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州快哉亭记a
2022-05-13苏辙
〔宋〕苏辙
江出西陵b,始得平地。其流奔放肆大,南合湘、沅c,北合汉沔d。其势益张。至于赤壁之下e,波流浸灌,与海相若。清河张君梦得f,谪居齐安g,即其庐之西南为亭,以览观江流之胜,而余兄子瞻名之曰“快哉”h。
盖亭之所见,南北百里,东西一舍i。涛澜汹涌,风云开阖。昼则舟楫出没于其前,夜则鱼龙悲啸于其下,变化倏忽,动心骇目,不可久视。今乃得玩之几席之上,举目而足。西望武昌诸山,冈陵起伏,草木行列,烟消日出,渔夫樵父之舍皆可指数。此其所以为“快哉”者也。至于长州之滨j,故城之墟k,曹孟德、孙仲谋之所睥睨l,周瑜、陆逊之所骋骛m,其流风遗迹,亦足以称快世俗。
昔楚襄王从宋玉、景差于兰台之宫n,有风飒然至者,王披襟当之,曰:“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耶?”宋玉曰:“此独大王之雄风耳,庶人安得共之!”玉之言,盖有讽焉。夫风无雌雄之异,而人有遇不遇之变。楚王之所以为乐,与庶人之所以为忧,此则人之变也,而风何与焉?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将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将何适而非快?今张君不以谪为患,窃会计之余功o,而自放山水之间,此其中宜有以过人者。将蓬户瓮牖无所不快p,而况乎濯长江之清流,揖西山之白云,穷耳目之胜以自适也哉!不然,连山绝壑,长林古木,振之以清风,照之以明月,此皆骚人思士之所以悲伤憔悴而不能胜者,乌睹其为快也哉?
元丰六年十一月朔日q,赵郡苏辙记r。
(《苏辙集》卷二四)
注释:
a 黄州:今湖北省黄冈市黄州区。
b 江:长江。 西陵:西陵峡,长江三峡之一,在湖北宜昌西北。
c 沅:沅水(也称沅江)。 湘:湘江。两水都在长江南岸,流入洞庭湖,注入长江。
d 汉沔(miǎn):就是汉水。汉水源出陕西,初名漾水,东流经沔县(今陕西勉县)南,称沔水,又东经褒城,纳褒水,始称汉水。汉水在长江北岸。
e 赤壁:赤鼻矶,在湖北黄冈城外,苏辙误以为这里就是赤壁之战的地方。
f 清河:今属河北。 张君梦得:张梦得,字怀民,宋神宗元丰年间被贬谪黄州。
g 齐安:即黄州,治所在今湖北黄冈。宋代的黄冈为黄州齐安郡,故称。
h 子瞻:苏轼,字子瞻。
i 一舍(shè):三十里。古代行军,每天走三十里宿营,叫作“一舍”。
j 长州:江中长条形的沙洲或江岸。
k 故城之墟:旧日城郭的遗址。故城,指隋朝以前的黄州城(唐朝把县城迁移了)。
l 曹孟德、孙仲谋之所睥睨:曹操(字孟德)、孙权(字仲谋)所傲视的地方。赤壁之战时,曹操、孙权都有吞灭对方的气概。
m 周瑜、陆逊之所骋骛:周瑜、陆逊均为三国时期东吴的重要将领。周瑜曾破曹操于赤壁;陆逊曾袭关羽于荆州,败刘备于夷陵,破魏将曹休于皖城。骋骛,形容驰骋疆场。
n 楚襄王从宋玉、景差于兰台之宫:宋玉有《风赋》,讽刺楚襄王之骄奢。楚襄王,即楚顷襄王,名横,楚怀王之子。宋玉、景差都是楚襄王的侍臣。兰台之宫,遗址在今湖北钟祥东。
o 会计:指征收钱谷、管理财务行政等事务。
p 蓬户:用蓬草编门。 瓮牖:用破瓮做窗。指贫穷人家的房子。
q 元丰:宋神宗的一个年号,元丰六年即1083年。
朔:阴历每月初一。
r 赵郡:苏辙先世为赵郡栾城(今河北赵县)人。
大意:
长江流出西陵峡,才进入平地,水势奔腾阔大。南边与沅水、湘水汇聚,北边与汉水汇聚,水势显得更加盛大。流到赤壁之下,江波水流声势浩大,如同大海一样。清河张梦得被贬官后居住在黄州,于是他在房舍的西南方修建了一座亭子,用来观赏长江的美景。我的哥哥子瞻给这座亭子起名叫“快哉亭”。
在亭子里能看到南北一百里、东西三十里的景色。波涛汹涌,风云变幻不定。在白天,船只在亭前来往出没;在夜间,鱼龙在亭下的江水中悲声长啸。景物变化很快,惊心动魄,不能长久地欣赏。如今却能够在几案旁边欣赏这些景色,抬眼就可以饱览风光。向西眺望武昌的群山,只见山脉蜿蜒起伏,草木成行成列,烟消云散,阳光普照,捕鱼、打柴的村民的房舍,都可以一一点清楚。这就是把亭子称为“快哉”的原因。至于那长长沙洲的岸边,旧日古城的废墟,是曹操、孙权傲视群雄的地方,是周瑜、陆逊驰骋疆场的地方,那些流传下来的风范和事迹,也足够让世俗之人称快的了。
从前,楚襄王让宋玉、景差跟随自己游兰台宫。一阵风吹来,飒飒作响,楚王敞开衣襟,迎着风,说:“这风多么畅快啊!这是我和百姓所共有的吧!”宋玉说:“这只是大王的雄风罢了,百姓怎么能和您共同享受它呢?”宋玉的话在这里大概有讽谏的意味吧。风并没有雄雌的区别,而人有生得其时、生不逢时的差别。楚王感到快乐的原因,百姓感到忧愁的原因,正是由于人们的境遇不同,跟风又有什么关系呢?读书人生活在世上,假使心中不坦然,那么到哪里没有忧愁呢?假使他胸怀坦荡,不因外物而伤害本性,那么在什么地方会感到不快乐呢?张梦得不把被贬官作为忧愁,利用征收钱谷的公事之余,在大自然中释放自己的身心,这说明他心中应该有超过常人的地方。即使是用蓬草编门,以破瓦罐做窗,都没觉得不快乐,更何况在清澈的长江中洗涤,面对着西山的白云,尽享耳目的美景来求得自己的舒心快乐呢!如果不是这样,连绵的峰峦,陡峭的沟壑,辽阔的森林,参天的古木,清风拂摇,明月高照,这些都是使失意的文人士大夫感到悲伤憔悴而不能忍受的景色,哪里看得出它们能够使人快乐呢!
元丰六年十一月初一,赵郡苏辙记。
【点评】
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八月,苏轼以作诗“谤讪朝廷”罪被捕入狱(即乌台诗案),十二月,责授黄州团练副使。弟弟苏辙上书请求以自己的官职为兄赎罪,不准,受牵连而被贬为监筠州(今江西高安)盐酒税,五年不得升调。元丰五年(1082),蘇辙沿赣水至黄州,与兄苏轼相聚,畅叙患难中的手足之情。他们一道游览了黄州,凭吊古迹。次年(1083),与苏轼一同谪居黄州的张梦得为览观江流风景,在住所西南建造了一座亭子,苏轼为它取名“快哉亭”。这篇文章就是苏辙应张梦得的邀请而作。
全文紧紧围绕“快哉”二字—也是建亭者的用意来加以发挥。前两段重在描写亭上所见景物及由此生发的联想,说透“快哉”的含义。第三段重在议论,印证“快哉”的确切无误,其中既含有苏辙对张梦得心胸豁达的赞赏,也隐含对其兄苏轼的慰勉之情。
其实,无论是作者苏辙,还是兄长苏轼,抑或好友张梦得,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那就是“贬官之人”,所以他们当时的心境是可想而知的。也正因处于政治上的逆境,才更显三人旷达的情怀,同时也道出了一条人生的哲理:心中坦然,则无往不快。(海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