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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骚》的写作时间、篇名分章和主题辨析

2022-05-16

东南学术 2022年3期
关键词:王逸离骚楚辞

方 铭

《离骚》是一首规模宏伟的抒情长诗,是屈原最重要的作品。根据现有历史记载,《离骚》应该是屈原传世作品中最早的一篇,其字数有2470字和2483字两种说法,区别在于是否计算“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13字。屈原和《离骚》是密不可分的。《离骚》是理解屈原人生境界和价值观最重要的资源,也是《楚辞》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2000多年来,先贤时彦对《离骚》进行了深入细致的研究,虽然取得了非常显著的成绩,但由于各人理解不同,导致各种说法并存,无疑对我们准确理解《离骚》造成了困惑,这就需要我们进一步对其进行辨析。

一、《离骚》的写作时间与命名

根据《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记载,《离骚》是屈原传世作品的第一篇,《离骚》的创作时间是屈原生活的早期,是他在遭受上官大夫举报而被楚怀王疏远以后所作。屈原被楚怀王“怒而疏”,是在张仪使楚离间齐楚关系之前,而张仪使楚在楚怀王十六年(前313),那么《离骚》的写作时间应该在楚怀王十六年(前313)之前。按照笔者在《战国文学史论》的推断,屈原如果出生于公元前331年,则他在楚怀王十六年(前313)时大约十九岁,正是少年得志、年轻气盛之时,此时他对上官大夫和楚怀王的态度,是一个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年轻人的正常反应。

有学者认为《离骚》中流露出屈原愤懑绝望的情绪,因此不可能是屈原初次在政治上失意时的作品,而应该是楚怀王末年或楚顷襄王初年的作品。因为这两个时期不仅屈原在政治上受到多次打击,楚国也陷入危亡境地,屈原自然内心充满忧愤,也只有在这样的时期,他才能写出《离骚》这样磅礴的作品。这种推论虽然看起来有一定道理,但没有直接的证据,更与《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的记载明显不合。如果肯定这种观点,则直接否定了《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的可靠性,会颠覆屈原身世经历研究的文献根基。如果我们真的考虑人的情绪变化对写作的影响,把《离骚》的写作时代确定在屈原人生的早期,可能更有说服力。《论语·为政》载孔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1)刘宝楠撰、高流水点校:《论语正义》卷二,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43页。《论语·季氏》载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2)刘宝楠撰、高流水点校:《论语正义》卷十九,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661页。虽然在现实中可能有个案,但是一般来说,一个人越到年长越趋向淡漠,会渐渐安于天命。因此,推断《离骚》写于屈原生活的后期,既缺乏文献根基,也未必符合创作心理学。

关于《离骚》的创作动机,《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说得非常清楚,所谓“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3)司马迁:《史记》卷八十四,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482页。《楚辞·离骚经序》记述屈原创作《离骚》的动机和《离骚》篇名大义时说:“《离骚经》者,屈原之所作也。……同列大夫上官靳尚妒害其能,共谮毁之。王乃疏屈原。屈原执履忠贞,而被谗邪,忧心烦乱,不知所诉,乃作《离骚经》。离,别也;骚,愁也;经,径也。言以放逐离别,中心愁思,犹依道径以风谏君也。故上述唐虞三后之制,下序桀纣羿浇之败。冀君觉悟,反于正道而还己也。”(4)刘向编、王逸注、洪兴祖补、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卷一,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3页。

关于《离骚》的篇名,历史上曾对此产生过各种各样的解释。游国恩《离骚纂义》罗列甚详。(5)游国恩主编:《离骚纂义》,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7页。事实上,《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云“离骚者,犹离忧也”,与王逸曰“离,别也。骚,愁也”,已经说得非常清晰,即“离”是离别之意,“骚”是忧愁之意,“离骚”即“离别的忧愁”。明汪瑗《楚辞集解·离骚序》说:“篇内曰‘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此《离骚》之所以名也。王逸曰:‘离,别也。骚,愁也。……言己放逐离别,中心愁思。’其说是矣。然篇末虽有悲怀旧乡之语,而乱辞遂继之曰:‘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又终示之以去楚之意。是屈子虽未尝去楚,而实未尝不去楚也。其不去楚者,固不舍楚而他适;其终去楚者,又将隐遁以避祸也。孰谓屈子昧《大雅》明哲之道,而轻身投水以死也哉?读者即《楚辞》熟读而遍考之可见矣。旧注牵强支离之说,世俗流传无征之言,何足信哉。”(6)汪瑗撰、董洪利点校:《楚辞集解》,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35页。汪瑗的这个辨析是非常有力的。晚于汪瑗的明人黄文焕《楚辞听直·听离骚》曰:“王逸曰:‘离,别也。骚,愁也。’班固曰:‘离,遭也。’义与王异。读《(离)骚》所言,自当从‘离别’之义。”(7)黄文焕撰、黄灵庚等点校:《楚辞听直》,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238页。虽然今天仍然有学者喜欢把“离骚”二字理解为“罹忧”或“遭忧”,表面上看与“离忧”“别愁”的意思距离不远,但其内涵的解释空间显然不如“离忧”“别愁”宽广。

《离骚》以抒情手法回顾了自己高贵的出身、自觉培养美好的品质和干练的才能,以及为了楚国的富强而先后奔走的经历。但理想在现实面前破灭了,君王听信小人谗言而疏远自己;愤怒的诗人猛烈地抨击群小,指责君王,并表示要坚持理想不放弃;因在现实中找不到出路,诗人将目光转向非现实世界,向天帝与神灵求助,并萌生去国的想法。作者在离别或者不离别之间矛盾徘徊,所以《离骚》实际上是一首“离别之歌”。诗人在历史与现实、天上与地下种种画面交织之中,反复地述说远大的政治理想,批判黑暗的现实,表达自己不妥协的斗争精神。因此,以“离别的忧愁”来解释“离骚”之题名可能是最恰当的。

《离骚》篇名解释的混乱,自班固开始。见于洪兴祖《楚辞补注》的班固《离骚赞序》说:“《离骚》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初事怀王,甚见信任。同列上官大夫妒害其宠,谗之王,王怒而疏屈原。屈原以忠信见疑,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犹遭也。骚,忧也。明己遭忧作辞也。是时周室已灭,七国并争。屈原痛君不明,信用群小,国将危亡,忠诚之情,怀不能已,故作《离骚》。上陈尧、舜、禹、汤、文王之法,下言羿、浇、桀、纣之失以风。”(8)刘向编、王逸注、洪兴祖补、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卷一,第51页。班固把“离”解释为“遭”,“离骚”就是“遭遇忧伤”。虽然屈原的确遭遇了无尽的忧伤,但以遭遇忧伤来解释“离骚”的篇名,显然并不是最好的解释。

《汉书·扬雄传上》载:“先是时,蜀有司马相如,作赋甚弘丽温雅,雄心壮之,每作赋,常拟之以为式。又怪屈原文过相如,至不容,作《离骚》,自投江而死,悲其文,读之未尝不流涕也。以为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乃作书,往往摭《离骚》文而反之,自岷山投诸江流以吊屈原,名曰《反离骚》;又旁《离骚》作重一篇,名曰《广骚》;又旁《惜诵》以下至《怀沙》一卷,名曰《畔牢愁》。”(9)班固:《汉书》卷八十七上,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515页。清人戴震从中引出“离骚”即“牢骚”之义。他在《屈原赋注初稿》称:“离骚,即牢愁也,盖古语,扬雄有《畔牢愁》。离、劳,一声之转,今人犹言牢骚。”(10)戴震:《屈原赋注初稿》,张岱年主编:《戴震全书》第三册,黄山书社1994年版,第535页。不过,《屈原赋注·音义》则说:“离,犹隔也,骚者,动扰有声之谓。盖遭谗放逐,幽忧而有言,故以《离骚》名篇。”(11)戴震撰、褚斌杰等点校:《屈原赋注》,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101页。如果这两部著作都出自戴震之手,足见他关于《离骚》篇名的解释也是混乱的。

《楚辞·大招》有“伏戏《驾辩》,楚《劳商》只。讴和《扬阿》,赵箫倡只”,王逸《楚辞章句》说:“伏戏,古王者也,始作瑟。《驾辩》《劳商》,皆曲名也。言伏戏氏作瑟,造《驾辩》之曲,楚人因之作《劳商》之歌。皆要妙之音,可乐听也。或曰《伏戏》《驾辩》,皆要妙歌曲也。劳,绞也。以楚声绞商音,为之清激也。”“徒歌曰讴。扬,举也。阿,曲也。赵,国名也。箫,乐器也。先歌为倡,言乐人将歌,徐且讴吟,扬举善曲,乃俱相和,又使赵人吹箫先倡,五声乃发也。或曰《讴和》《扬阿》,皆歌曲也。”(12)刘向编、王逸注、洪兴祖补、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卷十,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21页。游国恩认为,“离骚”和“劳商”是双声叠韵词,“离骚”可能是楚国歌曲“劳商”。(13)游国恩主编:《离骚纂义》,第6-7页。这个观点把《离骚》的命名与《九辩》《九歌》的命名联系在一起,可以为我们理解《离骚》篇名的意义提供想象空间,无疑也是有意义的。

二、《离骚》的分章问题

屈原独特的抒情方式使《离骚》的分段成为了一件困难的事情。宋明以来,有不少学者试图给《离骚》分段。苏雪林在《楚骚新诂》中说:“至于《离骚》的分段,则钱杲之《离骚集传》分为十四节;陈本礼《离骚精义》分为十节,节即段的意思。王邦采的《离骚汇订》分为三大段;戴震的《离骚注》分为十段;屈复的《楚辞新注》分为五段,方廷珪的《楚辞集成》分为六段;陆侃如的《屈原》分为两大段;日本儿岛献吉郎的《毛诗楚辞考》分为五大段。当然还有别的楚辞研究家作为别样的分法,未暇一一引证。”(14)苏雪林:《楚骚新诂》,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0页。苏雪林本人也重视给《离骚》分段,所以她非常关注历史上的有关论述。

今存最早的《楚辞》注本是东汉王逸的《楚辞章句》,遗憾的是该注本最早的面貌我们并不清楚,今天可见的《楚辞章句》单行本有明正德覆宋本和明隆庆覆宋本;《楚辞补注》则以明翻刻宋本最早。这些传世注本中,《离骚》一文并未分段。虽然说这些注本都不可能是王逸注《楚辞》的原貌,但王逸《楚辞章句》没有给《离骚》分段是可以推知的了。(15)中华书局版白化文等点校的洪兴祖《楚辞补注》把《离骚》的注分为八段,但这种分段是点校者为了方便今人阅读所作,应该只代表了点校人的意见,并不代表注者的意见。当然,王逸注《楚辞》以“章句”为名,在训释语词时兼及句意的梳理,但句意和分段并不是一回事。

宋明以后,学者们热衷于给楚辞分段,并且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分段方式。这一方面说明有关《离骚》的研究在不断走向深入,另一方面也说明要寻找到一个令人信服的《离骚》分段路径的确是困难的。

明人陈第在《屈宋古音义·题离骚》中说,《离骚》应该由七个部分组成,从“帝高阳之苗裔兮”到“余不忍为此态也”为第一节,“言己之不得于君也”;自“鸷鸟之不群兮”至“岂余心之可惩”为第二节,“言己之不遇,而不改其素也”;自“女媭之婵媛”至“沾余襟之浪浪”为第三节,“盖托敷词于重华,言己于善败之迹,尝三复于王所也”;自“跪敷衽以陈词”至“哀高丘之无女”为第四节,“言欲轻举远去,忽哀故国之无人也”;自“溘吾游此春宫”至“焉能忍与此终古”为第五节,“言党人众多,贤人不可见,难与之久处也”;自“索琼茅以筳篿”至“吾将远逝以自疏”为第六节,“言卜筮皆勉其远遁,将从之以远适四方也”;自“邅吾道夫昆仑兮”至“蜷曲顾而不行”为第七节,“言逍遥娱乐,庶几借以自遣,然眷顾楚国,终不能离也”;“‘乱’则总结前意,谓义无可往,惟以死自誓而已矣”。(16)陈第撰、康瑞琮点校:《屈宋古音义》卷二,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201-202页。陈第所分的七个部分,如果再加上乱辞就是八个部分,毕竟乱辞也是《离骚》的一个独立组成部分。客观而言,陈第的分类很细致,对每一部分的内容概括也很有说服力。

明末李陈玉是一位有见识的楚辞研究者,也是一位有民族气节的爱国主义学者,他的早期经历和后期道路都有屈原的身影。《吉水县志》说李陈玉是崇祯时进士,正直敢言,不避权贵,官至监察御史,明亡后“避乱于湖南山中”,披发隐居,从者十余人,生病后“歌哭无时,然其心未尝一日忘明”。(17)彭际盛、胡宗元:《吉水县志》卷二十二,清光绪元年刻本。明清易代之际,汉族文人所面临的困境的残酷性可能远胜于屈原时代,因此,李陈玉不仅有亡国之痛,更有因清兵南下后满、汉民族剧烈冲突带来的文化屈辱。面对颠覆儒家文化孝悌根本的“剃发令”,李陈玉选择隐居山林,并以披发来应对,以此宣示他的不屈服。因此,李陈玉选择给《楚辞》作注,不仅体现了他的学术选择,更体现了他的民族文化立场和政治立场。

在《楚辞笺注》中,李陈玉把《离骚》分为十四段。“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8句为第一段,“言其为同姓亲臣,恩深义重,本非可离之人。且受天之气,禀父之教,自堕地来,便以正直为则”;“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4句为第二段,“言其才行自负,一味修洁,焉有可离之端,然其致妒之由即在此”;“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8句为第三段,“言欲乘时效用,赞助吾君,早建大业。所以速人致妒之由即在于此”;自“不抚壮而弃秽兮”至“夫唯灵修之故也”共24句为第四段,“言其谏君之诚,不畏人妒,乃衅所由起”;“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6句为第五段,“言君之见信,始则暂听,终则回惑,始知妒已入矣”;自“余既滋兰之九畹兮”至“虽九死其犹未悔”共36句为第六段,“言为君树芳去秽,作许多事,而为众妒所夺。然我所自信法前修而无悔也。到此衅已成矣”;自“怨灵修之浩荡兮”至“固前圣之所厚”共20句为第七段,“言众妒已起,衅已成,忠臣受困矣。然明知而生性不能改也”;自“悔相道之不察兮”至“岂余心之可惩”共24句为第八段,“言妒衅既深,便有抽身引退之思,然犹豫徘徊踟蹰不忍去,尚冀觉悟,不然退亦自乐矣”;自“女媭之婵媛兮”至“夫何茕独而不予听”共12句为第九段,“托女媭之詈,见众妒之必不容”;自“依前圣以节中兮”至“溘埃风余上征”共44句为第十段,“历举前世善败,非好为婞直以犯人之情,直是事君之当然耳”;自“朝发轫于苍梧兮”至“余焉能忍而与此终古”共72句为第十一段,“言既不为众所容,则因往叩重华,将游于四表之上,求索一遇,岂便无相合者”;自“索琼茅以筳篿兮”至“周流观乎上下”共76句为第十二段,“言求女如此之难,人事全不可问,请决之神,灵氛既告以远逝,心尚狐疑,又决之巫咸、百神,确然告余以不可淹留。一如灵氛所言则吉,自此决意与世长别矣”;自“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至“蜷局顾而不行”共36句为第十三段,“言从此便割绝矣。人间不可住,且以天游自疏。党人必不见妒,我从此逝矣。然而天路虽阔,周流虽适,从云霄之上,回见故乡,又不胜仆悲马怀。言念及此,安能恝然舍此长往邪?写到此,满肚皮忠君爱国之怀,无处可挥泪矣”;“乱曰: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共5句为第十四段,“收结一篇之意。从彭咸所居,盖将誓以一死自明也”。(18)李陈玉撰、王舒雅点校:《楚辞笺注》,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9-33页。

李陈玉的分段和陈第的分段大有不同,除了段落数目不同以外,每段起止的字句几乎没有重合之处,而两人的分段依据也都成理,这说明给《离骚》分段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游国恩在《屈原作品介绍·离骚》中说:“《离骚》全篇共分为三大段,自‘帝高阳之苗裔’至‘岂余心之可惩’为第一大段;自‘女媭之婵媛’至‘余焉能忍与此终古’为第二大段;自‘索琼茅以筳篿’至‘蜷曲顾而不行’为第三大段。每一大段之中又分若干小节,而以‘乱’辞总结全篇。”他认为,在《离骚》的第一大段,屈原“首先叙述自己的世系、祖考、生辰和名字等”。在第二大段,屈原“首先假设一个老婆婆责备他不应该那么刚强太过,教人难堪,像鲧那样别扭的人,固执己见,与众不同,这是取祸之道。屈原听了,不敢相信,于是‘依前圣以节中’,‘就重华而陈词’,希望得到正确的指示”。在第三大段,“屈原先假设去求灵氛问卜:‘思九州之博大兮,岂惟是其有女?’灵氛对他说:‘勉远逝而无狐疑兮,孰求美而释女(汝)?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但他犹豫不决,就又乘着巫咸降神的机会去求神的启示,神又告诉他暂时不要走,等待时机,可能有一天会同傅说、吕望、甯戚一样,遇到武丁、周文王、齐桓公那样的明君。他再三考虑的结果,楚国再不能留了,不得已只有依照灵氛的劝告,选择吉日起程去国了”。最后,因为在神游过程中看到了楚国,仆人和马都不愿意前进了,“这样,《离骚》的正文也就结束了”。正文结束以后,“以下便是令人不忍卒读的‘乱’辞,作为全篇的总结”。(19)《游国恩楚辞论著集》第四卷,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91-94页。

游国恩所分的第一大段包括陈第所分的第一节和第二节,其所分的第二大段包括陈第所分的第三节、第四节和第五节,其所分的第三大段包括陈第所分的第六节和第七节。假如把游国恩的分段和陈第的分段相结合,把游国恩的分段看作是《离骚》文意中存在的三个层次,而陈第的分类让我们明白这三个层次里面还可以细分:游国恩所分第一段中有两个段落,其所分第二段中有三个段落,其所分第三段中有两个段落。这样,《离骚》的整体感和层次感就凸显出来了。

苏雪林《楚骚新诂》把《离骚》分为三大段,每一大段8组,三大段共24组;每一组4小节,24组共96小节;每小节4句,96小节共384句。(20)苏雪林:《楚骚新诂》,第23-40页。这三大段大体同于游国恩的分段,只是苏雪林为了使每一大段都是8组,把乱辞归入第三大段,并计为4句。又因为三大段24组96小节应为384句,如果把乱辞计为4句,《离骚》仍有386句,《楚辞补注》注“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曰:“一本有此二句,王逸无注,至下文‘羌内恕己以量人’,始释‘羌’义,疑此二句,后人所增耳。《九章》曰:‘昔君与我诚言兮,曰黄昏以为期。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与此语同。”(21)刘向编、王逸注、洪兴祖补、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卷十,第10页。因此,苏雪林主张在“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这6句中去掉被洪兴祖《楚辞补注》怀疑为衍文的“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两句。苏雪林的这个分段虽然不能完全和《离骚》的意义层次相匹配,但对于《离骚》的分段阅读或者诵读,却无疑是有意义的。

周秉高《楚辞解析》一书对《楚辞》各篇进行了详尽的层次分析。他认为,《离骚》的第一层次由四部分构成,正文前128句是回顾,中128句是求索,后112句是矛盾,最后是乱辞5句。这个分析和游国恩的分段大体一致。周秉高在分析了《离骚》的第一层次之后继续推进,认为在第二层次中,回顾则又分解为志向24句、遭遇52句、决心52句三部分,求索则分为女媭劝诫12句、陈辞重华40句、上下求索76句三部分,矛盾则分为灵氛劝离20句、巫咸劝留24句、初念去国32句、终觉不忍36句四部分。在第二层次之后,周秉高还分了第三层次,认为志向分为身世8句、志愿16句,遭遇分为灵修数化24句、众芳污秽28句,决心分为正面表达28句、反面表达24句,陈词重华分为过渡4句、陈词32句、过渡4句,上下求索分为过渡4句、求索72句,灵氛劝离分为屈原问卜6句、灵氛劝词14句,巫咸劝留分为过渡8句、巫咸之语16句,初念去国分为否定巫咸之词4句、分析楚国形势20句、决定去国远游8句,终觉不忍分为准备去国8句、想象去国24句、不忍去国4句。在第四层次,他把志愿分为修身8句、治国8句;陈词分为反面16句、正面4句,并有小结12句;求索分为神女28句、宓妃20句、简狄12句、二姚8句,并有总结原因4句。(22)周秉高:《楚辞解析》,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8-27页。周秉高的层次分析落实到了《离骚》的每一个句子,是非常扎实和有说服力的。

由于《离骚》篇幅过长,分段可以帮助我们有效地阅读《离骚》。因此,无论是明人陈第、李陈玉,还是今人游国恩、苏雪林、周秉高等,他们所做的工作都是非常有意义的。但是,《离骚》的叙述结构就是反复说明自己的高尚情操和忠君爱国之诚,以及楚王的昏聩和小人的卑鄙,自己不能继续待在楚国而需要离开,这个离开包括远游和蹈水。《离骚》的篇幅很长,游国恩在主编《中国文学史》时的一段话对我们阅读《离骚》、给《离骚》进行分段很有帮助:“全诗可以分为前后两部分。从篇首到‘岂余心之可惩’为前一部分;从‘女媭之婵媛兮’到篇末为后一部分。前一部分是诗人对已往历史的回溯……后一部分是描写诗人对未来道路的探索……”(23)游国恩等:《中国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96-97页。这里的分段和他过去的分段有所不同,很明显游国恩把他原来所分的第二段和第三段合并了。

游国恩主编的《中国文学史》既体现了他本人的观点,也是众多学者智慧的结晶。游国恩修改自己过去的分段并且走向了更加简洁的路径,或许正是发现了给《离骚》分段的困难,以及在分段的时候宜粗不宜细更能贴近原文、更方便理解和阅读的事实。

如上所述,给《离骚》分段的确是一个具有挑战性的工作,也正因如此,才会有许多学者试图对其进行分段。但是,我们在分段时必须明白,这只是为了阅读而照顾读者需要的权宜之计,并不代表《离骚》可以有一个完全符合逻辑线索的分段方式。为了更准确地把握屈原及其创作的心路历程,把握《离骚》的主旨,最恰当和严谨的方式还是把《离骚》看成一个不可切割的整体。

《离骚》结构和内容的特殊性,决定了它事实上很难依据一个清楚的逻辑线索进行分段。所以,意图对《离骚》进行分段的努力最终可能都是无效的,而且对其分得越细致,可能越不容易把握其中的逻辑线索,并导致对其理解的碎片化。

三、立足文本细读寻绎《离骚》主题

《离骚》的主题一直是楚辞研究学者所关心的内容,而过去学者对《离骚》主题的探索成果之丰,其阐释早已超过了《离骚》文本本身。不过,一切重要的问题无疑都是被前人反复思考过的,如果一个问题没有被人思考过,可能并不是因为前人的眼界不够,而是因为这个问题本身不是问题或者不是重要的问题。要真正认识屈原、理解《离骚》,我们仍然有必要不断地重读《离骚》,对前人反复思考过的问题重新再思考。我们认为《离骚》的篇题是“离愁”“别忧”,即“离别的忧愁”,这个观点与把其理解为“罹忧”“遭愁”,显然重心和中心都不同。因此,要认识“离骚”这一篇名所蕴含的“离别的忧愁”的内涵,也需要我们细读和重读《离骚》文本,寻绎其中的逻辑理路。如果细读《离骚》,就会发现它始终表现的是诗人面对社会不公困境时,在心中缠绕的“去与留”的挣扎。这个主题既表现在屈原对过去经历的“回溯”,也表现在他对未来道路的“探索”。

屈原在《离骚》中首先“回溯”自己的“已往历史”。他首先陈述自己的才能,接着批评楚国谗佞当道,楚王尚不觉悟,不但不能近君子而远小人,反倒是远君子而近小人。屈原虽然知道楚国社会氛围黑暗阴险,但决不妥协,“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他试图改变自己在楚国的处境,“上下而求索”,但所有的努力都失败了。屈原求灵氛占卜,灵氛说:“勉远逝而无狐疑兮,孰求美而释女?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其认为以屈原的才能可以周游任何国家。而巫咸则认为屈原在楚国的机会尚多,“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屈原忖度自己在楚国不可能有任何前途,因此告别楚国出游,但“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离骚》最后说:“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屈原虽然最终不能离去,但他对于楚国的政治已经失望了。《离骚》整篇文章所要表达的,就是这种不得不去又不愿意离去的“离别的忧愁”。

《离骚》开端讲明了屈原的身世和出生:“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屈原和楚王同宗共祖,因此屈原深觉自己和楚国是一个利益共同体,他对楚国的兴亡负有责任,这也是屈原具有忠君爱国情怀的社会基础。所以,他希望自己能为楚国的复兴和发展作出自己的贡献。

屈原的生日、名字的不平凡,预示了他不同于一般人的人生期许。因此,他特别重视培养自己高洁的人格和杰出的才能,以使自己有能力辅佐君王、振兴国家。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周成王、周公等三代明君的“纯粹”,以及他们容纳“众芳”的胸怀,唐尧虞舜的“耿介”,以及他们天下为公、以“道”治国的正“路”,是屈原“美政”理想的内容。《离骚》说:“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茝!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何桀纣之昌披兮,夫唯捷径以窘步。惟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荃不揆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灵修之故也。”遗憾的是,楚国的领导人不是唐尧虞舜,也不是夏禹、商汤、周文、周武,而很可能是夏桀、商纣王一类的暴君昏君,楚国的大臣中充满了小人,屈原的理想并没有很好的实现途径,因此屈原只能徒生叹息。在面对党人的谗言以及楚王的不信任时,屈原仍然希望有机会为国家服务。但是楚王变化无常,“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使屈原不得不选择离开。

屈原曾经为了楚国的复兴做了很多准备:“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楚王曾对屈原非常信任,但后来改变了主意,这让屈原很是痛心,他不担心自己被驱逐出楚国,却痛心君王的反复无常和众人的趋炎附势。楚国的君臣都争做小人,屈原处在其中十分绝望。屈原并不是为自己担忧,他担心的是楚王将老,死后会落下一个昏君的名声。

诗中有“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一句,一般认为是屈原担心自己没有美名。可屈原说“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即追名逐利不是他的目标。而《离骚》写在屈原年轻之时,则“老冉冉”只能指楚怀王。屈原人品高洁,不用担心自己没有美名,而且就主观而言,他也不需要美名。但楚王的所作所为非常接近一个昏君,所以屈原才如此着急。屈原指九天以为正,说他的行为都是“唯灵修之故也”,除了担心皇舆败绩以外,他还担心楚王能不能成为一代明君。屈原说:“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颔亦何伤。揽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屈原自己本来就不合于世俗,世俗人的认同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他的眼光是望向尧舜禹汤文武的,是要以殷贤人彭咸为榜样的。

除《离骚》两次提到彭咸外,屈原的其他作品也多次提及彭咸。《九章·抽思》说:“望三五以为像兮,指彭咸以为仪。”《九章·思美人》说:“独茕茕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九章·悲回风》说:“夫何彭咸之造思兮,暨志介而不忘!”“孰能思而不隐兮,照彭咸之所闻。”“凌大波而流风兮,讬彭咸之所居。”关于彭咸的事迹,虽然没有更多的传世文献记载,但屈原诗里所透露的信息已经十分明确。屈原多次提到彭咸,也就是说,在战国末期彭咸的事迹是被大家所熟知的。而王逸说彭咸是殷贤大夫,因忠直而蹈水自杀。王逸是汉代人,距离屈原的时代不算太远,可以推知,在王逸时代,他应该可以清晰地知道彭咸的事迹传说。因此,王逸《楚辞章句》注《离骚》“愿依彭咸之遗则”说:“彭咸,殷贤大夫,谏其君不听,自投水而死。遗,余也。则,法也。言己所行忠信,虽不合于今之世,愿依古之贤者彭咸余法,以自率厉也。”这一说法是不应该被质疑的。洪兴祖《楚辞补注》补充说:“颜师古云:彭咸,殷之介士,不得其志,投江而死。按屈原死于顷襄之世,当怀王时作《离骚》,已云‘愿依彭咸之遗则’,又曰‘吾将从彭咸之所居’,盖其志先定,非一时忿怼而自沉也。《反离骚》曰:‘弃由、聃之所珍兮,摭彭咸之所遗。’岂知屈子之心哉。”(24)刘向编、王逸注、洪兴祖补、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卷一,第13页。《反离骚》是扬雄所作。但宋代以后,不断有人质疑彭咸是否水死的问题,想借否定彭咸水死来证明屈原并没有蹈水,还有人认为彭咸是孔子提到的“老彭”彭铿,更有人认为彭咸是巫彭、巫咸的合称。这些观点都属于无根游谈。潘啸龙曾有《离骚彭咸辨》一文,所论甚详,可资参考。(25)潘啸龙:《屈原与楚辞研究》,安徽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99-103页。

屈原“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在这样的环境中,他自恃才能、生性忠直,却找不到施展才能的机会;内心充塞着不平的苦闷,却不愿意趋炎附势,和邪恶势力同流合污。“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余虽好修姱以羁兮,謇朝谇而夕替。既替余以蕙兮,又申之以揽茝。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屈原内心守贞,外不同流,不谄事君主而改节,不随俗显荣而媚人,他要坚持自己的理想。他知道人生艰难,已经做好了九死一生的准备。

屈原对楚王和楚国群臣的卑鄙充满了愤恨,并且坚定信心不与小人同流合污,不向邪恶势力投降。诗人写道:“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楚国社会的堕落是一种常态化的存在,而像他这样品德高洁、坚守底线的人被楚国社会所不容也是正常的现象。

楚国社会如此堕落,我们不能与这样堕落的社会和解,更不能与他们同流合污,我们需要坚定不移地坚守自己的理想,不断提升自己的修养。《离骚》说:“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步余马于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为了保持自己高洁的品性,屈原把目光投向了兰皋、驰椒、芰荷、芙蓉、四荒,他可以离开污浊的楚国,也愿意为了自己的正直而选择死亡,却决不能苟且偷生。

屈原在“探索”自己“未来道路”时,充分参考了前哲和时彦的经历与智慧。“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女媭是屈原尊重的现实中人,也是关心屈原的人,她劝诫屈原以前哲的经历为借鉴,放弃自己的坚持与理想:“鲧婞直以亡身兮,终然夭乎羽之野。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纷独有此姱节?薋绿葹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屈原明白坚持理想是艰难的选择:“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他彷徨无助,所以渡过湘水往南走,来到舜帝的墓前,向舜帝倾诉衷肠。

在舜帝墓前,屈原列举了历史上的大量事例:“汤禹俨而祗敬兮,周论道而莫差。举贤才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夫维圣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尧、舜之耿介、遵道而得路,禹、汤的俨而祗敬,以及周文、周武二王论道之不差、选贤授能、循绳墨不颇、无私阿,代表了屈原的理想君主模式。而夏后启沉浸于《九辩》与《九歌》之中,夏朝君主康娱自纵,“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是亡国之君之典型。“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固乱流其鲜终兮,浞又贪夫厥家。浇身被服强圉兮,纵欲而不忍,曰康娱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颠陨。夏桀之常违兮,乃遂焉而逢殃。后辛之菹醢兮,殷宗用之不长。”善射的羿因夏之乱而夺取政权,荒淫佚乐,不理政事,羿相寒浞派羿的学生逢蒙射死后羿,并霸占了羿的妻子,生子浇。浇自恃强力,杀死夏后相。夏后相是太康之弟仲康之子,后来,少康杀浇为父相报仇,并复其国。夏桀违背常道,因此为商汤所灭,商纣王帝辛对臣民残暴,因此殷朝很快灭亡。

这些真实的历史事件表明,启、羿、浇、桀、纣失道则亡,商汤、夏禹、文王、武王得道则兴。屈原希望楚王能像尧舜一样,而不要放纵自己,变成桀、纣、羿、浇,但楚王并没有领悟到这个道理。屈原说:“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不量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曾嘘唏余郁邑兮,哀朕时之不当。揽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跪敷衽以陈辞兮,耿吾既得此中正。”屈原尝试过改变楚国的现状,在现实中,他劝导君王,但是君王执迷不悟,众人蝇营狗苟、趋炎附势。屈原愿意像前修一样不惧邪恶势力的打击,但他也知道生不逢时,一切可能都是徒劳。

在现实中找不到出路,屈原决定继续前行:“驷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风余上征。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原首先去“求女”,先是乘凤鸟,驾飞龙,历昆仑,上扣天门,求高丘之神女,求而不得之后又转而求下界的宓妃、简狄和二姚。虽然原因不尽相同,但都以失败告终。屈原上叩天门,却因天帝的守门人倚着门不理会而没有成功见到天帝,这是比喻国君之不可再见。他认为国君之所以不知道自己,是因为社会混乱黑暗,小人嫉妒贤能。所以,屈原“求女”就是游国恩说的求“通君侧”的人。那种认为美人象征着屈原的政治理想,“求女”就是希望实现美好政治理想的观点,可能并不是正确的。

“索琼茅以筳篿兮,命灵氛为余占之。”“求女”失败后,诗人满腔悲愤,迷茫绝望,只好求神问卜:“两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思九州之博大兮,岂惟是其有女?”“勉远逝而无狐疑兮,孰求美而释女?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灵氛卜卦的结果是屈原适合去国远逝,理由是楚国朝野好坏不分、贤愚莫辨。“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屈原想听从灵氛占卜的结果,但还是有所犹豫,所以乘巫咸降神之时请巫咸占卜。

如果说在“上下求索”的道路上,屈原曾经消沉过、怀疑过,那么这个时候他又振作起来,坚定起来了。他决定冲出楚国,前往九州这个更广阔的世界。“和调度以自娱兮,聊浮游而求女。及余饰之方壮兮,周流观乎上下。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历吉日乎吾将行。折琼枝以为羞兮,精琼爢以为粻。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邅吾道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扬云霓之暗蔼兮,鸣玉鸾之啾啾。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凤皇翼其承旗兮,高翱翔之翼翼。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与。”屈原的出行队伍豪华壮观,行程也是腾云驾雾、天马行空,虽有艰难,但充满了快乐。可是当屈原驾飞龙、乘瑶车,在天空翱翔行进的时候,他忽然看到了自己的故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看见了故乡,不仅仆人悲怆,连马也露出怀恋的神情,蜷缩起身体不肯前行。仆夫和马尚对楚国有所不舍,屈原当然更是如此。即使是在神游之中,屈原也对楚国有着深刻的眷恋。

屈原在探索未来道路时,充分思考了去的合理性,并且也尝试着离开,但最终是乡土情怀限制了他去国的决心。《离骚》最后以“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的乱辞结束全文。屈原认为怀念“故都”是没有意义的,楚国的人不了解他,楚国的君王也不会实现“美政”,他既不能离开楚国,又在楚国看不到任何光明,所以选择彭咸“所居”就是顺理成章的了。屈原不能去国,就只好蹈水去“生”,实现更加具有终极意义的“离别”。

显然,屈原在《离骚》中通过对“离别的忧愁”的书写,让我们看到了他在去与留的挣扎之中体现出的正道直行的人生态度、忧国忧民的政治情怀、追求美政的坚定信仰、九死不悔的底线意识,以及作为战国时期孔子及原始儒家思想忠实继承者的伟大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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