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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来记

2022-05-17施亮池

大理文化 2022年4期

●施亮池

在医院大厅、诊室门口,待诊的人群庄严有序地端坐于排列规整的塑料座椅之上,如同身处电影院,舒心地欣赏一部平淡的影片;千篇一律的背影隐藏了彼此的故事,却同时暴露了置身同一场合的共同目的。周围的行人来去匆匆,仿佛从电影中悄悄逃出,潜入现实。于是,意识混乱的“影迷”,已分不清孰真孰假,犹持稳重的坐姿打破虚妄的勾引。乌泱泱的人流之间,乳白色的走廊尤显悠长狭窄。人们踮脚、擎脖、侧耳,循声而望,肢体动作行云流水,像人生中一段不可或缺的生存技能。当一齐听到一声嘹亮的声音,便蜂拥而至,堵塞在诊室门口;话筒中发出四散奔涌的声响,却常给众人希望。

我曾遇见无数火急火燎的脚步与跌宕起伏的面孔。

花甲之年,他终于踏足省城,虽去瞧病,行程中则更多流露出一种欣喜若狂——省城究竟怎样繁华,高楼应该直耸云霄,那儿的人应该皮肤白净……他脑海中料必想象过关于省城的种种面貌。

省上的医院就是热闹,堪比乡下的赶集,呼啦啦一片,热闹隆重。医院大楼都如此之高,那其他建筑该是啥样呢,这的确超出其认知范围,继而蹙眉,不发一语。

门诊楼顶部写着“肿瘤医院”的字样,下方文字更是直入主题——“癌症中心”。方才思索间,他似未留意这一醒目,佐以红底的文字。在潜意识里,他仅晓此为省城医院,与县、州(市)并无二致,至多技术、仪器先进了些。而关于综合性、专科医院的划分,他明显孤陋寡闻。不久,他消散于人海之间。

“肺癌晚期,已全身扩散,药物治疗亦回天乏术,顶多存活一年。病人若有心理负担,难保三个月。”医生的诊疗结果掷地有声,如千金一诺令人敬畏,在州(市)医院也如此。

在省城畅游几天后,他如约抵家,同家人承诺的一样——仅开了几副药,兴高采烈的,带着一辈子从未有过的满足回了家。

他不识字。

白色病床上,老头拨弄着手机屏幕,笑声不歇,在家般无所顾忌。

无色液体经PICC置管游刃有余般注入身体,化疗过程有条不紊。

这些化疗药物,癌症病人太熟悉了:紫杉醇、多西他赛、卡铂、顺铂,它们让人呕吐、掉头发、肤色发黑、指甲腐烂,使人体内的正常细胞溃不成军,目的是杀死潜伏其中的癌细胞。

十八年的直肠癌,其间又患了六年的肺癌,如今,再添鼻咽癌。

冬阳如冰般滑进病房,他头上疏朗的几根头发,愈发晶莹。

队伍排得很长,舞龙般潇洒。磁共振室响着噼噼啪啪、呲溜呲溜、咕噜咕噜等杂声,似为队伍助兴喝彩。

半晌,轮到一对母子。男孩端坐椅子上,至多十岁样,身材瘦削,病号服像个大麻袋,将他裹在里头;面朝戴着蓝色口罩的护士。

“身上是否有金属物品,是否有药物过敏……”护士一丝不苟问询着。男孩一一否认。

“他能保证一动不动,延续四五十分钟吗?”护士用余光瞥一眼母亲,“我瞧他状态不佳,化疗刚结束吗?”

母亲微微颔首。

“不妨让主治医生另选时间安排做磁共振,他身体羸弱,恐中途有变,那检查就前功尽弃了。”护士轻言细语。

母亲搀扶男孩缓缓起身,她的眼神如那枚留置针深深嵌入筋脉,刺得人无比疼痛。

病床上躺着六十多岁的老太,眼皮呈铅灰色,脸色铁青,嘴唇蜡黄。瘦骨嶙峋的她谵语不止,唤她时,若应非应,恐没气力答话。不久,又陡然呕吐起来。虚弱的病体,再一次深深蜷缩在盖满被子的病床里;呼吸声断断续续,像一段卡壳的唱片,在经年累月的消磨后迸裂出辛酸的过往,步履艰难地寻回昔日行过的旧辙并期盼重续旧时风采。

女儿不时朝床垫摸摸,瞅她尿否。未久,翻翻她身体,再轻轻地按摩,防生褥疮。

值班护士进来问老太:“大孃,有点不舒服吗?肚子饿不饿,想不想吃点米线呀?”她依旧说不动话,像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压制着。

病房内,灯光模糊,对病人而言,竟觉格外刺眼,老太身体微颤,莫名其妙般,倏忽汗出如浆,像淋了一夜的雨,在她的世界里。

媳妇正把一碗红糖鸡蛋细嚼慢咽,丈夫在旁手持竹筷轻捞米线,徐徐送入嘴。

媳妇肤色不匀,斑多且暗黑,眼睛无光,像一口深井,乌漆麻黑的。头罩红色毛线帽,有些冷艳。帽下之发偏浅褐色,稀疏细小,显然刚掉了头发。

起身付钱,丈夫牵着媳妇踉踉跄跄走出饭馆,他腿有残疾,通身装束黑沉沉的。

那身黑是一切颜色的尽头——生命中黯淡的颜色,恐惧、软弱、彷徨悉数被它消融,孕育出一种新的色彩:倔强、抗争、奋斗——在黑色的包裹下,沉默有力地活着。

陷入浮想联翩,体味一个病人久“居”重症监护室的心境。全身缠满各种软管、多种仪器,有声嘶力竭之心,却无奈喑哑无力;想捶胸顿足地感叹,却觉徒劳无功,动弹不得;周遭世界分外安静,仿佛置身另一方时空,眼前是茫茫无际的朦胧幻境,伸手不见五指,喊而不得;双腿仿佛注满铅块,困于原地,仅听见心跳与心电监护仪的声音交织一起,久久盘桓,似不停歇,闻之,颤栗不已。

想到尼采所说:“想一想疾病吧!——去平息患者对疾病的想象,这样,他就至少不必因对疾病胡思乱想而遭受比疾病本身更多的痛苦——我认为,这种痛苦很是厉害!它大得很呐!”但病痛的折磨,逐步磨灭本该坚强的意志,精神胜利法渐渐向现实妥协,加之治疗期间孱弱身体开始对药水产生排斥反应,生命由之危在旦夕。最终,有人幸免于难——更像慢性中毒,稍微延缓发作的时间;有人魂归天国——又是美好愿望的寄托,幻灭的实践者从未复归人间,一再确认。

蜷缩于床,犹如烈火灼心,烦躁不安,对任何事物提不起半点兴趣,有一种将它拉出来暴打一顿而又抓不住的无奈。这一次,我决定撕下精心伪装的坚强面具,展露真实的面孔。陆续十多次化疗的累积,终于将年轻的优势或资本消耗殆尽,从未如此痛苦,与之伴随的是如释重负的轻盈,身心皆是。

开始有了哀伤。纪录片《生生》有一句台词尤符彼时心境:“此刻,哀伤也许不再是因为面对疼痛即将成为生活的一部分时无处躲藏的窘迫,而是在他将等待当作解药后,终于看到等待的结果永远一半是希望,一半是失望的无法回转的现实。”

白云被天空冷冰冰地隐藏,蓝色充盈着昆明大地,玻璃幕墙处处挥霍阳光,一副蓝天压城的气势,麻雀丢下最后一点尊严,留给了街头巷尾的车水马龙。

第三次掉头发。在床上躺着就是一天,衣服胖了,帽子颇重。身体内积聚的EB病毒上蹿下跳,你大可穷尽无数言语,摆出一副鄙夷不屑之神色,诸如跳梁小丑一类的贬义词汇怕是烂熟于心,甚或嘴唇已因谩骂肿胀起来;也就须臾之间,好似云开雾释,细细思量方才何来此等犹如神兵天降之气力,重又陷入莫名其妙的惊惧。于是明白一件事:外人眼中,程度甚深的修饰性、渲染式形容词,仍显抽象、苍白,不过是不痛不痒的他人的故事,一个很廉价的故事。还好,也算一个故事,至少有人听过。

可能睡得很沉,昆明的夏天,有些闷热,眼下的日子一地鸡毛。偶尔侧目,仿佛望见高楼大厦即将崩塌,颤巍巍地直朝着头顶砸来,愈是幻想愈挥之不去。一阵撕心裂肺的晕眩猛地席卷而来,头痛欲裂,久处含混不清的意识中。鸦雀无声的病房内,隐约传来孩子的哭声,却无法分辨出声音来自何处。许久的虚幻的搏斗令我疲累,难得有了困意。隐约记得,某个清晨,病痛尚在酣睡,我从病床上一跃而起,然后捂紧被子,双手狠狠地摁住,使出全身所剩不多的力气蒙住它,病痛终于死在睡梦中。我无暇顾及彼时呈现在脸上的表情,想必与怒目圆睁无异,又好像是一种平和、愉悦,甚至沉醉的神态。那会是怎样的一张脸?一副极其丑陋、残忍,又感亲切、和蔼的生面孔。无意间,我成了一个刽子手,一个无比血腥的恶魔。一丝邪魅的笑意在脸上蔓延开来,我理直气壮地呐喊:“正当防卫——”

一通歇斯底里的怒吼之后,忽又怂了。趁四周空无一人,我及早逃离这是非之地。孩子的哭声渐渐响亮起来。在幽暗的走廊,我拖沓的脚步声如同戴着脚镣的犯人在充满绝望的监狱深处独自远去,眼前之路没有尽头,无休止地行走,然后一头栽倒在地,再未爬起。恍惚间,又仿佛看到了出路,尽头是一扇明亮的窗户。我踉踉跄跄至窗边:街道上冷冷清清,和煦的阳光中飘落了几片枫叶,树下摆着几处小摊,汽车停在路边,车窗结满蛛网,唯独不见人影,像是一座惨遭废弃的旧城。难以捉摸的是原本辽阔富足的都市已无余力承载日渐臃肿的众人了吗?还是原来势单力孤的人类用欲望之力、借进取之名践踏了一处处密林,眼下的荒凉只是喜新厌旧的弃儿?哭声依旧不绝于耳,缠上了我,难觅踪影。我开始怀疑,骇人的哭声很可能是幻听;又似废城铺天盖地的哀嚎:源自某一个不幸滞留的孤孩,起先躲在某一处角落,后来,他开始四处寻找同伴,哭声随心绪的起伏、脚步的急促、喘息的加重渐渐上扬,最终,凭一己之力包围了整座城市。但他的处境显得分外别扭。他遗失了,生龙活虎的众人远去了;他从未遗失,苟延残喘的城市仍寸步不离。

我打消了逃跑的念头,关上窗户,冷静地蹲坐在地,倏忽呜咽起来,与耳中盘桓的孩子的哭声互相拥抱,一起祭奠这杳无人迹的地域。他人的故事?自己的故事?我们的故事?无人倾听,故事还能叫故事吗?不过是一组苍白、无意义的神秘的符号,一个奇形怪状的玩意。我的思维陷入紊乱,又开始病了。

病中,犹记医院南端有座碧鸡文化公园。

碧鸡文化公园的四角,是独立的小园子。我走在这园中,是晨雾的早上,是透亮的白昼,是热闹的夜幕。赶早班的人,快步穿过园子,时而低头瞧手表,时而望向前方,油条仅剩一半,豆浆的热气渐渐散去,一转身,拐进另一条街角,消失在日出之际。银杏树下的小径曲曲折折。一条条耀目而灼人的灰色石凳隐在小径里,凳上有半张被坐皱的旧报纸,凳下有果皮,旁侧垃圾桶已掉了漆。清晨,蝉虫尚未醒来。几只羽毛蓬松的麻雀觅食无果,从园子这头飞到那头,发出似乎很不满意的啾啾声。马路那头,忙碌生活如约而至。

我最熟悉的待最久的是东北角园子。中间是一小片被抬高的平地,约十平方米。其间分布的长凳被人群一层层围住,风中,传来凳内杀棋之声——“将军”。四围亦热闹非凡:几家人自带小板凳,摊开一小桌,三五人,围一起打纸牌。我瞧不懂玩法,只记得牌数颇多,估摸三四副混合,各人手攥二三十张,玩一轮,约五六分钟。

打鼓声、二胡声、琵琶声、断断续续的敲锣声,昆明花灯在热闹唱着。闻声,朝南,循小路径直走下小高地,已是东边小广场。小广场对面是马路,眼前驶过一辆公交车,停在路旁站牌前,拥挤的乘客转瞬将它塞满。“轰——轰——”,公交车发出巨响,沉重而又光荣,是城市脉搏上涌动着的汩汩血液。

一中年妇人,四十岁左右,手摇三轮自行车,穿过马路,停在十二个大石球处,再往西是小广场。当她下手摇车,拿下擦鞋的提箱当口,我试图掩饰吃惊,她竟无脚——脚踝及以下肢体全失,小腿直触地面。她步履铿锵,拐杖在夏日阳光下锃亮。她坐于鞋箱前,板凳上恰好坐了一名顾客。她仍有一双不起眼的手,却是对抗生命艰巨处境的唯一武器。

小广场渐热闹起来,身披一件件“白大褂”的生意人忙着帮顾客按摩、捶背、捏腿,大桂花树下有窸窣的蝉叫;几个老头,左手拎小水桶,右手握海绵笔在石板上飘逸潇洒地书写,有楷体字、行体字、兼而有之的行楷体,留下隐隐约约的轮廓。遛鸟、散心、弹唱、跳舞以及在任何角落休憩的病人及亲属,一首首温情合奏曲,瞬间把晌午奏成了黄昏。

入夜渐微凉,昏黄路灯下人群徐徐而来。石板道有着莫大的勇气——独自伸向广场,犹如《阿诗玛》里阿黑哥那定乾坤的一箭,所有拦住前方的大山自觉耸让出一条道儿来。大广场在更西侧,是最热闹的地儿,尤其在黑夜。民族元素的加入颇为可喜——纳西族的打跳、花腰彝人的月琴、藏族青年的灵韵舞蹈。此间,散步者也凑前跳上几脚,挥汗如雨。

后来,我再次遇见擦鞋的妇人。不在公园。

那日,回小区,父亲刚好做饭。我踱步至窗边,趴在窗台,出神地望着雨不停坠落。那雨细细斜斜地从天上争先恐后落下来,落在屋顶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落在水里有小小的咚咚响声,散开一圈圈水纹;落在了水泥地,洇开成黑湿湿的一片;落在泥土里,酣然入眠。

从四楼铁栏杆缝隙间纵目四望,一个人独自在那儿,呆呆地望向对楼。楼下的一家在做饭,那隔壁有孩子的哭声,对面的老人在窗边照镜子。

卫生间传来“嚯嚯”洗拖把的声音,父亲正和一人言语。我慢步走到门口,探头瞅瞅,正是她。即使正常人走五六层楼,难免会喘粗气。于她,我难以想象爬楼梯时的艰难,大概生活的艰辛逼其克服身体缺陷,进而练就独特、成熟的行走方式。

父亲与她交谈中,我听出大概:她是临沧人,正做兼职。拖把明显比她高出一小截,因无脚掌,她不似常人肆意迈开步子,四处清理灰尘;双手紧握拖把手柄,一轮轮缓慢重复,地上有一小圈极细的印子。为保持身体平衡,她一直攥于手柄中间。拖巴绳朝墙上钉子间一扣,又弯腰把垃圾统一收进塑料袋,我的目光从未远离她。突然,她双膝轻轻一弯,慢慢跪下去,冰冷的地板砖残留些许水滴,未完全褪尽。终于,她累了。我方才留意她的鞋子——颇如缩小版的大象腿套了毛线编织的鞋面,鞋底是橡胶大底。临走,她谢绝了我们的吃饭邀请。

一阵长长的沉默后,卫生间传来呼呼的鼓风机声。窗外,天阴沉沉的,雨停了,有些凉意。

磁共振(MRI)因扫描时间较长,进程慢,异于心电图导联,预约后,等待时间颇长。

护士照例询问有无药物过敏,反复告诫进房前须取下身上一切金属材质,最后将粗如兽医惯常使用的针头深深扎入我的血管(历经多次,渐呈坚硬、僵直的状态,反抗冰凉的针尖,像是全面溃散前残留的最后一丝尊严。透过毫无血色的皮肤,深青色的静脉表面可能布满密密麻麻、肉眼不易察探的疙瘩;在骨骼的浪涌中深深下潜,再难上浮)。

终于,叫到号,我趿拉着拖鞋,漫不经心,入室平躺。

头部被框住,胸腹之上盖一块板。尤其冬天,气温颇低,有了它,身子像披了层被子,特别暖和。医生同时提醒:“勿咽口水(易引起伪影,影响成片的清晰度),闭眼休息。”

“音乐”渐起,气氛渐浓。我在大院里闭目聆听,古琴音调偏低,频率略缓,引我遐想,颇有余音绕梁之感,回味无穷;不知谁家的手扶拖拉机车头扎着大红花停在院子门口,吧嗒吧嗒一直响,扰我悠然兴致;我急忙出门,朝门外一探究竟,隔壁领居正嫁闺女,拜别高堂,唢呐声吹得喜庆,鞭炮声响彻云霄;我未及回屋,云海翻腾,倏忽落下一场不大不小的雨;那琴声或然闻此,琴颤音烈,由缓滑急,从疏聚密,一扫往日颓丧,画面全活了。

其实,耳闻之“乐”全是毫无规则的尖锐噪音,置身其中,把破碎的画面一一拼凑,成了美妙的故事——所躺之地像一艘航天飞船,在船舱内,我失重地漂浮着;或似摇篮床,轻柔的童谣带来一片春光,我几近入眠。

听久了,机器开始往导管内注射增强剂。十指开始发热,热量逐渐荡涤全身,随后,脑门一热,竟不知天高地厚地企图在重重叠叠的混音里分辨出声音的构成。机器仅固定着我的身体,然对活跃的思想毫无束缚。它在有规律地运行,我在上天入地地神游。倘若一一细化,声音异彩纷呈:天与地冗长的撕裂声、石块的碎裂声、斧劈刀凿声、战马嘶鸣声、弓弦声、机枪的突突声、脱粒机的哒哒声、超音速飞机一闪而过的“咻——”声……俨然从鸿蒙时代的混沌世界历经数载,由旧石器时代过渡到新石器时代,在天旋地转中,一朝迈入眼花缭乱的现代化社会。室内,声如洪钟的空调富有传奇色彩——宛若波涛汹涌的大海、一泻千里的瀑布,大地之上发出雄浑之音;又似阴云密布、闪电凶猛、响雷四起,辽阔苍穹之间炸裂低沉回响。于是,看似方寸之间的斗室,实则尽显天地的广袤。只不过,我尚处其间,不过是微乎其微的小角色,必须缄默不言,凝神四顾,屏息静观一切风吹草动,或才侥幸苟活,勉强拾回半条命。

我对医学知之甚少,磁共振专业术语甚是枯燥,于是,试用我的方式理解:小时候,自然课上学过,蝙蝠会发出尖锐的叫声,再用灵敏的耳朵收集周围传来的回声,告诉蝙蝠附近物体的位置和大小,以及物体是否在移动,称为回声定位法。我笨拙地认为,磁共振亦然:它在测探你,发出花样繁多的噪音,左瞄瞄,右瞅瞅,知你是稀罕玩意儿,关于你的“秘密”俯拾皆是。而你很被动——闭眼,禁吞口水,亦不能骂它,可谓“对牛弹琴”。

某年四月去复查。昆明的天气犹如炼狱,出门难抵酷热,遂久藏居室,昏昏沉沉做着有气无力之事。屋内又是迥然不同的闷热。整个人变得焦躁,胸腔积压着无数莫名其妙的气体,说不清心上出了毛病,抑或三两居室锁住脚步,自陷绝境之感,而撞得头破血流。

虚幻的搏斗似乎片刻不歇,亟待逃离绝境。门开,逐级下楼梯,曲曲折折,绝境不攻自破,视野豁然开阔,目光清晰,清风拂额;然日光强烈,便又乖巧地收起了雄赳赳的架势。畏畏缩缩地遁入地下,搭上地铁,心绪全失。身旁人头攒动。我自以为是无病之人,但犹感如一尊雕像面无表情地横立人群之间,或似橱窗内的模特,沉默的状态,好像一名儒雅的绅士,其实,不过是哑巴的伪装;过路人不经意瞟来几眼,好奇得品不出任何滋味,就爱看一下,这状态直叫我心绪不宁,假装打电话是时常缓解困局的不二手段。片刻后,第三次抵昆明西山。

一个人长期游走街头,也就习惯了身后斑驳陆离的身影。

淅淅沥沥的小雨终于落尽,湿漉漉的地面,空明澄澈。偶有积洼之地,人影掠动,车灯恍惚,街灯阑珊,整座城市明丽模糊。居民楼与办公楼里的天花灯刚亮着。阴云开始慢慢褪去,月光有些朦胧。回家的路不远也不近,橘黄色的街灯令皎洁的白月光分外黯淡。

在街上,我除了瞧见如蝼蚁般四处奔波的汽车之外,更多的是曲曲折折或平行或垂直行驶的共享单车群。

十字路口,一位看起来温柔和善的大婶推着载有水果的手推车在斑马线上等待,红灯已进入倒计时。车上的孩子估摸四五岁,微微泛红的脸颊,红润的小嘴,灿烂盖过了街灯的光芒。孩子睡得香,大婶摸摸他的头,一扫原来的倦容。头戴耳机享受一人音乐世界的年轻人与携手同行的老夫妻相遇并相视一笑,各自远去。街道尚有湿润的味道。

医院附近,分布着各种商铺。深邃暮色间,吃饭的顾客慢慢走光,伙计熟稔地收拾餐桌上的残羹剩饭。老板娘在柜台低头拨弄着今日账单。老板喜欢端一杯新沏的热茶,到外面屋檐下与那些抽烟者一起唠嗑。杯里冒起又破裂的气泡,嘴中吐出晕开的烟圈儿,屋檐边滴落到地上砸碎的水滴,都是让人喜欢的样子。小孩摊开一张方桌,犹在仔细查阅新华字典,搔了搔头,在喧嚣的街市看书写字真够为难他的。

继续往前走,低头玩手机的女子仍沉默不语,全然不顾眼前未知的世界。服装店员垂首烫熨微皱的衣服,身材修长的橱窗模特投来依旧是白天的微笑。足疗店娴熟的技师啪啪拍打着顾客的脚,一通揉搓之后起身喝下一杯水,屋内灯光柔和到最佳状态。银行门口两位流浪汉呼呼大睡,身上裹一件破烂的,无论是春夏秋冬都穿的大棉袄。瞥见他们蓬头垢面,不知是因为皮肤本就黑还是因为很久没洗了。橘黄色的街灯光洒在他们脸上,除了鼾声四起,再无其它。

出租屋新来一群平凡的租客。听房东说,她们是苗族人,话少,认生,有些自我孤立。

屋内各辟四五个大小不一的小间;厨卫公用,各家有电饭煲,共用一个炒菜锅,家家做饭须一前一后,唯缺苗族那家人。

她们三餐食泡面。后来,洗碗筷时,房东偶然说:“医生讲,她家男人没希望了。天天躲屋里,躺在床上,等死。”

房东顿了顿,又说:“其实可去其他医院问问,兴许还有希望呢……”

同在一间出租屋,来自五湖四海的我们是一家人、朋友、街坊四邻,于是,亲切唤之“病友之家集合屋”(肿瘤医院附近出租屋几乎住着病人及家属),在这座城市渺不可闻地生存……后来,我们同餐共食,在陆续来昆明的五年间,我初次有这样的经历。

不觉联想到一幕场景:与江西省肿瘤医院一墙之隔,一条巷弄并不起眼,却人声鼎沸;三十多个煤炉,二十多口炒菜锅,排队做饭的抗癌家庭,他们互不熟识,却在这里吃上“家”的味道。因此,“抗癌厨房”创始人万佐成和熊庚香夫妇荣获了“感动中国2020年度人物”,颁奖词为:“微弱的灯,照亮寒夜的路人;火红的灶,氤氲出亲情的味道。这陋巷中的厨房,烹煮焦虑和苦涩,端出温暖和芬芳,惯看了悲欢离合,你们总是默默准备好炭火。”

又听闻不幸消息,德宏州罹患乳腺癌的女人复查出骨转移,恐生瘫痪。她说话哽咽,眼睛里一下子噙满了泪水,又试图阻止它夺眶而出。于她,恶疾尚属次要,更多源自一路风雨兼程,对丈夫默默陪伴的歉疚——无法否认,顽疾正是导致如今悲泣境地的罪魁祸首,倘从中打捞出某些低沉的安慰,首当其冲者,恐是难以泯灭的肺腑真情。

医生说:“手术有风险,建议保守治疗,一年内注射十二支针水(美国产),打两到三年,每支一万多元,全自费。观察病情再说。”

“家有两套房,准备卖房子,留一套给丈夫和儿子,他们也要生活,不能单为我一贫如洗,如若不幸,我都认了……”她情绪渐缓,平静下来,又不知缘由地笑了起来。

情绪起落之快,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算豪爽随性之人:方才笑不可仰,忽而没颜落色,能笑能哭。

她面色红润,看似毫无病样。

我们苦中作乐道:“瞧你这精神状况,可能误诊。”

丈夫比她小六岁,旁人调侃几句:“女大三,抱金砖,你可抱两块哩!”

“不不,都抱给医院去了。”

接着,女人又做一事,引人捧腹大笑。她专门问主治医生:“我还能活多久?”

医生答:“我又非算命的,怎会知晓?”

丈夫哈哈一笑:“只剩一年喽。”

旁人应和:“一年以后,他要另作打算了哦。”

有一天,大伙坐一起闲聊,她丈夫说得真切:“钱无名字,不是你的,亦非我的,你只拥有短暂使用权,它会流通,时常易手。赚钱是个游戏,健康才为目的。心惊肉跳经历多了,也就心宽。吃烟伤肺,吃酒伤肝,酸甜苦辣,换换嘴也挺好……”

我曾写过:“平庸地活着从来不是一件羞愧的事。成功只是人们觉得人生无聊而想出来的游戏罢了。”颇似孔乙己的自命清高与自欺欺人,看似参悟生命真谛,实有掩耳盗铃之嫌:无钱,确乎寸步难挪,治病为证。

在这所医院,住院号都实行一人一号终身制,按数字顺序编号。如此的做法,对病程的演变,对躯体、精神疾病的发展会有系统了解,有助于为循证、复诊等提供科学依据。于是,我大致获悉自该院创立至今,已收治逾百万名病患。

半年前,我在主治医生办公室的电脑屏幕上偶然瞥见新住院号,拥有者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高个儿,精神状态还算不错。从他与医生的一问一答间,大概听出他正处第二轮化疗周期。我再细察他的住院号,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我的号,都是七位数,然其第二位上的数字倏忽被某种不可抗拒的隐秘力量瞒天过海地朝前拨了一个数,如同设置手机闹钟时划动数字这般轻而易举。眼睛忽而瞪大了些,仿佛仅随意瞟了一眼,便发现令人瞠目结舌的真相,大脑随之清醒如受洗礼。不得不承认,匆匆五载,竟超过十万之众陆续染病,若从特定的、缩影般的区域跳脱开来,将视野放之广阔的四海八荒,数目之巨恐怕更是难以想象。

早期化疗时,我奢谈生龙活虎,一副病殃殃的体态。也许因病情严重,几番化疗,身体渐趋恢复的势态(控制、缓解犹为准确),强烈的副作用尚不显现。一瞬间,躯体的抵抗力宛如挣脱了缰绳的野马,肆意驰骋,目光高远。畏畏缩缩等扰乱军心的负面情绪旋即被剔除,人变得目空一切,化疗不过如此。又一次身躺病床,望着病友的吊瓶内液体的滴速,寻思着,万不可落后,持手慢慢松动了滑动开关,针水马不停蹄地向血管汹涌袭来。头脑中赫然有声——“生活处处充满竞争,譬如,病友之间的输液比赛。”——大抵是我异想天开的滥觞。后来,类似的场景接踵而至,好像压不住的灵感喷薄欲出。

很大程度上,我们对数字的敏感和迷恋甚至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尤是增长、累加的正数,如空间上的面积、长度,时间上的年岁、历史,二者背后均隐藏着某些有迹可循的社会规律——意味着资历、庄严、高贵、见识……当这些约定俗成的传统被嫁接到医院之内,亦似合情合理。

A:“你放疗了几次?”

B:“三十多次。”

A:“你真了不起!我总共才二十多次。”

A和B罹患同一种病,B病情较之A严重。交谈中,B原先愁云惨雾般的低落心情逐渐稀释,岂料这世间星移斗转,反倒添了平生从未预料的不合时宜的妄想症,却又显得如此量身定制——重病缠身,却以异样思维解读成劳苦功高的资历,悄悄成了居功自傲(含蓄的说法叫自信)的注脚。

又设一场景。A患鼻咽癌,B得肺癌,理论上,B比A情况危殆(排除部分仅观表面草草所得的结论和误解)。A与B相逢,因命途多舛的境遇,二人想必“意气相投”,心藏无数疑问与苦闷亟待疏解。交谈或共鸣的过程渐入佳境,却莫名其妙跌落一片荆天棘地。于是,我尝试模仿一种古文的韵味,佐以铺天盖地、得理不饶人的腔调,重现二者分崩离析之时刻。B现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划了一条泾渭分明的道儿,破口大骂道:“汝,不过一小小鼻癌之流,竟在此惺惺作态,岂可同我肺癌之辈相提并论乎?”而更易引人频生怜悯之心和身心俱疲的刻不容缓之事则被悉数抛到九霄云外,变得极其寻常了。

再一次将场景深入地演绎下去。当A和B相继陨灭,他们是否留下了什么?具象和抽象的代表大概是几根拼拼凑凑的残骨,几声称颂一时的好名声或一笔勾销的恶名。然始作俑者被鲜少提及。反观,时下盛行的星座运势以及各个领域皆有所谓的排行榜或罗列杰出的代表人物,彰显合法性与权威性。鉴于此,照猫画虎般试图开创某个举重若轻的新玩意——建一所癌症博物馆,为各类癌症展列关联的典型人物(面向社会征集,范围宽泛,名流凡夫皆可,参选标准理应是逝者),怎么想都觉得是件神圣庄严的事——虽有悖伦理,颇有揭人伤疤之举,但闻之新鲜。权且当我精神异常,呓语罢了,得以逃过无数谩骂,全身而退吧。

顽疾阻断生命坦途之后,终于逃不开那个“惑”字,接下来该干什么?面对困境,好像一下子迷失了。具体来说,对生活环境有了更高要求,干不了重体力活,不沾烟酒……辽阔的社会对我下了人身限制令。

熟人自知我的沉疴痼疾,开诚布公自是一贯态度,然仅是熟人范围。趋势显示,一些陌生人正从我人生边缘向中心聚合,不断持续。我愈显无病之貌,却不沾烟酒,席间如一不谙世事、格格不入的怪人。坦言身体抱恙,尚在边缘徘徊的半生不熟之人以为故弄玄虚,虽未不欢而散,怕也不尽兴吧。索性开诚布公,以驱疑虑。从未想过,疾病自以异样方式走入我的生命,解读也在变化:从抗拒到接纳,再成法宝。自此,名正言顺地逃离某些场合,因困于当中无所事事。

慢慢面临一种新现实,不在我,更多是旁人闻言后的隐忧,又可名正言顺地逃离我,即恶性肿瘤患者再就业问题。同疾病搏斗建立的珍贵信心,须臾之间被现实社会冲得星落云散。单是“是否身体健康”的朴素标准也骤变成洪水猛兽,露出一口獠牙,凶狠无比,逼退大病将愈之人——我不认为意味着歧视,万物须以极佳状态维系生存,无可厚非。

自由职业——听来多么艳羡的字眼——被问及从事行业,我常常不假思索回答,遮蔽无业的惶恐。渐渐的,胸腔中积郁着无数含混不清的声音,需借助一种途径宣泄。心魂传递大脑,继而指挥双手在纸上写下第一个字。一行、一段……几乎没去想“应该怎么写和不应该怎么写”的问题,唯有倾听。那些声音有了轮廓,有了身体,同时拥有生命。再后来,陆续结识了一群文学爱好者。他们抽烟喝酒,豪放不羁,天马行空。烟酒像是文学的接生婆,倘不借此力,或易胎死腹中,或更精疲力竭;也似恢弘的壮歌,猛烈的兴奋剂,经此激发,构建宏伟壮丽的文学殿堂。

文学与疾病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却关联密切。文学史上有许多作家,几乎终身被疾病缠绕,文学创作则成他们反抗或思考疾病的一种方式,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史铁生。文学作品对疾病的描写:以瘟疫等流行病为背景而创作的文学作品,如加缪的《鼠疫》;发生在人物身上的疾病,如小仲马的《茶花女》。

在电脑上剪辑视频,我可随意剔除多余的、无关紧要的片段,保留光鲜亮丽的一面;或借滤镜弥补缺陷,衔接成如诗如画的影片。我操控那些生命,自由地延长或缩短,一如小说家对时间的收放自如。更有趣的是,肆意安排场景的出场顺序,甚至可违背现实逻辑,故事或人生获得重组,原有轨迹丧失了一种路径,从而开辟出无数条迥然各异之途。如此,个体宿命不容反驳的威严定论岂非不堪一击,愈发体现不可预知性。宏观上,生命进化的过程无法将基因突变从系统中彻底清除,细胞的癌变,是早已植入生命进化最深处的古老而无法删除的程序。然对个体生命而言,罹患癌症更多受遗传、环境、生活习惯等各种随机因素的影响,充满偶然性、突发性。

又譬如,短视频大行其道之当下,几秒、十几秒和几分钟的命运可谓天壤之别。人群匆忙地浏览,匆忙地生活,匆忙地死亡。为了不至活得艰辛,简单、快速粉墨登场。这样,生命可删减到只剩吃喝拉撒睡,一部电影可删减到只剩解说,一首歌可删减到只剩副歌,一本小说可删减到只剩几行梗概……直接获取结果,跳跃过程,当然省事多了。再试试倾听复杂、丰富的声音,首先从接受过程开始。譬如,一场足球赛长达九十分钟,其魅力在于胜负的不确定性;英雄们的呐喊与愤怒中交错着喜剧与悲剧的美感;力量与技巧的碰撞中彰显着竞争的复杂与曲折,将观众不露声色地带进一种境界、历程、意蕴之中。倘若一开始匆匆点球定胜负,岂不丧失了生命历程中的壮美与荒凉。

疾病,一段讳莫如深的经历,同是生命遇见的过程,生命亦必然需要鸡毛蒜皮的参与。无数的简单积聚成复杂的力量,构成了鲜活丰富的生命与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