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牌
2022-05-13李惟卿
1
每当看到展示柜里明晃晃的银色,那段痛并快乐着的时光就浮现在我的脑海,仿佛是昨天刚发生的事。
高中三年,三次运动会,三块银牌。
在立定跳远这个项目上,我算是班里“万众瞩目”的巨星。摆臂发力,纵身一跃——动辄两米二几的成绩。闺蜜们的眼睛都作星星闪,忙不迭地问我,卿,你怎么一下飞那么远?
“飞”,这个动词用得好,用得妙,我爱听。
但是很遗憾,金牌不是我的。因为她总比我“飞”得更远那么一点点——隔壁班的雯。
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点。在塑胶跑道上画线做记录的老师,用两种颜色的粉笔照着我俩的脚后跟描。我用红色,她用蓝色。红色的线是那么的进取、有力、大敌压境,可是蓝色总那么固执却悠闲地领先一只蚂蚁的身位。于是金牌银牌,胜负已分。
我对她说恭喜,她说你也很厉害。但是傻子都能听出来这不过是客套话,没有人不想赢,而大家通常只会记住那个拿金牌的第一名。
高二那年,为了能把银色变成金色,晚饭和晚自习间隔的那段时间,运动场上总有我拉练的身影。快走、慢跑、加速跑,加起来快十圈,再实战几次。我拿粉笔头给自己画线,要比上一次远一点,哪怕只远一个蚂蚁的身位都行。我不停地告诉自己,摆臂的幅度再大些,腿在落地之前要往前伸。我常常练到头发被汗打个半湿、脸颊烧红,以至于体育生都向我投来惊异的目光。作业还是那么多,该背诵的课文不可能落下,于是每天躺到床上的一瞬间,我都感觉自己即将瘫痪。然而看着一点点向前挪动的粉笔线,我的热情却日益增长。
第二年运动会上,我足足进步了五厘米。同学的叫好声此起彼伏。我禁不住回头看去,雯显得很镇定,可微蹙的眉头却出卖了她的紧张。五分钟后,场地上传来了更高昂的欢呼。我知道我又输了。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我都趴在课桌上一蹶不振。银牌,又是银牌。突然,班长满面春风地向我奔来,把一块闪耀着金光的嘣硬玩意儿啪地拍在我的课桌上,卿,你看看这是什么!
我一看,嚯,这不是金牌吗,我做梦都想要的金牌。我无精打采地说,谁拿了金牌呀?
班长的笑容更加灿烂,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你呀!那个成绩比你好的妹子顶替他们班同学跑四百米,被我们发现举报了,所以按照规定她所有成绩都得取消喽!
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盯着手里的金牌出神。是呀,我终于得了块金的,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以后每当我看到这块金牌,脑海里都将浮现出比红线更远的蓝线,这可比看到银牌时想到同样的场景,要难受一万倍。
晚自习结束后,我带着金牌在宿舍楼门口“拦截”。雯出现了,马尾辫蓬乱,无精打采,拖沓着鞋。看见我,她满面惊诧地停下了脚步。四目相对,我们沉默了很久。我从包里掏出金牌,说,还给你,这是你应得的。
她越发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不是你举报我的吗?
我说,举报你对我有什么益处吗?还是你认为我拿到了这块金牌,冠军就真正属于我了?
她怔住了,然后用蚊子哼般的声音说,她其实也是没办法推脱,原本跑四百米的同学生病了。她接过我手里的金牌,手在微微颤抖。
我感到一种莫名的轻松,嘴角控制不住地扬起一个弧度。待挥手告别,她低下头,用非常小的声音说道:我总是感觉,只有开运动会的时候,大家才会想起有我这么个人。
我愣住了,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她却迅速转身离开给我留下一个背影,用力地挥着手臂。拜拜,谢谢你,晚安好梦。
2
那个周末,补习老师来我家上课。老师很有亲和力,课间休息我俩会聊聊闲话。她说,我带的另一个学生也在你们高中,不知道你认不认得。我一问,呦呵,不就是雯嘛!
老师叹了口气说,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成绩不太行,做事还拖沓,听说班上的同学给她起外号叫“树懒”,她就更不愿意学习了。
我几乎要跳起来,说,可是可是,她立定跳远很强啊,就是因为她,我两年运动会都只能拿银牌。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雯如弹簧般跃起,长腿勾出漂亮的弧线,整套动作如闪电般潇洒,可四周却传来此起彼伏的倒彩声:“树懒!树懒!”她降落在蓝线上,将头深深埋进膝盖里,“我总是感觉,只有开运动会的时候,大家才会想起有我这么个人。”
第三年秋天,我依旧每天在晚自习前弄个汗如雨下,粉笔头留下的痕迹像一条歪歪扭扭的小白蛇。可结局没有改变,蓝线还是倔强地维持着那一点点优势,完成了最终的防守。
第三块银牌躺在我手上的时候,我当然感到失落,但更多的却是一种坦然和轻松。
我不是第一名,可是我尽力了,所以不留遗憾。拿不到金牌的我,一直在努力追逐,这已经赋予了我这段时光最充实的意义。
在休息区,雯走过来,把能量饮料递给我,说,我一直很想告诉你,其实我看见你在操场上这样努力拉练,心里非常慌,赌气似的想着,就是不能让你超过我。所以晚自习后,我也偷偷在操场上练习,拼了老命往更远的地方跳……还有个原因,说出来你可能会笑我肤浅,你学习成绩和体育都很不错,而我除了立定跳远,几乎没什么别的长处能让别人记住我。
我偷偷看雯的側脸,被汗水打湿的额线,淡小麦色的皮肤。我拍了拍她的肩,无论如何,你是三年的金牌得主,你在赛场上最耀眼。这不是客套话,而是满怀热度的真心实意。
雯说,其实到最后我发现,比金牌更有意义的,或许是我每年都跳得更远。而且这种进步令我相信,就算是其他的事情,我也会做得更好。
是的,我们都在不停地成长,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不是“最快,最高,最强”,而是“更快,更高,更强”,比赛如此,人生亦如此。
银牌,是最棒的起点。
李惟卿: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生,爱文学,爱美食,爱旅行,爱游戏。以书写女性与孩童为目标,“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编辑 木木 69137296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