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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怜故乡水

2022-05-13张金刚

小品文选刊 2022年5期
关键词:山泉苍山挑水

张金刚

烧一壶来自故乡的水,泡一杯茶,那滋味远非一个“香”字可以形容。在一杯又一杯的品呷中,工作、闲读、写字、静坐,便因这水而与故乡血脉相通,融为一体。

抛却那方水土,离乡客居近二十年,仍喝不惯城里的水,总感觉寡淡无味,特别是瞅着壶底、杯底泛起的层层水垢,更让我怀恋甘甜清澈的故乡水,且似乎年岁愈长愈“矫情”。

庆幸没离乡太远,只消个把小时,便可往返装回大桶小桶的故乡水。想来,已近十年。时常遇见同样回村取水的故乡人、进村取水的外乡人。故乡水从未忘记我们,也不会排外。

老家门前的水管子看见我,应是跟我看见它一样欢喜,不然怎会一打开水龙头,便铆足劲儿“哗哗”迸流。喝一口,甜。我逗趣父母:“你们真是太奢侈了,除了做饭,拿这么好的水洗衣、浇菜、浇花、喂鸡、洒院子。”他们笑笑,院里的衣服、蔬菜、花、鸡,貌似也在笑。

我也奢侈了一把,洗手脸,洗胳膊,洗腿脚;接上管子,把院里该浇的都浇了一遍,惹得父亲大喊:“哎呀,昨天刚浇过!”我一吐舌头:“让我也过把瘾。”把大桶小桶刷了一遍又一遍,任水流进了菊花丛,流进了青草地。

父亲说:“这泉水来自远山一道沟谷,在村中山顶建了水塔,水好,水足,可方便了!”我按照父亲描述的方位寻过水源,在一座山下,水泥板盖了起来,又蒙了沙土,未见其真容。极力回想,这里是曾有一眼上好的山泉,种地的、割柴的、放羊的及放的羊,还有我,都喝过。山泉日夜不息,淌成了小河,聚成了池塘,滋润着丰茂的水草、丰收的庄稼。

寻泉,我本是欢欣的,可慢慢却失落起来。那泉被引走,周边的泉眼也不再汩汩涌漾,蒙了枯草和水藻,想必已无人问津久矣。小河成了细细的线,池塘成了浅浅的死水,零星耕种的地块儿也不求及时浇灌,靠天收就行。没了山间小河的汇集,村中主河也没了活力,有气无力地喘息着,像极了衰老的村庄。

往前推三十年,也就是我的少年时代,那可是另一番景象。

主河没有名字,暂且用村名唤她“苍山河”,发源于村北两道山谷的山泉,一路向南,一路汇泉,终成泠泠清溪。骤然而来的夏雨将河道冲宽,河床冲软,河水冲净,我们穿着凉鞋,挽着裤腿,或顺流南下,捕捉从水库游上来的鲤鱼、鲶鱼;或逆流北上,捡拾从山间冲下来的美石、铁石;或扎在河里,和乡亲们一起用磁石吸铁沙卖钱。夏雨匆匆来匆匆去,当河水恢复平静,我也该开学了。顺河向南,是小学;再向南绕过水库,是初中;我也终被苍山河送出了大山。

苍山河上中下游筑起了大大小小的塘坝十余座。庄稼灌溉密集的时期,全村近百户人家,排班儿放水或扬水浇地,看着满满一塘坝水如小龙般顺渠蜿蜒入田,似是听到了庄稼喝水拔节的声音,心里甭提多畅快了。遇上大旱年景,我还曾和父亲一起夜间看过塘坝。村人时常因浇地引发争吵,但人们闹人们的,河水只管浇灌,浇了玉米地浇菜园,养活着全村人。

村中心有一口井,是几代人的命脉。无论春夏秋冬,水位总在那儿。水井有两个最热闹的时段:一个是一日三餐前,乡亲们说说笑笑、陆陆续续来挑水,挑回去入缸入锅,做出喷香的饭菜,等着回家的人。一个是腊月忙年时,乡亲们在井边打水洗衣服,杀鱼,宰鸡;挑水做豆腐,蒸年糕,蒸馒头。一天下来,水几乎被挑完,第二天又回到原水位。我尤爱这口井,因其记得我趴在井边做的鬼脸,记得我打水挑水时青春的模样。

后来的后来,冲出铁石、铁沙的北山上,开了一段时间的铁矿,有的泉眼被掩埋,有的出水减少,苍山河也不知是从哪天起瘦下来的。是从开了铁矿,损了水脉;还是从顺着河道修那条柏油路时,毁了塘坝,窄了河道?我想苍山河定是在落寞中一天天憔悴下去的,就像我的父母及他们的同龄人憔悴一样。

憔悴是必然的。好在乡亲们寻到那眼山泉,经过地下管道,引至仅剩的十几户村民家门口,老人不用再拖着年迈的身体挑水就可喝到甘甜的山泉,老井也跟着休养生息。

我羡慕父母尽可奢侈地享用山泉,而我用水桶装了,经几十里运至小城家里的,要用上一周,便格外珍视。煮沸直饮或泡茶;用来熬粥,炖菜,煮面,蒸米饭,榨豆浆;用来和面包饺子,擀面条。妻子还用山泉泡她的宝贝玉镯、翡翠吊坠,能否真如她所言会更水灵、滋润,我姑且相信。

一年四季,取山泉时,我也会买些日用品“换”些父母的特产。韭菜、豆角、西红柿、萝卜、白菜、南瓜等蔬菜,玉米、土豆、红薯、谷子、豆子等粮食,苹果、葡萄、桃、杏、梨、核桃等果子……皆“喝”故乡水孕育长成,滋味地道,鲜香甜美。父母也力所能及地种着,并以此为“饵”,“诱”我回家。

说与身在大城市的朋友听,他们竟也羡慕我的奢侈。细细想来,有水在,故乡就在。能常回故乡,喝到纯天然的山泉,吃到绿色、儿时的味道,特别是源自深山、曾给我血肉、知我来处的故乡水,再次建构、融入、滋养我这行走于凡尘俗世的血肉之躯,真的感觉身心舒畅、温润、平和、有力量了许多,可不是一种奢侈、一种幸福吗?

又一个周末回乡,见先前慢慢盖起的新房住了人。原来是搬出故乡几十年的一位本家姑姑,又搬了回来。在生机盎然的庭院菜园、花圃边,她泡杯茶给我:“我就想回来。想念咱故乡的水几十年了,真甜!”

我静品一口,似乎品出了其中滋味。仍憐故乡水,清净伴余生。姑姑想念的,何止这一口水?其实,我也一样。

选自《北京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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