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极绘画讲习班缘起初探
2022-05-14蔡可成
蔡可成
1985年5月,赵无极在浙江美术学院(现为中国美术学院)举办了为期一个月的绘画讲习班,共计来自全国九所艺术院校27 名学员参加。讲习班的举办对于中国当代艺术教育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是中国当代美术史研究者普遍关注的重要事件。关于讲习班的教学内容和影响已经有人关注并作出分析,但是此次讲习班的缘起,目前尚无学术梳理。本文希望通过对相关文件、信函及回忆文字等资料的整理和分析,对此做出初步探究,还原该讲习班产生的来龙去脉。
一
1983年9月22日,赵无极到访浙江美术学院。在学院举办的欢迎座谈会上,赵无极提到“我打算明年(1984)带我的太太一起来母校给同学们上一个月课”1浙美外字[1984]第2 号文件《赵无极先生来院访问和赵无极画展的情况简报》,现存中国美术学院档案室。(图1)。从目前掌握的材料来看,这应该是赵无极第一次明确提出来浙江美术学院讲学。这一史实,在其老师林文铮先生的回忆中也得到了佐证。2林文铮,〈蔡元培先生与杭州艺专〉,载《艺术摇篮·浙江美术学院六十年》,浙江美术学院出版社,1988年,第40 页。写道:“他去年夏季曾在首都和杭州举行个人画展,并且表示愿意应聘来浙江美院作短期讲学授课。”
图1 《赵无极来访问和赵无极画展情况简报》1984年1月18日,中国美术学院档案室
一般认为,赵无极之所以提出希望前来讲学的原因有以下两个方面:一方面源自赵无极浓重的家国情怀,另一方面是赵无极对母校的深情回馈之举。赵无极虽身处遥远的法国却始终心系祖国,自1972年开始多次长途跋涉回国探亲与文化交流。1974年、1975年他两次组织户县农民画到巴黎展览,为两国的文化交流做出重要贡献。3参见肖峰,〈斯人已去、湖山永在:悼念画坛巨匠赵无极〉,载《文化交流》2013年第6 期。对于母校,赵无极也心存感激。赵无极1937年毕业于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原浙江美院前身、现中国美术学院前身)高级艺术科绘画科,1942年至1947年任该院讲师,1948年赴法。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是其接受艺术教育启蒙的地方,当年的学校教师林风眠、吴大羽等都曾对赵无极产生深刻的影响。赵无极曾说:“没有林校长,就没有我的今天。”当年的教务长林文铮(图2)晚年谈赵无极:“他两年多来多次回国重访西湖孤山的杭州艺专旧址……对于母校仍有深情厚意。”
图2 赵无极(右)与林文铮(左)在浙江美术学院校园里,1985年
除以上两种显见的原因外,“自我解释”的想法应是促使其希望前来讲学的又一直接原因。1982年赵无极受好友贝聿铭邀请,赴北京香山饭店作画并参加其落成典礼。在此过程中,他受到了相关人员冷漠地对待与轻视,“贝聿铭要我在他造的香山饭店画了两幅抽象画,饭店经理说,你这个画,我也能画,贝聿铭气坏了,他说,赶紧把画拿走……”4孙建平编,《赵无极中国讲学笔录》,中华书局,2016年,第18 页。这引起了文艺界黄苗子等人士的不满。此事经多方人员反映,在全国美协、文化部艺术局等几方商议之下,由文化部出面邀请赵无极于1983年9月16日至25日,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举办画展。此次画展的举办一方面应该是考虑到赵无极70年代中期以来对中法文化交流作出的贡献,另一方面应该是对赵无极在香山饭店中受到的冷遇所做出的弥补。5参见朱晴,《赵无极传》,花山文艺出版社,1999年。但是这次展览的反响并不理想,据赵无极回忆“是一个颇具规模的个人展览,展览持续了一个星期,可惜观众寥寥”“许多次,我听到我的同胞们用玩笑或轻蔑的口气说:‘简直什么都不像’”。6赵无极、弗朗索瓦兹·马尔凯,《赵无极自传》,邢晓舟译,上海文汇出版社,2002年,第91 页。
作品不被理解的情况,在他的母校浙江美术学院也同样发生。当时的欢迎座谈会上,“气氛生动活泼,洋溢着热烈的友情”,但也有“个别教师在会上提出:抽象画我们不理解,观众也看不懂。因而不能为人民、为社会主义服务”。赵无极对此回应:“难道我的画不能为人民服务吗?”又说道:“我的画不久就要来母校展览,欢迎大家提意见。”7同注1。
赵无极的抽象作品不被当时国内的大多数人所理解,是由我国改革开放初期的社会现实情况决定的。虽然1976年“文革”结束以后,改革开放和思想解放运动逐渐形成较为宽松的政治气候,但仍处于乍暖还寒之中。在美术界,现代派以及抽象画并不被普遍理解和接受。而在法国,1981年,赵无极受邀于巴黎大皇宫国家美术馆举办个展,后来该展又在世界各地巡展,其艺术大师地位得到了普遍确认,赵无极开始享誉世界。但他的作品在中国却不被普遍理解,这种强烈的反差使得赵无极非常感慨:“既然不被理解,我迟早得作自我解释。”8同注6,第91 页。而讲学应该是“自我解释”比较有效的一种方式。
二
1983年9月22日的欢迎座谈会上,赵无极一提出打算来院讲学一个月,立即受到了在场人员的鼓掌欢迎。此后,以肖峰为领导的浙江美术学院师生更是积极作为,迅速地做出行动,加快推进此次讲学的落实。经过会议研究通过,1984年2月11日,学院正式向文化部发出《关于邀请赵无极先生来院讲学的请示报告》(图3)。
图3 《关于邀请赵无极先生来院讲学的请示报告》,1984年1月10日中国美术学院档案室
浙江美术学院之所以能够快速的推进这次讲习班的举办,首先得益于我国改革开放初期日益宽松的政治气候。1978年12月,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中国开始实行改革开放的政策,各行业迎来了新的发展机遇,文艺届也迎来了更广阔的道路,国际文化交流开始正常化,引进外国展览与推出国内艺术作品的双向文化交流活动日益频繁,长期以来奉行“现实主义”“写实主义”的“苏化”单一格局开始逐渐瓦解。以中国美术馆为首的官方美术馆相继举办了来自西方国家的不同画展,如1978年举办的“法国19世纪农村风景画展”“西德表现主义版画展览”以及1983年由法国总统密特朗先生提议的“毕加索绘画原作展览”等。西方画作的展出不仅使得中国艺术家目睹了西方绘画原作,同时也感受到了西方绘画几百年的发展和观念的巨大变化,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新时期初期僵化的意识形态。
与此同时,国内关于艺术教育和理论的探讨也甚嚣尘上,许多具有思想解放与启蒙作用的座谈会得以开展,相关文章也得以发表。1979年第二次全国高等艺术院校素描教学座谈会在浙江美术学院举行,代表们广泛介绍各种不同的素描风格和技法,倡导出现百家争鸣的气象,在客观上打破了苏派一统天下的局面。吴冠中更是率先发表文章〈绘画的形式美〉,论述自己关于形式美的观点。9吴冠中,〈绘画的形式美〉,载《美术》1979年第5 期,第33—35、44 页。1980年他又发表〈关于抽象美〉的文章,10吴冠中,〈关于抽象美〉,载《美术》1980年第10 期,第37—39 页。直接论述抽象艺术。吴冠中文章中的观点受到了广泛的关注,并引发了美术界对于形式美、抽象美、内容与形式等问题的热烈讨论。
与此同时,新中国成立以来形成的固有的艺术观念与主张吸纳西方现代艺术的观念同时并存。后来,吴冠中在谈到曾掌握着美术界绝对话语权的现实主义的绝对拥护者江丰时,回忆说:“江丰作为中央美术学院党委书记、中国美协主席,大权在握,他的言行实际上左右中国整个美术界……他是坚定保卫革命文艺、现实主义美术的中流砥柱,我这样的‘资产阶级文艺观的形式主义者’当然是他排斥的对象。”11吴冠中,《我负丹青:吴冠中自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第91 页。
由此可见,改革并不是一蹴而就的,是一个逐步开放的过程。“文革”后由于意识形态被长期封冻,虽然铁镣已经打开,仍旧步履艰难。正如廖冰兄的漫画《自嘲》(图4)一般,无形的枷锁依然存在,意识形态尚在牢笼之中。浙江美术学院老教师王流秋也曾讲到“实际上八三年才送来春风,开始允许探索”。12王流秋,〈浙江美院86年油画展座谈会上发言〉,载《王流秋文献集》,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8年,第260 页。在各种观念和思潮相互冲突的时局之下,浙江美术学院包容开放的学脉和敢为人先的气魄,尤为引人注目。浙江美术学院自1928年蔡元培与林风眠先生建院之初,一直秉持着“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办学理念。新中国成立后,学院虽然经历了“大一统”的文化思潮和向苏联美术“一边倒”的教育倾斜,但是其“学术自由”的传统仍然潜沉下来。学院油画系教师很多留学于欧美和日本等国,颜文樑、方干民、胡善馀等留学法国,关良、倪贻德、林达川等留学日本,他们仍是浙江美术学院的油画系骨干。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学院学术自由的意识逐渐复苏,许多老画家又逐渐活跃起来。
图4 廖冰兄,《自嘲》,纸本设色65.5 cm×49.5 cm,1979年,中国美术馆
改革开放初期,浙江美术学院通过购买国外资料、引进国外展览和讲座、鼓励赴外考察等多种渠道开拓和提高师生的眼界和视野。早在1978年,学院就开始出版《国外美术资料》(1980年改版为《美术译丛》),开始大量介绍西方艺术,其中就包括以毕加索等人为代表的现代艺术。例如,1979年第五期就已经出现〈欧洲现代主义的兴起〉〈抽象绘画〉〈毕加索和马劳的谈话〉等关于西方现代主义与抽象派艺术的译文。1979年学院更是以10 万元人民币整批购进“国外进口美术图书展览”的全部展出图书(图5),并与杭州外文书店联合举办“外国美术图片展览”。学院还大胆引进海外许多重要展览,邀请专家到校作讲座或学术报告,其中有些就是介绍西方现代艺术的讲座。如1980年美国画家苏珊·科恩来院参观并为学院师生作“20世纪美国现代艺术发展史”讲座。1981年加拿大画家李丹、1983年法国蓬皮杜文化中心主任多米尼克·博左先生等来院做关于“现代美术”等方面的讲座。
图5 《浙江美术学院购买进口图书目录》,1979年,中国美术学院
正因学院如此开放、包容的学术氛围,1983年10月,赵无极画展在学院陈列馆举办,展览反响很好。据记载,“全部参观者(包括免票参观的我院师生、美协会员等)约6000余人次,这在美院平时展览中算人数颇多的一次,而且外地来的也较多”,且“参观者观后反映,赞赏意见居多”。13同注1。
因此,《关于邀请赵无极先生来院讲学的请示报告》既顺应国家改革开放的时势,又与浙江美术学院兼容并蓄的学风相合,在学院能一致通过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三
然而,我们若对申办报告及相关材料做进一步的研究,会发现其中有些细节的出现颇为微妙,值得作进一步探究。
首先,学院《关于邀请赵无极先生来院讲学的请示报告》是先拟定后发文。目前看到在浙江美术学院呈给文化部艺教局《关于邀请赵无极先生来院讲学的请示报告》的草稿中,落款日期为1984年1月10日(图6),封发日期为1984年2月11日(图7)。14浙美外字[1984]第3 号文件《关于邀请赵无极先生来院讲学的请示报告》,现存中国美术学院档案室。仔细察看,会发现封发日期中的“2”有较为明显的改动痕迹,通过笔迹判断,是由“1”改动而成,因此基本可以确定为1月10日就已经拟好邀请赵无极前来讲学的报告并打算11日发文。但是后来又出于某种考虑,再改为2月11日发文,而将1月18日拟定的《赵无极先生来院访问和赵无极画展的情况简报》先呈报上去。第二,学院在上述简报中顺带提到邀请赵无极来院讲学的意向,为赵无极来校讲学事宜做了初步的铺垫和试探。简报中提到“在油画系教室,赵先生提笔为学生改画,对同学的作业提出了专业技法方面的意见。他对学生绘画基础的要求很严格,而且是强调写实的”,在结尾又提到赵无极前来讲学的意愿,“此事我们正在研究中,另作专题报批”。联系上文中的推迟报告的发文,由此推断,简报一方面是汇报赵无极来访、办展的情况,另一方面应是学院对文化部艺教司等相关部门关于赵无极讲学的态度的试探。第三,从“专业技法、强调写实”等字眼看出,报告突出强调赵无极教的是基本功而非抽象画。报告中明确写道:“我院校友、法籍华裔画家赵无极先生,去年九月来院访问时希望有机会来母校讲学。……表示他可以教学生一些基本功。不教他们抽象画。”报告之所以强调他教的是绘画基础和技法而不是抽象画,应该是为了增加申办讲学报告能够通过的成功率。综合上述可看出浙江美术学院是非常希望赵无极来讲学的,而学院的行动也十分小心稳健,在报告的各方面细细斟酌,以确保赵无极讲学能够成行。
图6 《关于邀请赵无极先生来院讲学的请示报告》草稿,1984年1月10日中国美术学院档案室
图7 《关于邀请赵无极先生来院讲学的请示报告》签发页,1984年2月11日中国美术学院档案室
如此开放的浙江美术学院却有着这样谨小慎微的举动,这应与社会大环境的时势变化有着密切的联系。据时任院长肖峰回忆,听说“赵无极画展”将在北京展出,“为此,我走访了中国美术家协会与中国美术馆,文化部领导对我讲:‘浙江美院的前身杭州国立艺专是赵无极的母校,你们那里不妨再作展览,同时还可以请他讲学’”。15同注3。但是肖峰又回忆,当他“获悉郁风在北京中国美术馆策划浙美老校友赵无极先生的画展,当电询筹展情况时,不料碰上‘清除精神污染’,郁风有口难言。好好的一个画展,被迫冷处理。好在‘清除精神污染’短命告停。郁风告诉我,以后举办此类展览,一定要高层权威表态。我吸取了她的教训,以后在美院举办‘赵无极画展’和‘赵无极训练班’就比较顺利,不愧为老大姐的一再提醒”。16肖峰、宋韧,〈回忆苗子与郁风〉,载《美术报》,2012年1月23日。这些都表明了当时的社会形势似乎有些阴晴不定、难以捉摸。
另外,我们回看学院当年的大事记,就可以看到这样一段记载:“1984年1月4日,华君武(时任美术家协会副主席)来院,就美术界清除精神污染、美术创作等方面问题与部分系主任、教研组长座谈。”17〈 中国美术学院大事记(1927—1997)〉,载《中国美术学院七十年华》,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8年,第89 页。华君武时任全国美协副主席,他的来院应是代表官方前来的。那么,赵无极讲学与精神污染有没有关系呢?这在当时可能是一件见仁见智的事。
由此可见,学院在这样的特定形势下,为了保障本次讲学能够举办,听取了郁风的提醒,并且在报告行文内容、呈报时间等细节上,细细斟酌,以求稳健推进。
综上所述,这次讲习班的产生不仅是当时我国改革开放背景下艺术教育的内生需要,也是由不同个体一起努力,多方操作、共同推进的成果。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作为现代派法籍华人画家赵无极在当时形势下的境遇与心态,同时,也可以看到浙江美术学院师生与时俱进的学术姿态,以及为此所做出的努力。我们还注意到在1985年,除了赵无极绘画讲习班,还有全国各大艺术院校教师所参加的为期一个月的维罗斯柯“西方现代艺术史”系列讲座在其前,万曼来杭商谈在学院筹建壁挂艺术研究所在其后,综合起来,更能感受到浙江美术学院师生锐意进取、积极变革的精神。从全国范围来看,赵无极绘画讲习班申办这一事件只是当时各种艺术观念在不断激荡与碰撞中所产生的一朵小小浪花,然而当时文艺界那种波澜壮阔、气势撼人的时代潮流,正是由这种大小不一、色彩各异的浪花所汇聚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