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奇冤案:无中生有自证其“罪”
2022-05-17□刘辉
□ 刘 辉
讯问嫌疑人150 次
冰岛的冬天,太阳每天只在天空中出现约5 个小时,温暖的阳光令人惬意。首都雷克雅未克主要的商业街洛加维格大街,将城市从西至东分成两半。远处骨白色的哈尔格林姆斯大教堂,以及一座座白雪覆盖的山峰,俯视着色彩鲜明的屋顶。没人能想象,在这宛如托尔金小说中祥和之地的北欧国度,会发生这样一起冤案。BBC的纪录片《无中生有》讲述了这起令人心情沉重的案件。
1974 年寒冷的冬季,雷克雅未克近郊在一周之内接连发生两起失踪案。两名年轻人离奇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警方展开排查,根据失踪者的社会关系,以及一些证人的证言,锁定了5 男1 女共6名嫌疑人。经过一年多的讯问和审理,6 名嫌疑人都供认,他们对两名受害者实施了暴力,导致他们死亡,随后抛尸。
片名之所以定为《无中生有》,是因为该案严重缺乏直接证据——没有任何有力的物证和直接的人证。没有血液痕迹,没有证人目击到受害者在失踪前与任何一名嫌疑人在一起。
警方定案唯一的“有力证据”,就是6 名嫌疑人的供词,他们自证其“罪”,承认杀人抛尸。
他们都承认“想抢钱,打伤了人,下手重了,发现人死了,抛尸海中”……但是,抢了多少钱?伤在哪里?因何致命?抛尸何处?所有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
在受害者失踪两周后,鉴于寒冷的天气,警方推定他们死亡,失踪案升格为谋杀案。在没有任何直接证据的情况下,警方因承受来自上级和外界的巨大压力,采用不正当的方式讯问6 名嫌疑人。他们都被审问超过100 次,尤其是“疑似主谋”萨依法,竟然被审问了150次!
退休警员格维茨永松在镜头前沉默良久,缓缓地说:“当年我还是毛头小伙子,参与了这起案件的办理。老实说,在我的整个职业生涯中,从未有其他嫌疑人被讯问如此多的次数。”
接受采访的冰岛心理学家拉尔森指出,这是极不合理的,也是不合法的。“警方显然已经预先认定他们就是凶手,偏见已经形成。接下来他们对嫌疑人所做的一切都是精神虐待。”
萨依法连续72小时无法睡觉,警员们采用车轮战术,不停地讯问他。他们发现萨依法很怕冷,于是就打来一盆冷水,帮他“洗头”。
说这6 名嫌疑人是“屈打成招”似乎并不准确。无论是在招供的录像中,还是在法庭上,他们都很平静,没有人喊冤。影片对此给出的解释是:无休止的盘问和审讯,把嫌疑人逼入了歇斯底里的状态,直至心理崩溃。在那之后,他们开始按警察的说法“修改”自己的记忆!
6 名嫌疑人之所以有相似的供诉,是因为警察在他们面前不断重复同一套说辞;他们之所以无法说出更多的“作案细节”,是因为警察也不清楚受害者的具体情况——不但未发现尸体,甚至连具体的案发地点都不知道。
1976 年冬,6 名嫌疑人都被定罪,分别判处15 年以上有期徒刑,萨依法被判终身监禁。
被强行植入的“记忆”
两年之后的1978 年,冰岛独立记者阿娜德尔最先发现这个案子有问题——6 人杀害两人的重大暴力犯罪案件,为什么警方没有公开细节?阿娜德尔采访了一个嫌犯的女儿。她的父亲在狱中有写日记的习惯。她每次去探监,父亲都会将前段时间写的日记交给她。在阿娜德尔的帮助下,日记到了以代理错案、冤案著称的法律专家和律师古曼德森的手中。
上述这些有心人发现,日记反映的是一个苦闷的、记忆混乱的人的内心世界,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认罪。在狱中独处时,他冷静地回忆,发现关于自己杀人的记忆开始变得模糊……
古曼德森马上意识到,这是一起冤案!他通过一个小故事来说明为什么这6 个人会自证其“罪”:两个饮料店老板A 和B 在一起聊天。A 说,一天中午,有一个女顾客在他的店里点了一杯奶茶加椰果,然后跟店员说:“这就是我的午餐。”A 觉得很好笑。B 听了很吃惊,因为那其实是B 的经历。B没有戳破——他曾不止一次跟A 说起过这段经历。这在A 的记忆里固化,慢慢地,A 认为自己经历过这件事。不过,B 不能确定A 的店里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那位顾客也许刚好到过A 的饮料店买她的“午餐”。
这就是外界输入信息导致记忆改变的例子。6 名嫌犯在持续承压的情况下,将“犯罪事实”强行植入自己的记忆,从而自证其“罪”。
于是,古曼德森联合一批律师,帮助6 名嫌疑人上诉,开始了漫长的翻案过程。来来回回的上诉和审理不再赘述。由于原判证据不足,6 人相继获释出狱。然而,他们已经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时间和自由。萨依法是最后一个获释出狱的,此时已是1993 年,他已入狱17 年。
导致冤案的社会背景
影片着墨更多的,是导致这起冤案的社会背景。
20 世纪70 年代,冰岛人口约30 万,民族单一,经济水平很高,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国家之一。冰岛的暴力犯罪极为罕见,平均每年仅有1.1 起凶杀案,其中大部分案中的行凶者和受害者都是彼此认识的年轻男性,即冲动型犯罪居多。冰岛警察不配备武装。雷克雅未克警局的墙上有一张警察吃冰激凌、乘雪橇的漫画。冰岛全国每个月都会发生十几起失踪人口案,他们往往是误入禁区的狩猎者和登山者,与家人闹矛盾后离家出走的青少年,嗑了药的瘾君子,被心理疾病困扰的患者,阿尔兹海默症患者,以及自杀者。“失踪”的年轻人很快就会被找到。
在这样的背景下,一旦有真正的暴力案件发生,冰岛警方就如临大敌,“像打一场战争”,力求迅速破案,把凶手绳之以法。
本案虽然没有直接的目击证人,但间接证人非常多。这个国家有一种强烈的认知:每个人都是社群中珍贵的一部分。当有人需要援助的时候,其他人应该站出来。冰岛著名犯罪小说家斯古拉德尔说:“一旦有凶案发生,人们都会争相向警方提供线索,从而帮助警方尽快锁定嫌疑人。”人们向警方提供大量“有用信息”后,案件迟迟未能侦破,各种谣言开始传播。有人说“在某处有尸体”,而警方去查看后一无所获;也有谣言称受害者还活着……警方人员陷入崩溃状态。
2016年的另一起凶案
《无中生有》拍摄于2017 年。2016 年11 月,冰岛又发生一起谋杀案。通过该案的侦破过程可以看出,囿于所处的年代,也是1974年冤案酿成的重要原因。
受害者波娜凌晨从酒吧走出来,买了一个三明治,沿着洛加维格大街慢慢往家走。这条街的街灯十分明亮,沿途遍布店铺。她在路上掉了几个硬币,在人行道上撞到一个晨跑的人。她经过街道转角的咖啡华夫饼小店,那里有一条狭窄的小巷通往大海——这一切都被监控摄像头记录下来。之后,她失踪了。
她的母亲塞拉前往警局填写了失踪人口登记表,当晚在“脸书”上发布信息,说自己的女儿一直没有回家。“亲爱的朋友们……恳请大家帮助转发。”接下来的数小时,这则信息被转发了上万次。
警方发现了一条新线索:波娜的手机在关机或断电之前,也就是她失踪当日早上5 时50 分,连上了距雷克雅未克南部6 英里的海港哈弗纳吉尔的某座信号塔。塞拉立即和亲戚驱车前去寻找。
一对兄弟在“脸书”上看到这一消息,驱车前往该海港帮忙寻找,发现了波娜的靴子。潜水员跳进冰冷的海水,直升机在天空盘旋,波娜的尸体最终被找到。警方将码头附近的监控视频调出来仔细查看,很快发现,当天清晨6 点刚过,一辆红色轿车驶入港口……最终,驾驶这辆车的两名年轻人供认,他们对波娜意图不轨,将她杀害,抛尸海中。
然而,以上有利于破案的因素,在1974 年都是不存在的。
当然,6 名嫌疑人自身也存在问题:频频偷窃、贩毒以及打架斗殴,进进出出警局多次。当地警方早就把他们视为“潜在罪犯”。也许,他们中的某些人真的跟两起失踪案有关。但无论如何,他们在法律上是无罪的。这起罕见的冤案成为冰岛司法史上抹不去的污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