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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噙含”“叼衔”义词的历时演变与共时分布

2022-05-13汤传扬

关键词:用例古汉语方言

汤传扬

(中国社会科学院 语言研究所/辞书编纂研究中心,北京 100732)

一、“噙含”义词成员及分布的历时演变

陈灿考察了上古汉语中表示“将食物含在嘴里不吞下也不吐出”动作的“含衔”语义场,涉及3 个词项:含、衔/嗛、噆。其结论主要有:

1.上古前期②未出现表示“含衔”义的词项,还不存在“含衔”语义场。

2.“含”最早出现于上古中期,表示“饮食过程中食物留在口中”的动作。“含”在上古后期的变化主要体现在使用频率的上升。上古中期、后期,“含”在主体(人和动物)、对象(固体食物)、器官(口腔)、方式(不吞不吐)等方面表现出一致性。

3.“衔/嗛”最早出现于上古中期,该期“衔/嗛”的主体为人,对象可以是固体食物,也可以是液体食物。上古后期,“衔/嗛”的主体还可以是动物,义域有所扩大。另一方面,“衔/嗛”在上古后期的使用频率有所下降。

4.“噆”最早出现在上古后期,该期仅出现1 例,主体为动物,是“含衔”语义场的边缘成员[1]。

陈灿对“含、衔”等的语义阐释不够全面。“将食物含在嘴里不吞下也不吐出”当改为“将东西含在嘴里不吞下也不吐出”,这是因为动作的对象不局限于食物。如《管子·轻重甲》:“故夫握而不见于手,含.而不见于口,而辟千金者,珠也。”以上几点结论中,值得商榷的是“含”的对象问题。陈灿认为在上古中期“含”的对象局限在固体食物。但考察文献,可以看到如下用例。《韩非子·备内》:“医善吮人之伤,含.人之血,非骨肉之亲也,利所加也。”由此可见,在上古汉语中,“含”的对象可以是液体物。但陈灿的研究为考察“噙含”义词的历时演变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调查文献(表1),中古汉语中的“噙含”义词有“含”“衔1”,“噆”未见。

表1 “含”“衔1”在魏晋—宋部分文献中的使用情况③

“含”的对象既可以是固体物,又可以是液体物。“衔1”的对象与上古汉语时期不同,既可以是固体物,又可以是半固体物,未见液体物。“衔 1”未见主体为人的用例。“含”仍旧保持概念场主导词地位。“含”在中古汉语时期的用例略举如下:

(1)公于是独往食,辄含.饭著两颊边,还,吐与二儿。(《世说新语·德行24》)

(2)其妻常以玉珠二枚含.之,口闭。(《魏书·李先传》)

(3)孟节能含.枣核,不食可至五年、十年。(《后汉书·王真传》)

(4)卒死未经宿,以月建上水下一丸,令入咽喉,并含.水喷死人面,即活。(东晋葛洪《抱朴子内篇》卷16)

(5)乃啮指而吞之,含.血言曰:“妻若生子,名之‘吴生’,言我临死吞指为誓,属儿以报吴君。”(《后汉书·吴祐传》)

(6)汉光武中平中,有物处于江水,其名曰“蜮”,一曰“短狐”,能含.沙射人。(东晋干宝《搜神记》卷12)

前5 例“含”的主体是人,例(1)中“含”的对象是固体食物,例(2-3)中“含”的对象是固体物“玉珠”“枣核”,例(4-5)中“含”的对象是液体物“水”“血”。例(6)中“含”的主体是动物,对象是固体物“沙”。

“衔1”在中古汉语时期的用例酌举如下:

(7)岁余,蛇衔.明珠以报之。(东晋干宝《搜神记》卷20)

(8)六州荡然,无复余蔓残构,至于乳燕赴时,衔.泥靡托,一枝之间,连窠十数,春雨裁至,增巢已倾。(《宋书·索虏传》)

以上两例“衔1”的主体都是动物,例(7)中“衔1”的对象是固体物“明珠”,例(8)中“衔1”的对象是半固体物“泥”。

该期,“含”“衔1”的使用有以下几个特点:(1)“含”比“衔1”的义域大。“含”的主体既可以是“人”,也可以是“动物”,且以“人”居多;而“衔1”的主体基本上都是动物。“含”的对象可以是液体物,而“衔1”则未见与液体物搭配的用例。(2)“衔1”在诗歌体裁文献中占据优势地位。这应该与诗歌意象有关。在“魏晋南北朝诗”中,仅“衔泥”就有8 例。(3)《肘后备急方》中的“含”有14 例,使用频次高于该期其他文献。这表明:与其他类型的文献相比,医籍文献中的“噙含”义词使用频率更高。

唐五代时期,“噙含”概念场成员及分布延续其在中古汉语时期的态势:(1)“衔1”在文学文献中占据优势地位。《敦煌变文校注》中,“衔1”出现3 例,而“含”则未见。调查“汉籍全文检索系统”(四)中的《全唐诗》,“衔1”的使用频次也高于“含”。其中,“衔泥”47 例,“衔珠”10 例,与“魏晋南北朝诗”一脉相承。(2)《备急千金要方》中“噙含”义词的使用情况再次验证了该语义的词密集分布在医籍文献里。

自宋代起,“噙含”概念场新增成员“噙”。《汉语大词典》《汉语大字典》(第二版)首举《西游记》中的例句为书证。

根据调查的语料,“噙”在宋代文献中已见。北宋司马光《家范》卷三“母”:“天平节度使柳仲郢母韩氏,常粉苦参、黄连和以熊胆以授诸子,每夜读书使噙.之,以止睡。”南宋钱竿《孙真人海上仙方》:“咽喉闭塞不能言,幸有硼砂可保全,捣和盐梅如枣大,口中噙.化即时宽。”南宋温大明《温隐居海上仙方》:“热毒多因酒曲伤,咽喉肿痛口生疮,白梅须把江茶和,噙.化多番便复常。”南宋杨士瀛《仁斋直指》卷二十四“诸疮证治”:“右为末,均作纸捻七条,用香油点灯放床上,令病人两腿抱住,上用单被通身盖之,口噙.冷水,频频换之则不损口,头一日用三条,后每日用一条薰之有效。”在宋金时期,“噙”绝大多数分布在医籍文献中,在其他类型的文献中少见。“噙”的主体是人,对象既可以是固体物,也可以是液体物。

根据“含”“衔1”“噙”在宋金部分医籍文献中的使用情况(表2),“衔1”在三部医籍中未见用例。

表2 “含”“衔1”“噙”在宋金部分医籍文献中的使用情况

这可以说是延续了其在《肘后备急方》《备急千金要方》中的使用情况。在该期的医籍文献中,“噙”一跃而起,与“含”平分秋色,在部分文献中的用例甚至超过了“含”。由于文献都是医人专著,所以“噙含”义词对应的主体均为人。

结合表1 及相关文献,“含”“衔1”在该期其他类型文献中的使用有以下特点:(1)“衔1”在《全宋词》中的使用频次高,且均用于“燕子衔泥”,这与诗词意象有关。(2)仅就表格中的文献来说,“含”的使用频次不及“衔1”。该期的“含”可以用于地名,如《景德传灯录》卷二十:“襄州含.珠山审哲禅师。”

根据所调查的语料(表3),到了元代,“噙”的使用范围变广,除了医籍以外,在戏剧、笔记、农书、饮食类文献中也有用例。“含”在该期大有衰减之势,在使用频次上难敌“噙”。“衔1”主要分布在元散曲中,且均用于“燕子衔泥”,这与诗词意象有关。此外,发现有1 则“衔1”的主体为人的用例。元危亦林《世医得效方》卷十:“通耳法:治耳聋无所闻。紧磁石一块,如豆大,研细。穿山甲,一大片,烧存性,为末。右用新绵裹了,塞所患耳内,口中衔.一片生铁,以线系住,觉耳内如风雨声即愈。”这当属个例。

表3 “噙”“含”“衔1”在“元代—当代”部分文献中的使用情况④

明代,“噙”的使用范围进一步扩大,在兵书、小说、兽医著作等中均有使用,是概念场主导词。在《西游记》中,“噙”的主体有孙悟空、普通百姓。在《元亨疗马集》中,“噙”的主体是“马”。举例如下:

(9)大圣闻言,切切记在心上,却把扇儿也噙.在口里,把脸抹一抹,现了本象。(明吴承恩《西游记》第60 回)

(10)王传旨意,教他去金亭馆里,头顶一对南瓜,袖带黄钱,口噙.药物。(同上第11 回)

(11)右为末,生绢袋内盛伫,水中浸湿,于口内噙.之。(明喻本元、喻本亨《元亨疗马集》卷3)

调查文献,发现有“衔 1”的主体为人、对象为液体或固体的用例。举例如下:

(12)如旁有人,用口啣.水吸箭伤处,吐之,再啣.水吸,再吐之,不致药散走。(明茅元仪《武备志》卷120)

(13)水马齿,何时落?食玉粒,衔.金嚼,我民饿莩盈沟壑。惟皇震怒剔厥腭,化为野草充藜藿。(明徐光启《农政全书》卷60)

清代,“噙含”义词主要分布在医籍中。此外,在农书、小说、说唱作品等中也有分布。在医籍、农书中,“噙”占主导地位。在小说、说唱作品中,“含”更占优势。“衔1”在所调查的文献中少见,但《红楼梦》(前80 回)是个例外。这与《红楼梦》中贾宝玉“衔玉而生”的情节内容密切相关。《红楼梦》中的“衔玉”是全含还是半含?通过文本细读,我们认为当是全含。

(14)宝钗托于掌上,只见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

(15)那顽石亦曾记下他这幻相并癞僧所镌的篆文,今亦按图画于后。但其真体最小,方能从胎中小儿口内衔.下。今若按其体画,恐字迹过于微细,使观者大废眼光,亦非畅事。故今只按其形式,无非略展些规矩,使观者便于灯下醉中可阅。今注明此故,方无胎中之儿口有多大,怎得衔.此狼犺蠢大之物等语之谤。

《红楼梦》(前80 回)中,与“玉”相搭配的是“衔”,未见“含”与之搭配的用例。但《红楼梦》(后40 回)中,出现1 则“含”与“玉”搭配的用例。《红楼梦》第一一六回:“况且你女婿养下来就嘴里含.着的。古往今来,你们听见过这么第二个么。”这为《红楼梦》前80 回与后40 回非一人所作再添佳证。

“五四”以来,“含”在不少现当代文学作品中仍占优势。《子夜》《围城》《四世同堂》均有“含”的用例,但“噙”则未见。“王朔小说”,“含”的用例要远远高于“噙”。《暴风骤雨》《平凡的世界》中,见“噙”未见“含”,这应该是忠实于方言口语的反映。“衔1”罕见。

综上所述,尽管“含”受到了“噙”的冲击,但在书面语中仍较为活跃。现如今,在药品使用说明上,“含化”“含服”等说法每每可见。

检《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含”在东北官话(哈尔滨)、晋语(太原)、吴语(苏州、金华)、赣语(南昌)、客家话(梅县)、粤语(广州)、闽语(厦门)等方言区有留存[2]1859-1860。“噙”分布在中原官话区(西安、西宁、万荣)[2]5480。晋语(太原)、赣语(萍乡)有“衔1”的说法。东北官话(哈尔滨)中另有“衔口钱”一词[2]5181。据《汉语方言词汇》(第二版)“含”条,20 个方言点均说“含”。其中,西安、太原“含”“噙”并存[3]。

前文提到,“噙”较早见于司马光的《家范》。司马光,陕州夏县涑水乡(今山西夏县)人。将历史文献与现代方言分布相结合,推测“噙”发源于北方地区。南宋以后,“噙”便呈现出通语化的态势,在不同籍贯(南、北均有)作者的作品中均见使用。

二、“噙含”义词的词义演变

根据前文的考察,汉语史上的“噙含”义词主要有“含”“衔1”“噙”。“含”“衔1”在上古汉语时期已见,“噙”产生于近代汉语阶段。将三者相对比,发现它们有相似的词义演变路径。首先,“含”“衔”“噙”均有从“东西放在嘴里,不咽下也不吐出→藏在里面;容纳→带有”的词义演变。“含”“衔”又均有“隐藏”义,这是由“藏在里面;容纳”义发展而来。其次,“含”“衔”均有从口部动作范畴到心理范畴的演变。

“含”在上古汉语时期已有“容纳;藏在里面”义,历代均常见。如《周易·坤》:“坤至柔而动也刚,至静而德方,后得主而有常,含.万物而化光。”东汉蔡邕《琅邪王傅蔡朗碑》:“凡百君子,咨痛罔极,殷怀伤悼,含.涕流恻。”《古诗为焦仲卿妻作》:“阿女含.泪答:‘兰芝初还时,府吏见丁宁,结誓不别离。今日违情义,恐此事非奇。自可断来信,徐徐更谓之。’”《列子·黄帝》:“有七尺之骸,手足之异,戴发含.齿,倚而趣者,谓之人。”

“衔”在中古汉语时期产生“容纳;藏在里面”义。如三国康僧会《六度集经》卷二:“王逮皇后,捐食衔.泣,身命日衰,思睹太子。”东晋法显译《大般涅槃经》:“尔时,庵婆罗女到于佛前,头面礼足,以诸供具,而供养佛,衔.泪呜咽。”《后汉书·李充传》:“(李充)便呵叱其妇,逐令出门,妇衔.涕而去。”南朝梁萧纲《咏人弃妾》:“昔时娇玉步,含羞花烛边。岂言心爱断,衔.啼私自怜。”⑤

“噙”的“容纳;藏在里面”义较早出现在明代。如《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一:“又拜妻俞氏两拜,托以老母幼子。大哭一场,噙.泪而出,随同众友到县间来。”《水浒传》第二十四回:“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带发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西游记》第六十五回:“那钹口倒也不象金铸的,好似皮肉长成的,顺着亢金龙的角,紧紧噙.住,四下里更无一丝拔缝。”

“含”“衔”“噙”从“东西放在嘴里,不咽下也不吐出→藏在里面;容纳”的词义演变是由转喻造成的,由其中一个次事件转喻较大的整体事物。在这一演变中,新义继承了原义的语义特征[包含],“含”“衔”“噙”从具体口部动词发展为抽象动词。在以上两义中,“含”“衔”“噙”的主体均包含其对象。而当对象为抽象事物且显露在外时,它们便产生出“带着”义。

“含”的“带着”义在上古汉语后期已见,后代不乏用例。如西汉刘向《九叹》:“裳襜襜而含.风兮,衣纳纳而掩露。”南朝梁元帝《荡妇秋思赋》:“登楼一望,唯见远树含.烟。”南朝梁江淹《待罪江南思北归赋》:“桂含.香兮作叶,藕生莲兮吐丝。”

“衔”的“带着”义在中古汉语时期出现。如南朝梁吴均《笔格赋》:“长对坐而衔.烟,永临窗而储笔。”唐陆龟蒙《寄怀华阳道士》:“衔.烟细草无端绿,冒雨闲花作意馨。”

“噙”的“带着”义在清代见有用例。如《红楼梦》第三十八回:“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

尽管三者都有从“东西放在嘴里,不咽下也不吐出→藏在里面;容纳→带有”的词义演变路径,但也应该看到三者的发展速度并不均衡。其中,“含”发展得最为充分。首先,在“容纳;藏在里面”义上,“衔”“噙”的主体大多是眼睛,而“含”的主体则可以是一切事物。“衔”“噙”的义域远没有“含”宽。其次,“衔”“噙”的“带着”义没有形成一个固定的义位。表该义的“含”的搭配比“衔”“噙”要丰富,如其搭配对象可以是神情、神态。“含”以此义建构的双音词有“含羞”“含楚”“含嗔”“含翠”“含态”“含娇”“含赪”“含笑”等⑥。

“衔”“噙”词义发展的速度不及“含”。就“衔”而言,推测可能与其更多地用于半含有关。“衔”较多地用于半含,这会影响到“衔1”相关引申义的发展。至于“噙”,可能与其产生时代较晚有关。

“含”“衔”用作“容纳;藏在里面”义时,表示的是A 包含B,是一种客观陈述。A 为人体器官或其他事物。而当支配者使B包含于A 时,它们便有了“隐藏”义。“含”“衔”的“隐藏”义举例如下:《庄子·胠箧》:“彼人含.其明,则天下不铄矣;人含.其聪,则天下不累矣。”唐韩愈《戏题牡丹》:“陵晨并作新妆面,对客偏含.不语情。”清黄宗羲《明司马澹若张公传》:“公衔.疏袖中入,白堂官。”

“含”“衔”均从口部动作范畴发展到心理范畴,表示心中怀着。两者在上古汉语时期已有描述心理动作的用法。如《尚书·无逸》:“厥愆,曰朕之愆。允若时,不啻不敢含.怒。”《楚辞·九章·哀郢》:“惨郁郁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慼。”《管子·宙合》:“时则动,不时则静,是以古之士有意而未可阳也,故愁其治言,含.愁而藏之也。”《诗经·小雅·蓼莪》:“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含”“衔”以此义来构建的其他双音词列举如下:含思、含怨、含哀、含恨、含戚、含情、含悲、含伤、含意、含怆、含酸、含愤;衔悲、衔志、衔辛、衔忿、衔疚、衔怒、衔勇、衔痛、衔隙、衔梦、衔感、衔酷、衔愤、衔乐、衔欢、衔悔、衔冤、衔悽、衔诉、衔思、衔怨、衔哀、衔恨⑦。

以上“含”“衔”是与心理词组合来表达心理义。值得一提的是,“衔”单用即可表达心理义“怀恨”。如《汉书·外戚传》:“栗姬怒,不肯应,言不逊,景帝心衔.之而未发也。”唐杜光庭《虬髯客传》:“此人乃天下负心者也,衔.之十年,今始获之。吾憾释矣。”这表明“衔”在这一语义演变上表现得更为彻底。

综上所述,“衔”一方面在从“东西放在嘴里,不咽下也不吐出→藏在里面;容纳→带有”这一演变上发展得不充分,另一方面在从口部动作范畴到心理范畴的演变上发展较为彻底。这说明影响语义演变的有多种因素。

三、“叼衔”义词的历时演变

在汉语史上,表示“用嘴夹住(物体一部分)”义,主要有“衔2”“叼”。“衔2”在先秦已用,“叼”在明代始见。因此,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衔2”一枝独秀。“衔”的本义是“横在马口里驾驭马的金属小棒”。《说文·金部》:“衔,马勒口中。衔,行马者也。”《庄子·马蹄》:“而马知介倪,闉扼鸷曼,诡衔.窃辔。”《楚辞·九章·惜往日》:“乘骐骥而驰骋兮,无辔衔.而自载。”“衔”这一物体与“含”的动作密切相关。因此,“衔”又引申出“口含物”义。王凤阳指出:“‘含’侧重于把东西整个包容在嘴里,不露在外面;‘衔’则侧重将物品叼在嘴里,其中的一部分露在外面。”[4]选取上古、中古、近代汉语中部分口语性文献(表4),调查“衔1”“衔2”在其中的使用频次,结果验证了王凤阳的观点。总的来看,各个历史时期,“衔2”均比“衔1”常用。

表4 “衔1”“衔2”在“先秦—清”部分文献中的使用情况⑧

由于“衔2”在上古汉语中已经发展得比较成熟,因此着重举该期的用例加以分析。

(16)许男面缚衔.璧,大夫衰绖,士舆榇。(《左传·僖公六年》)

(17)明日将舟战于江,及昏,乃令左军衔枚泝江五里以须,亦令右军衔.枚逾江五里以须。(《国语·吴语》)

(18)遇司空马门,趣甚疾,出諔门也。右举剑将自诛,臂短不能及,衔.剑征之于柱以自刺。(《战国策·秦策五》)

(19)今夫毛嫱、西施,天下之美人,若使人衔.腐鼠,蒙蝟皮,衣豹裘,带死蛇,则布衣韦带之人,过者莫不左右睥睨而掩鼻。(《淮南子·脩务训》)

(20)赤鸟衔.珪,降周之岐社。(《墨子·非攻下》)

(21)有小蛇谓大蛇曰:“子行而我随之,人以为蛇之行者耳,必有杀子,不如相衔.负我以行,人以我为神君也。”(《韩非子·说林上》)

(22)吾尝从君济于河,鼋衔.左骖以入砥柱之流。(《晏子春秋·内篇谏下》)

(23)于是上帝降祸,绝吴命乎直江。君臣乖而不调,置社稷而分裂,容台振而掩败,犬群嗥而入渊,彘衔.菹而适奥,燕雀剖而蚖蛇生;食芦菹而蛭口,浴清水而遇虿。(《新书·耳痹》)

前4 例中“衔”的主体为人,对象分别是璧、枚、剑、腐鼠;后4 例中“衔”的主体是赤鸟、蛇、鼋、彘等动物。

中古、近代汉语时期,“衔2”的搭配范围进一步扩大。以《汉语大词典》所收复音词为例,就有【衔刀】【衔木】【衔玉】【衔杯】等。唐代,“衔2”还发展出比喻用法。例如,窦巩《寄南游兄弟》:“独立衡门秋水阔,寒鸦飞去日衔.山。”

明代,“叼衔”概念场新增成员“叼”。如《三宝太监西洋记》第七十七回:“王爷终不然叫个鹞鹰叼.得他来?”“叼”在文献中字形多样,又作“雕”“刁”等⑨,如:

(24)师父!你自坐下,等我与他个饿鹰雕.食。(明吴承恩《西游记》第22 回)

(25)二国师晦气,正剖腹时,被一只饿鹰将脏腑肝肠都刁.去了。死在那里,原身是个白毛角鹿也。(同上第46 回)

(26)这个狐狸精贱人,将我丈夫活活缠死,还不速速将他的尸身抛弃荒郊野外,好让猪狗嚼他的骨头,赖鹰雕.他的心肝,还不逞我的心!如今拿许多银子买棺材装他,他还没有这个福气呢!(清邗上蒙人《风月梦》第31 回)

(27)恰恰从青石经过,它就一张口把金哥刁.去,就将白氏吓的昏晕过去。(清石玉昆《三侠五义》第23 回)

“叼”应是源于猛禽“雕”。“雕”捕食时即发出“叼”的动作。这是“名—动”的演化。调查该期一些通俗小说(表5),总的来看,“衔2”更占优势。“叼”在清后期的北方小说,如《儿女英雄传》《三侠五义》等中使用更多。在《儿女英雄传》中,“刁”更是在概念场占据唯一地位⑩。“叼”的主体在明中期至清中期一般是动物“雕/鹰”。清中期后,主体扩大到人及其他动物(如虎)中。

表5 “叼”“衔2”在明清部分小说中的使用情况⑫

检《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啣/衔2”在兰银官话(乌鲁木齐)、江淮官话(扬州)、中原官话(洛阳)、赣语(萍乡)、徽语(绩溪)、吴语(金华、温州)、闽语(福州、雷州)等方言区有分布[2]4349,5181。“叼”在兰银官话(银川)、中原官话(万荣)、赣语(南昌)、闽语(海口)等方言区有分布[2]941。又据杨焕典,平话(广西桂林)中也有“叼”的说法[5]。检《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2]941、《汉语方言大词典》[6],东北官话(哈尔滨)、西南官话(贵阳)、中原官话(西宁)等方言区有“叼鱼郎”一词表示“鸬鹚”。

“衔2”起源甚早,方言中的“衔2”是古代汉语词的承传。从文献来看(表6),“叼”的早期用例主要集中在带有江淮方言色彩的作品中,如《西游记》《三宝太监西洋记》⑪中。在山东方言背景作品《金瓶梅词话》、吴方言背景作品《型世言》等中未见用例。直至清代中后期,“刁”才在北京官话作品《儿女英雄传》中出现。据此,我们推测“叼”的发源地在江淮地区。再结合“叼”在现代汉语方言中的分布,我们推测其扩散路径主要是“北上”“西行”,其情形与汪维辉、秋谷裕幸所讨论的“站”[7]、汤传扬所讨论的程度补语“很”相似[8]。下面是“叼”在清代小说中的使用情况。

表6 “叼”在清代小说中的使用情况

四、相关问题探讨

(一)“含”“噙”在同类文献两个概念场演变情况比较

“噙含”义词“含”“噙”均有从“东西放在嘴里,不咽下也不吐出→藏在里面;容纳”的词义演变。两者的不同之处在于,在“容纳;藏在里面”义上,“噙”的义域不及“含”宽。“噙”的搭配对象主要是“泪”。尽管如此,仍然可以比较“含”“噙”在同类文献“噙含”“容纳(眼泪)”两个概念场中的地位与变化趋势。另调查了表“容纳(眼泪)”义的“含”“噙”在部分明清小说中的使用情况(表7),表“容纳(眼泪)”义,在明代的小说中,“噙”略胜一筹,但到了清代,“含”占据了上风。“含”“噙”在明清小说“噙含”“容纳(眼泪)”两个概念场中的地位与变化趋势呈同向性。

表7 表“容纳(眼泪)”义的“噙”“含”在明清部分小说中的使用情况

明中期的小说《西游记》与在小说基础上改写而成的清中期车王府曲本《西游记》中“噙”与“含”的同义异文表达很好地反映了“噙”“含”在两个概念场中的地位及变化。如:

(28)却把扇儿也噙.在口里。(《西游记》第60 回)遂将宝贝含.口中。(车曲27-492)⑬(29)个个噙.泪,不敢传言。(《西游记》第84 回)

人人含.泪,不敢传言。(车曲28-126)

(二)从“含”“噙”“衔”看“全含”与“半含”的关系

“衔”既可以表示“用嘴巴全含”,又可以表示“用嘴巴半含”。这显示出“半含”与“全含”的关系紧密。结合第三部分的分析,“衔”表“半含”在前,“全含”在后,且以“半含”为主。第一部分分析了表“全含”的“含”“噙”在汉语史中的情况。事实上,“含”“噙”也有表“半含”的用例⑭。在中古汉语中,有复音词“含笔”“含毫”。字面意思是“含笔于口中”,比喻构思为文或作书画。近代汉语中有“含”单用表“半含”的用例。如《儿女英雄传》第十四回:“他方才站起来,含.着烟袋,笑嘻嘻的勾了勾头。”“噙”表“半含”的用例如:《西游记》第九十回:“原来他九个头就有九张口,一口噙.着唐僧,一口噙.着八戒,一口噙.着老王,一口噙.着大王子,一口噙.着二王子,一口噙.着三王子,六口噙.着六人,还空了三张口。”在现代汉语方言中,“噙”亦有“半含”的用法。检《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西安、万荣方言中的“噙”能表“半含”。如西安:老汉~着烟袋来咧|猪~柴|狗把一块儿肉~跑咧|狼把娃~走咧;万荣:~烟袋[2]5480。就像“衔”表“全含”不占优势一样,“含”“噙”表“半含”并不多见。这应是受制于它们的语源义。

注释:

①在现代汉语方言中,表示“噙含”义,还有“漱”一词。检《汉语方言大词典》【漱】条义项〈动〉含着。中原官话。山东梁山:孩子嘴里漱着个杏核哩,别叫他咽下去了。参见:许宝华、宫田一郎《汉语方言大词典》,中华书局,1999 年,第6 923 页。“漱”的本义是含水冲洗口腔,在上古汉语中已见。方言中表“含着”义的“漱”应该是从其本义中引申而来。具体来说是概念要素[动作目的:冲洗口腔]脱落、概念要素[动作对象:液体]变为[动作对象:液体、固体]。

② 陈灿参考徐朝华的观点将上古汉语词汇史分为三个时期:上古前期、上古中期和上古后期。其中,上古前期指约公元前14 世纪到公元前6 世纪,上古中期指约公元前5 世纪到公元前3 世纪末,上古后期指公元2 世纪初到公元3 世纪初。参见:陈灿《上古“饮食类”动词词义研究》,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16 年,第42-43 页。本文将先秦至西汉看作上古汉语时期,东汉至隋看作中古汉语时期,唐五代至清看作近代汉语时期。

③东汉时期的语料,“噙含”义词用例很少。该期未列入表中。曾良,雷汉卿、王长林均指出在《五灯会元》中,“衔”有时讹作“御”。参见:曾良《明清通俗小说语汇研究》,江西教育出版社,2009 年,第67 页;雷汉卿、王长林《禅宗文献语言考论》,上海教育出版社,2018 年,第15 页。

④ 《元刊杂剧》指的是《元刊杂剧三十种》。《红楼梦》使用的是前80 回(庚辰本)。表7 亦是如此,后不标示。

⑤ 福州方言中有“含啼”一词。参见:李荣《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江苏教育出版社,2002 年,第1861 页。

⑥ 东莞方言中有“含笑”一词。参见:李荣《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江苏教育出版社,2002 年,第1861 页。

⑦ 福州方言中的“啣”有“存在心里”义。复音词有“啣恨”“啣恩”。参见:李荣《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江苏教育出版社,2002 年,第4349 页。

⑧ 采用的是《水浒传》(120 回本)、《红楼梦》(前80 回,庚辰本)。

⑨ 《隋唐演义》有将“叼”字“口”旁改为“扌”旁的俗字。参见:曾良、陈敏《明清小说俗字典》,广陵书社,2017 年,第135 页。

⑩ 《儿女英雄传》(清光绪四年京都聚珍堂活字印本)中,字形均作“刁”。《汉语大词典》、向熹对“叼”溯源时,首举《儿女英雄传》中的用例,嫌晚。参见:向熹《简明汉语史·上》(修订本),商务印书馆,2010 年,第606 页。

⑪ 关于《三宝太监西洋记》的作者及其方言背景,参见:廖可斌《〈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主人公金碧峰本事考》,《文献》,1996 年第1 期,第24-46 页。

⑫ 统计词频时考虑到了“叼”的字形因素。《西洋记》是《三宝太监西洋记》的缩略。

⑬ 曲本《西游记》的例子由周滢照博士提供。该语料分布在《清车王府藏曲本》第27 册、28 册,所引出处为册数加页数。

⑭ 曾良认为“含”“衔”同源。盖“含”“衔”同源,近代汉语语音分化,有的地域读“衔”,有的方音依然读“含”。另外,“衔”的俗字或将“钅”改为“含”,也可知“含”“衔”同出一源。这一说法值得商榷。“含”“衔”各有其来源,只是在某些时候同义而已。王力指出:“含,口含,滋生为衔,马含的。”这是对“衔”的词源溯源。参见:曾良《明清通俗小说语汇研究》,江西教育出版社,2009 年,第233 页;王力《汉语词汇史》,商务印书馆,1993 年,第57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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