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
2022-05-18张惠雯
小城里总有几个“家喻户晓”的美人,她们曾与你擦肩而过,她们的故事是喑哑生活里浮动的微光,甚至,她们中的某个人曾开启了你对美的最初认知。在不美的时代,险恶的环境里,关于美人的记忆是否也曾伴你走过命运的泥淖?“真正的美人身上是有光的”,愿我们始终能识别并善待她。
那时我大概八岁,和往常一样,跟着哥哥和他的朋友在外面玩儿。哥哥比我大四岁,他厌烦我这条“尾巴”,但母亲强迫他出门时带上我,因为我小时候很瘦弱,她总担心我被其他男孩子欺负。我们都是医院子弟,那天就在大院里玩儿。
病房楼前面有一块快枯死的草坪,草坪中央是一个水泥花坛,里面栽着几棵无精打采的冬青和月季,干枯、落满灰尘。围绕花坛稀稀落落地种着几棵矮小的树。我们坐在树下打牌。如果哥哥心情好,会让我替他起牌。我得到这个差事既兴奋又紧张,因为终于能摸到牌了,但如果起的牌不好,哥哥又会骂我手气烂。大部分时间,我只是坐在他旁边,看他们打牌。接近晚饭时间,树底下的光线渐渐变暗了,但离真正黑下来还有一会儿。临路的几棵老楝树开满了紫花,这时候散发出比往常更浓郁的、带苦涩的香味儿。我观看打牌的注意力早已涣散,只等哥哥打完,赶快回家吃饭。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听见有人小声而急促地喊:快看,快看,何丽来了!哥哥他们突然都停下手里甩牌的动作,朝同一个方向望过去。他们一动不动,像在玩“木头人儿”。当我也朝那个方向看过去,我看见一个穿连衣裙的年轻女人,推着自行车走在从病房楼通往门诊楼的路上。她走路的样子和我妈妈、我姐姐、我见过的其他女人都不一样,仿佛踩着某种特殊的、轻柔的节拍。她披散的黑发刚刚长过肩膀,穿的裙子青里发白,像月亮刚升起时天空的那种颜色。连衣裙领口系的飘带和裙子下摆在晚风里朝后飘,头发也一掀一掀地微微翻飞,和身体的律动相一致,引得我们的心也跟着摇荡、飞扬起来。
我们愣愣地瞅着她,而我们一齐死盯住她的目光似乎产生了某种作用:她转过头,朝我们看了一眼。所有人都惊呆了,然后全都低下头,像是完全经不住这美丽的、突然的一瞥。但几秒钟之后,我们又赶紧抬起头去看她,生怕错过什么。我把她推的那辆自行车和前面车筐里的两个输液瓶也看得清清楚楚。我们的眼睛就那么追随着她,像一群被线牢牢牵住的木偶,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诊楼后面。然后,大家像从梦中猛然醒来一般,再也没有打牌的兴致,喊叫着各自飞奔回家。那就是我第一次看到何丽本人。
八十年代,小城里有几个美人脱颖而出,就像高跟鞋、牛仔裤、乔其纱上衣、山口百惠、流行歌曲等诸多新事物脱颖而出一样,而何丽是其中最有名的。我想,我们在医院的树下打牌、看见她的那年,她可能只有十几岁。但也许因为我当时年纪小,所以在我最初的印象里,她已经是个年轻女人。往后,我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方听不同的人谈起过她,谈发生在她身上的那些事、追求过她的那些男人……这些小城里人们茶余饭后的无聊谈资,在我听来都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而无论这些事是悲是喜,是否被描述得庸俗、肮脏、轻率,它都没有损伤这个年轻女人留给我的初次印象。真正的美人身上是有光的。我想,在那个傍晚,我被这种光照到了。
1
当初,西城只有三条主要街道,一条南北大街和两条平行的东西街。靠北边这条东西街和南北大街交叉的“十字街”一带是县城中心。交叉口有家国营饭店,饭店包括一个餐厅,设在一栋两层水泥小楼里,供应炒菜;还有一个搭在路边的黄色帆布大棚,卖胡辣汤、小米粥、炸油条、糖糕、菜角等小吃。在当地人眼里,去两层楼的餐厅吃饭就意味着最奢侈的生活水平。从这家国营饭店沿东西街往西去一点儿,是另一家国营清真食堂,叫“回民食堂”,供应羊肉烩面和清真小菜。如果往东走,走不久则会看见三根高耸的、冒着浓烟的水泥烟囱,那就是小城里最大的企业——化肥厂。三条街中,南北大街才配得上“大街”的称号,因为最热闹,其繁华地段主要在十字街口以南,可以说,这半条街主导着小城的文化和商业生活。从十字街口沿南北大街稍向南走,路西是当地最大的国营商场“百货大楼”,它有四层楼,在八十年代初就是县城里的大厦和地标。再往南去,紧挨着百货大楼的是“人民影院”,那时不仅放映新国产片,如《甜蜜的事业》《大桥下面》,也放映译制片《罗马假日》等,是全县人民的娱乐胜地。影院对面就是县文化馆。再往南走,两边都是国营零售商店,叫“门市部”,有盐业公司门市部、医药公司门市部、五金門市部、食品公司门市部……最后,在南边那条东西街和南北大街交叉的路口左侧,矗立着一个模仿人民大会堂造型的带廊柱的灰色水泥建筑,样子相当庄严宏伟,叫“人民大礼堂”。它是县城的剧院和政府会场。从礼堂再往南,就是县委和县政府等机关大院儿。
县城虽小,却有顽固的轴心感,城里人、乡下人划分明确。当时,在这三条主街两旁以及从主街岔分出去的小街两边居住的人才被认为是“城里人”,而城乡的地理分界线就在俗称为“四门”的地方。“四门”是指东西南北四道老城门。县城过去曾有古城墙和城门,早已毁弃,可老一辈居民的心里还存着这么四道城门旧址的位置,所以他们仍然习惯用“东门”“西门”这样的说法,最终成了一种约定俗成。虽然四门人的活动范围几乎和县城人一样,但城里人仍认定“四门”的居民是郊区农民,因为他们还有田地,户口也是农村集体户口,不是吃“商品粮”的。
何丽的家就在“西门”附近。她父亲在化肥厂干活儿,是厂里的合同工。他们家在城外还有几亩麦地,主要是母亲打理。何丽的父亲瘦高,为人老实,不大爱说话,对两个孩子却温和耐心,从没有动手打过,这在城郊实在不多见。也许因为农活儿干得多,风刮日晒,她母亲比父亲显老些。她也瘦削,性格敏感,爱为小事发愁,还有肩膀疼、关节炎等各种小毛病。但从那双塌陷、下垂的大眼睛里,仍可以看出她年轻时也漂亮过。父亲在厂里干完活,回到家会再帮着干一点儿地里的农活儿。他月底从厂里领了工资,除了留几块钱买烟,其他全都交给妻子。母亲尽管爱叹气、爱唠叨,但照顾丈夫和孩子都温柔尽心。这一家人起初是幸福的。
何丽和哥哥童年时最喜欢割麦子的季节。那时父母亲会带他们一起到田里去,让他们坐在麦地边一棵大树的树阴里。他俩看着父母亲头戴草帽,脖子里挂着一条擦汗的毛巾,在金黄色的麦地里魔术般地挥着镰刀,一茬茬的麦子就在他俩身后倒伏下去,惊叹不已。但他们还小,父母不让碰镰刀。割完一块地,父母亲就到树下休息一会儿,喝塑料桶里的凉开水,吃筐子里带来的食物:茶叶蛋、变蛋、油饼、五香花生米、豆腐皮……割麦子的季节,是人们最舍得吃的时候。兄妹俩随着父母吃一点儿东西,就戴上遮阳帽,跑进收割过的麥田里。他们淌着汗,却不觉得热也不觉得累,把饱满、金黄的麦穗掬了满怀,帮大人运到路边。断了的麦秸秆儿在他们脚底下发出“噼噼啵啵”的脆响,他们在一片金澄澄的光的世界里来回奔跑,追着、笑着。过后,等父亲拉着一车麦子往家去的时候,兄妹俩跟在车子后面,捡拾滑落到路上的麦穗。这是让他们俩都觉得特别快乐的事。
她和哥哥小时候读的都是“西门小学”,按照户口,他们不能去城里孩子读的实验小学。但初中以后,这种区别就难以为继了,因为县城里只有两所初中,学生无法根据户籍地划区入学,城里和郊区的学生就混在一起上课。何丽进了二中,她就是那时出名的。据说,在二中的校门口,经常有其他学校或社会上的青年等在那里,只是为了看她。接近八十年代中期,小城里的风气逐渐开化,流行音乐、外国电视剧开始风行。人们渐渐意识到,并非只有流氓坏蛋才会谈论美、关注美,爱美并非一种罪。而就在人们度过了一个漫长的蛮荒时代、刚刚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们看见了这个美丽的人。
何丽的哥哥那时已经上了高中。为了“震慑”那些聚在校门外围观妹妹的图谋不轨的人,他有时特地来二中接妹妹放学。他经常带几个朋友一起来,有些是他的高中同学,有些是已经下学的、在西门街面上混的郊区青年。这种“震慑”起了作用,敢跟踪妹妹或是对她出言不逊的人少多了。也有不服气的,双方就免不了打架。
等在校门口的都是外校和社会上的人,学校里有些胆子大、感情激烈的人会找别的方法来表达喜爱。他们塞给她书信和纸条,送她明星贴画、明信片、日记本。她不好意思当面拒收那些情书和纸条,就把它们夹在教科书或作业本里。放学后,她走到某条僻静的路上,才把这些信和纸条拿出来。如果写信的人她还不讨厌,她就读一读;如果是她没有印象的人,她就看也不看,把信撕碎、丢弃了。她很谨慎,从不把这些东西带回家,担心父母误会,也怕哥哥看到会去找别人麻烦。
哥哥高中没读完就辍学了。他知道自己考不上大学,决定不再浪费时间。在家里当了半年多的“待业青年”后,经过一个亲戚介绍,他去外地跟别人学开货车,跑河南—江苏线。哥哥离开后,她没有了保护伞,上学、放学的路上提心吊胆,生怕被小流氓围追堵截。家里也发生了一件大事,田地全被政府征收作为新城区开发用地,虽然他们一次性拿了一笔补偿款,但母亲想到自己没工作,如今家里又没有了田地,又添了新愁。
最后,父母亲商量了一下,从征地补偿款里拿出一部分,在西街尽头开了个食品杂货铺。门面其实很小,但这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很大、很冒险的“投资”。他们怕赔钱,也怕有一天政府又不让私营了。杂货铺一开始确实没多少生意,“顾客”大多是邻近的半大孩子,来买一毛钱三块的水果糖、五分钱一包的山楂片,或是被大人差遣来买盐、白糖、五香粉、油炸果子……后来,何丽的母亲又狠下心买了几口酱菜缸,自己腌酱菜。店面本来就小,进口处摆了几缸酱菜,立即显得拥挤。不管有没有顾客,何丽的母亲都把酱菜坛子、柜台、货架擦得一尘不染,和国营商店货架上落满灰尘的邋遢看起来很不一样,加上她的腌菜干净,夏天酱缸上都蒙着白纱布,不像食品公司门市部的酱菜缸整天敞开、边沿趴满黑压压的苍蝇,小店的客人就渐渐多起来。母亲胆子大了一点儿,不时进点儿新货,如毛巾、扑克牌、擀面杖、蒲扇、苍蝇拍……店开着的时候总离不开人,何丽中午常常要给母亲送饭,有时也帮着卖一会儿东西。于是,来店里买东西的男人就更多了。
一家人虽然忙碌,日子还算充实,直到她父亲发现自己时常腰疼、出虚汗、尿里有血。他去县医院做了检查,县医院诊断说他的肾脏出了毛病。他不敢相信,又偷偷跑去地区医院做检查。医生确定是肾脏出了问题,要他休息、治疗,他哪有时间休息?他没有太当回事儿,拿了一点儿药,依然去厂里干重活儿,铲锅炉灰、扛化肥袋子……有天中午,何丽刚把煮好的面条装进母亲的饭盒、准备去店里送饭,一个陌生人跑进院子里,说他是化肥厂来的,说父亲在厂里犯病了,已经送去医院。何丽骑自行车载母亲去县医院,母亲在后座上紧揪住她衣服的后襟,好像坐不稳当。母亲边啜泣边说些什么,风很大,她听不清楚她说的话。她很害怕,第一次想到父亲可能会死……眼泪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但她无暇去擦,只是拼命地往前蹬着车子。
家里的“顶梁柱”突然倒了。那段时间,她母亲经常哭,却从不当着父亲的面哭。父亲犯病时浑身疼痛、水肿,还有心肌炎等并发症。化肥厂的工作没法干了,厂里补给他一点儿医疗费。父亲卧病后,何丽除了帮母亲看店,还要照顾父亲,她经常出入医院,给父亲拿药,带父亲去附近的门诊部输液。但和母亲一样,她小心翼翼,不在父亲面前流露疲倦或难过。在他跟前,她总是笑着、动作活泼利索,想让消沉的父亲轻松一点儿。
好在哥哥不久后回家了。考虑到父亲的情况,化肥厂愿意给哥哥一个临时工的指标。哥哥去了两个多月就不愿干了,说车间里气味熏死人,干久了会把肺弄坏。父亲很不高兴,但也没有强迫他,只是对妻子说儿子这两年跑野了,看来不够吃苦耐劳。母亲说,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年轻人头脑活也不是坏事。
何丽的哥哥到底在外面闯荡过,见过世面。他很快在电影院对面开了县城第一家音像商店,卖流行歌曲磁带,磁带上印着明星们的朦胧照,贴着显赫的金色标志——“原装正版”。店里的墙壁上贴着港台明星的海报,双卡录音机不停地大音量播放着时下最流行的歌曲:缠绵低靡的邓丽君、劲歌热舞的张国荣、猫一样尖锐嘹亮的张蔷……歌声直传到大街上,是那年代特有的声音,象征着另一种遥远的、火热而芳香的生活,激动着县城青年们的心。音像店吸引了不少赶时髦的年轻人,他们即使不买磁带,也喜欢聚在店里聊天、听歌。
在妹妹眼中,哥哥变了很多。他身体粗壮了,肤色深了,说话的嗓音也变了,看人的眼神里多了层思虑。他现在不像以往那么爱和她说话。他这两年在外面经历过什么,遇到过什么人,他的商店经营得怎么样,他都有哪些朋友……这些事他几乎都不提起,如果她问他,他就笑着说有些事他说了她也不懂,她还是小孩子。她觉得那个在学校门口等她、跨坐在自行车上的哥哥不见了,那时他是个少年,现在他俨然是个男人。当然,高大健壮的父亲也不见了。他每天吃大量的药,西药和中药都吃,整个人虚胖浮肿。她变得怀旧,常常想念过去的日子,有时候想得流下泪来。有一天,她看见哥哥塞给母亲一沓钱。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哥哥会变,因为父亲倒了,哥哥要在家里担起父亲以前的角色,他不能再像她那样孩子气了。
一天晚上,哥哥突然来高中门口接她放学。他穿着一件浅蓝色T恤衫,下摆扎进牛仔裤里,站在校门口的一棵树下等她。他的样子潇洒气派,就像个大城市来的人。经过的学生都忍不住去打量他。她心里突然感到那么踏实、骄傲,感到哥哥就是她的依靠,有他在,她什么都不用怕。
“你怎么来了?”她像只小鸟一样雀跃地跑过去。
“今天店里没多少生意,我想到很久没来接你,就过来了。”
“你没有骑车?”
“没有。你也别骑车了,咱俩走走路,好好说说话。”
他陪她把车子又推回学校,锁在车棚里。
“我带你去吃宵夜。”哥哥说。
“吃宵夜?”她高兴坏了,好像“宵夜”这个词就让她兴奋。她家里从没有临睡前吃东西的习惯,也没有人对她说过“去吃宵夜”这样的话。
柏油路面上仍有一点儿白日的余热往上蒸,但空气凉下来,游丝般的风吹过路边大树的树梢。夏天的夜晚,街上人还很多,两边民房的门口也坐了不少摇着蒲扇纳凉闲聊的人。低沉的、嗡嗡的人声也让她感到兴奋,她亲热地挎着哥哥的胳膊走着,感觉又回到了他俩一起在麦地里奔跑、躺在一张床上说着话入睡的时候……
“哥,你喜欢长大吗?”她问他。
他想了想,含糊其词地说:“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
“我不喜欢。”她说。
“怎么了?”哥哥停下来看看她,说,“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儿?”
“也没有。就是觉得以前更好。”
“你才多大啊,就开始怀旧了?”他笑话她说。
过一会儿,哥哥又说:“不管想不想,都长成大姑娘了。反正长大也有长大的好。”他说完却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们一路从县城北边的高中走到南边的“人民广场”。广场是新建的,中央还有个女娲补天的雕像,在雕像下面的圆形基座上,坐了一圈纳凉的人。靠西边有几个夜市摊子,卖烧烤的、炒菜的、砂锅面的,一个个香气扑鼻、烟雾缭绕。他们在一个烧烤摊儿后面的小桌边坐下来,哥哥叫了烤羊肉串和茶叶蛋,还有两瓶啤酒。“尝尝。”他给她倒了满满一杯啤酒,白色的泡沫从金色的液体里溢出来。她没有喝过啤酒。“就着羊肉串喝啤酒,你肯定喜欢。”哥哥说。她喝了一口,被它极其古怪的味道震惊了。“怎么样?”哥哥问她。“说不上来,就像刷碗水的味道。”她咧着嘴、苦着脸说。哥哥笑了,说:“等会儿再试试,刚开始会不习惯,习惯了会觉得真爽。”过一会儿,她像是真的隐约回味出来一点儿什么,似乎是一种特别古怪的、带一点香味的苦,就自己拿起杯子又喝了一口。
哥哥问她有没有想过将来考学的事,她说觉得考不上。“考不上也不用怕,”哥哥说,“总能找到事儿干,再不行就去我店里卖卡带。”哥哥还告诉她,他以后打算扩大店面,到时候再进些录音机、音响来卖,大件东西的利润也大。后来,哥哥问学校里有没有人欺负她。“没有。”她说。他迟疑了一下,又问:“有不三不四的人追你吗?”“没有。”她说。他有点儿不太相信地看着她,说:“如果有人敢对你动歪心思,你告诉我,我收拾他。”
那天晚上,他们聊到很晚,哥哥说了很多他对未来的想法。过后,他俩从人民广场走路回家。她很喜欢那种感觉——和他一起吃宵夜、喝啤酒,一起兴奋地说着话散步回家。以至于在那以后很久,她放学后都在校门口左顾右盼,盼望哥哥再来接她。但哥哥的生意似乎越来越忙,交的朋友也越來越多。后来,他晚上也很少回家过夜了,说需要看店。有天晚上,她放了晚自习回家的路上,看见哥哥骑着他那辆新买的白摩托车从街上呼啸而过,车后座上坐着一个穿黑色连衣裙、烫鬈发的女人。哥哥没看见她,而她也希望他不要看见她。他们已经过去很久了,她还推着自行车在路边一棵梧桐树的阴影里呆呆站着。她脑子里都是后座上那个女人的样子。她根本没看清她的脸,但她想那肯定是个漂亮的、不一般的女人。不知道是为哥哥高兴,还是自己的心灵受到了某种说不清的强烈刺激,她的眼睛模糊了。
2
一九八五年夏天的某个晚上,她放学回到家,一进院子,就听见母亲的哭声。那哭声不像平时,格外凄厉,她第一个预感是父亲死了。她跑进堂屋时,母亲抬头看了她一眼,突然捂住脸,身子扑倒在沙发上,哭得更厉害了。这时,她听见父亲在里屋剧烈地咳嗽,咳嗽的间歇,发出一种含混的、呻吟般的凄惨叫声。“出什么事儿了?”她惊恐地问母亲,母亲泣不成声。她又跑到里间趴在父亲的床头,给他揉胸口。剧烈的咳嗽和气喘过后,父亲什么都不愿说,只是大睁两眼,绝望地盯住三角形屋顶当中那根赤裸的木头横梁。
哥哥是在那天上午被警察从店里抓走的。他们说他那辆“嘉陵”摩托车是从外地偷来的,他的罪名还包括私藏黄色录像带……她的父母悲恸得卧床不起,只有何丽想到应该给哥哥送些衣物。第二天,她没去上学,收拾了几件干净衣服和一双布鞋,还拿了一条毛毯,去公安局打听哥哥的消息。当她抱着东西站在公安局院子里等消息时,一些警察找借口跑到院子里看她。她等了很久,终于有个警察出来告诉她,她哥哥被关在东关派出所的拘留所,让她去那边找人。她问了路,骑上车子直奔东关派出所。骑到人稀少些的路段,刚才在大院儿里强忍的眼泪决堤般流下来。她停下车子哭,心想,哭吧,现在哭过了,一会儿见到哥哥就不哭了……
到了拘留所,她走進门开着的一间办公室,里面有三个人在打牌,两个穿警服,一个穿便装。她说明来意,那个年长些的警察嘲弄地笑了笑,另一个年轻点儿的面无表情,但他俩都不告诉她该怎么办。她被晾在那里。但她站在门口等着,不走。他们继续打牌。她站在那儿看着他们打完了两局,又开始起第三局的牌。她忍着侮辱,感到双腿发酸发抖。这时,那个穿便装的年轻男人突然把手里的牌一丢,说:“不打了,我该走了。行了,这姑娘等这么久了,让她去看看她哥吧。”他说完掏出一盒烟,给两个穿警服的男人一人抛过去一根。警察接过烟,拿桌上的打火机立即点上抽起来。
“你就是何丽?”年长一点儿的那个警察这时问。
“是,我就是想给我哥送点儿东西。”她极力让自己不要哭出来。
年长些的警察从烟雾里眯起眼瞅了她一会儿。
“还是外国烟够劲儿。”他对那个发烟男人说,然后转过头对她说,她现在就可以去看她哥了。
年轻的警察这时站起身。“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能拿!”他严厉地说,盯住她手里的包裹。
“行啦行啦,装什么铁面无私呢?”穿便装的男人戏谑地说,“你就让人家给她哥送去吧,人家一个姑娘,也不容易。”
年长的警察笑起来,对小警察说:“你学着点儿,李公子这叫怜香惜玉。”
“行了,我得走了,你们继续为人民服务吧。”那个人说完站起身,还对她友好地笑了一下。
年轻警察带她穿过一条阴暗、散发着浓重湿气的走道,来到走道尽头左边的一个小房间,让她进去里面等。屋子比走道里更阴冷,四壁是粗糙的泥坯墙,没有窗户,中间摆着一张刷成邮政绿的小方桌,桌子两边各摆了一把椅子。她迟疑了一下,在桌子后面那把椅子上坐下来。
听到走廊上的脚步声时,她急忙站起身。门被推开了,她看见头发散乱、满脸倦容的哥哥。
警察大声说:“十分钟,有话尽快说。”说完转身出去了。
哥哥穿着他那件浅蓝色T恤衫,但它现在又皱又脏,看不出本色。他慢慢走进来,在另一张椅子上颓然坐下来。一夜之间,他好像瘦了、老了。这时她看见他戴着手铐,还看到他手臂上、脸上有伤,她再也忍不住哭起来。
哥哥低声而又急促地劝她不要哭。
“只有十分钟,你再哭就没时间了。”他说。
她哽咽着,走过去抱住他的头。
“别碰别碰。说不定我身上有虱子。”他轻声说。
她放开他,又坐回去,把手里那包东西打开给他看。
“里面是两身儿换洗的衣服,还有毛毯,一双穿着舒服的布鞋。”她说。
“真好,我正需要这些东西,夜里没有盖的东西,挺冷。”
“你还要啥,我再给你送过来。”
“暂时不要啥了……”哥哥看着她,目光悲伤又温柔。他在强忍着眼泪。
“警察……打你了?”她小声问,又啜泣起来。
“不是,是其他犯人。”他也压低声音说,“进来都会先吃点儿苦头。”
“别哭了,傻丫头,你把时间都哭跑了。你放心,真打架,哥也不会吃亏。”他挤出一个笑。
“他们肯定……冤枉你!”她说。
“没有。”
她怔住了。
他像是怕她不信,又说:“摩托车是我偷的,录像带也是我放的。该怎么判怎么判吧,你叫爸妈别费劲了,没用,咱家也没有钱活动……你回去叫咱妈去我屋里床底下的衣服箱子里翻一翻,还有一点儿钱,别乱花,留着给爸看病。”
他俩沉默半晌。
“爸妈都还好?”哥哥问。
“都没事儿,在家等消息。”她不敢说别的。
“那就好。”哥哥叹了口气,“我就怕他们太担心,爸的身体……”他没说完,眼睛湿了。
“还有一分钟!”警察在门外喊了一声。
“家里都靠你了,小丽,照顾好爸妈。哥对不起你!”他说完站起身。
“哥!”她喊了一声,冲过去抓住他被铐起来的两只手。他仿佛受了很大的惊吓,也许是出于羞耻心,猛地甩开她的手。
门被推开了,看到两个泪流满面的人站着一动不动,警察好像也吃了一惊。然后,哥哥被带走了。
在派出所门外,一辆黑色轿车靠路边停着。她骑上自行车沿东西街回家,骑了一会儿,意识到那辆黑车跟在后面。她慢下来,那辆车也慢下来。那时县城的街上几乎没有小轿车,空荡荡的街上,只有这么一辆车跟着她。她害怕了,靠路边停下,想等它开过去,但它似乎故意戏弄她,也在后面停下来。她又突然跨上车,飞快地往前蹬。但车也开动了,仍然跟着她。当她又一次在路边停住时,它终于从她身边缓缓开过去。从打开的车窗里,她看见刚才在拘留所办公室里遇到的那个穿便装的男人。
3
哥哥被判刑六年,关在东关监狱。判决出来,他们的心情反倒都平静下来,只等他服完刑出狱。何丽再也没有心思读书,从高中辍学了。因为家里困难,她没在家待几天就去找工作。刚好有南方人在城南投资的鞋厂在招工,她去应聘,被安排在鞋厂的夹帮成型车间。这个车间里弥漫着刺鼻的胶粘剂的味道,人从里面工作几小时出来,浑身都是熟皮子和粘胶的气味。但她的工种是计件收费的,她的手灵巧、干得卖力,就能多挣些钱。
不上班时,她仍像过去一样经常出入医院,给父亲拿药、陪父亲做检查。每隔十天半月,她就去监狱看哥哥。慢慢地,她和东关派出所和监狱的几个警察都熟悉了。她第一次认识到长得美是可以换取些好东西的。譬如,她知道如果狱警喜欢她,也会对她哥哥多照顾。于是,她对每个狱警都温柔客气,努力得到他们的好感。别的犯人家属不能送进监狱里的东西,她都能托他们送进去。
她后来得知那天在派出所遇见的男人叫李成光,他是绰号“财神爷”的县财政局局长的三公子。在“财神爷”的三个儿子里,他最小,也最不成器。他的大哥二哥都已经从政了,大哥在县委宣传部,二哥在乡里挂职锻炼,只有他天天开着一辆黑色桑塔纳轿车在县城里到处闲逛,交了一堆各行各业的朋友,没事儿就找人打牌、喝酒,是有名的浪荡公子。那次从派出所出来,是他第一次开车跟踪她。她后来去鞋厂上班以后,那辆黑色轿车开始更频繁地跟踪她:在她上下班的路上、去医院的路上、去监狱的路上……通常只有他一个人在车上,但偶尔也有别的人在车上,那样的话她会听到那些人的嬉笑声,听到有人故意打开车窗大喊她的名字,她还听到李笑着制止他们。浪荡子对何丽的“追求”,很快传遍了全城。人们一方面觉得这件事天经地义——最有钱人家的孩子追求长得最美的女人;另一方面又觉得不可能,因为门不当户不对,更何况何丽的哥哥是个罪犯。
一开始,李的跟踪让她害怕,尤其是当他和其他人一起时,那些人的嬉闹、轻浮让她又气又怕。但当她发现厂里的其他女工几乎都因此羡慕甚至嫉妒她时,当她听到她们议论那个人多好看多有派头时,她又觉得他并不那么可怕了。有时她还想到,如果她真和他好了,也许哥哥能早点儿出狱,她的父母能过得好一点儿……李跟踪她很久,却没能和她搭上话。他叫她,她或者装没听见,或者敷衍地答一句就赶快逃走。她对男女关系的观念还是顽固又保守的。除此之外,她的生活还算平静。
不过,这平静的生活没能持续多久,一九八六年秋天,哥哥的事急转直下。家人得到通知,哥哥犯下的盗窃和流氓罪经重新审理,改判死刑。她赶去监狱,去问她熟悉的狱警老杨、老赵……他们一个个脸色沉重,只是摇头叹息,说完全想不到会这样,但这是上面的决定。他们全都帮不了她,她确定了。她恍恍惚惚地从监狱的大门里走出来,想到了那个开黑色轿车的人。
她骑着自行车跑遍全城,想找到那辆黑色桑塔纳。后来,她看到它停在税务局外面的树阴下,但车里没有人。她就在那儿等,等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看到那个人从税务局的红砖大楼里出来、朝他的车走过来。他看到她,朝她摆摆手。等他走到车这边,她还没有开口,他就说:“刚才有人说在门口看见你了,我就知道你在找我,是因为你哥的事儿吧?我也听说了。”他皱着眉头看她,显得心事重重。然后,他低声说:“没想到会这么倒霉,赶到这风头上……”
“还有办法吗?”她急切地问,一开口眼泪就不争气地往下掉。她不能想象死刑。他们可以判他十年、二十年,或者无期……她都能接受,但她不能想象他们要立即让他死。
“这……不好说。要不你坐车里,我们找个地方说?”李试探地问。
她顾不上害羞,也顾不上街上路过的人在看着他俩,就把自行车锁在路边的树下。他帮她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她迟疑了一下,坐进去。他发动车子,沿着往西出城的路开。她一动不动地坐着,也不说话。刚上车时,她原本想坐在后座,但她不想让他难堪。她想,她不认识任何有权有势的人,现在只有这个人才有可能救她哥哥。有一刹那,她甚至决绝地想,她从此会把羞耻心全抛开,只要哥哥能不死,就算这个人现在停下车夺走她的童贞,就算他往后天天要她陪睡,她也不會说一个“不”字……李这时看起来很严肃,只是沉默着把车往乡下开,一直开出城外将近二十里,停在了颍河上那个水闸旁边。
“这里清静些,方便说话。”他说。
她等着。
“是不是一直哭?眼睛又红又肿。”他看着她,关切地问。
她低下头,没说话。
他叹了口气,对她说:“现在正是严打收尾,估计地方都要上报成绩了,所以我想大概是上面压下来的有重犯指标。也就是说,每个县、市至少要抓到多少个重大犯罪分子,有多少……死刑犯,上面可能有要求,达不到标说明当地办案不力。所以我猜是赶上这个不好的节骨眼儿。”
“可我哥哥都已经判过了,判了六年……”
“我知道。但这个时候,刑罚都按最重的来,死刑现在都不需要省法院批,市里、县里就能自己判。”
“我哥的……死刑是咱县判的?”
“要是咱县判的,那就好办了。不过,也可能是市里压下来的硬任务。我给你举个例子吧,比方说,严打期间咱们全市需要判决一百个死刑犯,那每个县要摊下来,譬如每个县十个,但咱县今年没有十个死刑犯,那怎么办?只能从其他犯人里挑罪行比较重的、性质比较恶劣的,补上去。”
“我哥只是偷了一辆摩托车……”
他无奈地说:“所以也真是倒霉!”
“你能帮我想办法吗?”她擦擦泪,仰起脸问他。
“我肯定尽力……但我也没法保证。”他看着她说。他的神情凝重、疼惜,他是真关心她,但他的目光也不由控制地扫向她的脸、她的脖颈、她的胸。他发现当她近在咫尺时,比他过去想象的还要动人。她垂下了眼睛,眼里的亮光突然收起,黑沉沉的、容易受惊的睫毛就像在她的脸上投下一层柔和的、惹人怜爱的阴影。他想,这就是一只受了惊吓的、需要人保护的小猫。
“你的事,我能办到的都会去办。”他强调说。
“那……先谢谢你。”她说。
然后,他俩都没有话说了。车里安静得让她害怕。她听见水闸下面河水流动的声音,也听得见他的呼吸声。在她目力所及的河上、田野和树林里,没有一个人。正午的阳光白晃晃地照在河流和田野上,使一切仿佛裹在一层明亮的烟尘里。
“如果不是因为你哥的事,你大概永远不会主动来找我?”他问。
“可能。”她如实回答。
“你真的就那么烦我?”他说着,突然伸过一只手抓住她的左手。
她的手猛地抖动一下、想挣脱出来,但很快又驯服、安静了。她感觉到他的手很热,掌心里汗津津的,而她的手冰凉,也出汗。她把头转过去看车窗外面,身体和那只手一样僵着。
“对不起……我知道现在说这些不是时候,好像是乘人之危。但你知道我一直都喜欢你,我追你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说。
她没说话。
过一会儿,他把她的手轻轻放开了,说:“我送你回去,下午我就去打听这件事。”
两天后,她傍晚下班时看见他的车就停在鞋厂对面的路边。他不像以前那样坐在车里,而是倚着车门站在那儿。她迟疑着是否等会儿再过去,因为正是下班时间,一拨拨工人从厂里出来。但他已经看见她,朝她挥手。她知道他肯定是有重要的消息要告诉她。她把自行车存在厂门口的存车处,走过去问他:“要到车里说吗?”他点点头。他们坐进车里,他没有发动车子离开的意思,神情严肃地说:“我长话短说吧……”
她从他脸上已经看出了结果,心凉了。
“我昨天去找过公安局的哥们儿了,今天上午又去找了他们副局长,法院的人我也打电话问了……你哥的案子,县里谁都没办法翻。他的罪不光是偷摩托车,主要是那个聚众看黄色录像带,还有……听说你哥和女的发生关系,不止一个女的……这些都是这次严打的重点,很多人就是因为这个枪毙的,不光是咱省,外省也是。”
她听到“枪毙”两个字,一阵眩晕。
他接着说:“判决确实是市里压下来的,市里要向省里交差。现在的情况,就算我爸亲自去活动,也没有希望。”
她这时用双手捂着脸,身体向后瘫在座椅上,一动不动。
他好像被吓住了,急促地问:“丽丽,你没事儿吧?”
她没回答,她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说不出话。
他伸手摸了下她的额头——她的额头冰冷,蒙着一层薄薄的汗水。他担心她会不会犯了什么病,他想趁机抱住她,但没敢动。等她放下双手,他看见她脸上流满了泪。
“你没事儿吧?”他又问,掏出自己的手绢递给她。
她没有接他的手绢,像个小孩儿一样拿手背抹去脸上的泪,然后说:“我没事儿了。谢谢你,我得回家了。”
他说:“对不起,我没能帮上忙。”
“你也尽力了。”她说着拉开车门。
“你把车放厂里吧,我送你回家。”他说。
“不用了。”
“你这样我怕你出事儿。”
“不用了。”
他看见她有点儿摇摇晃晃地穿过马路,取出存的车子,她推着自行车走了几步,脚步稍微稳下来,然后骑上车子。他的车一直在她后面慢慢跟着。她知道他跟着她,但没有回头看。
行刑前两天,监狱允许家人探监,破例不再规定探视时间。她和母亲后来一直后悔那天晚上她们哭了太久,并没能对那将死的人说多少安慰话。他反倒安慰她们说他并不害怕,说那就是一闭眼的事儿,很快,不会受罪。他脸色白得发青、眼窝深陷,亮得出奇的眼睛里发出惊惶不定的光,仿佛它已经从这人世间提早游离而去。哥哥说他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家里人谁也不要去宣判大会现场和刑场。
“你照顾好爸妈,也保护好你自己。”哥哥临走时最后一句话是对她说的。
行刑那天上午,何丽的哥哥和其他犯人先被警车押送去大礼堂前,参加“宣判大会”。“宣判大会”结束,非死刑犯被押送回監狱,几个死刑犯则被押往东郊刑场。从大礼堂到刑场,沿途都有夹道的观看者。按照他们答应死者的,何丽和父母都没有去现场。老家来了几个男亲戚,他们在家里等着。晚些时候,有人来通知家人可以去收尸了。一直在哭的母亲听到,叫了一声昏过去。男亲戚里的三个壮年汉子去了,他们把死者拉回来的时候,已经用白布把他的头裹起来了。头部缠着层层白布的尸体停放在堂屋中间,夜里,亲戚们有的在院子里、有的在里屋歇下。只有她一个人在屋里的时候,她走过去,把手放在被白布裹住的头上,隔着布,她仿佛能摸到那张被子弹打碎的脸。整个夜里,她在放尸体的床边跪着,握着死者冰冷的、石膏色的手,想把它暖热一点儿。
哥哥被埋葬在西郊的坟场,坟场在一个坡度缓和的土冈子上,哥哥在靠近顶部的地方。坟场没什么人管理,杂草丛生,有些少有人去看顾的坟都被野草吞吃了。她每隔几天就要去看看哥哥,拔掉他坟边新生的杂草。告别那天她没有说的话,现在慢慢都想起来了,对他说了。起初,她经常梦见他,有一次梦见她在街上看到他正匆匆地往前走,她大声喊他,他转过头——果然是他回来了,他对她笑着,竟然是他高中时的样子。另一次她梦见自己走进一间屋子,哥哥竟然在屋里,穿着他喜欢的那件格子衬衫。她高兴得又跳又笑,紧紧抱住他,但过一会儿,她发觉他们脚下有水,水漫进屋子里,越来越深,她拉着他往外走,但他不动……她最经常梦到的还是他俩在金黄色的麦地里追着、跑着,他的笑脸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活生生的,就像他没有犯罪,没有长大,没有死……她醒来后,第一个反应就是去摸自己的眼睛,有时候有泪水,有时候没有。慢慢地,这些梦也少了。
4
在她哥哥刚去世的那段时间,那辆黑车也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两三个月后的某天早上,她看到它停在离她家很近的街口。看见她,李成光就从车上下来,径直走到她面前。
“你有一样东西掉在我车上了,我过来还给你。”他说。
她看见他手心里那个黑色的、顶端带一粒假珍珠的卡子,是她的东西。
“什么时候掉的?这个小东西你还放着?”她不好意思地说,伸手想拿回发卡。
但李突然合上手:“你说一个小东西,如果你不稀罕,我就还放着。”
她的脸唰地红了,又不愿在街上和他纠缠,说:“你想放着就放着吧。”她说完要走,他却伸手拉住她的自行车后座。
“我等了快一个小时了,不能说几句话再走吗?”他说。
“说什么?”她喃喃地问。
“前段时间我不在家,我出了趟门……其实是我觉得没脸见你,我什么忙都没帮上。”他说。
“一点儿也不怪你,命就是这样。”她说,推着车子往前慢慢走着。
“家里的事都处理好了?有需要我帮忙的吗?”他问,一边跟着她的自行车往前走。
“没有……我得去上班了。”她对他说。
“晚上我还在这儿等你。”
“你别再来了,别人会说闲话的。”
“你不出来我就一直等。”他说。
晚饭后她迅速收拾好厨房,照顾父亲吃了药,坐在堂屋里打毛衣。她已经决定不出去会他,却有些坐立不安。八点多钟的时候,她出去看了一眼,看见他的车。九点半,准备睡觉前,她又出去,看到它仍然停在路边。她想如果它一直停在那儿,邻居们注意到更会说闲话……她觉得应该去劝他离开。她确定父母都睡着了,就悄悄溜出院子。她刚走到街上,他就从车里跳下来。
“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一直傻等。”他说,温暖地笑着。
“我很快就得回去,太晚了。”
“五分钟,说五分钟话行吧?”
她点点头。
“坐车里说?”他问她。
她摇摇头。
“好,听你的。”他说,把拉开的车门又关上了。
然后他们面对面站在那儿,相互看着,突然都感到害臊。
“你要说什么?说吧。”她说。
“说我喜欢你……”
“你要这样我就走了。”
他赶紧说:“你不想听,好吧,好吧,那就说我这段时间去哪儿了。”
“去哪儿了?”
“去省城我姨父家住了一段时间,然后,和我姨父一家人去了新疆。”
“新疆好吗?”她好奇地问。她去的最远的地方只是几十公里外的市里。
“风景很好,大山、草原,但我心里一直想着你。”
她从未听过别人当面对她说这种话,脸烧得发烫。
这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绸布包:“有个东西送给你,我在新疆买的。”
“什么?”她问。
“一个小坠子。听说那边的和田玉还不错,就买了一个,说是玉能保平安。”
“我不要。我不戴项链。”她推脱。
但他拉過她的手,把那个绸布包塞到她手里。
“你送我一个发卡,我送给你一个坠子。”他说。
她惊魂未定地摸回她的小屋里,在床上坐下来,手里还紧握着那个东西。她在黑暗里坐了好一会儿,才想到应该拉开屋里的灯。后来,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里面是一个玉佛吊坠。她轻轻地抚摸它,它摸起来柔润凉滑。
隔一天的夜晚,他又来了。像第一次一样,她只能等父母睡下后偷偷溜出去。虽然城郊居民都睡得早,但她还是担心会被邻居看见。她对他说以后不要再来了。他问为什么。
“我怕别人会说闲话。”
“当了我女朋友,什么都不用怕。”他自负地说。
“可是,我哥刚去世几个月,我现在还不想谈恋爱。”
“我知道。我等你,等你心情恢复了,反正都等这么久了。”
他俩站在路边昏暗的地方说了一会儿话。送她回去的时候,他走得离她那么近,肩膀、手臂不时碰到她的。
到了她家门口,他们站住了。
“那我进去了。”她对他低声说。
就在她转身推门时,他突然把她拉回来,他的手抱住她,脸贴过来想吻她。她猛地扭过脸,他只擦到她的脸颊和耳朵。
“喜欢你,喜欢得受不了。”他压低声音、热切地说。
“你再这样我真生气了。”她想让自己听上去很凶很难惹,但她听到的自己的声音却是慌乱、发抖的。
“不会,你会喜欢的。”他说,但他还是放开她,让她走了。
她推门进去,背靠着门,在黑暗的门楼下站了一会儿,好让“怦怦”狂跳的心平息下来。她想哭,似乎太羞惭、惊慌失措,似乎又因为一种极度新鲜、强大、咄咄逼人的快乐……当她朝院子里走去,淡白的月光斜照,照得地上像有一摊浅浅的水。在月光里,她看见一个人影在靠近柿子树的地方定定地站着。她惊呼了一声。
“谁?”她母亲的声音从里屋传来。
那个薄薄的、透明的影子消失了,像是蓦地溶解在月光里。
她站着一动不动,后悔自己惊叫,把他吓走了。
然后,她听见母亲下床了。
“怎么了?”母亲打开堂屋的门,看见她呆立在院子中间。
“我刚才好像……看见哥了。”她说。
母亲没说话,但她的眼睛也在院子里四处搜寻。过一会儿,她长叹了口气,对女儿说:“你是想你哥想的,去睡吧。”
5
在过了难熬的“等待期”以后,李成光正式开始了对何丽的狂热追求。他约她一起去看电影,带她去偏僻的城墙上、郊区的树林里散步,他送给她一辆新的凤凰牌女式斜梁自行车,有时干脆亲自开车接送她上下班。有一天,有人把一套新沙发、组合柜拉到她家里……她现在默许他拉她的手、亲她甚至抚摸她,但始终不肯和他发生关系。她知道她不愿意只是因为恐惧,怕父母亲知道了发怒,怕人们知道了唾弃,怕自己失去了贞操再被抛弃。
尽管如此,她仍然害怕爸妈、周围的人看出她身上的变化。她想如果一个女孩儿被一个男人抱过、亲过,她的样子肯定会变;她想男人和女人间的亲热肯定是有痕迹的,甚至是有气味儿的,因为他身上的气味儿会沾染到她身上;她想她应该感到厌恶、应该悔恨交加啊,但她却没有,于是她更羞愧了。她现在夜里经常难以入眠,他在不同时候的不同样子,他说过的话、做过的动作,常常在她脑海里混搅成一片,令她迷乱。但失眠的夜晚过去,早上起来,她非但没有憔悴,反而更美了,因为那双大而羞涩的眼睛出奇地亮,嘴唇像是等待亲吻或刚被吻过一样柔润,似乎她心里那不好的念想,给她的皮肤、头发都涂上了一层多情的桃色光泽。她觉得这是件可怕、堕落的事:她好像喜欢他握住她的手,喜欢他突然的激动和亲热,他那些温柔又无赖的话……这些东西里有一种令人眩晕的快乐,有她不曾品尝过的温柔甜蜜。
如今,县城里的人都知道她已经成了李成光的女朋友,每个人都觉得她终于苦尽甘来,除了她母亲。她母亲的态度喜忧参半,甚至忧虑还更多些,她经常问女儿一个问题:他打算什么时候到家里来提亲?她把母亲的忧虑转告了李,李赌咒发誓说除了她,他谁都不会娶,但他需要时间说服他父母,他说他父母对她没有看法,只是因为她哥哥的事还有些犹豫。
那年春节年初二,李成光作为未来女婿来她家走亲戚了。他带了好几箱符合他身份的高档礼物,中午还留下来吃饭。她母亲过后总算放心了一些,说,这孩子看起来挺懂事的,而且既然来走亲戚,说明是有诚意结亲的。但过了段时间,她母亲又改变了想法,对她说:“孩子露面了是孩子的心意,大人没有露面没有开口,这事儿还是没有准。”她不敢提他父母对哥哥有看法,只能推说他父亲太忙,他还没顾着和他父亲商量这件事。“家里不同意,什么时候都不能算真定下来。”母亲对她说。
元宵节过后不久,她休班的一天,他说带她去见个好朋友。他们开车到了县城最西边那个镇,他朋友在镇里的高中当老师。他们在他的住处一起吃午饭,朋友说天冷要喝点儿酒暖身子。饭后他们一起打了会儿牌,然后他朋友说有事去办,就离开了。那是一间单身宿舍,收拾得干净整洁,靠窗的地方放着一个取暖的小铁煤炉。朋友走后,他俩坐在煤炉边取暖,他把她的双手紧紧握在自己手里暖着,问她:“冷吧?手这么凉。”他痴迷地看着她,捏她的脸蛋,说她喝一点儿酒脸就红得像桃花。她说她真不该喝酒,有点儿头晕。他这时过来抱住她,说她应该躺到床上去。她叫他不要这样,说他朋友随时会回来。“他不会回来了。”他笃定地说。
最后,他把她推到那张单人床上。她没有太抗拒,被他脱光了衣裳。赤身裸体的她冷得直打哆嗦,但他火热的身体立即包裹住她,很快,紧张和疼痛又让她出了一身汗。他很激动,但看起来完全知道怎么做,她想到他肯定已经和别的女人做过这种事了。结束以后,他叫她躺着不要动,他倒了些温水给她擦下身,然后把她扶起来,让她靠着自己坐,说她现在才真正是他的女人了。她想,他到底是个温柔的男人。她看见床单上好几处染上了血。他让她不用担心,说他和朋友说过了,他会收拾的。“你们俩早就商量好了?”她惊讶地问。“你想多了。”他说。
后来,她想到自己委身于李的一个原因是他来她家走过亲戚了,这让她相信他们早晚会结婚。另一方面,她确实没有力气抵抗了,她抵抗得太久,已经疲倦了。几次之后,当疼痛感减弱,她开始喜欢那种肉体的快乐。但李的欲望太强,开始不顾她的羞耻感,带她去外面的旅馆开房;有时他突然叫上她,把车开到偏僻的地方,把她弄到后座上。渐渐地,他对待她也随便起来,带她和他的哥们儿吃饭见面,戏称他俩是老夫老妻。
端午节、中秋节,李成光仍然搬着大箱小箱的礼物来走亲戚,但他的父母一直没有露面,也没有托人来提亲。她又问过他几次,他说还没做好父亲的思想工作,说老头儿太固执,还得再等等。第二年的春节初二,他们等了一上午,李没有来。过了十二点半,她对爸妈说别等了,先吃吧。他俩什么都没问,但那种闪避的目光、刻意的沉默更让她受不了。下午,她硬着头皮去李成光家里找他,他母亲冷淡地说他出远门办事儿了。过后的几天,她到处留意着,他的车果真在城里消失了。
已经过了大年初十,他来找她,说对不起,他母亲临时非要他去外面办事儿。她不信,说有什么急事儿需要大过年的时候去办呢?问得急了,他说是他母亲故意安排的,他俩的事儿他父母始终不同意。她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骂他一句,就转身走了。过了几天,他去厂里和家里找她,她都不理睬他。上下班的时候,她叫上厂里的女友一起,好避开他。
这样“冷战”了两个多月,有天中午下着雨,天冷得又像是回到了冬天。她打伞步行回家的路上,被他强拉进车里。不管她在车里怎么打他,他都不停,一直开到城南一栋新盖的两层小楼外面。
那两层楼的房子里除了一张床、一套高低组合柜,还是空的。进去以后,他直接要做那件事,她不愿意,要他先说清楚两个人的关系怎么办。他一句也不回答,只是倔强地、一个劲儿地扯她的衣服。他们俩被雨淋了,像两条又湿又冷的鱼。做爱的时候,他什么话都没说。最后突然冒出来一句狠话,说干脆把她弄死算了,干脆两人都死算了。
新房里阴冷得很。两个人躺在铺着硬硬的席梦思床垫的大床上,在散发着浓重潮气的新被子下面抱在一起,她注意到那條被子的被面是大红的绸缎。李红着眼圈说没有办法了,父母那边完全说不通,威胁要和他断绝关系。她叹了口气,说其实猜到早晚会这样。两个人都流了泪。后来,他对她说也有个好消息,他父亲答应把她的工作安排了。她诧异地说:“你从没有和我说过。”他说:“因为我害怕办不到。以前老头子死活不给办,他恨我不听他的话。前几天我们谈好了,我要他把你安排到县城关财政所,正式工,如果他能办到,我就不再找你。他答应了。你今后不用再待在那个乌烟瘴气的破厂里了。”他们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长久沉默。雨水顺着还没有张挂窗帘的窗玻璃一道道蜿蜒地流下来,留下条条灰色印迹,最后洇成湿淋淋的一片。窗外的天色暗下来。“我要回家了。”她猛地坐起身说。他也坐起来,默默地帮她穿好衣服。
她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她身上的衣服也被雨淋湿了。母亲一个人坐在晚饭桌前,听见她进屋,眼皮也不抬。但等她在桌边小心地坐下,对母亲说以后不用等她等到这么晚时,母亲突然发火了,把一碗米汤扫到地上,问她还要不要脸面,整天在外面野……她默默蹲下身收拾打翻在地上的东西。突然,她听到父亲在里间喊她。她擦干净手,走进去。父亲拉住她的手,让她在床边坐下歇一会儿。他们听见母亲在外间呜咽着哭起来,父亲安慰她说:“你是个好孩子。别怪你妈,她也是怕你吃亏……”
很多天里,她都以为他还会回来找她,但他再也没有出现。在县城的每条街道上,她也找不到他的车,他就像从她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一样。她猜想他父母又把他打发去远地方了。没有了那个人和他的车,县城像是完全变了个模样,冷酷、荒凉。她觉得每个人都用不屑的、幸灾乐祸的眼光看她,她并不怕那些刀子般的目光,想到他们怀疑的都是真的,那个人走了、不要她了,她才觉得心如刀割。她还在想他,她不相信两个人那样好过以后还能分开。在他“失踪”的那段时间,她又偷偷去做了流产,这是她第三次做流产。夏天来到,李成光又在街上出现了。但他看见她,只是客气地打个招呼。
“十一”国庆节,李成光结婚了。他那年二十六岁,在县城里已算晚婚,他母亲对人说他都是被何丽迷惑、耽误了。何丽后来知道,李带她去的那栋两层小楼,就是家里给他准备的婚房。那段时间,县城里的人同时热议着两个话题:一个是李家婚礼的豪华排场,另一个是何丽如何被李玩弄了将近三年后又被无情抛弃。
在她家里,没有人提起李。女儿丧失了名誉的羞辱、父母心知肚明却不敢说出口的忧虑,都凝固成沉默、愁闷,笼罩着这个不幸的家庭。直到年末,她突然接到被调去城关财政所的通知,她的父母才再一次提到那个人和他父亲的名字。她能成为国家机关的正式职工,这是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母亲说,算李家的人还有一点儿良心。
那是一九八九年底,她刚满二十岁。
6
何丽到财政所上班后,过去西关街上和鞋厂相识的小姐妹都和她疏远了。她也知道,有些不积口德的还在背后说她这个工作是睡出来的。而财政所的那些女孩儿也不大愿意和她交往,因为她不像她们,父母都是机关人员,也因为她的“来历”。只有老所长对她很照顾,特意给她安排些轻松、容易上手的工作,因为他是李的父亲提拔上来的。那段时间,她没什么朋友,更孤僻、沉默寡言,外人看来,反觉得她更冷傲,笑话说她被男人甩了还这么傲。仿佛为了示威,她花了不少工资买衣服,让自己打扮得时髦漂亮。于是,那些人又有了新的说法,说她是个虚荣、不知廉耻的女人。
和少女时代比,她的美貌有增无减。不正经的男人们还说,被男人碰过又空落下来的女人都有一种特别的味儿。但不管多少人对她暗中垂涎,公开追求她的正经男人并不多。在封闭的小城里,每个人都知道她和李成光的情史,她成了人们所说的“二手货”,娶她等于公开戴“绿帽子”。
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却依然围着她转,给她带来许多困扰。有一回,她去常去的诊所看病,那个结了婚的男医生拿着听诊器伸进她的衣服里倾听。他听着,眼睛越过她的肩膀直瞪瞪地看着前面,仿佛呆住了。他听了很久,手按住听诊器在她的胸部挪来挪去,她甚至听见他越来越急促的喘气声。她觉得不对,让他把手拿开。但他这时突然丢下听诊器,跪到地上、把头贴到她胸脯上,说她实在太美了,她的乳房太美了,他想她想得发疯。她吓得一把推开他跑出去……还有一次,她帮母亲关了杂货店回家,两个男人从店门外一直跟着她。他们叫她,说有话要和她说。她不愿停下来,他们就拦住她。一个男人伸手摸她的脸,她躲开、骂他。那男人恬不知耻地说:“装什么假正经?被姓李的睡了多少次了?我摸一下怎么了?”幸好有两个人骑着自行车经过,她大声喊,他俩才跑了。最让她害怕的那次,傍晚下着大雨,一个阴沉猥琐的、疯子一样的男人追着她的自行车跑,说些污秽不堪的话。她不敢回家,把车子一直骑到公安局大院。在那里,她找了个警察,警察陪她出来,那个人不见了……这样的遭遇太多,让她出门时提心吊胆。
进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城里的风气也变了。街上有了一家温州人开的新式发廊,街头到处播放着王杰、赵传、童安格等港台歌星的歌;老十字街口的国营饭店、国营百货大楼都已经倒闭了,但在县城的东南,新建的“青龙冈商业街”里私营商店鳞次栉比,生意火爆,店主们去汉正街进货,穿着时髦,为自己商店做广告;看电影的人少多了,因为电影院附近开了两三家录像厅,二十四小时放映着最新港片,据说过了午夜,他们就开始放三级片,而管理部门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东郊,废弃的粮库被改造成了迪斯科舞厅,里面竟然来了几个陪唱陪跳的外地小姐……何丽感慨地想,哥哥如果活在今天,他肯定不会死,因为害他被枪毙的罪已经不算什么罪了。
某段时间,县城里旋风般地流行起交谊舞,街头小巷的空地、每个广场都成了大家跳舞的地方,很多人下班吃过饭就出去跳舞。旋转的投影彩灯、流行歌曲改编成的慢板儿舞曲、男人们故作郑重昂首挺胸的姿态、女人们裙裾漫飞的舒缓舞步,成了县城里的寻常风景。一九九二年夏天,何丽也常和所里的同事一起去跳舞。她去哪个舞池,那里的很多男人就会排队邀她跳舞。
有天晚上,一个高个子的年轻男人朝她走过来,对她说:“何丽,你还认得我吗?”她觉得他确实有点儿面熟,但想不起名字。他微微一笑,向她伸出手说:“孙向东,你的老同学。”然后他介绍说他初中时读的也是二中,初三和她同班,她那时坐在第三排,他坐在第五排。她又仔细打量他,似乎想起来有这么一个瘦小、害羞的男孩儿,桌子上总是高高堆着两摞书,把自己藏在书后面。她还想起来有时她朝后看,碰巧他也抬起头,他们的眼神碰在一起,他就会马上低下头……他现在俊朗、大方,像是完全变了个人。
他邀请她跳舞。她发现他舞跳得很好。
“怎么这些年没见过你?”她说。
“我在街上看见过你很多次。有时候你坐在车里,看不见我。”他说。
她红着脸低下头。
他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又说:“其实我大部分时间也在外面。高中毕业后去当了兵,回来后分配到武装部,工作一段时间后又去省城警校深造了两年,这次回县里还不到一年。”
“挺好啊,这么努力,上了大学。”她笑着说。
“是大专。”他纠正她说。
“现在在公安局上班?”
“对,在刑警大队。”他说。
那天晚上他一直和她跳舞。休息间歇,他给她和她的女同事们买玻璃瓶装的橘子汽水,陪她们聊天。后来,和她同来的两个女同事过来问她要不要一起回家时,他问她家是不是还住西关,说那样的话他刚好顺路。两个女同事交换眼色,诡秘地笑着说她们先走啦。离开舞场后,她问他家究竟住在哪儿,真的顺路吗?他说县城这么小,去哪里都算顺路。
他们走着聊着,一起回忆初中时的人和事。她心情特别愉快,仿佛一下回到那个无忧无虑的年纪。走在西关行人稀少、路灯稀落的小街上,她说每次都得叫同事一起回家,因为一个人走到这里会害怕,遇到过跟踪的流氓。他说从今以后她就不用害怕了,遇到什么事儿只管告诉他,因为他是警察,还说以后他要在这一带义务巡逻。她被他逗笑了。她说他和初中时候比,变多了。他说感谢她还记得他初中时候的样子。在她家门外,他从口袋里掏出便条纸和笔,给她写下一串号码,说那是他的BP机,让她有什么事随时给他打传呼。
她再去跳舞時常在舞场遇见他。只要她在,他就只和她跳舞,他也很霸道,不给其他男人邀请她跳舞的空当。跳完舞,他就送她回家。如果她骑了自行车,他就骑她的车载她;如果她没骑车,他就和她一起散步回家。有一次,她问他为什么出来不骑车,他说这样送她回家就可以走得久一点。她说她才不信,他出来是跳舞的,又不是专门要送她回家。他问她难道以为每次跳舞都能遇见是巧合?“明明是我暗地里跟踪,以前学的侦查本领都用上了。”他说。惹得她大笑。过后,她自己去跳舞也不骑车了。
回去路上,他俩慢慢走着、随便聊着天儿。有一次,孙向东提起他初中时给她写过信,说她肯定忘了,因为太多人给她写信。她确实不记得。他说他在信的最后署名是红色的,那可不是他用红墨水写的,是他咬破手指用血写的。她大吃一惊。“那时候就是很愣,”他说,“不知道怎么表达,就干这种事儿,觉得这样会让自己与众不同。”她想到,也许那封信就是她看都没看就撕碎扔掉的一封,心里突然很疼惜他。另一次,他说当兵时好像每个人都有个女朋友可想,但他没有,所以他就常常想她。“随便乱拉个人。”她嗔怪道。他“嘿嘿”一笑,也不辩解。和孙向东在一起,她感到踏实、快乐,连呼吸也是清新舒畅的,不再担忧任何别的人来烦扰她、侵犯她。
于是,在那个溽热、风行跳舞的夏天,县城的居民又有了新的桃色话题可以谈论:刑警队的孙向东和何丽跳舞跳到了一起。“跳到了一起”,他们就是这么说的。很多男人真正关心的是孙向东是不是已经睡了何丽,还有一些人在猜测他对这个众所周知被人玩儿过的女人究竟是不是动真格儿的。他们推断说,男人嘛,看见好看女人都会色迷心窍,但玩儿够了,心瘾淡了,就会抛弃。堂堂正正的人,谁愿意娶个“二手货”?
至于何丽,她对孙向东没有当年对李那样的顾虑重重,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她能感觉到他是什么样的人。她一直放着他写了号码的那张纸条,但从没给他打过传呼。有一天,她内心斗争了很久,终于用家里座机电话呼了他一下。两三分钟后,他的电话就打回来。
“这么快?”她惊讶地问。
“是啊,因为一直在等着。”他说。
“等什么?”她故意问。虽然他不在面前,她仍然脸红了,为自己的装腔作势得意又害臊。
“等你给我打传呼啊。”他的声音里透着兴奋。
“哦,也没有其他事儿。你今天晚上……还去跳舞吗?”
“你去我就去。”他说。
到了约好的地方,她看见他穿着警服。他以往来跳舞都穿便装,说穿警服跳舞影响不好。她诧异地问他今天怎么穿警服?他问她今天不跳舞行不行?“那干什么?”她问。“我骑了摩托车来,带你去兜兜风。”他说。
他跨上摩托车,让她在后座坐好。
“你最好抱住我的腰,免得掉下去。”他说。
她照做了,搂住他的腰。
“别骑太快啊!”她嘱咐他。
他骑着摩托车顺南边那条东西街往东去,经过“人民广场”、“人民大礼堂”、新建的“人民商场”,然后在东西街和南北大街交叉的十字路口转向北。摩托车又经过电影院、文化馆、一家家的临街商店,再从老十字街口转向东,沿北边那条东西街开着……她突然明白了,他故意骑着摩托车在县城里最热闹的街上兜圈子,就是要让人们看见他和她在一起。他骑得一点儿也不快,街上那么多人都在看着他们,她知道这些人还在怀疑,怀疑这人对她是不是真心的。于是,她抱他抱得更紧了,还把头靠在他肩膀上,索性让他们看个够。
他们往东开到老化肥厂那里。老厂早已倒闭,她看着那些不再冒烟的黑烟囱,想起她父亲还在这里工作时,她和哥哥常到厂院里玩耍,禁不住两眼潮湿。摩托车很快开过去,又经过热电厂、棉毯厂(另一个在新时期倒闭的国营大厂),直到乡村的边缘。她耳边吹过“呼呼”的风,她又想起很多年前她在街上看到哥哥骑着摩托车载着一个女人飞驰而过,那时候她还是个中学生,没有恋爱过,也没有被一个男人抛弃过……她想她再也不能犯过去的错误,她要牢牢抓住这个好男人。
在行人稀少的城郊公路上,他骑得更快了。
“凉快吗?”他的声音随着风声吹进她耳朵里。
“很凉快,真舒服!”她喊道。
她的发丝扫过他的脸,她的手温柔地环绕他的腰,他感觉到她柔软的胸部也微微贴着他的背。他有点儿气短了,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过一会儿,他又问:“害怕不害怕?”
“不怕。”她贴近他耳边说。
“坐稳了,我带你去新环城路兜一圈儿。”
新环城路刚刚修好,还没有装路灯。但路上并不漆黑,因为旷野里还余留着一点儿未尽的天光。天空澄碧,漂浮着丝丝缕缕的薄云,缀着淡淡的新月和稀疏的小星。路上没有一辆车也没有一个行人。他在一个地方停下来,朝她转过身去,他们什么都没说,就激动地抱在一起。
那些猜测这段感情也会以“始乱终弃”收场的人,显然把这个年轻警察看错了。很快,孙向东就提着东西到何丽家里恭恭敬敬地见了她的父母。后来,人们看见他陪何丽带她父亲去医院看病,陪她给她哥哥上坟,邻居还看到他经常来何丽家干些杂活儿……何丽曾问他是否在乎她哥哥的事?他说他一点儿也不在乎,本来就是判决有问题。她又问他会不会在意她的过去?他说如果他在乎这个的话,又何苦天天找她、追求她。
孙向东就像一只高大的忠犬那样守在她身边,过去那些像肮脏的苍蝇、阴险的狼一样围着她打转儿的不三不四的男人都消失了。她回想和李在一起时,她就像一只温驯的、容易受惊吓的小白兔,而现在她是个幸福、自信、安定的女人。不過,她还是留了个心眼儿,无论孙对她多好,也无论这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多受情欲的折磨,她都不愿和他跨出男女最私密的那一步。
一九九三年春节,何丽和孙向东结婚了。孙的父亲是老公安,母亲是教师。他们虽然最终同意儿子和何丽结婚,但对她的家庭和情史还是很忌讳,看她的目光总有些异样。为了不让她受委屈,孙向东在单位申请了一套职工家属房,和父母分开住。他们晚上有时回婆婆那儿吃饭,有时去她父母家吃饭。她母亲那么喜欢女婿,有时含着泪对女儿说:“记住,向东是你前世修来的福,要惜福!”
有时候,她也不敢相信这份福气,在发生了那么多事以后,还能找到一个爱惜她的人。她只能拼命地对他好。她总是头天晚上就把他第二天上班要穿的警服熨好,把他的皮鞋擦得一尘不染,连袜子也提前帮他放在第二天要穿的皮鞋里。她用手洗他的袜子、内裤、衬衣、毛衣……她连揉搓、漂洗他的衣服时都怀着感情,仿佛那也是一种亲热。她每天给他打传呼留言,让他上班的时候也要想着她。她不太会做菜,而他说自己喜欢炒菜,于是她下班回家,就先把饭或米汤烧好,然后洗菜、切肉,把所有她能提前帮他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他回来后只需要把菜倒进锅里翻炒、做他擅长的调味工作。甚至在他炒菜的时候,她也不愿意离开他,她想陪他一起站在小小的厨房当中,随时等待他的召唤。她喜欢帮他拿调味料、把那些瓶瓶罐罐递给他,喜欢他空下手来的时候突然搂住她、亲她一下。这对新婚夫妇一有空就黏在一起。做爱的时候,他放着大音量的音乐,这样,在隔音效果极差的墙的另一面,邻居们就听不到她幸福的呻吟和喊叫。和她爱的、属于她的男人在一起,她才体会到那种肆意的、没有忧虑的肉体欢乐,那是她和李在一起时不曾体会到的。
如同很多家庭幸福、生活安定的女人一样,她胖了一些。脸上那种犹疑、茫然的神情消失了,也不像以往那样沉默寡言,她变得爱说爱笑。女人们开始喜欢她,觉得她变随和了、不冷傲了;男人们则觉得她身上的妇人气更浓郁了,仿佛一股令人醺醉的暖意,一丝诱人的腥甜。但没人敢动她的心思。首先,她丈夫是个佩枪的刑警。此外,那些男人开玩笑说,一个愿意娶名声败坏的女人的男人,肯定是个发了疯的男人。
但日子久了,何丽发现孙向东也有他的问题,他的脾性温柔起来就像天使,但暴躁起来也会失去理智。最能点燃他的爆点的,就是别人对她的议论,而这些说法总是和李、和她那段过去有关。有一次,他回到家,脸色难看,说他在酒桌上遇到了李成光,李竟然还敢向他问起她!他说他当即就把酒杯摔了,要不是那么多人上来拉住他,他肯定上去揍他。
“他可能就是问问。”她不知道怎么劝他。
“我不许他提你的名字,我警告他,他今后不能提你半个字。”他恶狠狠地说。
还有一次,她从别人那儿听说他因为把人打得住了院,被局里处分了。等他回到家,她问他为什么乱打人。他阴郁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摔门出去。她追出去,他吼着让她走开。她拉住他、质问他为什么这么对她,他一下子失去了理智,猛地把她甩开,让她整个人向后摔倒在水泥楼梯上……在医院里,他抱着她,哭着求她原谅他,说他今后再也不会对她动手。她问他究竟打了谁?他说他打的那个人是某学校的教导主任,他根本不认识他,但大家在一起喝酒,那个人喝多了,对他说些下流话。“他说了什么?”她问。他一开始不肯说。她一定要他说。他说,那人说当年何丽和李去过他的学校宿舍,他还在外面帮着望风……她听了脸色煞白、一言不发。他立即猜到那人说的都是真的。他本來抱着她,这时把她放开了。他冷冷地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下次再见到这个人,他只要再敢提这件事,我还会往死里揍他。”
他的愤怒并不止于听到别人说什么,他甚至也怀疑她。有一天,他回到家就质问她是不是在街上碰见了李成光,还和他聊过天?她想起来她有次确实在街上碰见过李,因为他走过来和她打招呼,他们就说了两句话。他问她他们都说了什么话,她说就是平常见面打招呼的那些话。他叫她以后不要再和姓李的说话。“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他叫我我总不能不理睬。”她说。“那你说实话,你是不是也想和他说话?”他咄咄逼人地问。她想缓和气氛,和他开玩笑说她觉得他这样太居高临下,像在讯问犯人。可他瞬间被激怒了,一脚踢翻了茶几,摆在上面的果盘、茶杯碎了一地。随后他出门了,丢下她和一地狼藉……好在这种时候不多,几乎是他们之间唯一会发生激烈争吵的情况。她知道他并不像他说的那样不在乎,她的过去还是他心里的一根刺,除非再也不去碰这根刺。过后,在街上遇见李,她不再和他说话,远远地应一声就赶紧过去。为了避免孙向东的猜疑,她甚至不再和其他男人说话。
7
真正困扰他们的问题是,在结婚几年以后,他们仍然没有孩子。其间她怀过两次孕,但都意外流产了。她知道为什么,感到过去犯下的错要让她用现在的幸福来抵偿。
她更怕去公婆家里了。公公一直都不怎么和她说话,总是很简略地“嗯嗯哈哈”地敷衍过去。婆婆是小学教师,平时就喜欢教训人,如今因为她一直不能怀孕,对她越发冷淡,有时还旁敲侧击地说些有关女人身体状况的话。她想婆婆猜到了原因,这更让她无地自容。但丈夫护着她,有时候他妈说话难听,他就和她吵起来。最让她感动的是,他自己从没有因为孩子的事说过一句让她难受的话。但她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的失望,毕竟他是家里的独子,而且他很喜欢小孩儿。有时他同事带孩子来他们家玩儿,她看到丈夫和孩子们玩儿得特别开心,就觉得亏欠他。
一九九六年的冬天特别冷,父母家的老瓦房屋檐上冻着长长的冰凌,这是好几年都没有见过的情景。他们给两位老人买了个巨大的新式煤炉,这种特制的煤炉有保温饭菜的烤箱,炉子还可以连接水管,烧饭、取暖的同时顺便烧热水。孙向东找人把炉子安装好,把厨房熏黑的墙壁重新粉刷一下,又把窗框已经变形、到处漏风的老旧木窗换成了铝合金窗……他们去看望父母时,经常发现父亲佝着背坐在厨房里那个大炉子前面。父亲说他现在比以前怕冷,就爱抱着煤炉,那是家里最暖和的地方。
但父亲还是没能熬过那个冬天。在大年初八的晚上,他用热水洗过脚后躺到床上,过一会儿突然咳嗽起来,咳得一口气没接上,就那么走了。说起这件事,她母亲在悲痛的同时又感到欣慰,说人走得快,没有太受罪。
父亲走后,家的感觉也不一样了。尽管父亲多年来都卧病,但他的人毕竟还在那儿,她回到家,就能看到他、听到他的声音,即使是他咳嗽、喘气的声音,也会让她觉得心安,知道最亲的人还在那儿。现在,家不全了,像被砍掉了一块,老房子显得那么破落、寂静。母亲也变了,她原本是个爱为小事发愁、唠叨的人,现在话少多了,眼神温和平静。她安慰女儿说她反倒比原先轻松了,说该来的事总会来,以前她的心一直悬着,现在总算放下了。小杂货铺不赚什么钱早已关门,母亲一个人在家,最高兴的事儿就是等女儿女婿来吃饭。她空闲时仍喜欢做酱菜,做好了到处送,给女儿家送,给亲家送,给街坊邻居送。父亲走了没多久,县城又有了新的扩城规划,她家的老房子也被划到西边开街“拆迁”的范围内。他们劝母亲搬过来和他们一起住,但母亲说自己清净惯了,关节不好,也不想爬楼。她母亲拿着政府补偿的几万块拆迁费,自己又加了些积蓄,在南郊给自己买了套两间平房的小院儿。
父亲去世,母亲搬了家,而婆婆在多次带她算卦问医,尝试了中医、西医和无数种民间偏方后,也终于放弃了让她生孩子的念头。她的生活像是尘埃落定了,但周遭的变化却很大。新开的大街,新建的楼盘,迅速把以往她熟悉的那些老街小巷、郊区民房都覆盖了。在靠近北郊的地方,填平了县城最大的天然湖,在上面建了一条新的商业步行街;街上的音像店早已不卖磁带和录像带了,新兴的东西叫VCD;电影院永久关闭了,因为大家都开始看碟,不再去影院,连那个人们熟悉的、灰色的两层建筑也被推倒,在原地兴建了一个三层的超市;手机出现了,仿佛突然之间,BP机和传呼台都消失了……
丈夫的工作更忙了,因为犯罪事件比以前明显增多。一九九七年,县里发生了轰动一时的“蓝天宾馆”案,三个公务人员在蓝天宾馆叫了一个十六岁的“小姐”,他们三个在轮奸她的过程中迫使她服用了过量春药,最终导致了女孩儿死亡。事发以后,公安局开展“扫黄”,查封了蓝天宾馆和东郊夜总会,但很快,又有各种美发厅、足浴房在各个街道上开张,隐蔽的性服务甚至蔓延到了下面各乡镇。乡村的风气也变了,有南方商人带着现金到县里一个盛产毛皮的乡镇收皮子,被人杀死在旅馆里;还有外地水果贩子去西边乡镇的农民那里收苹果,发现收上来的很多箱苹果只有第一层是苹果,下面塞满了碎砖瓦片……
在这期间,她只是断断续续地从别人那里听到些关于李的消息,听说他父亲已经退居二线了,他的大哥调去了市委宣传部,另一个哥哥当上了税务局副局长,而他自己大概知道自己不是从政的材料,下海经商,在市里开电脑公司。他很少在县城的街上出现了,她也因此松了口气。
她母亲没有太多心可操,人也胖起来。因为不再染发,头发迅速变得雪白。一头银丝让她的面相慈柔里有种庄严,越来越像菩萨。她现在唯一担心的是女儿已年过三十仍没有孩子。
“我老了可以指望你们,你老了谁来照顾你啊?”母亲有时叹气说。
“孙向东。”她开玩笑地说。
“唉,向东比你还大半岁。男人老了不一定比女人硬朗,说不定你还得照顾他呢。”母亲说。
“现在又何必想那么远呢。”她说。
她想到母亲本来有两个孩子,可失去了一个,那得多痛苦!所以,她想没有孩子也许并不是坏事儿。没有的东西,就不会失去,也不会痛彻心扉。
新世纪的第一个年头,县里各单位举办“走进新时代”合唱比赛。财政系统合唱团让何丽当领唱,领唱也不必独唱,只是站在前面做摆设。合唱比赛的决赛在县城大礼堂举行,当晚除了参赛各单位的合唱,还有中小学文艺汇演。
孙向东那几天本来在市公安局集训,但两地相距不过四五十分钟车程,所以临时决定结束当天的培训后赶回去看妻子的演出,给她个惊喜。那是傍晚七点左右,天刚暗下来,公路上稀落的路灯灯光和路边田野里模糊的天光融合在一起。郊区公路上车辆少,孙向东骑得很快,他心情愉快,还哼着歌。在离县城不到二十里的地方,一辆小货车突然从一侧的村道拐上大路,完全没有注意到正在大路上风驰电掣直行过来的摩托车。孙向东的摩托车被撞进公路边的沟渠里,他的人从车上被甩出去,摔在十几米开外的公路边缘。救护车赶到事故现场时,救护人员判定他已经死亡。
孙向东的父母认定儿子是因何丽而死,葬礼过后,他们都不想再见她。后来,何丽从和丈夫同住了好几年的那套两居室小屋里搬走了,把房子钥匙还给了公婆。他们并没有赶她,是她没法再在那里住下去。她闭上眼,就觉得丈夫回来了。她睁开眼,却发现屋子里空空如也。有时她在屋子里到处找,希望看到他的魂魄突然出现在哪个角落,像过去他在家的时候。想到他躺在公路边上、流血死去的时候,她还在舞台上唱歌,她就痛彻心扉、痛哭失声。她长久地呆坐着,旁边摆着他的照片。照片里,他是个傻笑的幼童、稚气未脱的少年,或者是个英姿飒爽的年轻警察,或者是搂着她、满足地笑着的已婚男人……睡觉的时候,她把自己脱光,睡在他的衣服上或是抱着它们,拼命想梦见他。她偶尔也会如愿,但那梦通常是开始幸福、结局悲伤,到最后她总是突然找不到他。也有美好的春梦,梦里,他又和她在一起了,她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他结实的身体、闻到他的气味儿、体会着他带给她的潮汐般的快乐,在梦里,她想到他的死才是场噩梦。事情过去很久,她还是不相信丈夫已经死了,她抱着固执的幻想,幻想他有一天会突然出现,幻想某个时候她会突然听见他说话……
一天下午她没有去上班。她骑着电动车,先到哥哥和父亲的坟前清理了杂草,又跑去孙向东的墓地。那是个新墓地,干干净净,没有杂草可拔,她就在那儿坐了很久。临近傍晚时候,她恍恍惚惚地跑去了西郊的叶庄桥。桥上刮着风,行人、车辆稀疏,橋下就是荡荡的颍河,远处的河在夕阳下闪动如碎金,脚下的水流在桥墩处汇成暗色的涡流。人们都说这是一座邪气的桥,过去,不止一个人从这桥上跳下去。她想只要她也跳下去,痛苦就了结了。在那打着漩涡的、越来越晦暗的、象征死亡的深渊里,她仿佛看见那些已死的人的影子晃动着闪过。她觉得如果她跳下去,那些黑色的、陌生的影子马上会簇拥上来、缠绕着她,拖着她向那暗黑的深处滑去。但她觉得哥哥、父亲和丈夫都不在那里,他们肯定不在那阴沉的地方。
她抬头凝望。在广袤的、一马平川的平原尽头,在天与地交织的地方,夕阳已经沉落,一抹黛青色森林上空铺满了柔和的、玫瑰色的晚霞。晚霞舒展、流动,像一条天上的河。她想那才是他们应该去的地方,他们在那里会看着她吗?另一半的天空呈青玉色,一丝云也没有,只有一弯新月。这天空和她童年时望着出神的天空、少女时放学路上看到的天空一样。她想起把她扛在肩上的正当壮年的父亲,想起在校门口等她的哥哥,想起和丈夫恋爱时跳完舞慢慢走路回家的那些夏天的夜晚。她也想起一个人凄然地走在去监狱的路上,想起哥哥的枉死、丈夫的惨死,想起她那懵懂无知、遭遗弃的初恋……曾经的快乐、心酸、痛苦一起涌上心头,她在桥上失声痛哭。偶有经过的人听到她的哭声,停下来疑惑地看一会儿,又过去了。她不知哭了多久,后来,天黑了,河面阴沉下去,桥上的灯柱亮了,不远处临河的村庄上空飘满紫色的炊烟,庄户人家里的零星灯火忽明忽暗地闪动。她突然清醒过来,想起母亲还在等她回家。
她搬回去和母亲住。母亲不能减轻女儿的痛苦,只能把心思花在做饭上。“妞妞,今天想吃啥?”每天女儿离家去上班时,她都会这么问。而女儿的回答总是“什么都行”。母亲只好自己叹着气去想,她在家里烙油饼、做手擀面、包饺子,希望女儿多吃几口饭,她觉得人只要还能吃饭,就能多一口气活下去。女儿在家时,母亲不敢哭,怕引得她更难过。但女儿一走,母亲独自在家里干着活儿,翻东翻西,看到那些旧桌子旧板凳,眼泪就直往下淌。她坐下来哭一会儿,擦擦泪再去干活儿。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女婿那样好的孩子竟然不得善终,想不明白为什么女儿受了这么多苦、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好男人却留不住这福气。她怒骂老天爷,怒骂她知道名字的一切神明!
有一天,女儿提前下班回家,看見自己藏在箱子里的几件丈夫的旧衣挂在晒衣绳上。她仿佛惨叫了一声。母亲慌张地从屋里跑出来,说她看今天日头好就把衣服拿出来晒晒,怕它受潮生虫。女儿一句话也没说,扑到母亲身上哭起来。母亲像拍小孩儿一样拍着她,自己也忍不住大放悲声。她终于能对女儿诉说了,说女婿走了她心里就像剜掉了一块肉,她是把他看成自己亲生儿子的……最后,母亲拉住女儿的手说,妞妞,不管多难,咱俩也得过下去。
后来,她站在堂屋门口,恍惚地看着那些在日光下、风里来回摆荡的衣裳。衣裳那么鲜活,柔软而顺服,就像它等着有人再把它穿在身上,就像穿过它、曾让它贴着他的皮肤和血肉的那个男人还活着。
8
她成了寡妇,门前的是非倒不多。尽管美貌还未褪去,她毕竟三十多岁了,在县城里,这个年龄的女人已经被看成是半老女人。另一方面,她丈夫的死更让人们确信她就是专“克”男人的红颜祸水命,就连那些觊觎她的美貌的人也认定她身上带有某种可怕的邪气,才导致最亲近的男人一个个死去。
二〇〇二年,一向庇护她的老所长调走了,调来一位新所长叫宋斌。他是本县人,但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外县的政府机关,这次算升职调回本县。他比老所长年轻得多,但为人冷淡,对工作也比老所长挑剔,大家起初有点儿怕他。但慢慢地,他们发现他能力强,为人大方,他来所里以后,他们的奖金高、福利多,培训的机会也多了。
那时候,县城里的政府机关刚开始使用电脑,宋斌就派何丽去市里参加电脑操作培训。他找她谈话,很直接地对她说,之所以派她去,是因为觉得她在所里好像没多少事儿干。其他人都觉得新所长这样不近人情,毕竟何丽的丈夫前一年刚过世,她还在恢复期。但何丽没说什么,她收拾东西,去市里学习了三个月。在那里,没有人认识她,也没人知道她的经历,电脑课又难又紧张,她反倒从恍惚、消沉的状态中多少挣脱了出来。她回到所里后,所长又给她安排了新任务,要她务必在两个月内教会所里另外两个女同事熟练应用电脑。晚上,别人都下班了,她们还要留下来加班一两个小时。她教她们五笔输入法、做word文件和电子账务。新所长的苛刻让她成了所里最早精通电子办公的员工。之后,凡是和电子办公相关的培训,所里都会派她去。后来,大约也因为这一技之长,她被提拔为综合办公室副主任,直接向所长汇报。生平第一次,她从工作里得到了一些信心和快乐。
时间就这么在忙忙碌碌中过去,她丈夫走了快两年了。二〇〇三年的夏天,西城街上早已不再流行跳交谊舞,新兴的消遣方式是唱卡拉OK。一些商贩就在街道两边租个位置,摆上VCD机、大屏幕彩电和音箱,再摆几张小桌,做露天点唱生意,兼卖啤酒和冷饮。
一天晚饭后,她和所里关系最好的同事萍姐一起在南大街散步。走累了,她们就找了个露天茶座,坐下来喝冷饮。旁边桌上两对学生模样的男女在唱歌,他们点唱的很多新歌她俩都不熟悉,但还是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突然,有个男人走过来打招呼,竟是李成光。他们已经两三年没见过面,他看起来没怎么变,仍然显得年轻。他大大方方地坐下,说好不容易碰到了,想请她们俩喝冷饮。他说起自己这几年回县里少了,大部分时间在市里忙公司的事。他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她去了市里培训,责怪她为什么不和他打个招呼,至少应该见个面、请她吃顿饭……她笑了笑,没说什么。
后来,李说既然有卡拉OK就唱首老歌吧,萍姐听了连说好,她是个爱笑爱闹又特别喜欢男人的女人。李成光点了陈百强的《偏偏喜欢你》,那是他俩还在恋爱的时候,他喜欢在车里放的一首歌。开头的乐调一响起来,她就觉得时间像是回到了八十年代,连那时候街头巷尾的气味仿佛都能闻得见。李唱歌很好,他唱完连另一桌的那些年轻学生也给他鼓掌。过一会儿,他又点了一首温兆伦的《随缘》。那是一首何丽没有听过的歌,他刚唱了第一段:“原来爱得多深、笑得多真到最后,随缘逝去没一分可强留……”隔壁桌的学生立即鼓掌叫好,但何丽的心却像被狠狠扎了一下。过去的情景蓦地又回到她心里,那些他突然离去而她无路可走的日子……她转过头,不再看屏幕上的歌词和画面,去看街上的人流、街景。
李唱完,隔壁桌的一个女孩儿送了瓶啤酒过来,说:“大哥哥粤语歌唱得太好了,这酒我们送你。”李高高兴兴地收下,立即又叫老板送四瓶啤酒过去。过后,他看了她一眼,对萍姐开玩笑地说:“现在的女孩儿多热情大方,真好,咱们那时候可不是这样,有的人要别人追好久才肯跟人说句话。”他说起过去那副轻松愉快的样子,他那种随随便便的亲热,突然让她厌恶起来,她站起身说她们要回家了。他说开车送她们。“不用了,我和萍姐一起走,我们本来就是出来散步的。”她说。
夜色蓝得发紫,风一阵阵吹着,夜幕刚落下时的那股燥热在渐渐消散,走了一会儿,她心里的起伏也平息了一些。李的出现没有勾起她的旧情,反倒让她更想念死去的丈夫。街道两旁有那么多人在唱歌,坐着、站着,尽情地唱着,就像好几年前他们年轻时在街边尽情跳舞一样。她想,要是丈夫还活着,她会让他骑摩托车载她到新修的环城大道兜风(他们恋爱时常走的那条环城路早已成了内城的一部分),让风吹着他俩的头发、扑打在滚烫又湿润的皮肤上,要是能趴在他肩膀上尽情哭尽情笑,那该多快活!
萍姐说:“我看李成光还喜欢你呢。”
她说:“不会的。我和他早就断了。”
萍姐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唉,要是有这样的人这么多年还对我念念不忘,我要激动死了。”
“他可是有老婆孩子的。”
“管他呢,要是李成光喜欢我,我就什么都不管不顾。”
她本来有点儿难过,萍姐的随口乱说却让她忍不住笑了。
萍姐的孩子已经上高中,她貌不惊人、身材矮矮胖胖,心里却异常热情浪漫,喜欢直率地说出些花痴的话。可惜她丈夫是个粗野的男人,喝醉酒后还常常打她。有时候,她来上班时脸上、身上带着伤,大家起初还关心,后来也司空见惯了。
萍姐继续在一边念叨李,说他是她连想都不敢想的那种男人,从小就像个公子,快四十的人了,还是那么年轻、那么帅,说她就是喜欢好看的人,好看的男人和好看的女人在一起多好啊……何丽有點儿生气了:“可我现在一点儿也不喜欢他,他根本没法和向东比。”萍姐半天没出声。过一会儿,她搂住何丽的肩膀轻声安慰她说:“谁都知道你和向东感情多深,可你也不能一直想着他啊,人都已经走那么久了。”
又过了段时间,萍姐约她到一个新开的鱼火锅店吃饭。她俩在包间里坐下不久,李成光进来了。她诧异地看萍姐,李直截了当地说他只想和她见个面、说几句话,但她一直不接他的电话,他才求萍姐安排一下,萍姐心软经不住他恳求,要怪就怪他一个人。萍姐红着脸,笑说见面吃顿饭也没有什么嘛。她犹豫了一下,说既然来了,那就一起吃吧。
李这才坐下来,说他就是想和老朋友叙叙旧。吃饭的时候,多半是他和萍姐在聊。他说起这些年都在忙生意,但心里从没有忘记过去的朋友。又说他听到孙向东出事以后伤心得很,毕竟过去也认识,一起喝过酒,而且,他当时就特别担心她,想马上回来看看有没有什么他能帮忙的,但又怕她多想……李是个爱动感情的人,说着眼圈也红了。萍姐感动得跟着流泪,然后就跑去了洗手间。
剩下她和李在包间里时,李说他这些年除了赚钱还是赚钱,和家里人处不来,经常想她,真的后悔,如果当初他再坚决一点儿,他俩也不至于都落到今天这样。她说她不这样想,说孙向东出事前这些年她都过得特别幸福,和孙向东在一起后,她就不再想起他了,以前的事都忘了。
“你这是说气话,因为你怨我!”李不相信。
她说是真的。
他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抱住她。
她挣扎、抓他的胳膊,他低声说:“让我抱一会儿,只抱一会儿。”
她安静了一会儿,然后用力把他推开了。
他坐回去,拿桌上的餐巾纸擦眼睛。
“我明白了。”他说。
“明白什么?”她问。
“明白你忘了。”他说。
“对啊,”她冷冷地说,“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就算是老朋友也可以见见面、说说话吧。”
“不用了,何必让别人说闲话。”
他盯住她看了一会儿,说:“丽丽,你变了很多。”
“经了那么多事,能不变吗?”她讽刺地说。
“确实,你这么对我……是我活该。”他苦笑了一下。
萍姐回来后,他们一起聊天、吃饭,不再说起他俩之间的旧事。饭后,何丽和萍姐骑电动车一起回家。何丽对萍姐说,要是朋友的话,以后再也不要替李安排这种事。
“他一直给我打电话,让我约你出来。我觉得他挺可怜的……”萍姐为难地说。
“他就是这样的人,我了解他。人也不坏,感情也是真的,可该做决定的时候,他就软弱、退缩了。我吃过亏,你不知道我那时候是怎么过来的。”她说。
但李成光并没有放弃,他开始更频繁地回县城,假装在这里或那里遇见她、搭几句话。他对她说,她不喜欢的事他一件也不会做,不喜欢听的话他也不会说,他只是想看看她。县城里那些对男女之事敏感的人很快注意到这个新发展,他们注意到李成光和他的奥迪车经常出现在城里的某些区域,他们根本不相信他回来这么勤是为了看望父母。城里人对这个浪荡子又有了新的认识,没想到他果真浪荡成性、色胆包天,不仅不怕被“克”死,还会为一个半老的女人二度痴迷。
如果不是发生了后来那件事,李也许还会继续他徒劳的“偶遇”式探望和追求。但他在市里工作的老婆不知怎么知道了,因此,有一天上午,她化了很浓的妆,高昂着她的头,出现在何丽工作的城关财政所。她本来保持着冷漠、目中无人的太太派头,可看见何丽走进来的那一刻,她的愤怒突然像火山爆发了。她逼近何丽,从涂着鲜红唇膏的嘴里,喷出一连串歹毒、污秽的话。男同事们讪讪地低头回避,萍姐和另一个女同事上前劝阻,把那女的和何丽隔开,怕发生肢体冲突。何丽结结巴巴地辩解说她和李早已没有任何瓜葛,但那女的不听她的辩解,也不顾其他人的劝阻,大声斥骂何丽勾引她的老公、破坏她的家庭。
所长出现在门口时,其他人顿时安静了,除了那个站在何丽面前用手指着她、继续谩骂的女人(她背对着门)。何丽直怔地看着他,嘴唇哆嗦了几下,但一个字也说不出。宋斌站在门口,皱着眉头听了一会儿,才走过来对李的妻子说他是这里的领导,有什么问题到他办公室去说,不要影响别人工作。李的妻子还要争辩,他态度坚决地重复一遍:“有什么事儿到办公室来说。”就这样,他把她带走了,带去了他自己的办公室。
何丽呆坐在座位上,像是还没有从被羞辱的震惊中恢复。萍姐过来安慰她,让她不要怕,说她会去找所长,证明她的清白。萍姐还在办公室大声宣布,说全部的事儿她都清楚,是李成光一直要找何丽,还通过她约何丽出来,但何丽自始至终不愿理会他,更不用说和他相好了。
十几分钟后,他们惊讶地看到李的妻子愤然离开。过一会儿,宋斌又出现在办公室门口,说:“何丽,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她跟着他走进办公室,像个听候发落的罪犯一样木然地站在他面前。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问:“你不解释一下?”
“我和她老公没有任何关系。”她说。
他冷淡地说:“我不关心你和她老公有没有关系,我希望以后不要有人再因为这种破事儿跑到所里来骂街,什么影响啊!”
“我和她丈夫没关系,是她自己瞎猜,冤枉我,还跑过来闹。我管不了她,但也不是我的错。”她态度倔强,声音却不由控制地发颤。
宋斌诧异地看着她,突然,他脸上闪过一丝嘲弄的笑意,说:“你现在在我面前说话很厉害啊,刚才那女的冤枉你时,你怎么绵得像小猫一样?你的能言善辩去哪儿了?”
她一直强撑着,突然被他狠狠刺一下,眼泪顿时流出来。
“哭吧,你最好哭完再回去,免得影响其他人工作。”他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包餐巾纸,推到桌角,自己开始低头翻看桌子上的一份文件。
萍姐一进来,立即急切地替何丽辩解。她对宋斌讲李是何丽以前的男朋友,但很多年前早分了,但李如何对她念念不忘,他如何多次托她想约何丽出来、何丽如何拒绝了李,连何丽说的那些讨厌李、不信任他的话,她都恨不得悉数抖搂出来……何丽几次用眼神制止她,萍姐都没有注意到。
宋斌饶有兴趣地听萍姐说完,转过来问她:“她说的都是真的?”
她不答他的话。
萍姐替她打圆场说:“当然是真的,她自己不好意思说。”
宋斌顿了顿,说:“没事儿了,你们俩回去吧。”
“所长,我想问问……你是怎么把那个女人打发走的?她刚才很凶啊、很傲啊,谁都拦不住。”萍姐临走还忍不住要打听。
宋瞪了她一眼,不耐烦地说:“很简单。第一,我问她要证据,她没有。第二,我说出了这种事儿应该去找自己的男人骂。第三,我说她不走我只能报警,她是扰乱政府机构公务。”
走到门口时,她才想起来,转过身说了声“谢谢”。
他头也不抬地说:“谢我干什么?到所里来闹,我当然要管。”
回到办公室,萍姐立即对大家宣传了宋斌如何赶走了李的妻子。太帅了,她惊叹地说,没想到所长不仅工作能力强,对付母老虎也有一套。她表示简直已经爱上了他。
李成光的妻子跑到财政所大闹的事,很快在全城传得沸沸扬扬。几天后,李成光打电话向何丽道歉,何丽说又不是他来闹,不用道歉,但请他以后不要再来找她。李约她出来谈,她拒绝了。后来看到他的电话,她就直接挂掉。
两三个月以后,正是临近春节的隆冬,第二场雪刚化净,灰色的大地和光秃的树木又都裸露无遗。晚饭后,天已经黑透了,她收到李成光的短信,说他就在她家外面不远的一个地方,必须和她见一面。她回信说她不会见他。他说他没有开车,是从他家的老院儿一路走过来的,如果她不出来,他就在那儿等一夜。过了一会儿,她穿上羽绒服、围上围巾出门了。他果真在他说的那条偏僻的小街上等着。天很冷,他穿了件皮衣,冻得发抖。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觉得别人说我的闲话还少吗?”她问他。
“我就是来道歉的。”他说。
“啊,求求你,不用道歉,只要别再来找我、惹得别人来骂街就行了!你带给我的侮辱还不够吗?”她气恼地说。
“对不起。”他说,显得出奇的平静。
“没事儿的话我就回去了。”她看看他,语气缓和了一点儿。
李这时说:“我爸走了,就是上个月。”
她怔住了。停一会儿,她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事儿。”
“没什么,”李说,“老头儿得了癌症,走得也不好受……我这几天都在家陪我妈。突然很想过来看看你,没有别的。”
“你还会在家住几天吧?”她没话找话地说。
“后天下午回去。”他说。又说:“不知道为什么,老头儿一走,我就想到你。当初要不是他,我们俩也不会……”
“别说这些了。”她轻声打断他,不愿意他说下去,但也不忍心对他发火。
两个人又都沉默了。
李突然问她:“我真的没机会了?要是我愿意离婚呢?”
黑暗中,何麗惨淡一笑,说:“你说这话自己也不信吧?”
李被她激了一下,说他当然信。
“你忘了你当年怎么对我说的?你那时比现在坚决。我信了你,结果呢?”
“我那时太年轻,不知道有的事会后悔一辈子。”他颓然地说。
“成光,算了吧,过去你是单身,现在你结了婚,还有孩子,现在要在一起比过去更难。而且,我早就对自己说,再也不要相信你。再说……我也不喜欢你了。”她说。
她的话说得决绝,李半天没说话。
“那好,我以后不会再缠着你。不管怎么样,我希望你过得好。”他说。
“我知道。”她对他笑了笑。
“如果以后有什么难处,需要我帮忙……”
“我会告诉你。”她说。
他说他这就回去了,但他没有转身走,反而走过来抱住她。那条背街又黑又冷,此时没有一个人经过,路边几棵细高的杨树的枯枝在风里发出“噼噼啦啦”的撞击声,从一些民房二楼的窗户里透出昏黄或青白的灯光,也在这严寒的空气里变得凄冷。她没说话,也没有挣脱,感觉到他的头紧贴着她的头发,他的气息在她耳边聚拢又消散,他的身体在发抖。她想起他们最后一次在一起时,在他的空荡荡的婚房里,那么湿冷、空荡,只有一张床,两个人也在被子底下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她想,就当是告别吧,她和他的纠葛应该就此完结了。
9
自从李的妻子那件事发生后,宋斌对她的态度似乎比以往温和了。有时她到他办公室送文件,他会和她讨论怎么把某句话改得通顺些,问及办公室里其他人的情况,甚至会闲聊几句和工作无关的话。有一次,他说他那天帮她赶走了敌人,她竟然都没有道谢。“我说过了,你当时说不用谢。”她说。“哦,我是说行动上的感谢,你就不会提着礼物上门看看领导?你从来不做这种事儿吗?”他开玩笑说。还有一次,他问起她母亲,问她身体好不好,现在还做酱菜吗?她脸都红了,问他怎么知道她妈妈会做酱菜。他诡秘地一笑,说:“我知道的事情多着呢。”
那天,她给宋斌送去几页她整理好的会议纪要。当她把文件放在桌上、要离开时,他突然问:“东西扔下就走?”
她只好站住,笑着转过身问:“还有什么交代吗?”
他说:“我先扫一遍,万一有什么需要改的,我就直接写下来,你可以马上拿去改。”
他开始看文件,后来他意识到她还站着,就让她坐下等。
他一页页地看,在某些地方修改了几个词,或是加上一句话。
他突然抬起眼睛看看她,发现她也在看着他。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下,问他是不是已经好了。
“还没有。”他说。
他感觉到当她坐在那儿,即使安安静静、什么都不说的时候,她身上也在散发出某种东西,像是一股很淡的香气、某种无形的波动,使他周围的空气不一样了。
“以后就这样,比较有效率。”他说着,把改好的文件交还给她。
渐渐地,她开始喜欢这样的时候——当他看她拿来的文件或报表时,她坐在那儿安静等待。而从他看她的眼神、说话的口吻,她隐约地感觉到这个男人也喜欢她。她提醒自己警惕他、离他远一点儿,好像她已经看清了他在用他的温柔态度、漫不经心的话、把她留在办公室和他独处的所谓高效工作方法等等构筑一个陷阱。但她又常常无法控制地陷入与此相反的情绪中。譬如,如果好几天他没有找机会把她叫到他那里、对她说些什么,她竟会感到沮丧、失落。
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多了,忍不住琢磨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他不像李一样温柔、会说动听的话,但似乎也不会轻浮、软弱;他也和孙向东不一样,没那么年轻,也没那么单纯憨直,他似乎是个心思很深的男人,但似乎又没有那么坏,至少在这个没有任何墙不透风的小地方,她从未听说过关于他的流言蜚语。她尽力让自己多想想实际的东西:想想他是个仕途上升期的、野心十足的男人,这种人通常不会把感情看得太重……在所有这些胡思乱想之外,还有一种可怕的罪责感:她担心自己把丈夫忘了,担心那可怜的人正从她的记忆里、心里慢慢变淡、流走。
有一天,他把她叫到办公室,让她回去收拾下东西,去省里参加一个为期三天的财会培训。她惊讶地问:“财会培训为什么不让刘会计去?”他瞅了她一眼,说:“问那么多干什么?我想让谁去就让谁去。”
培训前一天下午她到了省城,在指定的招待所住下没多久,就收到他的短信,说他碰巧也在省城办事儿,晚上过来接她一起吃饭。她注意到,他甚至没有问她愿不愿意和他吃饭。六点多,他把车开到招待所楼下接她。她上了车,不那么自然。他看了她一眼,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他刚好也来见一个朋友,朋友晚上有事,不能一起吃饭,他总得找个人一起吃饭,一个人吃饭多没意思。他带她去一个粤式海鲜餐馆,说要一个包间,服务员看他们只有两个人,迟疑地说包间最低消费是一千元。他说没问题。女服务员带他们上楼,不时偷眼瞄着她,意味深长地笑了。
服务员把他们领进一个房间,那是个布置特别雅致的房间,门和餐桌之间立着一个暗金色的屏风,屏风上面是刺绣的花朵,落地窗的一侧放了一个博古架,上面有漆盒、瓷瓶、小雕像、相框等各种小摆设。铺着白色餐布的圆桌中间放着一个方口的青色瓷瓶,插满了鲜花。只剩下他们俩的时候,她问他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吃一顿饭。他正在看菜单,漫不经心地说:“为了方便说话,大厅里吵吵闹闹怎么说话?”桌子上有个带按钮的黑色小匣子,他按了一下按钮,服务员就进来了。他点完菜、服务员离开以后,他俩谁也没说话,冷场了好一会儿。她发现坐在这里和坐在他办公室里的感觉不一样:这是个私密的空间,他们俩在这儿像是私会而不是谈工作。她仍有些拘束,但也有一点儿心愿得偿的甜蜜,她想她的预感没错,他是喜欢她的,他总有一天会行动。
他笑话她昨天还问为什么不让刘会计来,现在知道原因了吧。她说刘会计来了也可以陪他吃饭啊。他说那样的话他宁可自己一个人吃。然后,他叫她不要坐得离他那么远,因为她差不多坐到了他的对面。一张可以坐八个人的大圆桌上只坐了他们两个人,显得空空荡荡。她就挪到和他相隔一个座位的位置。
吃过晚饭,他带她去了一家酒店。她问他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他说带你来听歌啊,你以为要干什么?酒吧在二楼,酒吧中间有个半圆形的舞台,的确有个四人乐队现场演出,主唱是个女的。他说这女的唱得很好,他经常来听。他给她叫了综合果汁,自己喝洋酒。吧台和后面的架子都漆成了鲜红色,架子上摆满了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洋酒酒瓶,吧台上方悬挂着成排的酒杯,像个流光溢彩的琉璃世界。灯光很暗,在小桌的中央,碧绿色玻璃盏里燃烧着火焰虚弱的蜡烛。他们很少说话,就听乐队演奏、女歌手唱歌。
后来,他开口说看来带她来这地方是个正确决定,至少她不愿说话,还可以听别人唱唱歌,不必干坐着。她说她不是不愿说话,而是还不习惯在这种地方和他说话。他说那是因为她和他聊得太少,不了解他。然后他先开始“自我介绍”,讲起他的家庭、父母和两个妹妹,他在县城上的哪个中学,大学读的什么学校,在外县做过些什么工作……在忽明忽暗的光里,他边喝酒边讲些陈年旧事,有些是人生大事,有些只是无关紧要的细节。最后,他要她也讲讲她的事,好让他更了解她一些。
“我的事有很多都是让人不高兴的事。”她看着他说。
“那就只说让你高兴的事,不愿提起的不用说。”他说。
“你以前不是说你知道的事多着呢吗?”她突然俏皮地问。
他愣了一下,说:“这你也记得?我自己打听到的和从你嘴里说出来的不一样。”
她想了想,说从来没这么和人聊过天,还真不知道从哪里讲起。
“譬如,从你小时候家住哪里讲起。”他提示说。
她就讲起她家以前的老房子是什么样的,老的城墙;讲到离家不远处的那个湖(早已经被填平了),小时候她抱着游泳圈在湖里游泳,不小心让泳圈漂走了,差点儿淹死,是爸爸及时跳进去把她救了上来;她也讲到她哥哥,和哥哥一起在自家地里捡麦穗的光景……她发现講起来并没有那么悲伤。
到了十点半,他说她该休息了,开车把她送回招待所。但她回去以后,躺在床上很久都没有入睡。她发觉她喜欢这个晚上,尽管她仍然有些拘束。但她也有些担忧,因为看起来他掌握了一切主动:什么时候约她、带她去哪里、聊些什么……
第二天,同样的时间,他来接她一起吃饭。
“我不想去昨天那个吃饭的地方。”她对他说。
“你不喜欢那地方?那你想去哪儿?”他好像很诧异她会提要求。
“去那种随便些的小馆子吧,路边摊也行。”
他坚决反对路边摊,最后,他带她去了一家门脸儿很小的烩面馆。“这地方够小、够挤?”他揶揄地问。她说这里好。他说:“带这么好看的女人到这种破地方,别人会怎么看我?”又说:“你该不会是想给我省钱吧?你知道我出来吃饭花的都不是自己的钱。”她说她不是为了替他省钱,就是觉得这种地方说话、吃东西都自在。“不过,你是怎么找到这种破地方的?”她打趣地问。他笑了:“这地方离财经学院很近,我以前上学时经常来这条街上吃饭。转眼都二十年前的事了,但地方还在。”
他俩说话比前一晚自然多了。吃饭时,她心情愉快,半开玩笑地说他大学时肯定谈过女朋友。
“谈过一个,谈了两年多。”他很大方地说。
她心想,也许他那时就经常带女朋友到这里吃饭。
“后来呢?”她问他。
“毕业后分到不同的地方,就分手了。”
“还联系吗?”
“不想,也不联系。”他说得干干脆脆。紧接着又说:“为什么联系?你以为都像你和那个李什么?”
她僵住了。
他意识到言重了,道歉说:“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吃过饭,他带她去了一家街边咖啡馆。他又讲了更多有关自己的“隐私”,说小时候父母都在镇里工作,他那时学习很好,在镇小学考试年年全年级第一,他们家又是吃商品粮的,他在镇里感觉很良好。但后来他父母调回县城工作,他到了县实验小学,发现周围同学都是城里人,只有他是小镇来的,他第一次体会到自卑,每天缩头缩脑地想把自己藏起来。到了初中,他又结交了两个流里流气的朋友,他们经常一起逃课,到台球厅打台球,到河边打青蛙,结果差一点儿没考上高中。但到了高二,他像是如梦初醒,发现再这样下去怕是得一辈子无法翻身、一辈子自卑了,才开始拼命学习赶上去。她也讲了些她在中学里的事,那时候追过什么电视剧,爱买哪些明星的贴画,曾经和女同学一起去看了什么电影……
他打断她问:“只和女同学一起看过电影?”
“那时候谁会和男同学一起看电影?”
“那时候得有多少人追你啊?”
“其实没有几个。”
“也是,人要是太美,一般人也不敢追,自己配不配得上,人心里还是有数的。”他说。
她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这么大的人了还会脸红?”他看着她的窘相,忍不住发笑。
咖啡馆在放一首邓丽君的歌。他不说话了,凝神听了一会儿,问她听过吗?她说听过,但忘了名字。他说他特别喜欢这首歌。
“叫什么名字?”她问他。
“《你在我心中》。”他说,看着她。
她移开视线,笑笑说不知为什么,男人好像都特别喜欢邓丽君。
“温柔、甜美、多情,一点儿不妖气,谁不喜欢?”他说。
后来他问她是否还满意现在的工作,她说挺喜欢。
“会点儿技术挺好的,有事做总比磨洋工好,”他说,“但也别想着往上爬。”
他突然这么说让她有点儿惊讶,她说:“从没想过这些。”
“那就好,女人当官很讨厌。”他说着皱了下眉头。
“男人当官就不讨厌?”她问。
他笑了,说:“男人本来就污浊嘛。”
像前一晚一样,到了十点半左右,他就把她送回招待所,然后开车回自己住的酒店。第三个晚上,他没有来,说要见一个朋友。她回城两天后,他才回来。没有人怀疑他们曾在省城见过面。
回来以后,他又变成了原来那个人。有时在财政所的楼道里、院子里碰到,他就简单地打个招呼。他把她叫到办公室,仍像以前一样,他说些什么或看着什么,她坐在旁边等着。他没有提起在省城时的事。她虽然不高兴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但自己也坚持一字不提。她心里有根深蒂固的小地方女人的保守观念,那就是女人永远不能主动去接近、讨好男人。她觉得如果他沉默、冷漠,自己要比他更沉默、更冷漠。但一个人的时候,回想起他们在一起时的情景、他说的那些话,她的心又会软下来,怨意淡了。
过了将近一个月,他给她安排了新的出差任务。她以为会像上次一样,安顿下来不久就收到他的信息。但两天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电话,也没有一条短信。她说不上是盼着他来,只是心一直悬着,两个晚上都没有睡好。第三天,她已经不抱希望了,但夜里十一点多,他突然打电话过来,问她要不要吃宵夜。
“我都躺下了,什么也不想吃。”她说。
“我已经在你楼下了。要是你不愿下来,我这就走。”他说。
他的口气更让她生气。她问他如果她让他走,他会不会立即走。他顿了一下,说他会。她说那你就走吧。他显然没有预料到这种情况,沉默了半晌,又说:“我在下面等你二十分钟。”“不用等,我不会下去。”她坚决地说,心想他这种人活该受点儿折磨。他说好吧,那我这就走,然后挂断了电话。她想到他和李多么不一样,李就不会这样,他会说如果她不来他就一直在楼下等……
过一会儿,她走到窗边,从窗帘中间的一条缝隙里看后面的停车场。停车场黑沉沉一片,她认出了他那辆白车停在边缘处,亮着灯。在停車场上方,城市里的天空烟灰里透着粉红,混沌暧昧,仿佛地面上纷杂的灯光返照到了天上,变成了一层浮动的、浓稠不散的烟雾。她离开窗户那儿,关上了房间里的灯,仰面躺下,躺在一片黑暗中。
大概一个小时后,宋斌又打电话过来。
“干什么?”她问。
“不愿意见我,打电话总可以吧。”他说。
她没说话。
他问:“你总是这样在男人面前摆架子?”
“对啊,”她负气地说,“越厉害的男人我越在他面前摆架子。”
“我对你厉害?”他问她。
“不厉害吗?‘要是你不愿下来,我这就走。”她说,模仿他的腔调。
“你才厉害呢,”他愤愤不平地说,“没有人会让我半夜跑过去,还在楼下等好半天,竟然不露面。”
“是吗?你难道从来没有追求过女人?还是都是女人倒追你?”她奚落他。
他好像被她问得怔住了。过一会儿,他突然笑起来,说他知道她在生气。
“生什么气?”
“气我回去之后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不理会她的话,接着说:“还气我昨天、前天没有找你,没有约你吃饭,今天还来得这么晚……不过,看到你生气我特别高兴。”
“是你自己无聊瞎猜、自作多情。”
“你又不在我跟前,不用羞于承认啊。难道脸又红了?”
“真是无赖。”她气得发笑。
“我就是。明天我还会去找你,但明天你必须见我。”
第二天,他仍然吃过晚饭才来找她,但比前一晚来得早一些。
她一坐进车里,就闻见他身上的酒味儿。
“你喝酒了?”她问。
“喝了一点儿。”
但她觉得不止一点儿。
他对她说刚才和他一起喝酒的是他的大学同学,现在省里给大头儿当秘书。
“所以我經常来省城。”他说,“我们俩关系不错。”
她明白了。
这时,他注意到她两只手臂交叉着抱在胸前,问她是不是冷?说着把自己的夹克脱了给她。但她生硬地把它推回给他。
他没意思地笑了,说:“算我自讨没趣。”
她也笑了,说她并不冷。
他这时讨好地说:“你看,这个关系我从来没有对其他人说过。我只对你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喜欢对你说自己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我怎么变得婆婆妈妈、唠唠叨叨?”
她看了他一眼,说:“你说呗,我听了也觉得挺有意思。”
他看着她:她的身体向车窗那边靠着,仿佛要刻意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更偏离他一点儿。衬着那一块漆黑的玻璃,她更显得睫毛浓密、脸色发白。
“有时还是挺矛盾。”他像是没头没脑地说。
“矛盾什么?”她不懂他的意思。
他叹口气说:“算了,没什么。”
她似乎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这个朋友,大学时和我上下铺,好得像兄弟一样。我毕业后就去基层工作了,他又考了人大的研究生。从此,我俩的人生就不一样了……你知道我这样的人不像李成光,有个厉害的爸可以靠,我没有背景,什么都得靠自己,好在我有这么一个兄弟。刚才我们俩喝酒,我也是头脑发昏,忍不住对他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我说我这个年纪了,好像又喜欢上了一个人。他批评我说,爱什么爱呀,都是耽误正事儿、浪费时间。”他说着自己也笑起来。
“难道他说得不对吗?”她故意问。
“也对也不对。”他又严肃起来,“其实这方面我一直管自己管得挺严。你笑什么?我是有要求的人。但这次不一样,好像真是发神经了……唉,这一点儿他不会懂的,反正我们俩互相嘲笑一番。”
突然,他把车熄火了。车顶上的灯亮了一小会儿,也熄灭了。他俩坐在更暗的光线里。她听见他深吸了一口气。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吧?”他问她。
“好像……猜到一点儿。”
他说:“那个蠢女人倒帮了我的忙。”
“什么?”她惊讶地问。
“李成光的老婆啊,要不是她过来闹一下,我还以为……你和他还在一起。”
“你怎么会这么想?”她说。
他没回答,反问她:“李也是个不错的男人,对吧?”
她想了想,坦然说:“他人还好吧,挺温柔,爱玩儿、爱唱歌……就是不怎么负责任,有时候挺软弱,大概和他的家庭有关,他从小到大可能就是那种由着性子、不必负责的人。”
“我不喜欢这种人,靠老子。”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不喜欢从政,自己做生意。”她倒替李辩解起来,“……不过,不管他是什么人,和我也没有瓜葛了,我已经不喜欢他了。”
他听完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想什么。
“那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他倾身靠近她,厚脸皮地问。
她没吭声。
“有没有?”他又问。
“不知道。”她把头扭去一边。她想,应该现在就走,赶快逃跑,但又像是有什么东西紧紧抓住她,让她不能动弹。
“还不说?还装?看着我!”他说着,突然把她的头扳过来对着自己,“你早就知道我喜欢你,对不对?我知道你也喜欢我。”
她浑身一阵战栗,但她极力稳住自己,拨开他的手说:“你喝醉了,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这些。”
“我绝对没有喝醉,这点儿酒还不至于让我喝醉。”他嘟嘟哝哝地辩解。他看到那双大眼睛此刻盯着他,那美丽的眼部轮廓和皱褶处幽深、柔和的阴影,那隐藏在目光里的毛茸茸的天真和火辣辣的挑衅般的抗拒,还有她激烈地、一起一伏的胸脯,都让他心醉神迷。
他茫茫然地看着她,好像一时没了主意。
她还有逃脱的机会,但她却问他:“你现在不矛盾了?”她知道她的眼神、她的话都是在默许甚至鼓励他。但她毫无办法。她的心怦怦直跳,充满了鼓胀的、无法再压抑的渴望。
“是啊,矛盾得要命,所以才忍到现在。”他说着,把她拉到怀里。
他把她带去他住的酒店。一进房间,他就抱住她,狂热地亲她,说他的下身像要炸开了。果然,他刚脱掉她的衣服,趴在她身上,就忍不住了。他又羞愧又恼怒,骂自己像第一次碰女人的、过度亢奋的愣头小子。第二次,他把她折腾了很久。她感到强烈的、深入骨髓的快乐,却又为这快乐羞惭。在她的极乐中,她把遥远的死者和眼前的男人重叠起来了。在丈夫离世后的这些年,她从未向另一个男人打开过自己的身体,也从未这么无耻地享受过快感,她求死去的人原谅、确定她并没有忘记他……最后,她大哭起来。他惶惑地问她怎么了,是不是自己太鲁莽让她不舒服?她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什么也不说。他似乎明白了,默默地抱着她。
哭完,她对宋斌说“对不起”,他安慰她说没什么,他完全能理解。之后他们睡了。他醒来时,窗簾缝隙里透进黎明时朦胧的灰白光线。房间里沉沉的黑暗、靠近门的那盏夜灯昏暗的黄光,以及窗缝透进的那点儿灰白交织在一起,在这交错的、纷乱的、如梦似幻的光线里,他看了一会儿睡在旁边的女人,心想她是这么美,几乎就是他从年少时幻想遇到却一直没有遇到的那种女人,心想她是否真的如别人所说身上附有邪魔、会把男人拉入深渊……他拿手轻轻抚摸她的眼睛,描她的眉毛,亲她露在外面的一小块肩膀,很快又把她弄醒了。接下来那个白天,他不让她去开会,他俩一直待在酒店房间里,在门把手上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
10
在外人看来,何丽就像一朵快要干燥的花,突然得到雨水的滋润,又苏醒了,延长了花期。如今的她,忧伤、静默的眼睛里又有了光芒,丈夫初亡后那坚硬固守的姿态也放松了、舒展了,依然茂盛的头发剪短了,发尾处烫了轻微的内卷,蓬蓬松松,诱人想去抚摸。这接近迟暮的美具有一种回光返照般的谦逊、柔和,像是闭拢了羽毛、准备入睡的鸟。但无论她对人多么温柔有礼,工作上多乐于帮助别人,所里的同事都对她疏远多了,也客气多了。他们觉得自己被蒙蔽了,私下说她果真不是一般女人,神不知鬼不觉就搭上了宋斌。遇到这种事,人们总会说是女人勾引了男人,而不会说是男人控制了女人。如今,几乎所有人都觉得看不透她,说不清她究竟是可怜还是可恨,纯洁还是淫荡,无辜还是深藏心机,好还是坏……只有萍姐一如既往地对她好。对于她和宋斌的“不光彩”的事,萍姐激动地说自己终于如愿以偿了,说何丽就应该和宋斌在一起,这样才般配。
他们在一起后不久,县领导班子调整,宋斌升任财政局副局长,分管组织人事、财政预算、城市建设,成了最有实权的副局长。很多人说宋斌这个位置就是正局长的预备席,何况他是青壮派,只有四十来岁,就等着现任局长退居二线。看起来唯一对他不利的就是他的私生活问题。关于他和何丽的私情县里已经人尽皆知。他公开约她见面,开车带她去高档餐馆吃饭,有时还把她带去自己的住处。他为人太傲慢,觉得他喜欢一个女人用不着偷偷摸摸、东躲西藏。当她担心他俩的关系会影响他的仕途时,他笑话她瞎操心,说除非他本来就要倒了,否则这个事儿根本不算什么。
另一方面,关于他的家庭也开始有不少的传闻,说他妻子和他早已经分居,所以才和孩子一直住在外县;还说他妻子其貌不扬,但父亲以前是官员,宋斌当时是为了往上爬才娶了她,后来她父亲退了,宋斌就把她冷在一边……关于这些,她从未问过宋斌。宋斌也只提到过妻子两三次,说和她没什么感情,当时在一个单位,她追他追得很起劲儿,就浑浑噩噩结了婚;又说他每两周都回家看看,只是尽做父亲的义务。还有一次,他说和妻子两三个月也不会在一起一次,因为他根本没兴趣和她做爱。她问他,他妻子会不会已经听说了他俩的事儿?宋斌随口说她知道了才好呢,要是她像李的妻子闹一闹更好,他就有借口立即离婚了。她听了这些话并不舒服,觉得他太冷酷。宋斌说,他对另一个女人冷酷她不该高兴吗?她说她一点儿也不高兴,因为她想到有一天他要是不喜欢她了也会这样对待她。他说她整天太闲,才会胡思乱想。又说如果他妻子愿意离婚,他会给她一笔钱,她能过得舒服又自由,胜过有个男人却等于没有,有什么不好?他说他不像李,当断不断、两头都没有担当,等他把手头的事办好,就会处理私事。她知道他所说的“手头的事”,就是坐上正局长的位子。
对于他的承诺,她只是半信半疑,甚至也没怎么期待。她发觉她几乎重复了初恋的困境,就是她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全城的人都知道她和这个男人在一起,但她却不知道和他会不会有结果。只是如今她经历了那么多事,知道很多东西说没有就没有了,也就不那么执着于结果了。在一起时,她就毫无保留地爱他;他不在的时候,她也不去纠缠他,怕过度依赖会给他添麻烦、让他心累。宋斌对这些都看得清楚,反倒无论多忙都要找机会和她在一起,为了让她放心,他偶尔还去看望她母亲。她和母亲从没有直接谈过这件事,但从母亲的眼神里,她知道母亲的忧虑。只是当母亲的如今已经不忍心责怪女儿半句。她自己早已不再感觉到那种得不到名分的耻辱和焦虑了,她只想极力抓住自己还有的这点儿幸福。她想,她变了多少啊!
最让她担心的并不是他俩的关系。她不知道宋斌贪污了多少钱,她感觉那会是个她不敢想的数目。他当副局长的那两年,正是县城开发扩建烈火烹油的时期。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都在扩城,东郊和南郊有两个村庄都被整个开发了,全村迁移,大量土地收归县里,再拍卖给外面来的地产开发商。她母亲买的郊区小院儿再度被划入拆迁范围,但作为补偿,她们得到了城南新建的小区里一栋将近二百二十平方米的复式单元,这是宋斌让开发商特别安排的。因为卖地,县财政收入大增,而城市建设拨款这一块又都归宋斌管。因为手里有钱,宋斌经常招待县里领导出去“考察”,去港澳、东南亚……得到了“会办事儿”的好名声。
他自己每次出差,包里总是装满一沓沓现钞。有一次,他真的带她去见了省里那个“靠山”朋友。朋友是个文质彬彬的男人,戴方框眼镜,说普通话,谦和有礼。因为朋友爱听京戏,见面时宋斌就包下整个戏曲会所,只有他们三个边听边聊,台上的戏也只演给他们三个看。可她一点儿也不享受这种面子和排场,他做的这些只让她更为他担心。他还无意中对她说起每次来看朋友,都会送他一个“大包”。“感情当然是有的,但钱该出的必须出。”他狡猾地说。有时,他给她讲一点儿官场里的事,但没讲几句又马上打住,说她还是不懂的好。“这些破事儿、脏事儿让我去做,”他无耻地说,“你就当个干干净净、快快乐乐的美人。我不会再让你受苦。”
他给她钱从来都是给现金,装在公家的牛皮纸档案袋里,因为他说转账的话,银行里就会留下记录。起初她总是推脱,说她根本不需要这些钱,但她发现她不要他就会不高兴甚至气恼。好多次,她劝他收手。他惊讶她竟这么傻,说不可能收手,早就收不了手了。他对她说之所以从不告诉她这些钱的来历和去处,就是因为她知道得越多越害怕。万一哪天他被查,牵连到她,她不知道才能保住自己,一旦知道就算不说也是煎熬,况且她这么傻,根本经不住别人的几句诱骗、威胁。他的“事业”就是她的禁区。他笑话她的劝导,甚至对她的忧虑也不以为然。有时她说起她哥哥坐过牢,她不能承受他再出事儿,他却轻描淡写地说时代早就不一样了。她问他要这么多钱干什么,为什么不能好好做事?他诡辩说想做事得先到那个位置上,但不花钱就根本到不了那个位置。她完全说服不了他。有一阵子,她迷上了到处烧香拜佛,给寺庙捐香火钱,说要帮他积德。宋斌对这种神神道道的东西很反感,说他不过是弄点儿钱,又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他们有时也争吵,但过不了多久,又会去找对方,和好如初。宋斌自嘲“熬不过三天”。他们像是被对方牢牢控制住了,从欲望到情感。
二〇〇六年底,因为老局长突然病退,宋斌顺利坐上了正局长的位子。仅仅两年,从副局跳到正局,人们都说这是因为县里的大头儿特别赏识他。但有一次,宋斌对她提起那个人很不屑,说他为人太贪,连吃相都不顾,之前搞上一个音乐老师,那女的也不是省油的灯,领导怕出事儿,把她送去法国留学,竟然暗示他想办法解决情妇在法国的一切花销……她问他该怎么办。“没办法,这种破事儿他说出来就得去办啊,我最后找了个开厂的去解决了。”他烦躁地说。他沉思了一会儿,又说:“水平太差!越是基层,越容易有这种人,所以还得往上去,到了市里会好得多。”她暗自惊讶,没想到他还要往上爬。
但二〇〇七年的夏天,那个书记就出事了,潜逃一个多月后被抓捕。随后,县里陆续有官员被调查、双规。深秋的一个夜里,已经很晚了,她母亲早已睡下,她听见有人敲門。她疑惑地打开门,看见宋斌在门外站着。她惊讶地问他怎么这个时候来,也不提前打个电话。他说事情有点儿急,最好不打电话。进到屋里,她发现他眼睛里布满血丝,神情严肃得可怕。他背了个大双肩包,打开包,里面装满一封封的钱。
“你放好。”他说,把里面的钱都拿出来放在桌子上。
“不,我不要!……为什么给我这么多钱?”她惊惶地问。
“不为什么,我得离开一阵子,给你多备点儿钱,我比较放心。”他说。
“为什么要离开?你要去哪儿?”她急切地问,有股强烈的不祥预感。
“就是出去办点儿事。可能一阵子不能见面,也不好联系。”他含糊其词地说。
“是不是出事儿了?”
“别问了,没什么大事儿。记住我以前说过的话,不管别人问你什么,关于我的事儿,你一概不知道!记住了?反正你也确实不知道。”
“我一直担心……还是出事儿了!”她哭起来。
“不是什么大事儿,真是傻瓜……过去这一阵儿就没事儿了。”他把她抱过来,让她像小孩子一样坐在他腿上。
而她此时想到的是他被枪毙了,或者在监狱里被人害死了……她以前听过、看过的那些可怕的事似乎都会发生在他身上。
“肯定是我连累了你。”她双眼发直,仿佛突然发现了真相。
“胡说八道,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是我自己太大意了。”
“是我……别人都说我‘克男人,这是真的,我就不该和你在一起。”她哽咽着说。
“我才不信这个邪,都是封建迷信!再说这种蠢话我生气了。”
等她终于止住哭,他温柔地说:“我们说点儿高兴的事儿吧……你知道我最喜欢你的什么?”
“什么?”她问。
“你有一双会笑的眼睛。去所里不久,我就发现了。你那时候家里刚出事儿,不爱笑,但只要你一笑,我就有点儿受不了,心里像小猫抓。”
“你真是个色鬼。”
“这么美的一个人,孤零零的,天天在我眼前晃,我还看不见?我又不是瞎子。”
她让他留下来过夜。他开玩笑说这不在他的计划里,时机也不对。但过一会儿,又说他恐怕舍不得走了。
他和她挤在她那张单人床上。
她的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贴上他的身体。
“你妈会听到的……”他低声说。
“不会的,她早就睡着了。”
他们开始狂热地、压抑地、不出声息地做爱。他说这张床让他想起大学时宿舍里的床。你那时候就和女同学睡过吗?她问他。当然没有,他说他那时候干净得像个小婴儿,他是混进官场才变坏的,但和她在一起,就像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好像还在傻乎乎地谈恋爱呢,虽然经手的事都那么不干净,但心里这一块至少还是干净的。
躺了一会儿,她突然坐起来,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摸出他送给她的爱华随身听。
“什么?”他问。
她不回答,神秘兮兮地插上耳机,自己戴左边那只耳机,给他戴上右边的。
“又耍什么花招?”他笑着说。
然后,他安静了。
“你喜欢的歌。”她轻声说。她给他听的是《你在我心中》。
但他什么都没说。
她伸手去摸他的脸,摸到他脸颊有泪。
“别乱动。”他低声喝止她,抓住她的手。
他们又亲吻、做爱,然后沉默地抱在一起。她突然觉得如果以往对他仍心存疑虑,现在是完全相信他了。
他俩一夜没有睡。四点半,宋斌定的闹钟响了,他说他必须得走了。她坚持要送他到车上。路上,他再次嘱咐她这些天不要联系他。他已经坐进车里,她又朝他大声喊了一句“你不能出事儿啊!”泪水夺眶而出。
“别哭了,我这种坏人命硬死不了。等我回来。我回来一定娶你。”他说完,猛地发动车子开走了。
她看着他的车从小路拐上大路,像艘孤零零的船漂在一片漆黑的大路上,越漂越远,越来越小,最后,连尾灯的一点儿红光也消失不见了。她这时才感觉到清晨彻骨的寒意,一个人瑟瑟发抖地往家走。西天边的半轮月亮还没有沉下去,天蓝得那么深冷,路边的草叶上凝着白花花的霜冻。她泪流满面,想到他就是她一生中喜欢的最后一个男人,想到也许他从此也一去不返,就像她哥哥、像孙向东,他们一个个把她丢下,一去不返……不,不,她又想,宋斌不会那样,这一次她不会再看错了。
一个多星期后,她听说宋斌投案自首了。断断续续地,她又听到其他传言,说他被市反贪局关在某个招待所,他们一直在审讯他,要逼他咬出什么大鱼……她不敢去想他会受多大的罪,想到就心疼得整夜哭泣、无法入睡。她知道过去有些官员就在囚禁的地方“自杀”了。后来,有人来找她问话,他们把她带进某局的一个小房间里。两个男人坐在她面前抽烟,肆无忌惮地看她。他们有时很温和,劝她说如果她配合,也可以帮宋斌减罪;有时候又吓唬她,说宋斌可能会被枪毙,她也逃不了坐牢!无论他们说什么,她只装作是个傻气、呆滞的“花瓶”,一会儿迷惑不解、反应迟钝,一会儿又恐惧万分。他们最后发现从她这里问不出什么,认定宋斌只把她当玩物,什么事儿都瞒着她,就放她走了。
有一天,她发疯似的跑到省城。她想去找宋斌那个朋友,但她去了他工作的那个庄严宏大的地方就呆掉了,她发现除了他的名字她什么都不知道,门卫根本不相信她,甚至不让她靠近门口。她在离大院儿门口几百米的地方站了一下午,她想他总会下班、走出来,那样她就能认出他。傍晚时候,一辆辆车从大院儿里开出来,她才意识到那个人根本不会走出来,他会在车里,也许早就离开了。等她赶到长途车站、坐上车,又想到幸好她没有见到他,也许她去找他只会给宋斌带来更多麻烦。
不知道为什么,她那天晕车晕得很厉害,卖票的扔给她一个罩着塑料袋的垃圾桶,由她去吐。车到服务站中途休息时,她去了洗手间,在那里,她觉得胆汁儿都快吐出来了。她差点儿支撑不住栽倒,打扫卫生的好心女人从开水间给她倒了一杯水让她漱口。等她匆匆忙忙跑出来,发现她坐的那辆客车已经开走了。她满心凄凉、绝望,因为那是从省城回县里的最后一班车。
她在服务站里找了个地方坐下。后来,快餐店、便利店都陆续关了,只有外面加油收款的小店铺还亮着灯。她坐在灯光渐次熄灭的大厅里,置身于冰凉、空旷的昏暗中。后来,她把脸埋在双手里哭了,哽咽得几乎喘不过气。她的哭泣不只有悲凄,还有愤怒和不甘。她觉得有一股她永远无法理解也够不着的力量像黑暗一样死死地罩住她,是那看不见的巨大厄运杀死了她哥哥、带走了她丈夫,现在又让她喜欢的男人身陷囹圄……她恨那个厄运!她想,如果它现在变成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站在她面前,不管它多庞大、多可怕,她都会扑过去用拳头砸它、用指甲掐它、用牙齿咬它,她要不顾性命地和它斗,哪怕被撕碎。哭一会儿,她又跑去厕所呕吐。反复好几次,她像被掏空了一样。后来,她似乎平静了一些,歪倒在塑料椅子上蒙蒙眬眬地睡了一会儿。昏沉中,一波波汽车的噪音由远而近,幻化成了水波声、人的话语声,又逐渐消失。她疲惫不堪地醒来,看见灰色的晨光照进大厅,早晨的气息冷冽、新鲜、浓重,大厅里开始有人说话走动,知道新的一天又来了。七点多,从省城开往县城的头班大巴停在服务站,她坐上车,补了一张票回家。
回去后,她仍然经常呕吐,胃口也变了。她去买了验孕试纸,但验过以后还是不敢相信,又去医院做了检查。最后,在宋斌被抓后两个多月,她确定自己怀孕了。
11
她得不到宋斌的消息,只好去找李成光,想托他找人。李成光很冷淡,说好久没见了,没想到她会为了这种事来找他,她当初怎么对他说的,现在倒不在乎当别人情妇……无论他说什么,她一句也不反驳。李撒完气,沉默了半晌,然后说带她出去吃午饭。
饭桌上,他半开玩笑地说,他有好朋友在反贪局,他可以帮她打听消息,但是他能提条件吗?她问他什么条件。他盯住她无耻地说,去和他开房。她站起身就要走,他伸手一把拽住她,说他当然知道她不会,他怎么会不知道她的脾气,他只是嘴上犯贱开个玩笑。她于是又坐下来。
“看来你是真喜欢他。不过……他对你是真心的吗?”李问她。
“是。他是个有情义的人。”她说。
李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说:“我刚才说那些难听话,你别往心里去,我只是嫉妒。”
她淡淡一笑,说来之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准备听他说任何难听话。
“这么坚强啊?都不像你了。”李挖苦地说。
李告诉她,他有个关系不错的哥们儿在局里,尽管不是直接经手这个案子的。
“姓宋的是条汉子,听说他们什么审讯手段都用了,但他一个人也没咬,自己全担下来了。我也敬佩他是条汉子。”他说完,注意看她的反应。
她低下头不看他,两手紧攥住杯子,但眼里还是控制不住地聚满泪水。
他说:“你哭什么,傻女人?我对你说这些的意思是他不会出大事儿,他不乱咬人,也不會有人想害他,外面的人反而会保他。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点点头。
李说:“要是我出事儿了,你哭成这样,我死而无憾了。”
她不接他的话,对他说:“你能不能叫你朋友帮忙说说话,让里面的人对他好些。”
他叹口气说:“你放心吧,该说的话我肯定会说。现在基本审完了,他们也不会怎么逼他了。”
“要是需要给你朋友送礼的话,我可以……”
他生气地打断她说:“没这个必要,就算送礼也不用你去抛头露面啊!我就不会干这种事儿吗?”
她发窘地坐着,不再说什么。
他自觉刚才对她太粗暴,开始往她碗里夹菜。
“你多吃点儿,你看看你,愁得面黄肌瘦的。”他笑着说。
她这时抬起头,那双已经微微松弛下垂的眼睛温和地直视着他,“你别给我夹菜了,我也吃不下。我怀孕了。”
李脸上的笑容凝固住了。他放下筷子,好一会儿,他自顾自地喝啤酒。
“我以前以为我不会再有孩子了。”她对他说。
“我知道,都是我的错。”
“我说这些不是责怪你,反正都过去了。”
“对,都过去了。”他说。
沉默一会儿,又迟疑地问:“你打算要这个孩子?”
“当然要。”
“可是,万一他不能……”
“他能不能出来都要。”她打断他说。
“那……姓宋的浑蛋知道这事儿吗?”他问她。
“不知道。”
“要我给他捎个信儿吗?”他冲她勉强地笑了下。
“要是可以的话……”
“保证捎到,这是大事儿,他在牢里也会笑出声。”他嘲讽道。
她说谢谢他,起身倒了一杯啤酒递给他。
他接过她倒的酒,一饮而尽,说:“你不能吃不能喝,就陪我多坐一会儿吧。有时候我心里烦得很,只想和你说说话。”
他说他和他老婆早就彻底闹翻了,已经分居。
“何必这样呢?还得一起过很多年呢。”她劝慰他。
他流里流气地说:“你以为我会闲着吗?我有别的女人,我还找小姐。你最了解我,我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从来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是坏人。”她轻声说。
他笑了下,没说话。
过一会儿,他瞥了一眼她的小腹,说:“我们也差一点儿有过两个孩子,好多年前,对吧?”
“三个。”她说,“你和我分了以后我自己又去做过一次。你还记得那天下雨,你带我去你的新房那边……应该就是那次吧。我没有跟你说过。”
他怔住了。沉默了许久,他拿双手搓了搓脸,说:“妈的……我年轻时多浑啊!”
他想开车把她送回县城,但她坚持自己坐公交车回去,说现在坐小车容易晕车。他把她送到车站。
“你回去吧。”她对他说。
“我看你上了车再走。”他说。
等车的时候,他俩静静地站着。眼前车来车往,风紧贴着路面吹,卷起一层绒毛般的、薄薄的灰尘。李转过头看了眼何丽,看到她眼皮泛红肿胀,两鬓靠近发根的地方已经泛白了。他心一酸,眼泪差点儿掉下来。
停一会儿,他严肃地对她说:“我明天就去找我朋友,你放心,我一定把事兒办好,信儿也捎到,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她问。
“你现在有了孩子,又是高龄产妇,得经常做产检。县里人多嘴杂,水平也不行。你以后就到市里来,让我陪你去。”
她还在犹豫。
他又说:“这一次你必须听我的。我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孩子。我不能让这个孩子再出事儿。”
见过她第一次以后,后来我也曾在县城里不同的地方见过她,都是焰火一闪般的相遇。她自然不会注意到我,我只是无数个流过街头的影子、无数张模糊的面容之一,是从自己所在的隐秘角落偷偷注视着她的某一个路人。我那时还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美,让人如此难以忘记。我相信我是很多年以后,才渐渐辨认出那种美的特别之处。它是某种如气息般自然的东西,仿佛春风和柔、秋水明净。它又像一种光,温润、澄澈,把人笼罩其中。也许正因为我是一个远处的观望者,所以它对我来说绝不至于魅惑或让人意乱情迷,相反,它通向安宁、憧憬和莫名的怅惘,仿佛遥望着捉摸不透的、不可抵达的幸福。
高中毕业后,我就离开了故乡。之后的十多年里,我也曾回去过几次,但只遇见过何丽一次。那天上午,我走去超市买东西,突然感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街对面走着。虽然她的模样比过去变了很多,而且还大着肚子,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隔着马路,我不禁站住了,那种感觉几乎是不真实的,就像是看见了梦中的事物突然出现在现实里,并且变成了和梦中不同的模样。我站在街对面失神,某种东西深沉有力地击中了我:那个有些迟缓、笨拙,但依然能看出昔日美丽的背影,突然间和所有旧时光粘连起来,而所有的旧时光仿佛一瞬间穿过了她,也穿过了我的身体。
从那以后,又十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三年前最后一次回乡,我和一位朋友离开一场酒局,因为都喝得半醉,就把车扔在酒店停车场,叫出租车回家。我们钻进那辆红色出租车后不久,朋友突然问我知不知道这家出租车公司的老板是谁?我说我怎么会知道。他说就是何丽的老公啊。“何丽就是我们老板娘啊。”开车的司机这时插话说,口气里似乎有股骄傲。突然听到这个名字,让我惊讶万分。我问朋友何丽的老公是否就是当年那个因贪污坐牢的男人?朋友说就是他,判了四年,不过三年就出来了。他接着评论说,有本事的人终究是有本事,就算官场栽了,出来做生意也不差,现在城里所有出租车都属于他的公司。我问朋友她是不是有个小孩儿?朋友说好像是有个女儿。“有个女儿,都快上初中了!”出租车司机又笑呵呵地补充……也许是因为喝多了,听说她终于有了好归宿,有一刹那,我竟然双眼潮湿。我想,那些不幸、厄运终于都离她而去,就像一场灾难随着美丽的逝去终于平息了。
何丽的故事经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在过去三十年中,我所断断续续地见过的她的样子,从少女到中年,浓缩在那几幅褪色的、时空模糊的印象照里。我把它们当作她于其中沉浮的那些已逝年代的美丽碎片,我珍存着这些碎片,以及和她有关的所有传闻。我感到我们所有人——我哥哥、那天在树下注视着她走过的那几个少年,还有那位无端地告诉我她的现况的朋友,那个说起她就显得骄傲和快乐的出租车司机——都从她那里获取了某种东西:一种最初的美的启蒙或震动?一些原本不会有的感伤和怀想?一种动人的、遥望和暗慕的经历?……无论是什么,这些东西曾深深打动过我们,伴随着我们的成长,其美丽回响甚至绵延直至中年。以这种方式,她属于我们每一个人,也仿佛成为了地方的另一种历史。
如今我终于写下了她的故事。你或许以为我刻意为她安排了这些不幸,以便使故事曲折动人,但如果你有机会到我生长的县城,所有三十岁以上的人都会告诉你,的确有这么一个命运多舛的美人,而这就是她的故事。
原载《收获》2022年第2期
本刊责编 杜 凡
创作谈
致湮没于岁月的美丽身影
张惠雯
我生长于80年代,那是整个国家刚从禁锢中解放、苏醒过来的年代。一个小地方同样能感觉到这种时代氛围的变化。禁锢时代里,爱美甚至是道德败坏的表现,到了开放年代,人们好像猛然睁开了眼睛。就是那个时候,我们县城里出现了几个“家喻户晓”的美人。
从童年时候起,我就不时听到她们的名字。偶尔,我也在街上看到她们惊鸿般掠过,每一次都在我小小的心灵里留下些震动和遐想。有关她们的种种传闻则成为了小地方枯燥生活里少有的亮光,她们仿佛平凡生活里小说般的存在……以至于直到她们老去,我们这代人还会偶尔谈及她们——这些当年的小城美人。她们成了我们的共同记忆,成了地方的另一种历史。
其中命运最为曲折的,就是《美人》中何丽的原型。现实中,她的命运和我小说中的描写基本一致:一个郊区女孩儿,家庭贫穷,父亲长期卧病,有个哥哥,严打时被枪毙,她长期生活在人们的围观和一些男人的窥觊中,自己的感情同样充满波折和不幸……我曾把她的遭遇讲给几位写作的朋友听,他们都说:“你应该把她的故事写出来。”
现在,我终于比较忠实地把这个故事写下来了,忠实于她,忠实于生活本身。我没有试图去美化她,譬如在她身上加一些较为现代的女性意识、先进追求。在她身上,打动我的是一种坚韧的生活意识:在男性狂暴的爱欲和操控中,在时代狂流的裹挟和命运反复的倾轧中,看起来仿佛柔弱无力随波逐流,却坚持生活并极力寻求自己的幸福。
在《美人》里,我充分动用了童年和少年时代的记忆,去还原当时的故乡风貌,复活在我记忆里留下過较深印象的故乡人物。写作的过程仿佛是一个漫长的追忆、缅怀过程。写完以后,我才感觉人生最初十几年的记忆、对那里的某种感情得到了安放。它就像一首长长的抒情诗,写给故乡,写给时代里流散的小城故事,写给那些湮没于岁月的美丽身影。
张惠雯,女,小说家,祖籍中国河南,毕业于新加坡国立大学,现居美国波士顿。作品刊发于国内多个文学期刊,获得多个奖项。现已出版小说集《两次相遇》《在南方》《飞鸟和池鱼》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