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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洛伊德绘画作品中的动物形象

2022-05-14杨伟欣

新美术 2022年2期
关键词:弗洛伊德画作动物

杨伟欣

英国现实主义画家卢西恩·弗洛伊德[Lucian Freud]以其数量众多、反映个体真实性的人物画作闻名于世。他的动物形象,在延续人像风格的同时,有其自身的特性,所涉及的动物种类包罗万象,既包含绘画中常见的物种,如马、狗、猫、鸟等,也涵盖如螳螂、鱿鱼、海胆、老鼠等稀奇类目。在这些具象化的形象之上,渗透着弗洛伊德对于动物与人类,及其与社会文化之间关系的思考。从流行视觉文化和两次世界大战前后社会状况的视角,观看这些表象形式,可以回答赫伯特·里德[Herbert Read]等一众学者提出的问题,即他的现实性艺术的品质是否应该完全寄予其现实性的表象之上。1Gowing,Lawrence. Lucian Freud.Thames and Hudson,1982,p.60.

弗洛伊德的动物画作,较为集中地出现于20世纪中叶之前,并散见于20世纪60年代至21世纪初。这些关于动物的绘画,基本上是具象化的作品。虽然在现代艺术、数字媒体等占据主要话语权的时代,这种方法显得这位艺术家有些不谙世事,但是塞巴斯蒂安·斯米[Sebastian Smee]指出,他对自己感兴趣的最新艺术研究始终保持着一种敏锐性。2Smee,Sebastian. Lucian Freud,Beholding the Animal.Taschen,2009,p.8.动物研究是一项以动物为主体,涉及广泛学科的研究。西方19世纪之后的动物研究,从1872年达尔文[Darwin]的著作《人和动物情感的表达》3[英]达尔文,《人和动物情感的表达》,曹骥译,科学出版社,1996年。开始,不同方向的学者,如人类学、社会学、哲学等,从其学科角度研究与动物相关的问题。例如在哲学领域,雅克·德里达[Jacques Derrida]的〈我所是的动物〉[The Animal That Therefore I Am (More to Follow)]4[法]雅克·德里达,〈我所是的动物(更多随后)〉,载《解构与思想的未来》,杜小真等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以及约翰·伯格[John Berger]的〈为何凝视动物〉[Why Look at Animals]5[英]约翰·伯杰,〈为何凝视动物〉,载《看》,刘惠媛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等,将人类与非人类关系的研究带入了哲学思辨的中心。艺术中关于动物的研究,更多的是以考古学、艺术史,以及一些现代理论等为主体,从动物图像、动物和人类本质关系,以及动物在现代艺术语境中的表达等维度,解释动物形象。例如,对动物图像本身进行的研究,有如马塞尔·布里翁[Marcel Brion]从史前洞穴绘画到毕加索动物图像的调查《艺术中的动物》[Animals in Art]6Brion,Marcel.Animals in Art.Trans.Frances Hogarth-Gaute.Harrap,1959.,以及霍华德·莫菲[Howard Morphy]以考古学为主的各地区动物岩画的图像研究《将动物融入艺术》[Animals into Art]7Morphy,Howard. Animals into Art.Routledge,1989.等。对现当代艺术中动物形象的研究,有如史蒂夫·贝克[Steve Baker]的《后现代动物》[The Postmodern Animal]8Baker,Steve. The Postmodern Animal.Beaktion Books,2000.,以及乔瓦尼·阿洛伊[Giovanni Aloi]的《艺术与动物》[Art and Animals]9Aloi,Giovanni.Art and Animals.I.B.Tauris&Co.Ltd,2012.,二者都是关于动物在现当代艺术中的存在模式的思考。这些关于动物的学术研究,无疑会与大众艺术创作之间产生双向性的影响。

20世纪40年代中期之前,弗洛伊德将焦点置于对动物形式多样性的探索。这源于两次世界大战前后,英国的流行视觉文化等对公众认知的影响。英国动物园中各种动物的公开展示,以及面向公众的各类动物图像印刷品的快速传播,丰富了民众的思维方式。在弗洛伊德的早期动物形象中,马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对于此类动物,他曾表示:“我对马很着迷。初来英国时,我时年十一,几乎不会英语。我被送到一所拥有自己农场的寄宿制学校。当我感觉孤独时,便于深夜去看马。如果马匹生病,便会与其同被而眠。”10Auping,Michael.Lucian Freud in Conversation with Michael Auping.2016.See www.bridgemanimages.com/en-US/lucian-freud-michael-auping/11600.他不但是一名骑手,也对赛马和博彩保持着灵敏的感觉。11Feaver,William. Lucian Freud.Tate Publishing,2002,p.41.他因战乱随父母从柏林移民到伦敦后,曾制作过一尊砂岩雕塑马《三腿马》[Three-legged Horse,1937]。这尊只有三条腿的、充满想象力的雕塑马,是他早期对主流艺术形式的一次尝试。这个作品,为他后来进入伦敦的中央工艺美术学校[Central School of Arts and Crafts],铺平了道路。这尊雕塑之后被赠给了他的祖父,心理分析学派创始人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并最终由其祖父转送给了玛丽·波拿巴[Marie Bonaparte]。他在中央工艺美术学校学习六个月后,进入了位于埃塞克斯郡戴德姆的东安格利亚绘画学校[The East Anglian School of Painting and Drawing]。他于学习期间绘制的马匹形象,诸如《微笑之马》[Horse Smiling,1940](图1)、《转身之马》[Horse Turning,1940](图2)等,皆以轻松的诙谐感为特点。在《微笑之马》中,马匹将其尾巴夸张地伸向空中,并露出如同人类的、咧嘴而笑的表情。马头和马蹄与其身形相比过于巨大。这种比例上的失衡和马匹不拘的姿态等,共同造就一种忍俊不禁的幽默感。与此类似,在《转身之马》中,马匹回望着后方,定格的脸上同样出现拟人化的惊讶表情。虽然它的整个动作,似乎是因受到惊吓而突然停在原地,然而它的后腿却仍保持着向前运动的惯性。这种对细节的关注,自然而然地营造了漫画式的风趣效果。

图1 Freud.Horse Smiling.1940.Ink on paper.22 cm×15 cm.Courtesy Matthew Marks Gallery

图2 Freud.Horse Turning.1940.Ink on paper.22 cm×15 cm.Courtesy Matthew Marks Gallery

这类动物形式具有一种共通性,即戏剧性与拟人化的诙谐感。这主要有两方面的来源,一为他的老师东安格利亚绘画学校的校长塞德里克·莫里斯[Cedric Morris]对他的言传身教。他对莫里斯既尊重传统,又不受制于规则的方式深表敬意:“他的那些被他人嗤之以鼻的画作,我倒是很喜欢。我想他影响了我。”12Debray,Cécile.Lucian Freud,The studio.Center Pompidou,Hirmer,2010,p.188.他在肯定莫里斯的同时,持有与英国艺术史家贡布里希[E.H.Gombrich]类似的观点,认为并不存在纯粹的原创作品。13参见Debray,p.188;[英]E.H.贡布里希,《艺术与错觉》,林夕、李本正、范景中译,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1年。这种动物形式的来源之二,可能与英国战争期间,动物形象印刷品的广泛流通和消费有关。20世纪40年代前后,弗洛伊德曾多次前往伦敦动物园,并购置了大量印有动物插图的书籍。14参见Calvocoressi,Richard.“The Graphics of Lucian Freud.” in Smee,Sebastian and Richard Calvocoressi, Lucian Freud on Paper,New York,2009。尼古拉斯·弗里曼[Nicholas Freeman]在《构想城市:伦敦,文学与艺术1870—1914》一书中提到,随着印刷技术的进步,20世纪上半叶成为伦敦印刷行业发展的黄金时期。无论是老牌公司还是个人企业,都受到政府的支持,因而各式各样的小册子、海报和书籍等被出版和广泛地传播。15Freeman,Nicholas. Conceiving the City:London,Literature,and Art 1870-1914.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p.7.弗洛伊德的这类线性风格的动物形象,更多地指向了印刷品中的流行漫画和政治漫画等。大卫·德坎普[David A.DeCamp]指出,始于19世纪的、图文并茂的《潘趣》[Punch]、《伦敦新闻画报》[Illustrated London News]等刊物的兴起,代表了漫画在公共话语中的重要作用。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它们关注了英国国内的政策、帝国和殖民地的关系、国际贸易以及全球的经济关系等方面。16DeCamp,David A.The Elephant in the Room:Empire,Animals and Visual Culture in Interwar London.Northeastern University,Massachusetts,2018,pp.100-101.兼具政治讽刺与纯幽默性的周刊《潘趣》,以中产阶级为主要目标群,在战争期间出版的许多漫画中,使用了异国的动物形象。这些动物形象很多以拟人化的形式出现,用幽默的方式描述民众关切的社会日常、殖民统治问题、种族问题等。17Ibid.,p.124.通过这些媒介,官方的意识形态被传播给了国内更广泛的读者。18Ibid.,p.134.弗洛伊德的传记作家之一威廉·菲弗[William Feaver]曾记录在这个时期,这位艺术家的雄心壮志之一,是将自己的作品刊载于《潘趣》上。不过他尝试了数次都未能成功。19Feaver,pp.16-17.此外,菲尔还描述了弗洛伊德对英国著名的漫画家富加斯[Fougasse]的喜爱。他的精致绘图术及英式幽默,给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20Ibid.这位漫画家原名为肯尼思·伯德[Kenneth Bird],曾分别为《潘趣》与伦敦动物学会[Zoological Society of London]的官方指南等撰稿。富加斯曾写道:“人们容易在记忆中理想化那些常规的形象,并按照自己的意愿塑造它们;但是这些形象则不然。它们如同自然主义,固执地保留清晰与‘真实’”。菲弗认为,富加斯的这类观点启发了弗洛伊德。21Ibid.

他的动物画作与英国国内流行的漫画等出版物的联系,不仅体现在表象形式中,也体现在内容表述中。如上述所言,这类刊物刊载的画作,除了拥有妙趣横生的形象外,也含有隐性的内容描述。弗洛伊德带有隐喻倾向的动物形象,可能与《潘趣》等关注的战时种族问题有关。这在他的一系列以“逃亡”为主题的作品中较为明显。如《景观与鸟》[Landscape with Birds,1940](图3)、《肖像与马》[Portrait with Horses,1939](图4)等。在前者中,一名身形瘦弱、意图乘船渡河的男子,与飘浮在半空之中的黑脸男孩,形成了一种戏剧性的对峙。他们惊扰了栖息于周围的鸟群。鸟儿们以浮夸的姿态在空中四散奔逃。这幅图像包含两层主要意思。其一,图像中的黑脸男孩,可能暗指艺术家自己的犹太人身份。在欧洲,黑脸的人物形象,被隐喻为较为低等的阶级和种族。22Silberman,Caitlin.Thinking with Birds in British Art and Visual Culture,1840-1900.University of wisconsin-madison,2017,p.144.19世纪初美国白人演员托马斯·赖斯[Thomas Rice]的黑脸吟游诗人的表演,曾在英国流行一时。23Ibid.,p.145.其表演的目的是引发民众对种族和阶级问题的关注。其二,画中乘船渡河的情节,可能与真实情景中艺术家的“逃亡”经历相关。他曾于30年代末40年代初,随家人前往英国避难。在此前后,他曾反复描绘各类难民乘船渡河的题材,如《难民》[The Refugees,1941]等。画作使用了一种漫画式的揶揄风格,这种基调与他所熟知的《诗人的语言》中对相似场景的描述类似。书中写道:“我在水上跳跃,我在海上舞蹈。天空中的鸟儿啊,无法将我扑倒。”24Feaver,p.19.在《肖像与马》这个自传性作品中,他同样使用了这个“逃亡”的主题。画作中一个幽灵般的独眼巨人,戴着面具凝视着观者。背景中,惊慌失措的马匹四处逃散。这些受惊逃窜的马匹原型,出自于其祖父的马厩里,那些从火中逃生的马匹。25Hughes,Robert.Lucian Freud Paintings.Thames&Hudson,1989,p.9.不过,与前作不同的是,虽然这幅画作的内容,可能与主流出版物对种族问题的关注有关,但画作的描绘方式,也与一些流行的现代艺术相关。对于其确切的形式来源学界基本持有两派观点。一些学者认为,这幅画作可能吸收了毕加索[Pablo Picasso]《格尔尼卡》[Guernica,1937]的绘画风格。后者同样是对战争期间社会问题的关注。两者除了象征性形象上的相似外,还因弗洛伊德在创作此作的同年,曾在伦敦看到过这幅原作。另一些学者认为,他可能受到了乔治·格罗斯[George Grosz]的影响。其理由为,20年代至30年代格罗斯在英国广受欢迎。弗洛伊德的画作中,有着与其酷似的面具般的脸孔和冷漠的神情。弗洛伊德确实与格罗斯有着思想上的共通点。格罗斯的新客观现实主义[Neue Sachlichkeit],时常被称为是一种“愤世嫉俗的现实主义”。格罗斯本人也确认了这种愤世嫉俗的现实主义气质:“别指望我的画作能说明普罗大众的爱情和田园生活。我是一名现实主义者,我用我的笔和刷子来记录我所见和我所知,这其中通常并没有什么浪漫气息。”26Grosz,George.Love above all and other Drawings.New York,1971,p.19.弗洛伊德也表达了相似的想法,称他一直对所谓的“美丽的画卷”感到不屑。27Debray,p.180.在弗洛伊德的这类题材中,动物与人类共同参与到隐喻和象征的用途中,以一种调侃与不拘的方式,描述他对帝国主义种族问题的看法。这体现了存在于动物视觉形象中的人类文化结构。

图3 Freud.Landscape with Birds.1940.Oil on panel.39.5 cm×32.3 cm.Private collection

图4 Freud.Portrait with Horses.1939.Oil on canvas.51 cm×46 cm.Private collection

外界主流文化形态对他的影响,还表现在其具有超现实主义风格的斑马形象中。这个时期,英国的现实主义正追赶着欧洲各国的先锋艺术。当时弗洛伊德熟知米罗[Joan Miró]、达利[Salvador Dalí]等一批超现实主义艺术家。这个派系在重要的诗人安德烈·布勒东[André Breton]于20世纪20年代中叶发表的“超现实主义宣言”后,开始了较为广泛的发展。他们具有的强烈意识特征的形式,在战时影响深远。弗洛伊德的此类风格最具有代表性的例子,为1943 至1944年创作的两幅怪诞不经的画作《画家的房间》[The Painter’s Room,1943](图5)与《蓝桌上的榅桲》[Quince on a Blue Table,1943-1944](图6)。不同的学者认为,弗洛伊德的这两幅作品可能吸收了米罗的《哈里昆的狂欢》[Carnaval d’Arlequin,1924-1925],也可能来源于克里斯托弗·伍德[Christopher Wood]充满神秘色彩的《斑马和降落伞》[Zebra and Parachute,1930 ]。不过,与纯粹的超现实主义不同的是,弗洛伊德这两幅画作中的超现实感,更多地来自于一种非真实的物体比例,而不是单个物体的主观描绘。画面中,分别从左右两侧进入房间空间中的两个斑马头,以其超大尺寸与散落在画家房间中的一些平常的物品,如沙发、帽子、桌子、榅桲、纸袋等,形成了一种比例上的失衡。此种失衡与平面化的构图,一起营造了一种超现实感。实际上,画作中的斑马头基于的是真实的斑马头标本。这个标本出自于动物标本制作师罗兰·沃德[Rowland Ward]之手,经由洛娜·威沙特[Lorna Wishart]赠予这位艺术家。28Debray,p.191.这个斑马形象是弗洛伊德艺术形式的转折点,也成为他在这个时期的标志性艺术符号。1963年之后,他为木桐罗斯柴尔德酒庄[Château Mouton Rothschild]设计宣传签条时,再次使用了这个斑马的形象标识。不过,它是以一种更为轻松幽默的、漫画式的方式呈现。

图5 Freud.The Painter’s Room.1943.Oil on canvas.62.2 cm×76.2 cm.Private collection

图6 Freud.Quince on a Blue Table.1943-1944.Oil on canvas.36.8 cm×58.4 cm.Lambrecht-Schadeberg collection.

弗洛伊德画作中的现代意识,也与战时伦敦艺术界的多元化有关。其表现之一为20世纪上半叶,伦敦不断兴起的各种类型的展览。它不像东德那样受到限制,因而国际、国内的艺术展自由度较高。诚如福特[Ford]所言,伦敦是一块伟大的、随意的、悠闲的、幽默的磁石,吸引了来自于世界各地的艺术家。29Ford,Madox Ford.The Soul of London:A Survey of a Modern City.Dent,1995,p.20.展会作为各种艺术知识交流的场所,艺术领域中的各类现代性思想,也在这些展览所引发的争论中,得到推广。其中较为重要的,如1945年,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举办的马蒂斯和毕加索展览;1949年,英国艺术委员会[The Arts Council of Great Britain]举办的“德国现代版画与素描展”[Modern German Paints and Drawings]等。弗洛伊德也参与到伦敦的各类艺术展会中,例如1942年勒费夫尔画廊[Lefevre Gallery]举办的“英国当代绘画展”[Contemporary British Paintings];1943年莱斯特画廊[Leicester Galleries]举办的“新年展览:绘画、素描和雕塑”[New Year Exhibition:Paintings,Drawings and Sculpture];以及1948年当代艺术学会[Institute of Contemporary Art]在牛津街附近的学院举办的“现代艺术40年展”[Forty Years of Modern Art]等。在展览中,他的艺术思想得以交流。介于此类开放自由的环境,他与流行艺术文化中的艺术家们等也保持着友好关系。20世纪40年代,他认识了毕加索、贾科梅蒂[Alberto Giacomett]30Debray,p.192.和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31同注释11,p.26。等现代艺术家,并与他们有着定期的往来。同时代,他在巴黎结识了巴黎先锋派,并和他们维系了10年左右的联系;而他与英国具象画团体伦敦画派的联系则更为长久。也正是这个时期,他得到《地平线》[Horizon]刊物的赞助人彼得·沃森[Peter Watson]的有力支持。32Bernard,Bruce and Derek Birdsall. Lucian Freud.Jonathan Cape London,1996,p.4.他曾在这本刊物上刊登过数幅作品。《地平线》是一本融合了现代思想的刊物,其曾刊载克莱门特·格林伯格[Clement Greenberg]、乔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等的文章与达利等的画作。这些因素成为弗洛伊德作品中的现代形式的来源。

若将弗洛伊德于40年代中期之前所绘的动物画作,视作其跟随主流思潮的窗口,那么他于40年代之后描绘的死亡动物形象,则指向了他对社会现实更为深层次的思考。对于这类形象,传记作家约翰·理查森[John Richardson]曾评论道,他对于死去的动物,拥有绝对的热情。33参见Prochnik,George.“A Tale of Two Freuds:Thinking in Pictures.” March,2014。与上述图像相比,这类画作显得相对严肃。在这种动物图像中,画面的可解释性看似被彻底地去除了,但是,这些画作真的仅是他对动物的客观再现这么简单吗?即使他出于艺术创作的实际原因,选择已经死亡的动物作为描绘对象,但是画中无处不在的忧郁气氛,明显地呈现出战后时代人们感知到的隔阂。这一点以他为英国诗人尼古拉斯·摩尔[Nicholas Moore]的诗集《玻璃塔》[The Glass Tower,1944]34参见Moore,Nicholas.The Glass Tower.Nicholson Watson,1944。所绘的插画较为典型。该书是他受尼科尔森·沃森[Nicholson Watson]出版社的委托所做。在书中,他自由地描绘了鸟、猴、鱼等各类死亡的动物形象,例如画作《亡猴》[Dead Monkey,1944](图7)。画中的猴子静静地躺在画面中央的平面上,它已经死亡。在这具动物尸体上,附着着一种特殊的品质,让观者对这只类似人类的灵长类动物产生沉思。这本书中的动物图像,大部分是此类线条式的纸本墨水画,偶尔为纸本水彩。它们的原型,部分取自帕尔默宠物商店里的动物。35Feaver,p.20.此外,弗洛伊德也以油画的方式,刻画死亡动物,例如《亡鹭》[Dead Heron,1945](图8)。画中的苍鹭头部朝下被反向描画。其华丽的翅膀外展,颈部伸展,仿佛一只正在坠落的悲剧性的凤凰。很多学者认为,画中形象可能是受到埃里克·霍斯金[Eric Hosking]所摄的野鸟照片,包括在沙滩上“垂死挣扎”的暴风鹱的形象影响。这些已殒命的动物,在略为让人感到不安的同时,投射出一种生命感。对此,布鲁斯·伯纳德[Bruce Bernard]曾谈到,无论这个生物死了多久,如果它无法传达出曾经存世的鲜活生命感,弗洛伊德将永远无法描绘它们。36Bernard and Birdsall,p.11.在〈关于绘画的一些思考〉[Some Thoughts on Painting]中,画家自己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这篇发表于《文汇》[Encounter]上的长文,是他为数不多的对自己作品的声明。文中他明确地强调了艺术作品的自主性,肯定了此类形式所拥有的生命力,并认为:“作为一名画家,他必须将看到的一切视为这样一种存在——完全为他所用,为己所娱。屈服于自然的艺术家,只不过是一个执行式的艺术家……至于是否准确摹写了对象无关紧要。人们是否能够看懂画作,完全取决于画作自身。人们可以从中看到些什么。”37参见Freud,Lucian.“Some Thoughts on Painting.” Encounter,vol.3,no.1,1954。

图7 Freud.Dead Monkey.1944.Ink on paper.20 cm×32.5 cm.in Moore,Nicholas.The Glass Tower.1944(左)

图8 Freud.Dead Heron.1945.Oil on canvas.49 cm×74 cm.Private collection(右)

这类关于死亡动物的画作,在艺术形式上与此前的动物画作有所不同。这些画作精致细腻。画中的背景被弱化,死亡的动物成为了画面的视觉中心,甚至成为一种独立的肖像。不同生物的外形千差万别。他基本是以一种俯视的方式,并从这些生物最具有自身特征性的外形角度,来展现它们。在这些独特的生物之上,观者能感受到真实存在的阴郁气氛。这与他的工作方式有关,从这个时期起,他坚持以写生的方式,再现其亲眼所见的真实之物。20世纪40年代至50年代,他位于帕丁顿的工作室,邻近帕尔默宠物商店。店里一些已经死亡的鸟、鸡、猴和兔子等成为他此类主题的描绘对象。38Feaver,p.16.这些动物出现在作品,如《竹桌上的鸡》[Chicken on a Bamboo Table,1944]、《桶中鸡》[Chicken in a Bucket,1944]、《椅子上的兔子》[Rabbit on a Chair,1944]、《亡猴》[Dead Monkey,1950]等中。因为他真实的接触过,并长期亲眼凝视着这些死亡之物,这成为画作忧郁气氛的来源之一。

将此置于更为广阔的时代背景中审视,这类死亡动物的作品,出现于英国战时与战后特定的混乱与紧缩的社会环境中。画作中的压抑气氛可能与此有关。诚如他的传记作家劳伦斯·高英[Lawrence Gowing]所言,画作会折射出画家的行事风格与他本人的想法。39Gowing,p.153.尼古拉斯·彭尼[Nicholas Penny]在提及他的这类形象,引述拉斯金[John Ruskin]的观点时认为,他的此种表达,可能源于其住在考文特公园[Covent Garden]附近的经历。40Penny,Nicholas.“Lucian Freud:Plants,Animals and Litter.” The Burlington Magazine,Vol.130,No.1021,Special issue on Twentieth-Century Art,Apr.1988,p.292.在20世纪40年代之后,与伦敦相对自由、宽松的艺术文化环境相比,伦敦的社会环境,则更多地受到了二战及其遗留问题的影响。尼古拉斯·弗里曼在解释伦敦的城市性格时,曾指出伦敦不是一个统一的场所,而是一个聚集矛盾、并存和不一致于一身的混合之地。41Freeman,p.14.这座城市随着不列颠之战、伦敦大轰炸等一系列灾难性事件的频发,社会动荡加剧。美国作家林肯·柯尔斯坦[Lincoln Kirstein]在1950年结识弗洛伊德,并为其担任了一幅肖像画的模特。据科尔斯坦所言,那时的伦敦,分裂并混乱,充斥着东西两区两极化的矛盾。弗洛伊德与好友培根等人曾卷入斗殴事件。42Kirstein,Lincoln.Quarry.Pasedena,California,1986,p.107.而弗兰

克·奥尔巴赫[Frank Auerbach]则相对乐观。他在评论伦敦战后景象的图片时,回忆了当时社会中并存的混乱与自由。他认为人们以一己之力从死亡线上生还,造就了这种奇特的感觉。生活在废墟一样的城市之中,却让人十分清醒。43Gayford,Martin.“Auerbach to Martin Gayford.” Apollo, 2009,p.59.那个时期,弗洛伊德正生活于这样的社会环境中。1943年,他从位于圣约翰森林破旧的犹太区,搬到了位于帕丁顿的德拉米尔露台[Delamere Terrace in Paddington]。这里是一个受到战争侵袭、充满衰颓气氛的战区。其周围生活着各类边缘性的人士,包括逃兵、移民、地痞与小偷等。他位于这个地区的工作室也曾遭到炸弹的轰炸。44Feaver,p.21.画家的这种动荡的生活一直持续,他在搬入过克拉伦登克雷森特(1962)、帕丁顿的格洛斯特露台(1967)、与近帕丁顿的麦达维尔桑盖特路(1972)的几个较为欠安的工作室后,直到1977年才搬到更为安全与舒适的荷兰公园工作室(1977)与诺丁山的W11 工作室(1980)。在冷战的肃清主义的阴影之下,弗洛伊德在一篇声明中阐述到,当人为制造的无法避免的灾难封锁了他的命运时,他则通过增加一个新的维度,给予艺术绝对的重要性。45“Lucian Freud.” Cambridge Opinion,Modern Art in Britain,no.37,1963,p.47.由此,在更广泛的社会环境中,这些描绘于战时与战后的死亡动物形象,包含了他对身处世界的感知与回应。正如高英所言,因为他能将外在形状与内在结构合为整体,所以他的这种客观性是永恒的。46Gowing,p.84.由于他的这个时期的作品,既有安格尔[Ingres]画作中的精致外观,又有后达尔文式的消亡气氛。批评家里德将此时的弗洛伊德,视为是“存在主义的安格尔”。47参见Read,Herbert.Contemporary British Art.Harmondsworth,1951。

除了上述的动物形象外,其中后期的动物与人物的群像,则代表了他对此类形象的不同理解。这类形式始于50年代,并延续至终。与表达死亡动物的方式类似,这类动物与人类的群像也是实景写生。在绘画技法上,他以相同的描绘手法,再现人物和动物。此类群像主要涉及两种内容,其一为强调动物与人类间的亲缘感,并注重这两种不同物种间的平等性与独特性。弗洛伊德对平等性的思考,展现出了约翰·伯格式的观点,即“动物与人是共处于中心地位的”。48参见[英]约翰·伯格,《看》。这一点,表现在它与英国传统的人与动物群像画的差异上。在后者中,动物更多地被视为是一种附属物。对此,弗洛伊德曾提到,相较于英国著名的绘马大师乔治·斯塔布斯[George Stubbs]笔下优美的骏马,他更偏向泰奥多尔·席里柯[Theodore Gericault]所绘的驰骋之马。其理由为前者画中的马,仅充当着画面配角的角色。49Feaver,p.41.正由于他对此类形式的警觉,他的群像画中的动物,处于与人类并立而非从属的地位。这类兼具平等性与亲密感的画作,在他中后期的作品,如《双肖像》[Double Portrait,1985-1986](图9)、《三肖像》[Triple Portrait,1987-1988](图10)等中,表现的较为显著。《双肖像》描绘了弗洛伊德的女儿贝拉[Bella],以及她的宠物小灵狗乔舒亚[Joshua]。画中,他们以自在舒展的平行姿态共枕而眠。女子与小灵狗之间,虽未有直接的眼神接触,但是他们亲情般的情感纽带,通过相互的肢体动作,自然地展现。画中动物与人类间的自发性互动,显示了这不是艺术家为了画作构图有意安排,而是他们的日常状态。这一点在《三肖像》中更为明显。画中贝拉惬意地倚靠于垫子上,身边环绕着两只小灵狗。它们分别是此前出现过的乔舒亚,与弗洛伊德的布鲁托[Pluto]。贝拉以关爱的神情触摸着身旁的小动物们。他们之间互相信任、互相依赖,甚至相互认同。三个地位平等的主体,以及背景中随意摆放的白布,共同构成一幅日常的生活景象。弗洛伊德曾提及画中这类自然的形象,称他喜爱他们安逸自得的状态。50Smee,p.61.

图9 Freud.Double Portrait.1985-1986.Oil on canvas.78.8 cm×88.9 cm.Private collection(左)

图10 Freud.Triple Portrait.1987-1988.Oil on canvas.21.2 cm×25.5 cm.Private collection(右)

画作呈现出的此类效果,主要来源于两个方面。首先是弗洛伊德对对象长期细致的观察。这些画作通常持续数月甚至数年。绘画过程涉及画家与再现对象两方,长时间的情感投入。这是长期写生肖像,对比快照等机械记录对象的方式,更易于表现每一种生物独特个性的缘由之一。其次与画中动物的身份有关。画作中与人类具有亲密感的动物原型,基本是宠物。这些宠物或者是艺术家自己的,或者是他所描绘的人物的。弗洛伊德自幼喜爱动物。在其不同的住所和工作室中,他除了摆放各种鸟类的标本外,还豢养过食雀鹰、茶隼,51同注33。以及从巴黎购买的笼鸟,和从东伦敦俱乐部街市场购买的鸽子等。52Gowing,p.23.此外,他也饲养过灰狗比利[Billy]、牛头梗和画中出现的小灵狗布鲁托[Pluto]等。宠物有别于一般的陌生动物。乔瓦尼·阿洛伊[Giovanni Aloi]援引伯格的观点认为,宠物是一种与人类边界极为模糊的特殊类型。53Aloi,p.47.它们在为人类提供安全感的同时,支持着人类的身份,并提供了一种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感觉。54Ibid.动物被视为家庭成员的实际身份,成为画作真实情感与平等地位的基础。

相比之下,弗洛伊德的另一类动物与裸体人物的群像,则远不如上述类别来得赏心悦目。此类画作基于一种生物学视角。这类视角更接近于伯格所谓的“人与动物既相似又不同”。55参见[英]约翰·伯格,《看》。他时常强调,他以祖父的动物学家身份为傲,56同注33。并认为生物学,帮他看到了蕴藏于人类身躯之中的动物本性:“人类只不过是掩盖于华丽服饰下的动物。”57Feaver,William. Lucian Freud.New York,2007,p.458.此类思维模式,在《裸男与老鼠》[Naked Man with Rat,1977-1978](图11)中,尤为突出。画作的名字,就已暗示这是一幅容易引发外界争议的作品。画中的红发男子雷蒙德·霍尔[Raymond Hall],一丝不挂地躺靠于沙发上。他以一种无防备的姿势,毫不避讳地展现生物共有的生殖器官。一只被他所捉、无处可逃的老鼠,将它的尾巴垂放于男子的腿上。画面气氛肃静而沉寂。画中的动物不再被作为亲密伙伴,而更多地被视为一种隐喻的形式。在古老的动物图像中,老鼠时常充当着一种视觉符号,与生育和性相关联。58参见[英]约翰·伯格,《看》。画家的祖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将人的繁育视为命运,强调了人类的生育本能与性冲动,肯定了这种人类连接未来的方式。59参见[奥地利]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性学三论》,林克明译,太白文艺出版社,2004年。这是人类与动物在生物学上的共性之一。此类对人与动物本质形象的思考,可能与沃尔特·西克特[Walter Richard Sickert]所在的卡姆登镇集团[the Camden Town Group]有所关联。席格的卡姆登镇系列作品,以谋杀妓女的新闻报道为素材,旨在探索一种更接近于时代真实的画面秩序。与席格的画作引发争议类似,他的这类画作中的反浪漫色彩过于浓郁,引起了琳达·诺克林[Linda Nochlin]等众多学者,对他男权主义的苛责。60Nochlin,Linda.“Frayed Freud.” Art forum,March 1994,pp.55-58.弗洛伊德的支持者们,急于为他辩解,称这是对他画作的错误理解。61Bernard,Bruce and Derek Birdsall,p.18.弗洛伊德本人并未对此进行直接的回应,但是从他对这些画作的命名中,可以看出他本人对此类激进方式的思考。他在为这类裸露的形象定名时,通常使用的并非是“人体”[the nude],而是“裸体”[the naked]。这实际示意了英国艺术史学家肯尼斯·克拉克[Kenneth Clark]于《裸体艺术》62参见[英]肯尼斯·克拉克,《裸体艺术》,吴玫、宁延明译,海南出版社,2002年。英文版:Clark,Kenneth. The Nude:A Study in Ideal Form.Pantheon,1956。中译版将“the nude”译为“裸像”,本文认为“人体”更符合理解习惯,故使用本词。中,对这两个特定概念的辨析。弗洛伊德曾于1940年结识这位艺术史家,后者偶尔拜访其画室。他认为克拉克才华横溢,对绘画艺术独具慧眼,并对事物有着真知灼见。63Debray,p.188.上世纪中后期,这本关于人体理想形式的研究,被视为是官方文化的标识。对于二者,克拉克将“裸体”视为是一种自然界中基础的形态,而将“人体”视为升华后的高级理想化形式。此后,当伯格于《观看之道》中,再次讨论这对概念时,认为“裸体”这类样式更倾向于“回复自我之道”。64参见[英]约翰·伯格,《观看之道》,戴行钺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其特征为“无饰”。65同注64。弗洛伊德对裸露形体的思考,与此有着一定的相似性。他揭去了形象上的“任何掩饰”,以此审视不同生物间的共性。诚如让·克莱尔[Jean Clair]所言,这些无饰的裸体,不受制于古典美与和谐的规则。它们摆脱了艺术性的人体而创造出了裸露的生命,66Clair,Jean.“Freud,The Biologist.” Debray,Cécile eds.Lucian Freud,The studio,Center Pompidou,Hirmer,2010,p.44.展现一种人类最原始的动物本性。这种艺术态度,从弗洛伊德的中期声明中已可见一斑:“画作让别人真正体会到画家所关心的一切,及其内心的感受。每个观者通过感知到的强度反观画作,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画家必须完全自由地释放可能产生的感觉或感受,而不排斥任何自然吸引着他的事物。他应将这种自我纵容奉为圭臬,以此摆脱那些对其而言无关紧要之事,从而提升品质。一个画家的品位,必须来自生活中他所迷恋的部分。他不需问自己,艺术之中何物合适。”67同注37。这种探寻真实本质的艺术实验,也是战争前后英国现实主义的特征之一。

图11 Freud.Naked Man with Rat.1977-1988.Oil on canvas.91.5 cm×91.5 cm.Art Gallery of Western Australia

弗洛伊德对动物形象的描绘,发生在特定的时代与视觉文化中,并受其影响。他的动物形象经历了表现形式上的转变:从漫画式的动物形象与现代化的动物形象,经具有时代隐喻性的死亡动物肖像,最终转变为探索动物与人类关系的动物与人物的群像。虽然他的动物画作,没有如文艺复兴绘画中显见的直接叙事性,但这些基于理性的形式中,依然包含了更为广泛的视觉文化、社会现实与艺术家意图等。正如他所言:“我的作品纯粹是自传性的。它们与我及我身处的环境紧密相关。这是一种记录性质的尝试。”68Smee,p.7.因而,这些画作的品质,已超越了单纯的再现形式。这种记录性的观看视角,使得他的作品在现实主义的领域中,保有独特的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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