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人劳燕分飞
2022-05-16花拉拉
花拉拉
城市里,每一对幸福的夫妻都共享一张美食地图。像我和沈勒,如果让我们吃鱼,一定会选曲江池旁边的探鱼;吃香辣肉,一定会选南门里的乐乐餐厅;吃火锅,一定会选老城区那家胖厨师拎着装满热油的大壶,当着食客的面将辣子泼得滋啦作响的蛐蛐火锅。
那个周末,我与沈勒就是在蛐蛐火锅不期而遇的。一小时之前我们还联系过,正在加班的他说要去食堂吃蛋炒饭,我则说要陪怀二胎的闺蜜吃湘菜,那个湘菜馆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藕花轩”。
我俩不知谁欺骗了谁,或者谁也没有存心欺骗,只是人生的变数太多。闺蜜的孕馋一会儿一变,当我们临时起意打车来到老城区的蛐蛐火锅,刚准备在这人满为患的老店里寻找空位,隔着一桌桌氤氲着麻辣香味的热气,我与沈勒的眸光不期而遇。
我的心猛地一沉!
有人说一眼万年,事实上很多事都是一眼便可以看得通透的。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只瞥这一眼,电光石火间我已经明白了太多。
沈勒不是一个人,他在陪他的父母吃饭。
昨天,婆婆還和我在微信中聊天,像以往一样,她如对亲女儿一般叮嘱我“天气多变注意加衣”。在三百里以外的地级市生活的公婆是何时来省城的?为何瞒着我?
公婆驾到还不是最奇特的,奇特的是他们旁边的儿童座椅上坐着一个小男孩,大约两岁的样子。哦不,也许三岁,我没有孩子,所以不能准确判断。
从公公慌乱的表情,从婆婆忽然走过去把孩子快速护在怀里的行动,从沈勒回避的目光,以及从孩子如沈勒一般清秀的小小脸庞中,我笃定地知道了真相:那是他的儿子,我的先生沈勒的儿子。
我和沈勒是初恋,大学一毕业就举行了盛大的婚礼。我家是这座城市的土著,我的父母皆在自家长辈那里继承了房产,且父亲勤奋努力,在本城最大的蔬菜批发市场拥有几处店面,一开始他亲自管理,后来他因一次身体抱恙雇用职业经理人尝到了甜头,从此父母就过起了美好悠闲的生活,最大愿望就是早早结婚的我生出小外孙给他们带。
可沈勒不肯早早生子,他生在小城,父母皆是工薪阶层。两个家庭悬殊的经济条件让骄傲的沈勒如鲠在喉,如果说选择做毕婚族证明了他对这份感情的笃定,那么不肯做一枚年轻的奶爸则是他骨子里的倔强。他拒绝了打理我家族店铺的提议,义无反顾地从事了他研学的IT行业,并且兢兢业业地工作,试图用优秀的成绩证明自己。
我的父母文化程度不高,野心不大,本性善良,他们被自己的父母荫庇,也将这个优良传统延续。从沈勒成为他们女婿那天起,他们就真诚地接纳了他:有闪闪发光的成绩最好,没有也并无大碍。就像我,做着一份低薪的闲职,照样是一家人手心里的宝。
我对沈勒的起早贪黑、努力向上投去了欣赏的目光。他本就是与我不一样的人,读书时,我是学渣,他是学霸;我是普通学生,他是学生会主席;我是运动会中拼命鼓掌的观众,他是第一个冲过终点接受鲜花的运动员。
我永远也不能忘记,他耐心给我讲题的模样。我们喜欢在校园的忍冬花架下看书,我遇到不懂,他就讲给我听。他讲解的表情是那样专注好看,让我捏着薯片准备送进嘴中的动作都停滞了下来。一阵春风吹过,悠悠飘落的忍冬花,落到我们的头上。
我和沈勒是有机会拥有宝宝的,如果他不生那场大病的话。
那一年他刚升职,29岁的他成了公司最年轻的中层,我们也着手准备做一对幸福的爸爸妈妈。但在一次例行体检中,他查出鼻子里长了个颗粒状物,本以为是一个囊肿,照了加强CT之后,情况一下子不乐观了。
我们根本不相信,将城里最好的医院都跑了一遍,顶尖的耳鼻喉科医生都给出了明确的判断——鼻窦癌。
走出最后一家医院的诊室,我忍不住失声痛哭,所有人都看着情绪崩溃、泪流满面的我,以及脸白得像一张纸、紧紧闭住嘴巴的沈勒。他用力地搀扶着我,拥抱着我,好像我才是那个要直面死神的人。
那是一段兵慌马乱的日子。我父母毫无怨言地动用了庞大的财力,带沈勒去北京看病,辗转地找关系住进最好的医院最好的病房,而我一直日夜不休地陪伴在他的身边。
沈勒的手术很成功,术后两年有过一次反复,但控制住了。沈勒乐观的精神,在治疗中也起到了积极的作用,而且,即使他病着,我也一直能感受到他的爱。
我记得他第一次做完化疗的晚上,折腾了一天的我累得趴在床边睡着了,他虽然疼痛难耐,但用尽全身力气也要将身体从床的中心移开,只为腾出大半张床给我睡。病床太小了,我们只好颠倒着睡,他的头对着我的脚,我的头对着他的脚,但是我们的手始终牵在一起。
神经高度紧张地度过了五年,沈勒康复了。他的父母将这些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们像对亲生女儿一样对我。他的母亲总说祖上积德才娶到如我这样的儿媳妇,若是换一个,沈家说不定早就破了。
我能明白这句话的意义,沈勒是家中独子,也是家中的全部希望,而他能与病魔斗赢,除了意志力顽强坚韧,也离不开我家强大的经济支援。每每听到这些,我心里比吃了蜜都要甜,我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我爱的人爱我,我爱的人的父母也爱我,我何其有幸!
沈勒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除了定期复查,他几乎是一个正常人了。每个早上,和他在晨光中一起醒来,我只觉生活美好得让人感动,直到孕检的我被告知输卵管堵塞、子宫壁天生很薄不适合孕育。这个领域最权威的医生遗憾地说:“身体条件不允许了,哪怕早一年,做试管婴儿还是有希望的。”
我和沈勒再一次被命运捉弄了,我泣不成声。早一年我在干什么?我在拼命地与死神抢沈勒。如今他好起来了,我们却失去了孕育小孩的机会,难道命运是一场交换吗?就像小美人鱼用美妙的声音换来了一双白皙修长的双腿。
沈勒倒是想得开,他很快就接受了丁克的事实,我反而成了最失落的那个人。身边的朋友纷纷在怀二孩,一有闺蜜怀二孩的消息,我就会触景生情,心里像堵了一块大石头一样沉重,阳台上忍冬花的香气伴随着春风沁人心脾,却不能让我的抑郁舒缓半分。他每次都会轻轻捏一下我的手心,豁达地说:“小孩子很麻烦的!家里一个人太少,三个人太多,两个人刚好。”我的眼泪忽地就蓄满了眼眶。
为了缓解我的抑郁,沈勒还特地请来他的父母。他们在我的父母面前表态,只要孩子们开心,没有孙子没有关系。我的父母被感动了,母亲拉着我的手说:“沈勒与你都是独生子女,他们家里人能这么明事理,真是不枉咱家对他那么好。至于有没有孩子,这都是命啊!”
沈勒父母的话,我心地善良的父母信了,天真的我也信了,我也渐渐快乐起来。我和母亲甚至走访过孤儿院,填过表格,准备领养一个可爱的孩子。我们一家人谁都没有注意到公婆眼眸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大大的遗憾。
因为沈勒还爱我,关于那个孩子的事,他选择了坦诚一切。他承认一开始是真的准备与我做丁克的,可是后来,他发现自己根本承载不了父母巨大的失望、压力与叹息。
那是我所不知道的一段时光,他的整个家族都在为香火的延续而操心,所有的亲戚都是谋士和说客,电话、微信对他进行远程的狂轰滥炸,而他在他母亲一次以死相逼之后,妥协了。
让我最难以接受的是,这件事发生的时间很早。大约在向我的父母表态的半年后,怕他反悔、也怕他的身体再出状况,公婆第一时间就找到一个肯为他生孩子的女人。他本以为,一切只是交易,可是新生儿的粉糯软萌却像一根纽带,让他不可能与那个女人再成为陌路,也便容忍了外省的她带着孩子与公婆一起生活在小城。现在孩子已经两岁半了,因吵着要爸爸,才被娇惯他的祖父母带来小聚。
我笑了,世界上还有比我更傻的人嗎?长达三年多,一个家族的人都对我隐瞒且欺骗,可我竟然没发现蛛丝马迹,甚至,每一天我还以为自己生活在蜜罐里。
我微笑着对沈勒说:“如果你还爱我,那么就离婚吧!”
婚,离得并不顺畅。经历了大灾大难都没掉过眼泪的沈勒,签离婚协议那天捂住脸哭得像个孩子。
他的母亲也冲到我家又哭又闹,虽然沈勒已经签字了,她还是流着眼泪保证他们夫妻会独自抚养孩子长大,绝不会给我添任何麻烦。她甚至不理解,沈勒爱的是我,陪着白头偕老的人也是我,我为何还要闹,毕竟他们只是想要孙子而已,我看起来什么也没有失去。
是的,我是可以抓住这爱情和婚姻不放,毕竟乍一看它们没什么变化,似乎一切还都在那里。连我的母亲都含着泪劝:“不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女儿啊,谁的婚姻没有委屈?”可是,我只闭着眼睛想象一下,就已经有了如坠冰湖之底的绝望和窒息。
从民政局走出来时,眼底干涩的我忽然明白这些年所有的遭遇,不过是一场爱情,它消耗了我最美的年华;不过是一场婚姻,它耗尽了我做母亲的权利。可是,我后悔认识沈勒吗?
我不知道。毕竟,那年的忍冬花真的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