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创世神话的异同看中西方文化

晋曼芸 闫玉华

摘要：中西方创世神话都包含神灵造人、灾祸和救赎、原始婚配等神话因素，但二者在创世主体、创世与造人方式、对人的认识等方面有明显不同。受创世神话的影响，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在天人观、集体与个人的关系、追求幸福的方式等方面形成了各自的特色。

关键词：创世神话 异同 中西方文化

作为一种古老的文学形式，神话不仅揭示了人类早期生产生活的客观条件，还体现了远古时期人类对种种自然现象和社会问题的能动认识。创世神话代表着神话体系的开端，反映了先民围绕世界存在、人类起源等哲学问题所进行的思考与想象。世界各地的神话创作体现着迥异的文化背景，并在流传与演变中不断影响着人类民族精神的形成发展。因此，对中西方创世神话进行比较研究，有助于从更深的层面上理解中西方文化的差异。

中国的神话最早产生于上古时期，由于中国历史悠久，民族众多，神话体系纷杂多样，本文选取汉民族较为流行的创世神话：盘古开天、女娲造人、女娲补天这三大传说作为分析对象。西方神话体系主要分为希腊神话和希伯来神话两种。希伯来神话最初发源于东方，当基督教在公元1世纪兴起后，‘《希伯来圣经》被当作《旧约》接受下来，希伯来神话随即在基督教的历史文化语境中得到广泛传播”①，并逐渐取代了古希腊神话在西方的影响力。加拿大批评家弗莱也认为《圣经》是传统神话的主要原型来源。因此，本文选取《新旧约全书》中“耶和华创世造人”“亚当夏娃偷食禁果”“诺亚方舟”三部分，与上述中国创世神话三大传说进行对比，探究其中异同。

一、中西方创世神话之相似

虽然中西创世神话发源地不同，但两者都体现了对祖先起源的思考，设置了灾难降临和人类获救的内容，探索了早期婚配观，表达了对白然、神灵的敬畏。

（一）人类始祖之起源

中国先民将人类的诞生归功于神灵女娲，汉末应劭所著的《风俗通义》中写道：“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务剧，力不暇供，乃引绳于泥中，举以为人。”②在西方，受基督教教义的影响，人们大都相信祖先由上帝耶和华所造。《创世记》中，神说：“我们要照着我们的形象，按着我们的样式造人……”③耶和华用尘土捏出人形并赋予其生命，圣经故事中第一个人——亚当就此诞生。后来耶和华又取亚当的肋骨创造出其配偶——夏娃，两性祖先便都具备了。由此看出，中西方创世神话中的神灵在造人材料的选择上都利用了“土”元素，这可能是因为当时处于原始农耕阶段，土地是早期入类生产、劳作、生活最重要的依托，故而选择“土”作为人类产生的载体进行想象阐释。

（二）灾难降临和救赎

中国神话中，灾祸的发生来源于一场意外：共T和颛顼为了争夺帝位，在打斗中不小心撞倒了天地支柱不周山，导致人间天地失衡、洪水泛滥、猛兽横行、生灵涂炭。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④，动用神力重整乾坤，挽救苍生。在西方的《创世记》中，降临人世的洪灾是耶和华对人类无知、贪婪和堕落的惩罚。耶和华单独向保留“善”的本性的诺亚透露了大洪水来临的时间与自救的方法——“你同你的妻，与儿子、儿妇，都要进入方舟，凡有血肉的活物，每样两个，一公一母，你要带进方舟，好在你那里保全生命”⑤。于是诺亚根据神谕带领家人以及生灵在灾难结束后开启了新的生命轮回。实际上，不论是中国神话中的天塌地陷，还是西方神话中的洪水泛滥，都来源于先民在现实中亲身经历的自然灾害，是对灾难来临时惨状的夸张描述，体现了早期人类对于自然的敬畏和对神灵的依赖心理。

（三）对原始婚配的思考

中国创世神话中，“女娲祷神祠，祈而为女媒，因置婚姻”⑥，创造了一种除神力创造外更为高效的造人方式，即通过男女结合、以婚姻促进自由繁衍，代表著古代早期婚配观的JL现。西方《创世记》中，亚当和夏娃受诱惑偷食禁果，夏娃因此受到耶和华的惩罚：“我必多多加增你怀胎的苦楚，你生产儿女必多受苦楚。”⑦从此，亚当夏娃成为真正的夫妻，生儿育女、繁衍后代，代表着男女结合、繁衍生息的婚配制度的形成。可以看出，中西方神话中生活在不同地域的古代先民都对两性关系于人类繁衍发展的意义有了初步的认知，并对早期婚配制度开始了探索。

二、中西方创世神话之不同

尽管中西方神话具有相似的情节与思想，但二者之间依然存在着明显的差异，具体表现在创世主体、创世与造人方式、对人的认识等方面。

（一）神灵与创世

所谓创世，包括世界的生成和人类的诞生。中西方神话对创世过程的描述，在创世的神灵、背景及方法方面存在明显的不同。

首先，中国神话中创世神不是单一的。盘古开天、女娲造人，分工明确，互不干涉，相关神话独立存在;西方神话中，创世和造人的任务都由耶和华一人承担。其次，中国神话的创世背景为“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⑧，天地在盘古出生前便已经存在，创世实为在混沌基础上的改造活动;《创世记》中则描述：“起初，神创造天地”⑨，可见耶和华创世是一场从无到有的独立创造。最后，中国的神灵通过劳作与牺牲化生万物：“盘古将身一伸，天即渐高，地便坠下。而天地更有相连者，左手执凿，右手执斧，或用斧劈，或以凿开，白是神力。久而天地乃分，二气升降，清者上为天，浊者下为地，白此混茫开矣。”⑩混沌开后，盘古力竭身亡，其身体化生为山川河流、丛林草木。与盘古相似，女娲也是通过捏泥人和甩泥浆的辛勤劳动来创造人类。西方的神灵耶和华则“通过语言、思想和触碰创造世界”（11），根据《创世记》的记述，耶和华除了造人时是亲自动手，大多凭借的是言语：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说“诸水之间要有空气，将水分开上下”，便有了天。整个过程没有阻碍，也不费丝毫力气。可以说，世界主要是耶和华思想和语言的产物，是其意志的体现。

由此可见，中国先民信奉的创世神灵是多样的，其形象来自人们对自然的思考和生活体验。盘古和女娲的创世造人方式反映出通过劳动创造成果的重要性;西方则信奉单一的神灵耶和华，他独立于混沌之外，其创世方式更多地突出了神的意旨的万能性。

（二）对“人”的认识

中西创世神话中都有造人的情节，但对“人”的认识却不尽相同。中国神话中，人和人有不涉及性别的等级之分;西方神话则强调以男权为主导，存在性别不平等现象。

中国神话中，女娲造人用了手捏黄泥和藤条甩泥点两种方式。由于第二种方式所造之人与神灵没有直接接触，因此在民间便流传着“故富贵者，黄土人也;贫贱凡庸者，絙人也”⑧的说法，这表明先民对社会等级问题有了初步的思考。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思考针对的是社会中所有人的贫富贵贱，并不涉及性别差异。不仅如此，女娲以劳动着的女神形象作为人类始祖出现在神话中，更体现出对辛勤劳动的女性的认可和尊重。在《创世记》中，两性始祖的诞生依靠不同的材料：亚当来源于白然中的土，夏娃则取材于亚当的肋骨与肉，强调女人借由男人而生，是男人的骨中骨、肉中肉。这一出现方式“从根本上确立了女性之于男性的依附地位”（13）。此外，夏娃是因亚当的需要而存在，作为亚当看守伊甸园的助手出现;且夏娃在偷吃禁果后受耶和华的惩罚：“你丈夫必管辖你。”⑩再次说明当时男性作为劳动的主体拥有突出地位，叶婷也指出：“西方神话则一直强调男权本位。”⑤

这种对“人”的不同认识很可能是由于中西方神话产生的时代不同。女娲造人神话的产生远早于基督教神话，那时女性依然保有较为尊崇的地位，反映在神话中便是造人神以女性形象出现以及不强调男女尊卑;而圣经神话产生时，希伯来人早已进入父系社会，男性在劳动生产和社会生活中起主要作用，这样的社会结构多少影响到希伯来人对上帝所创造的社会的构想。（16）

三、对文化差异的影响

神话作为各地文化的原型模式，在流传与发展中对中西文化也产生了不同的影响，具体体现在天人观、集体与个人的关系、追求幸福的方式等方面。

（一）天人观

中国创世神话中的神并不是万能永生的，他们也像常人一样会面临死亡。神与人没有等级上的界限，人的行为也不由神支配。神与人和谐共存，万物共生。盘古开天辟地的神话中，盘古生于混沌这一未成形的自然，后舒展身躯使天地分离成有形自然，死后肉身又化为全新而完整的自然。女娲造人的神话中，其所用的造人材料是黄土，人来源于黄土，黄土属于自然，因此人本质上就是自然的一部分。可以看出，在中国古人的观念里，自然万物、人和神相融相生，同根同源，最终影响并形成了天人和谐、万物共生的观念。

西方创世神话中，耶和华是一种独立于万物的灵体存在，地位至高无上，世界不过是其创造出来的“私有物”。首先，耶和华创世时基本依靠命令式的语言，自然则会按其所想自动生成，神是自然的创造者，自然服从神的指令;其次，耶和华对世界有着绝对的主宰权，世界能否存在完全依赖于神的意志，比如耶和华不满人间的黑暗堕落，就可通过洪灾来毁灭世界。同时，人会因违抗神而受到惩罚，自然也难逃牵连，如亚当、夏娃偷食禁果被逐出伊甸园、大地则因二人犯了原罪而长出荆棘，这便是西方神话中天人对立思想的体现。

（二）集体与个人的关系

中国创世神话强调个体为集体牺牲奉献：盘古生前用身躯开拓了天地，死后用血肉完善世界;女娲也在人间蒙难，天塌地陷时奋不顾身，屠杀猛兽、治理洪水、炼五彩石补天，采用多种办法来挽救众生，《山海经，大荒西经》中“有神十人，名日女娲之肠”（17）的说法，即指女娲死后其肉身化为神灵继续保护人类。盘古和女娲处处以人类为中心的神灵形象，是牺牲自我以护佑大地苍生的最初体现，影响着中华民族以整体为重的价值观念，是中国文化中所推崇的集体主义精神的根源。从古代仁人志士强调“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扶贫济困”，到今天我们“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无一不是中国传统文化中集体主义精神的体现和升华。

西方创世神话所表现出的个人主义价值观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世界万物受神的支配，世界能够创立是因为耶和华觉得混沌“这片黑暗不好”，而日月星辰、飞禽走兽的产生是因为神的喜爱，创世或灭世只在神一念之间，耶和华对世界的绝对主宰权体现的正是个人主义;二是从人类行为来看，耶和华赋予人看管伊甸园的职能，人本不应违背耶和华的意志，但从“亚当、夏娃偏偏因诱惑偷食禁果”可以看出，欲望能使人突破神的戒令。亚当、夏娃在吃完智慧果后有了人类最初的道德意识，正印证了蛇的话：“你们吃了果子眼睛就明亮了，你们便如神能知晓善恶。”从这个角度说，人性中的欲望、不满足感和自我实现的需求对推进人类的发展也起到了积极作用。综上也可以看出，西方神话中不管是上层的神还是被神制约的人，都具有强烈的以自我为中心的特点。

（三）追求幸福的方式

中国创世神话中，盘古开天和女娲造人都揭示了劳动在社会中的重要地位，鼓励人们通过劳动获得幸福生活，并慢慢演化成中华民族吃苦耐劳、艰苦奋斗的良好品格。女娲补天挽救苍生之举也反映了中国人不屈不挠靠自己奋斗求幸福的哲学。⑧尽管有时人们会在遇到困难时试图通过拜神来寻找出路，例如前往女娲祠求子，但并不是赎罪或祈盼来世的幸福，而是为了人生一世得以如愿，追求现世的幸福。

西方创世神话通过亚当和夏娃偷食禁果的故事向人们传递了“人生来有罪”的原罪观念。因此，西方人相信人世痛苦的根源都来自原罪，一生都要向上帝赎罪，所以在遇到挫折或大事时常以祷告的方式博取上帝的垂怜，他们更在意死后会到达天堂还是地狱，来世是否能得到幸福，对上帝的依赖性十分明显。文艺作品中也常常会有赎罪的情节，努力工作被视为是赎罪、取悦上帝的方式，成功则被看成是得到了上帝的认可。

四、结语

中国创世神话和西方创世神话的异同，体现的是不同环境下早期人类对世界和人的探索与思考，也影响了东西方文化在民族精神和社会追求方面的形成。中国人崇尚的“天人合一”、追求和谐与集体主义的文化，西方人追求个性、推崇个人主义的心理，与中西方创世神话的发展传播有着密切的关系。因此，比较研究中西方创世神话，对阐释中西方文化、民族意识等的差异，促进相互理解与尊重具有重大意义。

①王立新：《古犹太历史文化语境下的希伯来圣经文学研究》，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25页。

②⑥⑥应劭撰，王利器校注：《风俗通义校注》，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601页。

③⑤⑦⑨⑩《新旧約全书》，中国基督教协会1994年版，第1页，第5页，第3页，第2页，第1页。

④陶阳、车钟秀：《中国创世神话》，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1页。

⑧陈钧：《创世神话》，东方出版社1997年版，第132页。

⑩杨沽：《中外创世神话之伦理意涵对比初探一一以中国创世神话和（圣经·创世记）为中心》，江西师范大学2017年硕士学位论文。

（11）Leeming，David Adams：Creanon Mvths ofthe World anEncyclopedia. 2nd ed.Santa Barbara： ABC - CLIO，LLC，2009.p.29.

（13）钱安儒：《中西文化异质性及其思辨——以创世神话为例》，《百科知识》2019年第05C期，第2页。

（15）叶婷：《文化学视域下的伏羲女娲与亚当夏娃比较研究》，中南民族大学2011年硕士学位论文。

（16）孙静：《中西创世神话对比意蕴探微》，《重庆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4期，第121页。

（17）方韬译注：《山海经》，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3页。

（18）许可：《神话与节日：民间女娲信仰与习俗的社会变迁与当代价值》，《邯郸学院学报》2019年第3期，第1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