示一下健康码,便能获得一个久违的请进手势。
江溢来了电话,说单位终于通知他来杭上班,不过为了避免意外失蹄,一家三口还得在屋内宅上一周。在手机里,江溢的声音有点兴奋,似乎带着一些逃离父母唠叨的解放感。
郭家希去了一趟商场,买回一堆吃物塞入冰箱,又简单清洁一下房间,让东窜西跑的东西尽量归位。那只有点老旧的旅行箱被重新打开,他的衣服和杂物放了进去。做完这些,他给傅曼发了一条微信,说有空可到楼下走走。
过了片刻,傅曼仍没有回复。他决定自己先下楼,跟院子里的草坪和游泳池告个别。这会儿正是半下午时间,阳光还风韵犹存。他转了一圈,来到游泳池区域。池里的水依然蓝着,但不知怎么上面漂着几片树叶。他找了找,在旁边见到一只长杆捞网。他没有迟疑,举着捞网探出身子,将树叶们捞了上来。
之后他坐到小憩区抽烟,抽了几口,手机轻叫一声,拿起一看是傅曼的回话。傅曼写:今天得令去上班了,一堆事扑面而来,加倍的忙。又写:单位里分了不少口罩洗手液,下班分你—些。
哦,原来上班了呀。他笑了笑,回复一行字:不用了,我的行李箱已收拾好,塞不下新东西了。
傍晚时分,郭家希拖着行李箱回到出租房。推开门,一股霉味儿浪头似的打过来,让他后退了一步。才一个多月不见,屋子憔悴了许多,不仅地上长出一层尘灰,墙纸也像是泛黄了不少。
他进屋推开窗户,让新的空气进来,又用抹布过一遍那张仿皮沙发,安排自己的身子坐上去。不知怎么,这个时候他有点懒,不愿意马上提着劲儿擦擦洗洗,像一个勤奋的家务青年。
天色有些暗下来,他伸手摁下开关——上方的日光灯管亮了,但一晃一晃的似在挣扎。他只好起身找来扫把,用杆头去敲灯管,敲了几下,灯光居然稳住了,只是亮度不够痛快,仿佛戴了一层口罩。
他坐回沙发,掏出一支烟想点上。这时沙发扶手一侧探出一枚红底黑斑的小身子,一溜烟儿地近到跟前——原来是一只甲壳虫。这只甲壳虫懵懵懂懂又自信爆棚,竟抬起脑袋打量眼前的陌生人。他盯着它,眼睛一眨一眨的;它盯着他,前翅一摇一摇的。他尽量友好地噗了一声,它一闪身子退后几步,似作思考状,然后掉转脑袋镇定而去。
他把烟点上,使劲吸了几口,心里透亮了一些。确实,大约因为视觉的落差,眼中的出租房更不堪了,但经过这一个多月的特別时段,他多少明白了生命可承受的轻与重,心里至少是不沮丧了。不管怎样,不轻松的日子得重新捡起来,洗洗涮涮后再过下去。一只甲壳虫尚且如此淡定,他没必要在生活中慌慌张张的。
这样想过,他掏出手机点开备忘录,思思索索,写下最近准备要干的事:
1.给求职简历化点妆,近日投送至少三家公司。
2.与房东联系续租一至二年,要求不提高或微提高租金(以疫情为理由)。
3.去polo店一次,买几件打折衬衫和T恤,马上转暖换季了。
4.头发太长了,拜访理发店一次。
5.半个月至少看一本书,减少电脑和手机时间(NBA球赛除外)。
6.不管价格如何恐怖,买茅台年份酒一瓶。
7.昆城暂时回不了,近日向父母报一次平安,并求寄鱼蟹海鲜若干。
写到这儿,他突然想,今日也属于近日,干吗不马上给妈妈打个电话呢?他手指一动摁出号码,然后耳边响起妈妈的声音。妈妈说:“怎么样了儿子?我不给你打电话,你就不记得给我打呀?”他说:“我这不是记着给你打了嘛。”妈妈说:“哦哦,这次是你打过来的……情况好了些,该上班了吧?”他说:“是的,马上就上班了……我也从同学家搬回出租房住了。”妈妈说:“儿子呀房子的事你别太揪心,我跟你爸一直攒着力道,你那边也留意着。”他说:“留意什么?”妈妈说:“留意房价呀,万一哪天一不留神降下来了呢。”他说:“今天不说房子好不好?今天的重点是,我的嘴巴有点馋海鲜了。”妈妈说:“知道啦,你的心思我还能不知道……不用你提醒,海鲜年货今天上午就寄出去了,快递现在已经正常了。”他嘿嘿一笑,想说句表扬的话,忍住了。
妈妈声音低下去,问:“对了,小菲回杭州了吗?这几天你们俩在一起吗?”他咬一咬嘴唇,马上说:“她回杭州了,马上被单位召去上班啦。”妈妈说:“哦,好些天你没说她的消息了。”他说:“她忙着呢,加倍的忙。这么多天攒下来,她说一堆事扑面而来。”他的口吻显然让妈妈放心了,她说:“年轻人是该多干点事儿,古人说得好,天降大任于斯人也,什么什么,很长的一句。”
他呵呵笑了,终于送去一句表扬:“不错嘛妈,这句话你也知道呀!”
补
十一月上旬一个周末下午,郭家希上门造访江溢。他不是空手去的,手里拎着一瓶茅台酒。
这瓶茅台酒他花了两千多元买下,一直想找个机会还给江溢。住在别人家,不经过批准擅自干掉重要藏酒,这是不好的,必须补上。之前约过江溢两次,不是出差就是在饭局,便拖到了现在。
此时天空气色不错,有白云有阳光。进了小区大门,见院子里铺着长长的红地毯,一个花架子上贴着“囍”字,上面系着一堆飘空气球。郭家希走过“囍”字和气球,进了电梯。
江溢嘴里对他的还酒行为进行了抨击,同时以轻描淡写的态度接过他手中的茅台。之后俩人在客厅聊了些闲活,便踱到阳台上抽烟。江溢瞧着楼下的红地毯说:“今天是个吉日,有人把茅台送回来,也有人把自己嫁出去。”郭家希笑了笑,哦了一声。江溢说:“就是这楼下801的姑娘,不过我还认不准脸。”郭家希点点头,又哦了一声。江溢感叹着说:“现在这年头呀,楼上楼下一辈子也不一定能成为熟人。”
江溢留同学用晚饭,不过声明因为夫人孩子不在家,只能弄一些简单的菜品。郭家希没有推辞,在客厅里等着。过了一些时间,楼下突然有了动静,郭家希急忙又走到阳台上去看。之前挺寂静的红地毯上,现在冒出许多穿戴漂亮的男女,走在前面的是双手相牵的新郎新娘。新娘今天穿着白色拖地婚纱,头戴一只银色水晶发冠,脸上化了精致浓妆,远远望去,像是一位广告模特儿隆重出场。待走到地毯中部,电子鞭炮声响起,各种颜色的气球得到解放,飘向了上空。郭家希的目光拨开新郎和伴郎伴娘们,只停留在新娘身上。因为是从后面望去,见到的只是新娘的背影。其间新娘回转过一次身子,但距离有些远,捉不住她脸上的细部表情。
三天之前,傅曼在微信里的表情也不是清晰的。当时她告诉他,自己到底把自己嫁出去了,婚礼定在周六。他吃了一惊:哇靠,终于遇到心动之人了?赶紧说来听听。她没有被他的好奇缠住,而是绕开了说:今天联系你,既是送一个通知,也是讲一声sorry。他说:什么意思?她答:我的婚礼相当简约,邀请赴宴的人比较少,其中就不包括你。他手指停顿一下,回复:当然,我不是你的亲戚,也不是你的同学。她说:但我会想着把重大消息告诉你,只有重要的人才有这待遇哟。他给出一个调皮的表情:嘿嘿,看来我出息了,终于成为一个重要的人。
晚饭启动时,江溢拿出从温州捎来的杨梅酒。两个人从小时候吃杨梅说起,聊了一些儿童记忆,又讲了大学岁月的一些趣事,完了算一算年头,觉得日子在流淌,时间过得不知不觉了。江溢还掉了书袋,用庄子一句话表达自己的感叹:“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郭家希记起大半年前,也是在这张餐桌前,他跟傅曼面对而坐,端起“盗”来的茅台酒,为疫情解闷,为寂寞干杯。彼时的情景在脑子里即使鲜明,可丢在时间里,也是“忽然而已”。这么想着,他心里像打了一个结,又很慢地叹了一声。
饭后饮过一杯茶,便告辞出来。到了楼下,他不想马上离开,便在院子里走一圈。走到草坪旁边,突然发现一棵桂树的枝叶上卡着一只粉色气球,应该是傍晚气球们升空时它掉了队。
郭家希脚尖一蹬爬上树杈,伸手取了那只气球跳回地面。他走到开阔处,把气球拿在眼前看了看,友好地往上面吹一口气,然后手指一放,气球晃晃悠悠地上升,不多一会儿,隐在了夜空中。
他望着夜空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滑开手机往收藏里找东西,很快找到了,是一段录音。他点了一下,把手机凑到耳边,一段男女合音的吼叫从远方穿空而来,那么愤怒又那么伤感,像是一颗石头挣脱手掌后的激动飞行。
当然了,长长吼叫的结尾处,是轻柔的湖水拍岸声。此刻听在耳里,这湖水拍岸声挺有韵味儿。没错儿,真的含着韵味儿。
原载《十月》2022年第2期
原刊责编 宗永平
本刊责编 杜 凡
创作谈
宾馆的房间
钟求是
写这篇创作谈时,我正坐在隔离宾馆寂寞的床上。这次我被列入次密接名单,失去生活自由七天。同享此待遇的还有好几位浙江作家,大家分布在杭州市区各个隔离点,建立了共度非常日子的微信群。因为处于孤独进行时,空闲时间又太多,各位作家在群里感想颇丰,对当下的疫情大势说说评评,对上海和杭州的防疫细节指指点点。由于这种身心亲历,大家有了疫情时代的深度参与感。
现时的隔离日子跟《他人的房间》中的隔离日子,已相距两年多。记得那会儿疫情乍起,势头凶猛,有个新闻平台征集我的感悟,我煞有介事地作答:许多年后往回看,这是一个让人心痛的历史情节;遗憾的是,每个人都参与其中;我们见证着历史的情节,也见证着自己的内心。当时没想到的是,这个历史情节铺展得这么久,往大里说,改变了整个世界的呼吸节奏;往小里说,改造着我们每个人的内心。
小说当然应该往小里说,去捕捉平常人在非常时期的心理轨迹。在这部小说中,两位年轻男女在一幢楼内偶尔相遇,互赠孤独,互获温暖,度过了一段特别的时光。他们输出爱意,但不是一般的爱情。他们呈现悲喜,但不是浅浮的心迹。再切换一个角度看,他们的生活有时候很轻,有时候又很重。这轻和重相加,正是这一代年轻人的生存世相。
当然,疫情的入侵迟早会退去,这段非常岁月终归也会翻过,但轻盈的日子已很难回来。一些年里,这个世界往前走的时候,既产生了各种有益的福利,也生成了不少无奈的难点。而小说中的两位年轻人步出疫情生活后,仍会与现实的难点短兵相接,在世俗秩序中左冲右撞。他们还会寻找爱或失去爱,内心产出新一轮的悲喜。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人的房间》对位的不仅是疫情日子,更是整个时代。
此刻,夜已经深了,宾馆的房间显得很单调。但单调不是简单,因为作为一个封闭点,它见证着非常日子的细节。我走到窗前往下看,这城市一角在暗色中衬着少数灯光,已变得相当安静。但安静不是没有内容,生活中的许多憋屈和欢喜在短暂休息之后,又会在明天重新生长。而明天,离我摆脱隔离又近了一日。
钟求是,男,浙江温州人,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经济系。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当代》等刊物发表小说多篇。出版长篇小说《零年代》《等待呼吸》,小说集《街上的耳朵》《兩个人的电影》《谢雨的大学》《昆城记》《给我一个借口》等多部。现为《江南》杂志主编,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