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光时刻
2022-05-18雪归
雪归,本名杨秀珍,青海省海东市平安区人,中国作协会员。作品见于《清明》《朔方》《芳草》《西藏文学》《飞天》《山东文学》《青海湖》等刊,入选《作品与争鸣》等多种选本,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暗蚀》《无脚鸟》《在我之上》《这世界》,散文随笔集《云端或泥淖》等。作品获青海省政府文艺奖和青海省青年文学奖,全国电力文学大赛单篇作品一等奖等。
江晨走了。江晨不当保安了。
当这个消息在盛世安庭小区传开的时候,不啻于一枚炸弹在小区炸开。
江晨是小区的明星保安,几乎所有人都认得他。
江晨小个子塌鼻子,身形瘦削,其貌不扬,怎么就成明星了?
这个问题如果你问严教授,退休后赋闲在家的严教授就会认认真真地告诉你这个明星保安的来龙去脉。
江晨和严教授的关系最好,所有保安都知道。
小区保安有二十多个,为什么江晨能和严教授走得最近,并且成为明星保安呢?这还得从一次火灾说起。
是火情,严教授会一脸严肃地指正说,不是火灾。
火情之所以没有演变为火灾,和江晨有很大的关系。那時江晨刚当保安不久,有一天巡逻时他发现了一处火灾隐患,于是便时时关注那里。就在隐患转为火情并向着火灾演变的关键时刻,江晨出现了,及时止损,挽救了小区居民的财产损失。
当然,这次偶发事件并不是江晨成为明星保安的必然,却让江晨从此向着明星保安之路大踏步迈进。
这条路上,因为有了严教授的助力,江晨的知名度越来越高。
具体来说,就是火情事件后,严教授成为小区物业自办小报《我在》的顾问开始的。
《我在》是在严教授的倡议下创办的。严教授说,这么大的四千多户的小区,应该有自己的物业文化。一份小报,就是物业文化的最佳载体。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小报再小,也是报纸,这就涉及到组稿、编辑、排版、校对、印刷一类的工作。
这些工作,普通人未必做得了。没有经验,没有一定的文化素养,怎么可能办报?于是,经过慎重考虑,物业负责人说,既然严教授提议,那就让严教授当顾问,一来可以监督办报质量,二来还可以让小报文化气息浓厚,而不是沦为企业的广告宣传页。
严教授于是当仁不让地做起了小报的唯一顾问。严教授毕竟年纪大了,动动嘴还可以,动手就有些吃力,得有人当助手做具体的工作。在物业人员中物色一番后,严教授选中了江晨。江晨高中毕业,有文化底子,关键是江晨爱读书,平时还喜欢写写画画,是最适合的人选。于是,江晨和严教授成了搭档。
江晨问严教授,为什么小报名叫“我在”?
严教授很认真地说,我思,故我在。这是笛卡尔全部认识论哲学的起点,也是他“普遍怀疑”的终点。他从这一点出发确证了人类知识的合法性。
严教授说这些的时候,江晨满脸的茫然。
严教授说,我在,其实在这里,也说明了物业在这里的合理和合法性。有物业在,保小区一方平安,解决小区居民的烦心事。物业的存在,是社会进步一种表现。你想啊,以前,哪有什么物业?哪有保安?你知道中国最早的保安公司是什么时候有的吗?
江晨当然不知道。
严教授倒也不在意。他说,深圳市蛇口保安服务有限公司成立于1984年12月,是新中国的第一家保安服务公司。这在十几年前还是新鲜事物,现在,居民的日常已经离不开保安。这也说明了你们存在的必要性以及重要性。办报主体既然是物业,那么,这个“我”就是物业。有物业在,有保安在,小区,就多了一分保障,我们,就多了一分平安。
江晨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工作竟然能上升到如此重要的高度,仿佛醍醐灌顶,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在这里从事的,并不仅仅是每个月挣四千块钱的工作,而是一份事业,他有道理有必要为之奋斗终生。
但江晨依旧有些茫然,茫然的他挂着满脸的问号。
小江,不懂没事,你可以跟我学。
江晨像鸡啄米一样点头。
江晨今年二十六岁,还没有成家立业,对象倒是谈了一个,但一直徘徊在成与不成的边缘。在城里当保姆的女友小菊嫌他是个小保安,在城里一没房子二没车,要谈婚论嫁,实在是有点难达标。
这可愁坏了江晨。他一个月工资四千块,社保都没有着落,要在这个城里买房买车,简直是痴人说梦。这个城市,江晨五年前来的时候,楼市的开盘价每平方米已经过万元。这几年,更是一路飙升。有些地段的,更是翻了三番还不止。而离城市中心远一些的地段,说是便宜些,但也不便宜,每平最低也得七八千。房价,简直是天文数字,江晨只有望洋兴叹的份儿,哪敢奢望自己能在城里拥有一套房呢?
小菊嫌他没有志气。江晨的想法是打工挣点钱,在老家自己盖,又省钱又实惠。而小菊说,住那个山窝窝里,买一根芹菜都要走十几公里,几时能出头?江晨说,买啥菜啊?家里有现成的地,自己种不就得了?
自己种?我冬天想吃个西瓜,你能种?我想吃榴莲山竹,你也能种?小菊问。
江晨一脸窘相,挠着头问女朋友,榴莲我知道,就是那个味道臭臭的玩意儿。山竹是啥?长在山里的竹子吗?
女朋友一脸鄙夷加愤怒地转身离去。留下江晨在那里发呆。
后来,江晨才知道什么是山竹,当得知一个山竹要几块钱,一斤山竹几十块钱时,江晨像是被电击了,胸腔里的那颗心瞬间一阵收缩一阵开裂,碎了一地。
以上这些,不是江晨告诉严教授的,是严教授从江晨的日记里看到的。
江晨走之前给严教授留下了一本日记让别人转交。日记本正是三个多月前严教授送给江晨的。严教授送出的是崭新的塑封后未打开的日记本,如今,日记本被江晨封好放进大信封里又用黄色胶带粘牢了。严教授打开日记本,看见上面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江晨的字。之所以用爬,是严教授觉得江晨的字写得太烂了,用苍蝇爬来形容并不为过。
严教授用江晨日记里标注的时间对照自己的时间,理出同一时间线上他和江晨交集的过往,看到江晨复杂的心路历程,严教授感慨万千。
譬如8月23日这一天,这一天是江晨当救火英雄的日子,江晨正是从这一天踏上他的明星保安之路的。
我恨我自己。但我同时也给自己一次次找理由,一个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这么自私这么虚伪?
我想不起具体的时间。我只记得,自从和小菊到城里,越来越多的东西让我呼吸困难。
小菊得到了雇主家送的一个包。听说这个包有好几千块,他们家准备扔掉。让小菊去扔,小菊一看这么新这么好看的包要扔掉,她问雇主能不能送给她。女主人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她,同时还找出一件衣服给小菊,据说也是个什么牌子的,好几千买的,只穿了两三次。小菊得到这两样的东西后,给我展示时显出欢天喜地的样子,让我太难过。其实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这么难过,我应该开心,她开心不是更重要吗?我喜欢她,应该让她开心。
但我还是很难受,说不出的难受。我必须得做点什么让我的心情得到缓解,于是,我盯上了严教授家地下室的那堆东西。
那些东西,原应是放到地下室杂物间的,但是那天严教授的老伴儿拿下去放杂物间门口后就忘了,后来就彻底忘了。按道理,放那里也不影响什么,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看着这堆东西不顺眼。我知道这里没监控,于是我点燃了这堆东西。
天,我竟然成了一个纵火犯!我恨我自己,我不能让自己在错误的道路上走下去,我又返回去,扑灭了火。所幸那里没有监控,这场火并没有想象中或者人们描述中的严重。严教授夫妻正直、善良,认为我是为了挽救他们的经济损失挺身而出,是个英雄,所以几次到公司表扬我,甚至还给我送锦旗。
我不配。我真的不配。可我又不能告诉他们真相。
那次火情,严教授确实也觉得有点蹊跷,但老伴儿几次给他说江晨这个孩子人不错,他便和老伴儿一起到外面找人制作了锦旗,上面有“奋不顾身护小区 真情为民保安全”几个烫金的大字。
当锦旗送到物业公司办公室的时候,保安队长特地叫来江晨一起合影留念。严教授发现,江晨不但涨红了脸不愿拍照,还满头满脸的汗。那天的江晨看起来不但瑟缩委顿,而且有说不出的紧张。老伴儿说这是个可怜的孩子,当时还热心地拿出了纸巾,帮江晨擦汗。现在想起这一幕,严教授觉得这个事实在是有点滑稽。
还好,江晨倒也没犯大错,而且,从此之后,江晨为了小区安全,真的是兢兢业业,不遗余力。
一直读日记,严教授的腿几乎僵了,眼睛也有些不舒服。摘下老花镜,严教授在室内活动了一下,向着窗外望去。此时,紫红的波斯菊开得热烈又执着,将大片大片的颜色向著天际铺开,毫不吝啬。和这种颜色搭配的,是一块像线条状流动的花田,全是橘黄。两种颜色对比明显,从二十楼望出去,让人心旷神怡。
严教授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心思又到了江晨身上。江晨是个好孩子。严教授想到了自己的儿子,从小在爷爷奶奶身边骄纵惯养,等他和老伴儿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时,儿子已经完全朝他们预期的目标逆向发展,并且越走越远。
这一切,想起来仿佛是昨天的事。儿子太让他们老两口伤心了。儿子想在这个城市最中心的地段买房,自己没有钱。严教授夫妇刚给儿子买了车,房子只给他交了首付,剩下的让他自己想办法。他们的目的是想借此激儿子上进,再说,他们的一切,将来还不都是儿子的?没想到儿子竟因此和他们反目,要和这个家断绝关系。想到这些,严教授长叹一声。
也许是因为自己的儿子太不懂事,严教授不得不转移注意力,对江晨格外关照。
日记是个很有意思的东西,江晨的记录和严教授的时间点有一个奇妙的对应,仿佛各自流动的河水,突然在某一点上重合,然后再次分开。
严教授继续看江晨的日记。
这一天是农历八月十五,江晨记下了小时候过节的情景。
今天是中秋节,在家里应该是偷月亮的日子。小时候,每到这一天,我们会到别人家偷东西。这个偷和平常意义上的偷是不同的。这一天,小孩子们做这一类的事,是得到大人许可的。而那时,可偷的东西并不多,不过是人家树上的果子,或者是园子里的萝卜。有的人家,献月的时候除了摆上月饼,还会摆上各种糖果和寻常吃不到的水果。比如有的人家会摆上石榴,这可是难得一见更别说吃的东西。我记得自己曾经偷来一个石榴,却不知道该怎么吃,张口就咬,没想到外皮又涩又硬。
看到这里,严教授想起了那个中秋节。因为儿子不回来,照例是他和老伴儿两个人过,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吃了一点东西,也没啥吊胃口。最后他们打电话给江晨,听说江晨在值班,便拎了一大堆好吃的到江晨那里,在值班室和江晨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中秋节。
这一节,江晨也写到了,他这样写道:
严教授和他的老伴儿来了,这两个老人总是那么慈祥和蔼。他们身上质地优良、裁剪得体的衣服,他们热情待人的态度,他们的优雅举止,让我总是想起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在乡下的那个土墙围着的小院生活了一辈子。父亲和母亲已经老了,出门对他们来说是很艰难的事情。他们二人都严重晕车,甚至从村里到乡上那十几公里路,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巨大的挑战,更别说坐车到县上到省城和出省。那次我租了车带他们到乡上赶集,他们一上车就各自吐了个天昏地暗。司机一脸的嫌弃,我连声说着对不起。我妈快哭了。我知道她不是因为晕车难受,而是因为她把人家的车吐脏了难过。其实说到底是我不孝,没有提前准备好塑料袋给他们呕吐时用,还有,我竟然不知道他们两人都有晕车的毛病。
这个中秋节,寡淡无味。
严教授以为他们和江晨一起过的中秋节很有意义,却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结果。
他接着往下看。
严教授又带着他的老伴儿来了。我今天才知道他老伴儿姓张。我叫她张妈妈。听说她曾经是学校图书馆的管理人员,这让我和她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不少。我年少时的梦想就是当一个图书馆管理员,有看不完的书。我喜欢看书,可是我看不起书。那一本几十块甚至几百块的书,对我而言,每一本都是天价。我实在舍不得花钱买书。我下载了一个音频软件,里面有一些免费的书,但是非会员能听的书大多是些没有多少营养的。我想听的书,必须得是会员才可以。注册会员是要收费的,一个月几十块。想到我妈连几块钱一斤的蛋糕都舍不得买,我就不想花钱注册会员。有一次我买了二斤蛋糕回家,我妈竟连掉桌上的蛋糕渣都用手指头粘了起来一粒粒吃了。我说,掉桌上不卫生,她说,怎么会,这么软和好吃的东西,怎么能浪费。
她的话让我鼻子发酸,一些东西堵在喉头……
严教授记得那次和老伴儿一起去门卫,但具体忘了是什么事,看见江晨在,就进去和这个年轻人聊了几句。那天是老伴儿陪他一起去的,他也记得江晨说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当图书管理员。他不知道的他们的造访,竟在这个年轻人心里掀起如此巨大的波澜。
严教授的心里万马奔腾,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内心的感受。江晨的日记,那些零乱的笔画像刺,一根根扎得他生疼。这种疼痛竟是不断绵延的,让他无所适从,不知所措。
唯一的办法,是继续看下去。
张妈妈来了。她满头白发,看起来慈祥又优雅。今天,她无意中说了一句,她的披巾是两千多块,是严教授给她的结婚四十周年礼物。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记得曾经给我妈买过一个头巾,方格的,十二块,我讲了半天价便宜了三块。省城已经买不到这类头巾了,只有我们县城里有。我们那里的女人,会把这种头巾叠成三角,有时裹在头上在下巴上系一个疙瘩,这是用来保暖的,有时也系在后面,总之实用性远大于装饰性。和张妈妈的比起来,我给我妈的头巾简直土得掉渣。但我妈非常开心,还说她养了个好儿子。她再三叮嘱我不要乱花钱给她买东西,让我把钱攒下来娶媳妇买房子。我知道,他们早忘了结婚是哪一天。还有,我妈这辈子没有过过一次生日,我一定要给她补上。
看到这里,严教授百感交集。这时,老伴儿回来了。他放下江晨的日记本,很想和老伴儿聊一聊,但一时竟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老伴儿说她买来了泰国大米,说这种米几十块一斤如何好吃一类,严教授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严教授本想去厨房帮老伴儿做饭,却又不想动,心里面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抓挠他,让他心神不宁。
老伴儿嘴里嘟囔着什么,他完全没在意,给自己泡了一杯茶进了书房,继续阅读。他觉得,如果不读完,他简直活不下去。
日记已经被严教授看了三分之一。
现在,江晨开始写小报《我在》的创办了。
我太激动了,我竟然成了一个编辑。虽然只是小区物业公司办的报纸,但看到自己的名字在报纸上,并且前面还挂了编辑两个字,真的让我自豪又激动。
一切缘于严教授,他还专门给我解释我在的含义。我虽然不是十分明白,但也知道了我从事的这份工作的意义所在。是的,我在,我存在,我有意义,我有价值。
我们的第一期《我在》在严教授的指导下印出来了。
四个版,图文并茂。油墨的味道,简直是世界上最好闻的味道。天,太奇妙了,这种心情。
比起当保安,我更喜欢当编辑。那一个个字,那一句句话,还有一张张图片,一根根线条,是我在严教授的指导下设计的。为此,我还专门下载了相关的设计软件,但都要收费。没办法,我只能在Word文档里一点点做。我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弊端:Word文档里,如果要修改,是很麻烦的事情,字数的增加或减少,图片的放大或缩小,还有标题的大小改动,会影响整个版面,我就得重新來做。严教授是精益求精的人,他的认真和严谨在这里表现得淋漓尽致。上班的时候我没有时间做这些,我只能利用下班的时间,到办公室借电脑加班。我没想到,我竟是连续三个晚上到凌晨两点还不能休息。因为我对排版实在是一窍不通,对于怎么插入图片,怎么加入一些修饰的线条,都得一点一点来学。那几天,我头昏脑胀,疲惫至及。
现在如果要用一句话来形容,那就是累并快乐着。
《我在》的刊印,在严教授看来,实在是很简单的事。他没想到,江晨是付出了这么多。第一版出来后,严教授觉得创刊号太幼稚,他几乎是进行了整版的大换血。有些稿子,他只说个大概,让江晨在电脑上找。他当时认为,这些事对年轻人来说,并不存在什么困难。现在想来,自己竟是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严教授深感内疚和惭愧。
在这里三个月,我还没去过公园,听说海洋馆有鳄鱼,动物园最近还来了大象,只待很短的一段时间。鳄鱼,大象,这些只是电视里见过的,但我依旧只能在手机上看一眼。早前还有一点儿时间,但《我在》创办后,我实在没有时间了。《我在》一个月出两期,每做一期,用我的速度,至少得用五天。而且,更加让人不开心的是,做《我在》,我没有一分钱收入,我把我所有的业余时间投入这样一份报纸,初时是新鲜,后来是精疲力竭。而严教授,他这一关太不好过。他的要求非常高,出现一个错别字,一个病句,他就会非常生气,时常严厉地批评我。有一次,标题上有一个错字,我没看出来。严教授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让我羞愧又难过。
看到这里,严教授回忆起那一期小报。他记得很清楚,当时一个标题上有个明显的错别字,把《谁说保安不能挑重担》的“担”字打成了“捏”字。这么明显的错误出现在标题上,他当然非常生气。这是一种低级的小儿科的错误,犯这种错,实在是不应该。当时他怎么就没替江晨想一想呢?他认为这样的错误不应该出现,却完全没想到出错的原因。他甚至把江晨当作自己曾经带过的研究生,以这个水准来要求他。忘了他只是个保安,只有高中文化水平,江晨平时能腾出时间看点书,已经是奢侈的。
伴着难过加愧疚看下去,除了琐碎而劳累的日常,江晨这一天的日记写到自己被借的经历:
今天,我有了一个全新的体验,我和一些同事被借走了。我们被借到别处当临时保安。有一个网红结婚,对保安数量有明确的要求。天哪,我到了现场,那阵仗,那排场,简直可以用如火如荼来形容。和电视里的明星有的比,满场的鲜花,连嘉宾胸前佩戴的都是鲜花。登记入口处,是各种高档点心和酒水饮料,盛放点心的盘子,倒满酒水的杯子,都精致到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现场到处都是美女和帅哥,每个人都穿着时髦的衣服。被无数镜头包围的新人,满面红光。现场的保安甚至比粉丝多,百万豪车排成一长串。
江晨是不认识豪车的,也是在那天,在同去的保安的介绍下,他知道了一些车的价格。当百余万甚至几百万的车一台台开过来时,江晨简直觉得自己是在梦中。一台车,我一辈子都挣不来,江晨在日记中这样写道。
严教授可以想象那种场面。电视上、手机上他都看到过。甚至习以为常,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此时,当江晨用他的视角他的语言来解读这些时,严教授发现了另一个不同的世界。
有一天,江晨被打了。当严教授知道这个事时,已经是事发后两天。严教授关心地问江晨被打的原因,江晨支支吾吾不肯说出真相,严教授让江晨去看看医生,江晨说没事。严教授记得江晨那天的表情。扭捏吗?不是。难为情吗?似乎也不是。紧张吗?都不是。准确说,是一种忧郁,甚至是恐惧。他以为江晨是因为挨了打还没恢复导致的。在日记中江晨这样写道:
是的,我被打了。我活该被打。我不需要同情,一切是我咎由自取。不能怪别人。
我是个小偷,是个贼。我偷窃,我见不得人。可是不知道真相的人,以为我就是所谓的榜样。这太可笑了。
我当然为自己的行为不耻。但是我已经没有办法让自己停下来。
细数我偷的东西,有筆记本电脑,有手机,有名贵的包,有快递……算了,我还是不说了。虽然这些东西我最终都上交了,一件都没有据为己有,但我依然是个贼,因为我享受着拾金不昧的荣耀,戴着不应该属于自己的光环,这些东西让我有了自信,也有了骄傲。我已经被这些东西绑住了,我太需要这些东西。
这里面,唯一真实的是一起晚上偷电瓶车的事件。那个人一看就鬼鬼祟祟的有问题。也许因为我们是一路人,不用确认眼神,我就知道他想做什么。我跟踪了他,果然如我所料。
这一切是多么滑稽多么荒诞。我这个隐蔽的小偷抓住了一个真正的小偷。我记得他被人带往派出所时那种复杂的眼神,有不解,有仇恨,更多的是鄙夷。我知道他没有证据证明我是一个真正的小偷,但我依旧不敢面对他的眼睛,我躲开了。
其实严教授也怀疑过,为什么是江晨经常捡到小区业主的遗落物品然后上交,似乎所有的好事都给他碰上了。但电瓶车偷窃事件,是实实在在发生的。派出所还电话表扬了小区保安的防范意识。渐渐地,江晨已然成为一个道德模范,还被都市报宣传。小报《我在》上,在严教授的亲自操刀下,江晨的照片被醒目地放在头版头题的位置。下面是几个醒目的美黑大字:拾金不昧的好保安。
冬天的晚上,值夜班的保安大部分都想偷懒,因为外面很冷,而且没有人监督他们,有人就躲在值班室里不想出去巡逻,但江晨依旧会去巡逻,而且没有一句怨言,他简直就是个完美的人。
严教授之所以欣赏江晨,不只因为他控制了火情,更重要的原因是江晨的品质。他认为江晨是个正直的、善良的年轻人。他工资并不高,有一次他甚至捡到一个装有五万元现金的手提袋上交。失主回忆时说,当时他喝醉了,记忆断了片,拿着手提袋不知道什么时候丢的。当失主急于查看监控时,江晨来了,上交了那个袋子。看着五万元钱还扎成捆原样在袋子里,失主当即表示感谢,拿出五百块现金进行奖励。江晨拒绝了。保安队的同事还捅他的胳膊,怂恿他应该拿上钱时,江晨依旧拒绝了。失主最后写来了感谢信,还送来一面拾金不昩的锦旗到保安队,和江晨合影留念。
这些事,江晨在日记里都有记录。但他的记录与严教授的认识截然不同,这件曾让严教授大为感动的事件,其实真相完全出人意料。
江晨说他跟随那个失主,趁他酒醉不注意的当儿,拿到了那个手提袋。江晨说他一开始就没有想过占有那些钱,他的目的只是想得到表扬。当他得知他们要查看监控时,他赶忙来上交。他在日记中这样写:
我痛恨这样的自己,但我也喜欢这样的自己。更多的时候,喜欢大于痛恨,于是,我想办法跟踪一些人,在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把他们的东西悄悄拿过来,然后第一时间上交。当他们一遍遍弯腰说着感激的话语,当他们握住我的手长时间不放开,当他们开心地和我拍照合影,当他们写来感谢信、送来锦旗时,是我人生中的高光时刻。是的,我已经上瘾,再戒不掉了。
严教授此时的心情已经无法用语言形容,他想起他曾经认为的退休后的高光时刻,是他在小区做的一个讲座,主题是你们是保安,不是英雄。当时,他很为自己的这个创意感到自豪。他知道,现在许多人把小区保安的功能和治安警察混为一谈,他认为,保安体现更多的是服务功能。他知道他们其实就是一群普通人,拿着微薄的工资,没有任何社会保障,打着一份工,是一群不能完全融入城市的普通人。他们的工作内容,是检查外来车辆,不让这小车进来蹭小区里的停车位;他们锁住违规停车车辆轮胎,让车主来交罚款;他们维护小区基础设施,报修损坏;他们不能让流浪汉或者乞讨者出现在小区里;他们不定期地驱逐一些群租客,以防滋生事端;他们还要清理水坑、清理各种垃圾……
讲座中,严教授分析了新时代保安的价值,客观又中肯。讲座结束后,严教授有点得意,那天的讲座,让许多保安流下了眼泪,其中江晨流得最多。然而,严教授没想到,正是因为这场讲座,终结了江晨当保安的梦想。
今天,严教授的讲座,给我当头一棒的感觉。他让我清晰地认识了自己,明白了自己的身份,是的,我只是保安,不是英雄。
像一个绚丽的肥皂泡,我眼睁睁地看着它破灭。这种瞬间寂灭的感觉,很痛,真的是很痛,无以复加。
这一天,江晨的日记很短,这是他的最后一篇日记。
看完日记后,严教授很长时间呆坐在那里。有种说不出的东西紧紧攫住了他,让他感到难受莫名,呼吸艰难。
初冬的太阳,像冰冷的剑。有的不是怡人的温度,更多是刺目的光亮。此时,严教授竟分不楚是黄昏还是黎明。他突然想去看看江晨,想看看他的父母,想看看他家的小院,想看看他们的村子。当然,这不是最终目的,但具体做什么呢,他也说不清。总之,此时此刻,严教授比任何时候都想见江晨。这个想法,来得如此强烈,如此迫切。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