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名诗的题材与创作
2022-05-13郝文达
药名诗是一种以药名罗列镶嵌,或以药名作隐语入诗的诗歌题材。这些药名一般仅作文字组合之用而并非诗歌主题,其中又寓含某种意味从而造成一种诙谐格调。中药名目繁多,“药名入诗”的方式多种多样,从分类上来看药名诗既可列入杂体诗中,也可分细为咏药诗、采药诗、种药诗等等。
药名诗的起源一直以来都众说纷纭,各有其论。一是认为其产生可上溯至《诗经》,如《诗经》中出现的药名多达四十多种。清人赵翼曾说:“药名入诗,三百篇中多有之。如‘采采芣苢’‘言采其蝱’‘中谷有蓷’‘墙有茨’‘堇茶如饴’。”(赵翼《陔余丛考》)其中,“芣苢”“蝱”“蓷”“堇”“荼”皆为今天所知药名,但这些植物在当时是否入药则有待考证。同时的《离骚》开创了“香草美人”先例,其中多种“香草”经考也多为药名。二是认为“最早的采药诗是东晋庾阐的《采药》”(叶雅风《采药诗和作为诗歌意象的“采药”》),这也与东晋当时社会上“服食”风气相关。三是认为药名诗发端于南齐,由王融首创《药名诗》为开端。当时南朝的创作还有梁朝沈约《和竟陵王药名诗》、庾信《奉和药名诗》、萧纲《药名诗》等。因此,多数学者认为在南朝出现的集体有意识的创作可视为药名诗的开端。
因一些中药何时入药方无法考证,故宽泛来看,药名诗当发轫于先秦,在东晋南朝时快速发展并大量涌现。这主要是由于诗人受道教的影响热衷于服药养生,他们采药又喜到名山,一则借此游历山河,体悟造化,二则期冀遇到神仙、真人指点。如嵇康、葛洪、王羲之、刘凝等人都有采药经历,可见当时采药之风颇盛。其中就有南朝宋鲍照的《过铜山掘黄精》,写作者铜山采药的经历和感慨;还有梁代江淹的《采石上菖蒲》、梁代吴绮的《采药游名山》、沈约《憩郊园和约法师采药诗》等。再到唐宋时,创作愈益繁荣,存世数量也颇为可观,据统计《全唐诗》中就有一千多首,涉及作者三百余人,而宋代还出现了涉药词,如《全宋词》中涉及中药名的就有五百余首,词人就有辛弃疾、陆游、陈亚等人。药名诗是诗歌与中药相结合的产物,它的发展状况受到两者共同的影响。在丰富的创作之中,不仅有传统的托物言志之作,还有众多别出心裁的游戏之作。而追求诗歌的形式化和娱乐性也是药名诗生存发展的土壤,南朝与宋代就是其中典型的代表。
藥名诗的创作从最初简单地罗列入诗,到后来愈加丰富的表现方式,从无意义的镶嵌词汇到后来对诗歌主题的表达也有重要作用,一方面是文人的积极创作,另一方面也与中药药名本身有着密切的关系。在无数的药名中,就有许多富有诗情画意的名称,诸如青黛、地锦、玉竹、仙茅、石蕊、水晶兰、寒水石等等;有的则富有传奇色彩,诸如九龙吐珠、白叶火草、乌龙摆尾、王不留行等等;有的名称则有着双重意义,如远志、当归、半夏等等。正是由于中药药名丰富的词汇具有的生动性、形象性、多义性,才能在诗词中得到运用。
药名诗在东晋南朝时发展较快,在当时社会玄学流行和东晋文人的精神需求双方影响下,作品中就多流露出求仙慕道的思想,洋溢着浓郁的道仙玄学气息。如庾信阐诗中“椿寿”“槿花”均为道教意象;江淹诗中用“冀采石上草,得以驻余颜。赤鲤傥可乘,云雾不复还。”来表达他希望品质高洁的香草杜若能排遣心中的郁闷,不可得时又希望借助服药求仙来获得解脱,达到自己生命的新境界。
药名诗和山水田园诗、归隐隐逸诗之间密切相关,相互映衬而相得益彰。清新自然、幽静美好的山水景物作为采药活动的背景,避世悠闲之情与隐逸逍遥之乐,寻山采药之趣和期冀访仙之致,都于诗中得到了体现。于是,就有学者由此认为采药诗即是山水诗的滥筋,范文澜也曾说“写山水之诗,起自东晋初庾阐诸人。”可见采药诗与山水诗的关系密切。
药名诗中还有一类咏药诗,有的吟咏中药的外形,有的中药的功用,有的吟咏制药的过程,其间有的出现药名,有的隐于诗中。初唐宋之问有题名《药》的诗歌,诗曰:“有卉秘神仙,君臣有礼焉。忻当苦口喻,不畏入肠偏。扁鹊功成日,神农定品年。丹成如可待,鸡犬可闻天。”据现在学者认为“这是今天已知最早的一首以吟咏中药为主题的诗歌。”(陈贻庭《咏药诗的源流和价值》)诗歌中肯定了中药的作用,批判了炼丹服食的荒谬。不过它吟诵的是整体的中药,与后代一物一咏的咏药诗仍有区别。
药名诗还是具有趣味性的一种游戏之作,往往能生发出一个小故事来。这不仅是因为药名诗需要有一定的解释说明才能读懂,还因为药名诗创作,往往是文人之间相互比试才华的方式。
皮日休与陆龟蒙是唐代著名文学家,两人诗文齐名于世,人称“皮陆”。唐咸通年间,春一日,两人相约去踏青。郊外阳光明媚,白云朵朵,草木萌发,绿竹婆娑,繁花似锦,香气袭人,流水东去,扁舟争流,好一派生机盎然的自然情趣。勾起皮日休诗兴大发,遂做七绝一首:“数曲急流冲细竹,叶舟来往尽能通。草香不冷无近远,志在天台一遇中。”陆龟蒙听后,灵犀点通,当即指出诗中暗含着“竹叶、通草和远志”三味中药名。接着陆龟蒙亦不甘示弱地吟了一首七绝:“桂叶似茸含露紫,葛花如缓蘸溪黄。连云更入幽深地,骨录闲携相猎郎。”请皮日休也猜猜他诗中暗含的药名。皮日休也猜出诗中所含的“紫葛、黄连和地骨”三味药名。“皮陆”是一对志趣相投的文坛好友,两人巧妙地将药名拆开分散,头句诗的末尾和下句诗的开头,须合读才能得出药名。(赵瑾叔《本草诗》)
除文人之间的唱和游戏之作,民间还有诸多不见出处的作品,多是将药名嵌入诗词、楹联之中,又往往以书信为载体,既能表达出对远游在外的亲人的思念,也含蓄地表达了要保重身体,尽快回来之意。
中药药名很多,但运用入诗中的种类并不多。如《全唐诗》中常用的就有当归、远志、半夏、独活、栀子、使君子、地黄等。这些药名常以双关语的形式出现在诗中。下面以其中几种试做简要分析。
当归是中药中常用药物,据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的说法是:“当归调血,为女人要药,有思夫之意,故有当归之名。”可见,其解释与上述诗词不谋而合。此外,当归还有另一种意义,即宋代陈承《本草别说》云:“使气血各有所归。恐当归之名,必因此出也。”正是因为当归有着与文学意义相同之处,故而在唐宋诗中就有用“口衔离别字,远寄当归草。”(张说《代书寄吉十一》)来表达思念有人盼其早归之意;“半夏劳奔走,当归计未成。”(冯山《效皮陆体药名诗寄李献甫》)。所说又颇有事业未就、归隐难成之意;“却恐当归阙,灵仙为别伤。”(陈亚《湖州销署楼》)则带有仙游色彩了。当然诗中也有“何当归太液,翱集动成雷。”(李峤《凫》)、“责逋甘首免,岁晏当归田。”(韦应物《答崔都水》)这一类虽然用了“当归”,实则提到的并非药草“当归”而只是字同意不同,需要仔细甄别。
远志早在《诗经》中就已出现。《诗经·豳风·七月》中“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尔雅译注》说:“葽绕,蕀蒬。郭璞注:今远志也。似麻黄,赤华,叶锐而黄,其上谓之小草。”李时珍认为“服用此草能益智强志,故有远志之称。”(《本草纲目》)史载:
初,姜维诣亮,与母相失,复得母书,令求当归。维曰:‘良田百顷,不在一亩,但有远志,不在当归也。’维卒不免。”(《三国志》)
文中巧妙运用两味中药委婉地表露自己的心迹。此外,还有有意以药名罗列镶嵌入诗,主题与药名无关,药名只起到文字组合的作用,如黄庭坚《荆州即事药名诗八首》其一:“四海无远志,一溪甘遂心。牵牛避洗耳,卧着桂枝阴。”这首诗吟咏的是隐逸之情,与中药完全没有关系,但其中嵌入了远志、甘遂、牵牛、苍耳(洗耳谐音葈耳,即苍耳)、桂枝等几个中药名称,因此以药名诗名之。
又有陆游《和范待制月夜有感》:“榆枋正复异鹏飞,等是垂头受馽鞿。坐客笑谈嘲远志,故人书札寄当归。醉思蒪菜黏篙滑,馋忆鲈鱼坠钓肥,谁遣贵人同此感,夜来风月梦苔矶。”(《剑南诗稿校注》)因而,“远志(小草)在《诗经》时就已经进入文学殿堂,因为姜维的故事,它被赋予胸怀远大志向的含义;后又因为东晋名臣谢安的故事,远志这一植物成了出处境遇尴尬的象征”(李强《论古代诗词中的远志意象》)。官场失意者、不得志者借它浇自己胸中块垒,而立志于隐的人又反复咏叹以表达自己的志向,锐意进取且仕途顺利的人则会以远志来勉励自己。
此外,还有诸多名人也参与了药名诗的创作,如杜甫、皮日休、陆龟蒙、王安石、孔平仲等人。杜甫一生多被疾病困扰,因生活困苦经济拮据而自己种药、采药与制药、识药,常常“都市卖药,寄食友朋”,又因漂泊家贫,无法得到治愈,诗中有“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之句,凄凉悲壮而又真切感人。故有学者称其“从药学角度展示诗人坎坷的生活历程,以及诗人在游历、漂泊中表现出的思想情怀”(张颖《杜甫诗中的药味人生—————杜甫涉药诗探析》),可以说杜甫的药名诗真实地反映了他困顿的生活与饱受打击的精神状态。
唐肃宗乾元二年年底,杜甫辞掉官职来到成都,在亲友的帮助下于成都浣花溪畔营建了一座草堂,又在边上开辟了一块一亩左右的药圃,种植了枸杞、丁香等珍贵药材。他在诗中就多次写道:“柟树色冥冥,江边一盖青。近根开药圃,接叶制茅亭”。(《高柟》)“雨中百草秋烂死,阶下决明颜色鲜。”(《秋雨叹三首》)“幕府筹频问,山家药正锄”(《赠李八秘书别三十韵》)。诗中至于清丽富有生气,可见诗人对药材长势的热烈期盼。《杜臆》对此评说道:“公常多病,所至必种药,故有‘种药扶衰病’之句,有条有甲,见种药多品。”可知这块药圃不小,且种植的草药也很多,药苗一派生机,长势喜人。杜甫的药名诗描写了自己种药劳作之情景,也勾勒出一幅幅生动的唐代医药种植图景。病痛和艰辛没有能够阻挡诗人的前行,反而激发了他的诗歌创作。医药与他相伴而行,他的医药情结是仁爱济民思想的一个体现,也是他内心深处道家隐逸意趣与儒家仁爱思想结合而成的一种象征性寄托。
柳宗元在贬谪永州期间也曾写过“种药诗”,即《种术》《种白蘘荷》《种仙灵毗》三首。三首诗不仅题材新颖,而且真实地再现了他被贬永州期间的一段不为人注意的思想经历,即“诗人企图从道家的服药修炼中,寻求解脱而最终放弃的思想经历”(王祚昌《从“守闲事服饵”到“且以药饵论”———读柳宗元“种药诗”札记》)。永州期间,他对南方的暑热、冬寒极不适应,一度以为自己罹患瘴疠,在《寄许京兆孟容书》中就写“以是兀兀忘行,尤负重忧,残骸余魂,百病所集,痞结伏积,不食自饱。或时寒热,水火互至,内消肌骨,非独瘴疠为也。”信中“残骸余魂,百病所集”为文学语言,多有夸张,可知诗人忧病之深,故而种药诗中亦多有反映。他在种药诗中所列之药均有健脾益气,补肾壮阳,利水化湿,祛风止痛之功效,正是对症之药。而及至宋代,苏轼在诗歌与中医药的结合方面也有独特建树,其中以《小圃五咏》最引人瞩目。组诗共五首分别写人参、地黄、枸杞、甘菊和薏米,其中《人参》诗曰:
上党天下脊,辽东真井底。玄泉倾海腴,白露洒天醴。
灵苗此孕毓,肩股或具体。移根到罗浮,越水灌清泚。
地殊風雨隔,臭味终祖祢。青桠缀紫萼,圆实堕红米。
穷年生意足,黄土手自启。上药无炮制,齕啮尽根柢。
开心定魂魄,忧恚何足洗?糜身辅吾生,既食首重稽。
诗中写到人参的原产地以及移栽到岭南的情况,生动地描绘了它的形态、特性,介绍其服法和功用。一向爱好医学,对医药颇有研究和心得的东坡居士,将诗兴与学识及人生感悟熔为一炉,在《小圃五咏》中将古代咏药诗的创作艺术发挥到了极致。清人纪昀评曰:“五诗皆语质而味腴,东坡用意之作。”语质未必,但五诗各具风采,确是“用意”之作,读后令人回味无穷。
宋代陈亚被誉为“药名诗人”,在宋代写药名诗诸家中,仅其一人就写药名诗达百余首。他曾经说过:“药名与诗无可不用,而斡运曲析,使各中理,存乎其人。”他不仅写有药名诗,同时还有药名词,在《青箱杂记》卷一中就保留了一些他的药名词作,如《生查子·药名闺情》:
相思意已深,白纸书难足。
字字苦参商,故要槟郎读。
分明记得约当归,远至樱桃熟。
何事菊花时,犹未回乡曲。
小院雨馀凉,石竹风生砌。
罢扇尽从容,半下纱厨睡。
起来闲坐北亭中,滴尽真珠泪。
为念婿辛勤,去折蟾宫桂。
诗词中包含了相思子、白芷、苦参、狼毒、远志、菊花、茴香、余粮、石竹、苁蓉、北亭、珍珠、细辛、桂等草药名嵌在当中。在南宋词人中,宋词豪放大家辛弃疾也创作了几首相关的药名词,如这首《定风波》:
山路风来草木香。雨馀凉意到胡床。泉石膏肓吾已甚。多病。堤防风月费篇章。孤负寻常山简醉。独自。故应知子草玄忙。湖海早知身汗漫。谁伴。只甘松竹共凄凉。
通过对山景的描写,曲折地吐露忧国忧民之情。全诗以谐音之法,缀以“木香”等药名,并以“雨余凉”谐“禹余粮”,“知子”谐“桅子”,“海早”谐“海藻”,构思甚佳。
还有李在躬所写《闺思·黄莺儿》也值得一提的。其词曰:“满院发榴书,订回期。端午时,奴如媚守空闺里,飘零不归,相思怎医!心心念念人千里,自追思,云鬟两鬓,一半变霜丝。”这首不仅是药名词,更是这十来个药名“红花”“当归”“半夏”“独活”“浪荡子”“没药”“远志”“细辛”“乌头”“斑鳌”的谜面,需仔细猜度方能解开其中谜语,含蓄多情,饒有趣味。
药名诗在中国诗歌发展中有着独特的地位,药名入诗反映了诗词内容涵盖的扩展,是诗歌发展过程中的一个必然阶段。药名诗与文人生活息息相关,涉及他们生活中的生病、养生、隐逸等方面,从中多有诗人心灵追求与寄托。如王羲之、谢灵运、王绩、钱起、柳宗元等,他们中还有兼职医者的,如陆贽、郑虔、刘禹锡等人。药名诗的创作方式,也反映了诗歌趣味性的加强,有许多方式本身就是从其他题材中借鉴的。如“栀子”谐“知子”、“陟厘”谐“纸里”的谐音双关、“分明记得约当归”的词语镶嵌、“浪白微风”(白薇为药名)的拆字法、“使君子”“独活”的多义词语、形近替代等等。
这些方法不仅丰富了药名诗词的题材,增加了可读性与趣味性,还为其他题材创作提供了很好的指导意义。如吴承恩《西游记》写店僧吟咏之诗:“自从益智登山盟,王不留行送出城。路上相逢三棱子,途中催趁马兜铃。寻坡转涧求荆芥,迈岭登山拜获等。防己一身如竹沥,茴香何日拜朝廷?”就通过选用益智、王不留行、三棱子、马兜铃、荆芥、茯苓、防己、竹沥、茴香等九味中药揭示了小说的故事情节和其中寓意,颇值玩味。
总之,药名诗的出现,既是文学与中药学在文本层面相互结合的过程,也是文学吸收其他学科知识内容的过程。药名诗通过文人创作让更多人了解到中药,不仅传播了学科知识,还拓展了诗歌的功用。药名知识通过文学作品得以推广,人们在欣赏药名诗时既感受了作者所抒发的情感,又丰富了医药知识。
【该文属于江苏理工学院人才引进项目“古代诗词作法理论研究”(项目编号:KYY18553)】
作者简介:
郝文达,江苏常州人,文学博士,现任教于江苏理工学院人文学院。先后发表学术论文十余篇,出版专著2部,主持课题3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