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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足

2022-05-18熊焱

飞天 2022年5期
关键词:兄长老同学老二

熊焱,1980年生,贵州瓮安人。曾获华文青年诗人奖、陈子昂诗歌奖、四川文学奖、尹珍诗歌奖、《黄河》文学奖、海子诗歌奖等奖项。著有诗集《时间终于让我明白》《爱无尽》《闪电的回音》,长篇小说《血路》。现居成都。

你哥来了!

罗小宇在办公室加班的时候接到妻子张秀秀打来的电话。她的语气不太好,似乎正在努力憋着一股怒气。

我哥?他怎么会来呢?他还有脸来吗?罗小宇一阵错愕,又禁不住冷笑起来。

我哪知道呢?那是你哥,又不是我哥。妻子的话里带着讥讽。

妻子又说,他说他生病了,今天是来看病的。

看病?什么病?

他是什么病,跟我有关系吗?你觉得我会去问吗?

罗小宇稍稍沉默,问道,那他现在哪里?在我们家里吗?

不在我们家,还能在哪儿?不是你叫他在家门口等着的吗?他说他给你打过电话了。妻子又开始嘲讽起来。

罗小宇说,我不晓得他来了,他没给我打过电话。既然来了,就来吧,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想耍什么花样。

他突然想起,下午开会时,有一个陌生来电,他摁了。这年头,各种推销电话实在太多,很多陌生号码他都不接,更何况还在开会。开完会后,他投入到工作中,一个紧急材料,一直加班到晚上七点。

罗小宇回到家时,兄长罗小风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站起来,冲着兄弟咧嘴一笑,语调有些羞涩,回来了。

上次见面,还是两年前,那时兄长还魁梧、健壮,但现在他黑了,瘦了,沧桑了,像冬天落叶的老树。罗小宇把心里的不快微微压下去,说,你咋不打个电话就来了,万一我们不在家呢。

罗小风讪讪地说,下午给你打过,你没接。我就想,你肯定在忙。

罗小宇说,你用的是新号码?

罗小风说,嗯,换了。

罗小宇沉默了一下,说,听说你生病了,是什么病呢?

心脏不太好。

医生怎么说?

做兄长的迟疑了一下,说,医生叫吃药,平时多注意点,没事的。

罗小宇说,那就好。人上了年纪后,各种毛病就来了,身体最重要。

罗小风嗯了一声。

兄弟俩陷入了沉默,便一起把目光落在电视上,一个无聊的家庭狗血剧,油腻得让人直倒胃口。罗小宇偷偷瞄了一眼兄长,发现他眉头紧锁,脸上笼着薄雾般淡淡的忧伤。

坐下来吃饭的时候,罗小风突然怯怯地问,老二,家里有酒吗?我想和你喝几杯。罗小宇愣了愣,心臟病是不能喝酒的呀,可他又不好意思拂了兄长的意,便从酒柜中取了一瓶红酒。

罗小风说,我想喝白的。

罗小宇只好取白酒倒上。罗小风首先举杯,喝了一大口,咂巴了下,又喝了一口。一滴酒不小心落到了食指上,他便吮了一下食指。罗小宇递了一张纸巾过去,做兄长的接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张秀秀突然说道,老罗,我跟你说,米米的学费又涨了,过些天就要给她汇款,卡上钱还不够呢,你得赶紧想办法。

米米是他们的女儿,在国外留学。每学期光学费就需要三万多美元,还有生活费等乱七八糟的开支,确实让他们夫妻俩倍受压力。罗小宇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她担心兄长借钱,这是要首先堵住兄长的嘴。

张秀秀又说,现在啥都在涨价,钱越来越贬值了,也不够用了,你提处长的事情,还有没有着落呀?你提上去了,升一个级别,工资也会涨一些嘛。

罗小宇说,哪有那么容易提呢?

张秀秀装模作样地叹息一声,说当初提拔你,都公示了,要是没人举报,你顺理成章地当了处长,今天说不定都是副厅了。

罗小宇白了妻子一眼,说,吃饭的时候,不说这些。他用眼角的余光悄悄观察兄长,罗小风正默默地呷了一口酒,没有表情的面孔宛若冻僵的石头。

罗小宇主动给兄长添酒,他却推开弟弟的手,又摇了摇头。

这顿饭吃得很沉闷。窗外,不知谁家的空调水落在楼上邻居的雨棚上,滴滴答答地响着,吵得人心烦意乱。

吃完饭后,罗小风提出,想与弟弟一起到外面散散步。罗小宇忙了一天,他拒绝了。罗小风不好意思地笑笑,他自己出去了。

过了很久,罗小风都没回来。罗小宇给兄长打电话,劈头就问,你在哪?快回来睡觉吧。罗小风说,我好像迷路了。

罗小宇问,你身边有什么地标建筑吗?我去找你。

我看看,我看看。电话里传来杂音,随后兄长喂地一声,我看到了,是青龙广场。

罗小宇在青龙广场找到兄长的时候,他正坐在花坛上,望着夜空出神。罗小宇说,走吧,回去休息。罗小风指了指天空,说,你看,夜空多美。罗小宇抬头望去,一轮明月宛若晶莹的琥珀,稀疏的星辰闪闪发亮,蔚蓝的夜空有着秋水般纯净的忧伤。

罗小风突然说,我们两兄弟有多少年没有一起看过月亮和星星了?

时间过得好快。罗小宇喃喃自语。

那时候,晚上只要有月亮,我们就会跑出去找小伙伴玩。抓特务、通电报、丢手帕、扔沙包、牵羊,名堂多得很……罗小风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说得慢慢悠悠的。

罗小宇接过话说,是啊,那时候玩得可疯了,总是要等到爸妈喊我们回家睡觉,我们才恋恋不舍地回去。

罗小风突然微笑起来,说,我记得有一天晚上,大伙儿都各自散去了。在回家的路上,我们经过胜菊家的房头,胜菊,你还记得吗?就是刘明光家的二姑娘。

记得啊,后来不是嫁到安徽去了吗?比你大一岁的。

罗小风继续说,胜菊的房间里亮着灯,我们就去窗口偷看……

做弟弟的立即打断兄长的话,一本正经地纠正,不是我们,是你自己去偷看。

罗小风笑了,说,好吧,好吧,是我一个人去偷看。只可惜,我啥都没看到。

罗小宇也笑了,说,谁知道你有没有看到呢,我记得胜菊后来说了,她那会儿正在换衣服。

罗小风说,我倒是想看到呢,可惜窗子是被油纸蒙着的,完全看不见。我弄出了动静,被胜菊听见了,她就喊,是哪个?

是夜猫子!罗小宇又笑起来了。

罗小风说,我不回答,我学动物叫,怪声怪气的,吓她。哪晓得胜菊的哥哥听见了,跑出来撵我,我就跑。

羅小宇说,你还好意思说,你自己跑了,留下我一个人在那里。

我哪晓得你那么傻,不晓得跑呢。

我又不做坏事,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干嘛要跑呢。

胜菊的哥哥可不那么认为,他跑出来揪住了你,动手打你。我看到他打你,我又跑回去,想帮你。我刚跑了一半,就看到你抓了一块石头,在他头上砸了一个口子。

罗小宇说,他们家父母当天晚上就领着儿子来我们家了,兴师问罪。

罗小风说,明明是你把人家头上砸了一个口子,可爸爸只是骂了你一句,就开始骂我,还抓着我一顿打。

他突然住口不语。兄弟俩都沉默了,默默地坐了半晌。罗小宇说,走吧,回去休息。

兄弟俩往回走,都不再说话。街上行人渐稀,车辆来去如风。昏黄的街灯宛若落魄的人,在夜风中露出一张萧索的脸。

半夜里,罗小宇被渴醒了,起床到客厅倒水喝。沙发上坐着一个模糊的人影,把他吓了一跳。他打开灯,看到罗小风双手抱臂,一脸惶惑地看着他。

你,你怎么坐在这里呢?罗小宇很惊诧。

罗小风讷讷地说,起来喝杯水,没得瞌睡,就想坐一会儿。

罗小宇说,还是去睡吧,熬夜对身体不好。

他过去倒水的时候,看到罗小风起身,颤巍巍地走向房间,就像玉米秸在风中无助地摇曳。回床上躺下,他很久都无法成眠。

1990年的夏天,18岁的罗小宇接到来自于上海一所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全家人高兴得像过年一样,父亲乐得嘴都合不上了,母亲偷偷地抹着泪水,但嘴角全都是笑意。罗小风在村里逢人就说,我家老二考上重点大学了。

这种喜悦的气氛一直在家里持续着,像那个夏天的穿堂风,一遍一遍地绕过屋宇。

一天上午,兄弟俩在山坡上割草,罗小宇与村里的一个青年发生了争吵。刚吵了两句,那个脾气暴躁的家伙直接冲过来给了罗小宇一拳。血气方刚的罗小宇进行了还击。一百米外的罗小风赶过来相助弟弟,在抱摔和推搡中,罗小宇将那个暴脾气的青年推下了山坡,摔成重伤。他当场就吓傻了,年长两岁多的兄长安慰他,表现得像一个父亲似的:没事,没事,有我呢。

当人们闻讯赶来,罗小风挺身而出,把责任揽在头上。他一遍遍地强调:人是我推的。而那个受了重伤的青年也是稀里糊涂的,不知道最终是谁把自己推下了山坡。警方在最后认定,是罗小风致人重伤。

得知兄长被判刑四年多的消息时,罗小宇已经在大学校园里读了几个月书了。他坐在图书馆楼下的草坪上,无声地哭了。

大学毕业后,罗小宇被分配回家乡的省城,在水利厅担任一名小职员。十月的一天下午,下班时他在单位门口看到了刚刚出狱两月的罗小风,跟四年前变化不大,只是稍微瘦了一些。那是怎样一种穿越了岁月和茫茫人海的邂逅,像电流落进水中,有点颤栗,有点麻,罗小宇差点就落泪了。而兄长不像弟弟那般多愁善感,他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笑得坏坏地。

在一个小酒馆里,兄弟俩频频举杯。罗小宇问,你有啥打算?罗小风说,我想去浙江打工。罗小宇问,有路费吗?

有。

要不要我给你一点?

不用了。罗小风摆摆手,说得很豪气,你工作不久,只怕还没我有钱呢。

罗小宇笑了,说,好吧,以后有需要,就随时找我。

罗小风在南方打了几年工,没有挣到钱,但却带回来了一个外省的姑娘,还怀着他的孩子。没有什么比带回来一个儿媳妇更让父母开心的了,他们开始给儿子张罗婚事。父亲向罗小宇要钱,带着半丝羞愧,也带着半丝命令:老二,你哥替你坐了这么多年的牢,现在他要结婚,你出点钱。罗小宇说,爸,我多出点,再买一头猪来办酒席。

他是发自真心的,兄长结婚,他开心,心里有一块蜜,溶得到处都是。婚礼上,他喝多了。罗小风过来敬酒时,他泪眼婆娑地说,哥,你结婚了,我开心,以后有困难了,就来找我。后来他依稀记得,兄长当时只是打了个哈哈,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感到那只手,蕴含着强劲的力道。

几个月后,单位分配福利房。罗小宇认领了一套,价格虽然不太高,但几乎已花尽他的积蓄。就在要交款的前三天,罗小风来找他了。做兄长的雄心勃勃,准备在老家搞养殖,上层猪栏养猪,下层池塘养鱼。工人们已经动工十天了,资金尚有缺口,罗小风要向弟弟借钱。

罗小宇拍着胸脯说,没问题。他中气充沛,显得铿锵有力。在银行转账的一刹那,他隐有一丝犹豫。但最终还是咬了咬牙,把所有的积蓄都给转出去了。

那时候,他与女友正处于热恋之中,如胶似漆的两人正憧憬着未来的幸福时光。女友多次仰着头,一脸陶醉地告诉罗小宇,她要把那套福利房装修成自然、宁静、温馨的浪漫风格,作为他们大婚的洞房。当她得知,罗小宇把全部的积蓄都给了罗小风后,她失去理智地大喊起来:咱们分手吧!

那是九月的夜晚,罗小风站在街头,看着生气的女友消失在夜色中。他心里一片黯然,满街闪烁的霓虹,仿佛是对他的嘲讽。

他深陷在悲伤里,但始终没有向女友解释。想着他终于可以帮助兄长,心里又踏实下来。

八月的一天下午,罗小风带着镇党委书记、村支书一起来找罗小宇。村里想修水渠和池塘,用以饮水和灌溉,希望能从省水利厅申请水利建设资金。大项目需要进行公开招标,小项目会根据地方的实际情况,由领导自主决定。村里的水渠和池塘,是很小的项目,但对于基层来说,倒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他们来找罗小宇帮忙,镇党委书记首先恭维了罗小宇一番,最后握着他的手,很诚恳地说,拜托了,我代表父老乡亲们感谢你。村支书说,小宇,你是从老家出来的,现在有出息了,大家都盼着你为家乡做点贡献。罗小风大咧咧地说,老二,你给领导说一声,不就是领导一句话吗,没问题的。

罗小宇苦笑着,他只是一个小职员,这些事哪能轮到他作主呢?可家乡人大老远地跑来找他帮忙,他又无法拒绝。罗小风见弟弟久久不说话,急了,说,老二,你可是咱们村里的第一个重点大学生,你是咱们家乡的骄傲。

罗小宇深吸了一口气,坦诚道,我没有把握,真的,但我一定会尽力而为。

你只要出面找你们单位领导,这件事肯定能成。罗小风拍着胸脯。

罗小宇所在的规计处是单位的第一要务部门,掌管着全省的水利规劃。处长对罗小宇很器重,罗小宇就更不好意思为了私事去找他。他犹豫了好几天,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去了。处长翻看了罗小宇家乡的相关资料,同意上报厅长,厅长很快就签了字。

事情办妥后,罗小风在老家逢人便说,有我家老二在厅里,这种小事分分钟就办好了。

七个月后,罗小宇被提拔为副处长。这让罗小风更加得意了,他跟人说,副处是啥级别?就是副县级,相当于副县长呢。有人衷心称赞道,你兄弟真了不起。有人却酸溜溜地讥讽道,你兄弟那么有能耐,为啥他不帮你在城里过一过好日子,你却窝在家里过得这么辛苦呢?

那时候,罗小风的养殖业正以倒闭收场,别人的讥讽像刀子一般扎进他心窝。他跑来找罗小宇,要弟弟给他安排工作。罗小宇请托一个水利施工公司的总经理将他安置在工程队里,活很轻松,收入也相对过得去。一年后的一天下午,罗小宇在一个会议上碰到了该公司的总经理,两人寒暄了一阵后,总经理几次欲言又止的样子,让罗小宇敏锐地意识到对方有话要说。

罗小宇说,马总,有话你就直说吧,咱们多年老朋友了,别藏着掖着。

马总叹了一口气,说,罗处,那我就直说了,请你多多包涵。他顿了一下说,你空了的时候,能不能跟你哥哥聊一聊?

我哥怎么了?罗小宇紧张起来。

马总说,一直以来,只要是你罗处吩咐的事情,我都不皱一下眉头,竭尽全力去做好。你哥在我这里,说实话,我一直没亏待他。他没技术,但薪水都快赶上我们的副总工了。

罗小宇说,怎么会这么高呢?太高了,别人会有怨言的。

马总像找到了救星似的,一把抓住罗小宇的手,说,罗处啊,你真是个明白人,不愧是当领导的。我跟你说嘛,你哥最初没那么高,是他来找我,要求给他加工资,我加了。半年后,又来找我,又提出加工资,我还是加了。他短短时间内两次加工资的事,公司里的领导层颇有微词,但看在你的面子上,都忍了。前两天,他又找我加工资,我没有答应他,他还很不高兴。罗处,他的工资再加的话……

罗小宇打断他的话,马总,你别说了,我明白。

两人分开后,他立即给兄长打电话。他的语调很严肃,直截了当地批评了兄长。罗小风笑了,从那笑声中做弟弟的想象得出兄长那副大大咧咧、无所无谓的样子。他说,老二,你给马老板的这个项目有五个多亿,他随便赚个几千万没问题吧,给我加点工资怎么了,九牛一毛而已。

罗小宇生气了,说,这个项目是公开招投标,由专家评选出中标公司,马总的公司中标,就是专家们评选的,不是谁能安排的,还有——他说到这里加重了语气,变得严厉起来,你必须搞清楚,经过我手的每一个项目,都不是我安排的,我也没权力去安排,都是人家靠实力赢得的。

电话的另一端又笑了起来。罗小宇从笑声里感受得到兄长此刻的心境,那是一种嘲弄,嘲弄他迂腐。罗小宇恼了,几乎就快吼起来,你还好意思笑,你这么做,人家在背后笑话的是我,瞧不起的也是我。

电话里的笑声终于停下来。罗小风说,好好好,为了不丢你的脸,我不再提了,不再提了。

电话随即挂断。这话阴阳怪气的,萦绕在罗小宇的耳边,烧得他心里怒火蔓延,他差点就破口大骂了,但还是硬生生地忍住,最后长叹一声。

春节前一周,星期六的下午,罗小宇接到一个老同学打来的电话,说要到家里来一趟。这个老同学以前在水利勘测设计院工作,后来辞职创业。两人是高中时的同桌,关系甚笃,经常互相串门。老同学要登门,罗小宇很高兴,连声说,快来快来,晚上喝两杯。

老同学带了一个人来,是一家工程施工公司的总经理,叫王培文。王培文亲自扛着一个麻袋上来,里面是山核桃、木耳、小米。老同学说,是我从王总的老家弄来的,土特产,不值钱的。

从王培文亲自扛麻袋的细节,罗小宇就敢断定这不是老同学送的,而是王培文送的,他想借老同学来认识自己。罗小宇心里有一种本能的排斥和拒绝,但又不能表现出来,老同学的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

三人喝茶聊天,话题很广泛,却丝毫没有提及工作上的事情。傍晚时,老同学带着王培文离开了。他们离开后,张秀秀才打开那个麻袋,收拾里面的东西。突然她惊叫起来,原来在装小米的布袋中,藏着一摞厚厚的百元大钞。钱是一匝一匝的,每匝一万,一共十五匝。

张秀秀说,幸好我打开看了,想着要不要送人,反正咱们家里又吃不完,这些东西又不宜放得太久。要是随手放进柜子里,还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发现呢?

她又说,要是我没打开看,直接把小米送人了,人家拿到了这钱,会不会私藏了,不得承认呀?

罗小宇心里一寒,一股凉气直窜肺腑。

他立即给老同学打电话,你和王总还在一起吗?

不在了,我们分开了。

王培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做工程的,人不错,很可靠的。

可靠个屁。罗小宇直接爆了粗口,生气地嚷起来,他在送来的小米中装了现金,这是要想把我送进牢里去啊。

老同学笑起来,说,你息怒,息怒,不是马上就要过年了吗?那不是给你送礼,是给小侄女米米的压岁钱。

罗小宇说,看来你是知道他装了钱的,这不是把我往火坑推吗?赶紧叫他回来,把钱拿回去。

哎哟喂。电话里的声音先是喊起来,随即压得很低,老同学,这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不知,他也不知……

别给我扯这些,这么多年了,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赶紧,叫他回来把钱拿走。罗小宇生气了。

我的罗处长,这就叫人家回去把钱拿走,太打脸了吧。

罗小宇火了,喊起来,三天之内,他若是不来拿,我就把钱交给纪委。你是知道我脾气的,我说得到就做得到。

好好好。电话的另一端陪着小心,你别生气,别生气,我叫他回去拿。

罗小宇把语调缓下来,温和地说,老杨,你给他讲,他若想做水利厅的工程项目,就去踏踏实实地竞标,做好标书,壮大公司实力,别想着这些歪门邪道。

电话里发出两声干笑。

四个月后,水利厅的一个大工程对外招标。消息挂网后的第二天下午,罗小宇接到了老同学的电话。老同学告诉他,王培文的公司也将参与竞标,请他多多关照。罗小宇打着哈哈,说专家在评审,一切按照程序走。老同学压低声音问,哪些人是评审?罗小宇说,不知道,临时从专家库里抽调。

电话里笑得意味深长,老同学说,老罗,咱们这么多年,这种关系,我就不多说了,反正你明白我的意思。

罗小宇说,那你也明白我的原则和底线,违法乱纪,绝不可能。

老同学哈哈一笑,说不说这个了,明晚有空不?喝几杯,不谈工作,只话情谊。

罗小宇说,等招标结束后再约吧。

两天后的晚上,罗小宇接到了兄长的电话。两人闲聊一会,罗小风突然说道,我前些日子认识了一个人,叫王培文,是一家什么公司的老总,我觉得他人很不错,以后你有什么能帮他的,就尽量帮一帮。

罗小宇猛地一惊,问道,你怎么认识他的?

罗小风说,难不成我就不能结交朋友了吗?

罗小宇说,我警告你,离他远点。

老二,你再有地位,我也是你哥,你这么跟我说话不好吧。罗小风有点恼了。

罗小宇压着胸中的怒火,说,那你想想,你如果不是我哥,人家会主动……他把未说完的话咽回去,生怕伤了兄长的自尊,最后叹息一声,说,我知道了。

招标结果出来了,王培文的公司没有中标。罗小宇心中有些烦乱,他预感到老同学会打电话来,尽管他问心无愧,可在这个关口,他不愿意再去解释招标的事情,更不想为了此事而与多年的老友产生芥蒂。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第二天下午,天空下着细雨,淅淅沥沥的雨滴仿佛琴弦上飘过的音符,被风一阵阵地拉近,又散乱地吹远。老同学的电话来了,第一次罗小宇故意没去接。又响第二遍,他才接通,懒洋洋地喂了一声。

晚上有空没?出来喝两杯。

罗小宇说,今晚有安排了。

那明天晚上呢?

着什么急呢,过段时间再说吧。

老同学笑起来,说,你之前说了的嘛,等招标结束,约着喝两杯啊。他顿了一下,又说,王培文搞了一点野味。

罗小宇皱起了眉头,淡淡地说,野味就算了,你们吃。

老同学说,你别多想,其实老王……王培文就是真心想与你交个朋友。

罗小宇突然很感慨地说,老杨,我还是喜欢以前,我还没当副处长,你也还没有出来开公司,那时候咱们在一起,多单纯,多开心啊。现在,变味了。

老同学也跟着感慨,回不去了,老罗。

两人在电话中唏嘘,回忆着往事。半晌后,姓杨的老同学突然说道,老罗,老王……王培文是真的想与你交个朋友。

罗小宇问道,假如我不是现在这种身份,他还愿意与我结交吗?

老同学说,何必要说得这么难听呢。

现实就是如此啊。

那我告诉你,现实也逼着你,不得不结交这个朋友。

你什么意思?罗小宇从椅子上挺立了身子。

老罗,没想到你真会装,你哥……算了,还是不说了,既然你没空,以后再找时间吧。电话里的声音突然变得冷冰冰的,还满是嘲讽的意味。

罗小宇还没有反应过来,电话就断了。他愣了愣,细细地回想老同学的那番话,然后拨通了兄长的电话。

他的語气很不好,居高临下地质问:告诉我,你与王培文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没……没有。兄长支支吾吾。

罗小宇更加坚信了自己的怀疑,他厉声问,王培文是不是给你什么好处了?

老二,电话里的声音赔着笑,你问这些干嘛呢?

罗小宇提高了声音,你要是不如实回答我,我就报警,让警察来问你。

我不就是收了他一点钱嘛,你凶什么凶嘛,还用警察来吓唬我。你以为我怕吗?我都是坐过牢的……罗小风也似乎生气了,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

罗小宇心中像被什么戳了一下,不偏不倚,正中心脏。他把声音软下来,说,哥,你要知道,他送你钱,还不是因为我,因为我这个身份。你收了他多少,全都还回去。

我……我用掉一些了。

用了多少?

两万多。

罗小宇不由倒吸一口冷气,问道,你一共收了他多少?

他感受得到兄长在电话另一端的犹豫不决。罗小风的声音微带胆怯,十万。

罗小宇说,你花掉的那两万多,我来帮你出。剩下的那七万多,你赶紧还回去。

老二,有那么严重吗?电话中是一种试探性的语气,人家说,是借给我的,我什么时候有,就什么时候还。

罗小宇说,人家为什么要平白无故地借钱给你?你想过吗?还不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你如果不想让你的兄弟坐牢,就赶紧把钱还回去。说到最后,他激动起来。

好吧。电话中是一种极不情愿的语气。

罗小宇在椅子上坐了许久,看着窗外细雨迷蒙,高楼影影绰绰,在细雨中有着病人似的恍惚。他的思绪慢慢平静下来,给马总打电话。他要对方找个借口将他的兄长解雇了。马总惊诧的语气差点把手机听筒的扬声器都撑破了。他反复地询问原因。罗小宇说,没原因,你照我说的办就行了。

挂了电话后,他心里很愧疚,心中空荡荡的,如风呜咽,掠过幽深的峡谷。

五天后的上午,他在办公室修改一个材料时,兄长的电话打过来了。他刚一接通,就听到一个声音如火药般爆炸开来,姓马的把我开了,他的秘书说,是你的主意。

罗小宇说,你别着急,听我解释。

电话里的声音很激动,几乎是在喊:还解释什么?你不就是嫌我丢你的脸,拖了你上升的后腿吗?

罗小宇说,我还有不少其他行业的朋友,我托人重新给你安排一份工作,不干我这一行……

我不需要!你当你的官吧,我高攀不上。愤怒的罗小风啪地挂了电话。

罗小宇苦笑着,发了片刻呆,听着窗外蝉鸣尖锐,如电锯切割木头,拉得碎屑纷飞。

很长一段时间,兄弟俩都不再联系。好几次罗小宇想给兄长打电话,但最终又放弃了。一天下午他给父亲打电话,从侧面打听兄长的情况。从父亲的口中,他了解到罗小风已回到了老家,但消极沉沦,无所事事。父亲痛心地问道,老二,你们是不是有矛盾?你哥一提到你,就没好话。罗小宇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暗中叹息一声。

年关时,罗小宇突然接到兄长的电话。电话里罗小风笑嘻嘻的,嘘寒问暖,表现得异常亲热,这与几个月前在电话中冲着弟弟咆哮简直天差地别。不过兄弟如手足,打断骨头连着筋,哪能记着一辈子仇呢。罗小宇心里坦然下来。

兄长提出借钱,当弟弟的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几天后,父亲打电话来,询问罗小宇是不是借钱给了罗小风,并叮嘱他以后尽量别借。父亲的声音低沉而痛心,原来罗小风不知何时迷上了赌博,欠了一屁股债,讨债的人终于追上门来了。恨铁不成钢的父亲悲愤地喊起来:这个挨千刀的啊!

父亲还有一层意思,是希望罗小宇劝劝兄长,叫他悬崖勒马,迷途知返。罗小宇答应了,可是当他打电话给罗小风的时候,刚一劝导,对方就不耐烦地说,我晓得我晓得,随即就把电话摁了。

罗小风的妻子与丈夫大吵一架,并一气之下回到了千里之外的娘家。罗小风去妻子的娘家哀求,并发誓绝不再赌,再赌的话就斩掉拇指,这才把妻子接回了家来。

罗小风老实了一段时间后,又故态复萌,偷偷跑到镇上的麻将馆赌博。罗小风的妻子得知后,把赌博的丈夫抓了个现行。那个性子刚烈的女人大闹麻将馆,还与麻将馆的老板娘发生了肢体冲突。据旁观的人说,罗小风的妻子在离开的时候,叉着腰站在麻将馆的门前,吼得歇斯底里:以后谁再叫罗小风打牌,老娘就跟你们拼了。

回到家后,罗小风的妻子径直走进厨房,拿了一把菜刀扔在丈夫的面前。她显得很冷静,语气平淡,却带着寒意:你自己说过的,再赌就斩拇指。

罗小风嬉皮笑脸地说,说着玩的,别当真。

妻子突然吼起来,你说着玩的,但我是当真的。

罗小风低声下气地哀求: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这次一定改,一定改!

你上次赌咒发誓,也说了一定改,你改了吗?改了吗?你说话简直像放屁一样,我不相信。妻子仍旧在吼。

罗小风说,我要把拇指斩了,以后就不好干活了。你饶了我吧,我这次一定改。

你能改吗?妻子望着他,摇摇头,努力控制着情绪,我不相信,只怕连你自己也不相信。

罗小风突然将左手摁在桌面上,右手抓起菜刀狠狠地剁下去。一切都快如电光石火,在妻子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只听得一声闷响,菜刀深深地斫进桌子,离拇指仅有厘米之遥。

妻子惊得没有回过神来,罗小风瞪着妻子,一字字地说,我说了,这次一定改,只是请你不要逼我。他转身走出去,妻子终于回过神来,突然嚎啕大哭。

半年后,罗小风带着妻子到弟弟家里来借钱。他打算在老家种植石斛,那两年石斛炒得热,行情好,前景可观。那天是星期六的下午,在弟弟家的客厅里,他说得眉飞色舞,仿佛成功在即,财富唾手可得。罗小宇听完后,小心地问一句,你打算要多少钱?

种石斛成本高,我自己筹了一些,又从银行贷了一些,现在还差……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说了一个数字。那个数字不算太高,但对罗小宇来说,已超过他的承受之力。

罗小宇皱起了眉头。他偷看了妻子一眼,发现她虽然脸色未变,但嘴角上撇的表情已显出了内心的不满。他苦着脸,说,我们没那么多钱。

罗小风说,你给我想办法呀。随即他又补充一句,算你入股。

罗小宇说,入不入股我都没有那么多钱啊。

罗小风说,这次赚了钱,我把以前借你的,也一并还你。

罗小风叹了一口气,说,我们是真的拿不出那么多钱。

罗小风的妻子突然插话了,老二,做人要讲良心。

张秀秀也忍不住加入进来,大嫂,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这些年,你们家从我们这里借的钱还少吗?你们一分都没还过,我们也没问你们要过。

要不是我家男人替你老公坐牢,你們能有今天吗?嫂子的语调里带着嘲讽,她斜着身子,表情很不屑。

啥?替我老公坐牢?你说啥?张秀秀很惊诧,疑惑地看着丈夫。

那年夏天的事情是一根刺,一直扎在罗小宇的心里,他从未向外人说过,即便是后来张秀秀与他结了婚,他也守口如瓶。现在,旧事被重提,像尚未痊愈的旧伤被揭开,他觉得疼,而且尴尬。他说不出话来,目光闪躲着,不知道该放在何处。

嫂子冷笑道,你问我干嘛?问问你老公啊。她突然转向罗小宇,老二,事情虽然过去多年了,但你应该不会忘记吧。

罗小宇深吸了一口气,说,我永远都会记得的。

嫂子淡淡地说,记得就好,我还怕时间久了,良心会被狗吃了呢。

好了,别说了。一家人,说这些多难听啊。罗小风插话了。

你倒是高尚哦,你爸妈从小不喜欢你,只喜欢你兄弟,你为了让爸妈愧疚,主动代兄弟坐牢,好事倒是做了,你得了啥了?欠了一屁股账,活得连狗都不如。罗小风的妻子毫不留情,全不顾及丈夫的面子。

罗小风勃然大怒,叫道,给老子闭嘴,还轮不到你来教育我。

你凶啥嘛?屁本事没得,只晓得朝你老婆凶,有本事在外头凶去嘛。罗小风的妻子不甘示弱。

你再说,就给老子滚出去。罗小风拍了桌子,还抓起了茶几上的一个小熊玩具砸在地上。

罗小风的妻子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忍住了。她沉着脸,把头扭到一边。

罗小宇慌忙说道,大哥大嫂,都少说两句,少说两句。一家人,不要伤了和气。

罗小风沉默了半晌,说,老二,你实在拿不出钱来,也想不到办法,那就算了。我也不搞啥种植了,我到外面打工去。

罗小宇也沉默了半晌,说,我帮你想办法吧,不过你得给我一些时间。他迟疑了一下,又说,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掏心窝子地说两句,能帮你的,我肯定会尽力,但有的事情超出我的能力……毕竟我只是工薪阶层,挣钱也没那么容易。

好,我明白了。做兄长的面无表情地回应,点上一支烟,带着妻子离开了。

他们离开后,罗小宇夫妇坐在客厅里,相对沉默了许久。

罗小宇东拆西借,终于凑了三十万。他给兄长打电话,打算先给他一部分,过段时间再想办法给他凑剩下的部分。然而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隔了几个小时后再打,还是打不通。罗小宇给父亲打电话,才得知兄长去南方打工了。他叫父亲让嫂子接听电话,半晌后,父亲告诉他,嫂子忙,没空听电话。最后父亲压低声音说,你嫂子对你有意见,故意不接的。

挂了电话,罗小宇一片茫然,心里泛起丝丝惆怅。

父亲七十岁生日的时候,罗小宇回了一趟老家。父亲把几个邻里关系较好的老哥们也一起叫来吃晚饭。大家都很开心,罗小宇陪他们喝了很多,不知不觉就有些醉意了。有人开始称赞罗小宇,表扬他为家乡做了很多实事,从省里要项目修水渠、建池塘,后来还加固了水库。罗小宇有些飘了,得意地说,小事一桩,举手之劳而已,没啥贡献。又有人问,小宇,你是不是快要当厅长了。罗小宇说,还早还早,现在只是副处,马上就提正处了,昨天才公示的。有人不明白,接过话问,正处相当于哪种官?有明白的立即抢着回答,哪种官啊,相当于县长,县太爷。在一片赞叹声中,大家举起杯子,齐声祝贺,还有人羡慕地朝罗小宇的父亲竖起大拇指,说老罗你生了一个好儿子呀。罗小宇看到父亲不说话,但一张皱巴巴的脸早已笑成了绽放的睡莲。

罗小宇心花怒放,故作谦虚地说,运气好,运气好而已。他扭过头的瞬间,突然看到嫂子站在人群外看着他,一双眼睛如刀子般剜人,带着寒霜似的锋芒。罗小宇禁不住一个激灵,酒意醒了一半。再凝神去看嫂子时,發现她已转身离去。

他沉默了好一会,心里隐隐不安。

周一的下午,机关的纪委书记带着一个工作人员找他谈话,神情很严肃,说有人电话举报,在1990年夏天的时候,罗小宇与人打架,把对方打成了重伤,最后由兄长顶罪坐牢。罗小宇的脑袋嗡地一下就大了,但转瞬就冷静了下来,他予以了否认。

纪委书记意味深长地说,电话举报的人,说他叫罗小风,是你的亲哥哥,他说是他替你坐的牢。他还说了,他已经把事情的经过写在了纸上,快递寄出来,估计明天就能收到。

罗小宇把他与兄长之间的矛盾简单说了一下,没有下结论,但明白人都听得出来,他的意思是兄长为了报复他,故意歪曲事实。他表现得既惊诧,又悲愤。

纪委书记说,我们在一个机关大院共事了这么多年,我今天既代表组织来,又代表我私人来,这件事,肯定后续还会再调查,你要有一个心理准备。

狗日的这两口子……在机关纪委书记走后,罗小宇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心里怒火炽烈,腮帮都咬酸了。在他看来,一定是嫂子把他要提拔之事告诉了罗小风,然后罗小风就进行了举报。

组织上派人去了罗小宇的老家进行调查。那个当年摔成重伤的当事人已在两年前因病去世,他的家人并不清楚事实的真相。罗小宇的父母也不在事发现场,但他们一口咬定,当初两兄弟回家来讲述事情经过时,罗小风承认是他把人推下山坡的,与罗小宇无关。村上的人大多数已外出打工,仅剩老弱病残,他们谁也不知晓内情,只是听从于当年官方的通告。

尽管组织上没有听信举报人的一面之词,认定当年罗小宇找人顶罪而逃脱法网,但还是将他提拔之事暂时放了一放,谁知这一放,就彻底被搁置了。四年多过去了,罗小宇仍未得到提拔。每每想到此事,罗小宇就怒火难熄。有一次他狠狠地对父亲说,我已经与罗小风恩断义绝,这辈子都不会再认他了。父亲哀切道,老二,这事,你哥是对不起你,可他终究是你哥。罗小宇激动地嚷起来,他要真认我这个兄弟,就不会在我背后捅刀子。

兄弟俩就此反目成仇,彼此不再来往。每年春节回老家看望父母,罗小宇都要询问父亲,罗小风回不回来过年?在他心中,他连瞧也不愿意再瞧兄长一眼。

直至父亲因突发脑溢血去世,他们才在葬礼上相见。当时罗小风在外打工,是母亲通知他回来的。整个葬礼上,两人没有说过一句话。

葬礼结束后,罗小宇留下来处理善后事宜。他对母亲说,妈,过些日子我来接你,你跟我们一起到城里住吧。母亲摇摇头,说,我就不去了,城里不习惯。站在旁边的罗小风突然插话道,妈,有些当官的害怕别人说他不孝顺,在城里过着好日子,却让自己的老妈在乡下受苦,所以要做做样子的。

罗小宇哼了一声,转身走开了,走了几步后突然呸了声,冷冷地说,小人之心。

罗小风这一番含沙射影的嘲讽,让兄弟间原本糟糕的关系加速恶化。罗小风多次在外人面前痛骂自己的弟弟:没有我,哪有他的今天,忘恩负义的白眼狼……罗小宇也扬言要与兄长断绝一切关系:在背后对自己的亲兄弟下狠手,简直就不是人……

在外人看来,撕破脸的两兄弟,多半是要老死不相往来了,没想到的是,两年多后,罗小风竟然主动跑到弟弟的家里来。罗小宇在回家的路上曾愤愤地想过,要狠狠地奚落一下罗小风,然而当他看到兄长变得又黑又瘦,满面沧桑的样子恍若风暴中的朽木时,他的心顿时就狠不起来了。

天刚蒙蒙亮。罗小宇就被兄长在门外喊醒了。他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罗小风说,我走了!

罗小宇顿时清醒了,一骨碌爬起来,走出去,看到兄长正在门口换鞋,准备要出门了。他说,这么早就走,你慌啥呢?

罗小风说,八点半的高铁,票都买好了。

罗小宇说,还早呀,出去吃点早餐,我开车送你。

不用了,我坐地铁去!

坐啥地铁嘛,早高峰人多得很。你等我一下,我去洗漱。

羅小宇转身走向卫生间,被兄长叫住了。老二,真不用了。他像是哀求一般,真不用了。

罗小宇走过去,低声说,那你还是稍等一下,我拿点钱给你。随后他压低声音,我存了一点私房钱,我拿一万给你。

罗小风摇摇头,说,别给了,这么多年,你已经给得够多了。你也不容易。

罗小宇低声说,我要给米米缴学费,不然就多给你一些。

老二,罗小风沉默了一下,说,我这次来,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就纯粹是想看看你,跟你说说话。

罗小宇愣了一愣。

罗小风轻声说,我走了!他行动迅捷,没有回头,走得毅然决然。

罗小宇追出去,电梯刚好停在本层。罗小风走进电梯,没有看弟弟一眼,一直低着头,垂着眼睑。电梯门关上后,罗小宇怅然若失。他回到客厅里,听到窗外有一只鸟在鸣叫,声音清脆,宛若颤抖的琴弦接住了下坠的雨点。那是一种喜悦的鸣叫,他却从中听出了分外的悲切。

八点半的时候,他给兄长发了一条信息问,上车了吧。没有得到回复,于是他把电话拨过去,语音提示已关机。

罗小风的电话再也无法打通,连母亲和他的妻子都与他失去了联系。罗小宇在十二月的一天的夜里,站在阳台上与母亲通电话的时候,母亲语调黯然地告诉他,罗小风是悄悄走的,谁也不晓得他去了哪里。问过其他人,都不知道。

母亲又说,前几天有讨债的人追到家里来了,拿着刀,吓人得很。说是你哥赌博,借了高利贷,现在利滚利五十多万了。这个砍脑壳的,当初都差点斩手指了,以为他已经戒了,哪晓得死性不改,作孽啊。

听着母亲微微哽咽的声音,罗小宇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母亲又说,追债的凶巴巴的,说找不到你哥,就要你嫂子还钱,威胁你嫂子。你嫂子可不怕呢,挺起胸脯叫对方赶紧给她一刀,朝脖子砍下去,千万不要手软,反正她也不想活了……

罗小宇打断母亲的话,报警了吗?

没有。母亲说,老二,三叔公说,你哥哥可能是因为欠债还不起,逃了……老二,你能不能想想办法,把你哥找到,欠的债,慢慢还就是,人要好好活着。

罗小宇手一软,手机从掌心滑落。电话还未断,里面传来母亲低低的啜泣。此时风从窗棂拂过,城市的灯火绵延不绝,一直通往天际,就像银河浩渺,点点繁星闪烁。

责任编辑 瓦 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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