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炉幽香
2022-05-13吴秉衡
吴秉衡
说起香具,“瓶炉三事”的组合已经是国内藏家耳熟能详的概念。其中,香炉又是近年来备受亲睐的品类,并尤以宋元老窑与明清吉金为尚。
我早年在南方某藏家处见到过一件品相完整、造型别致、种类稀见的老窑香炉。这件白胎黑釉的老窑香炉分为器盖、器身两部分:其中,器盖上捏塑一蹲兽形,两掌按球,双目圆瞠,口开露齿,身似家犬头类虎,直叫观者不知此兽究竟为何方祥瑞;器身取材于曲口碗,器身外部以浅浮雕技法勾勒出花瓣意匠,望之神似池中芙蕖。从这件器物的质地与老旧程度来看,我判断其为宋代江西吉州窑烧造的作品,但两宋历时三百余年,因此对于该件老窑香炉的具体制作年代仍需进一步探究。显而易见的是,这件老窑香炉直观上的奇特造型似可成为破解其身世之谜的“钥匙”。
安徽宿松县北宋元祐二年墓出土绿釉狻猊出香
高丽青瓷狮子钮盖香炉
仔细看过之后,我脑海中掠过一丝灵感:许多年前,我曾经读到过一则旧闻掌故,说的是北宋人徐兢出使位于今朝鲜半岛的高丽王国时所见到的令人印象深刻的优质土产青瓷。对此,在徐兢归宋后所撰写的《宣和奉使高丽图经》一书中有着如下记载:“狻猊出香……上有蹲兽,下有仰莲以承之……此物最精绝。”需要说明的是,所谓“出香”,系宋人对于香炉的称谓。现藏于韩国国立中央博物馆的时属公元1123年(北宋宣和五年)的高丽青瓷狮子钮盖香炉虽然没有莲花造型的器身,但被公认为表现了徐兢笔下高丽青瓷狻猊出香样貌的典范。其实,高丽青瓷的这一类器物说到底仍是对我国瓷器的模仿。从目前的考古资料来看,汝窑曾经烧造过这类长物,并且在其窑址出土了相应瓷片;至于整器,则见于安徽省宿松县北宋元祐二年(1087)墓出土的一件陶质铅绿釉狻猊出香。这件器物的显著特点便是“蹲兽、仰莲”,而这两点特征恰恰也在笔者所见到的那件老窑香炉上得到了充分体现,笔者由是认为它正是徐兢曾经提到过的狻猊出香。不仅如此,就所掌握的资料来看,由于未尝寻见更晚时期的相应考古资料,因而笔者据此认为两宋时陶瓷类狻猊出香制品主要烧造于北宋时期。那么,我遇到的这件狻猊出香是否自北宋流传下来的旧物呢?
为了对上述假设作出最终判断,我相应地调整了思路,转而从北宋时期江西地区烧造的带有狮子造型的陶瓷器入手,从而进行考证。经过广泛查阅图录,笔者发现与自己所见到的那件狻猊出香在造型上最为接近的是当时景德镇烧造的影青注子连同相配套的温碗。这类组合器物系彼时中高档瓷器,且集中出土于北宋中、晚期文化遗存,其中典型者如1977年4月至1978年1月间于浙江省海宁市东山北宋墓葬出土的成套湖田窑注子与温碗。在外观上,这些注子自身一般都附带有蹲狮钮的盖子,并且温碗的形制也是采用曲口工艺分隔成莲花式样。尤其是,它们盖子上蹲狮的眼鼻刻画与长尾造型几乎与本文所谈的那件狻猊出香如出一辙。考虑到古代吉州窑所在地暨今天的江西省吉安市距离景德镇也不过半日车程而已,是故我据此认为,本文所谈的那件狻猊出香应系两地窑业交流的结果,变形自当时景德镇出产的中高档陶瓷酒器,确系北宋孑遗无疑。
海宁东山北宋湖田窑注子与温碗
至此,我不禁又生好奇:既然这件老窑香炉最终被确定为北宋旧物,那么赋予其名称的“狻猊”又是哪种瑞兽呢?经过查询史料之后,我发现,狻猊自身的由来亦是十分有趣。目前,对于狻猊的常识是,其为龙所生九子之一。这一看法源自明代弘治朝内阁大学士李东阳对于皇帝咨询的回答:“龙生九子不成龙,各有所好……狻猊,平生好坐,今佛座狮子是其遗像。”可见,在李东阳的描述中,狻猊作为上古神兽,其形貌难状,唯以狮子可参差拟之。有意思的是,李东阳对于自己的说法也并不十分坚信,他又补充道:“所述各不同,俟正之博物君子。”上述曲折既说明了李东阳将狻猊言为龙子实属对皇帝布置的命题作文的应付,又揭示出了狻猊与狮子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顺着这一思路,我继续向历史深处搜寻。根据有关学者的研究,李东阳关于狻猊的龙子之说源自较其年代更早的《菽园杂记》一书。在这本书里,狻猊被称为“金猊”,“其形似狮,性好火烟,故立于香炉盖上”,属于“古诸器物”中的一类造型名称,而非什么“龙子”。如此看来,狻猊的原型应是狮子无疑。可是,中国并不出产狮子,那么狻猊作为华夏瑞兽又是如何出现的呢?这还得从词源上考察。
“狻猊”一词最早见于西晋初年出土的《穆天子传》,但由于该书至今真伪存疑,因此转而求其次早——《尔雅》。公认的《尔雅》一书的成书年代大抵在西汉初年。《尔雅·释兽》曰:“狻麑(通“猊”),如虦苗(通“猫”),食虎豹。”对此,晋人郭璞注云:“即师(通“狮”)子也,出西域。”有意思的是,作為实物的狮子是迟至东汉时才首次作为西域土贡进入中土的,例如张衡在《西京赋》中描写天子在上林苑游猎:“鼻赤象,圈巨狿,掳狒猬,批寙狻。”由是郭璞那则简短的注释显然会受到质疑:它是否具有牵强附会的嫌疑呢?对此,笔者认为,有鉴于郭璞当初注释依据的佚失,因而今人不能武断地仅以其生活年代晚于西汉来彻底否定他注释的可靠性。
事实上,根据今人的研究,狻猊的古音作suan-ngiei,上古音作swan-ngieg,是古印度语suangi的对音,而狮子梵语作 simha,巴利语作siha。在语言学上,h、g语音近似或相通,狻猊与狮子显然同出一脉。据此,有学者指出,《史记·大宛列传》中曾经记载,汉武帝时张骞出使西域,在大夏国见到从印度买来的产自中国的邛竹杖和蜀布;由此可知,在凿通西域之前,中印两国即有民间往来。狮子可能在实物东来之前,其“狻麑(猊)”之称已经自印度口口相传进入中国,而其最大可能的媒介正是印度商人。也因此,当年郭璞的注释实非空穴来风。
至此,我不由感慨赏鉴老窑瓷器的趣味恰如品上一炉幽香,渐臻佳境直至物我两悦。
是以为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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