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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人胡小平

2022-05-13刘娟

翠苑 2022年2期

酒桌上的胡小平有魅力,健谈,一副无所不晓的样子,声音不高,却底气很足。沈青今天偶尔附和他几句,但大多数时间只兴致勃勃地看着胡小平。他的脸比较阔,鼻梁挺直丰窿,发际线是羊角形的。据说长羊角鬓的人聪明,看来真是如此,胡小平是公认的头脑好使的人。

胡小平侃侃而谈之际,还给沈青夹了两回菜,一只大虾,一块羊排。

如果胡小平愿意,他是很会照顾女人的,分寸、进退,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会惹人烦,也不会让自己失了风度。

这个男人绯闻不少。

看着神采奕奕、男人味十足的胡小平,沈青想,这么极富情调的男人,就算他和很多女人好过,又有什么要紧!有着浩荡情史的男人是一本情节复杂、内蕴丰富的大书,容易勾起她深入了解的欲望。越纯洁越乏味,能一眼望到底的轻浅的男人,是不能引起她的兴趣的。那些情商低下的男人,更让她感到乏味。

胡小平交友广泛,平时大吃小喝不断。隔三岔五带上沈青。沈青不是个吃货,她喜欢看人。

胡小平结交的人中,老板居多。有些是传说中的人物,沈青久闻其名,有的可以推溯到她做中学生时。看到他们,沈青想起一句话“哥只是个传说”。果然,这些人活在传说里是那么威猛高大、叱咤风云的豪杰,落到地面竟出乎意料不可思议的平凡。沈青淡淡地看着他们,失望地想,他们的威风去哪了?那些商界恶斗、涉黑杀人、包养名媛名主持的传奇故事真的是他们干的吗?

他们都是找胡小平帮忙的。他们的事情复杂到让沈青都没有耐心去厘清,大多和官府有着或深或浅的纠缠,他们被官府或将要被官府拖垮,他们的表情像正在经历一场二万五千里长征,正在爬雪山过草地,心力交瘁得快要坚持不住了。他们和胡小平称兄道弟,似乎胡小平是他们的救星,可以帮助他们复兴商业帝国。沈青暗暗佩服胡小平的头脑,那是个怎样大容量的东西,竟能装下那么多错综复杂、扑朔迷离的事情!他的脑沟回一定又深又长,褶皱复杂。有一回自己忘记了保存辛苦一个早上做的表格,她懊恼地发信息给胡小平。“重做一份呗,这么小的事。”他很不以为然。她当时还觉得胡小平不体贴,但事后想想,自己的事情跟胡小平做的事情比起来,还真不算事。他做的每件事情之复杂艰巨程度,如果放在自己身上,足以使她发疯。她有时认为那件事情不可能成功了,但在胡小平的努力下却慢慢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机。他为了达到目的,总是使出浑身解数,从铜墙铁壁中找到缝隙,然后一点一点撬动。

她是偶然中发现胡小平在一个网站上发帖的。那个网站叫“法治维权中心”。

“你干这个?”她有点意外。她当时还不知道他到底是做啥的,两人相处还不深,她听到有人喊他“老大”,有人喊他“主任”,有人喊他“胡总”。

“这也是我维权大业的一个利器啊。没想到吧,小样。”

她目光一扫,惊讶地“哦”了一声,帖子中牵涉到的单位是本市赫赫有名的大公司,省级龙头企业。她仔细看帖子内容,不敢相信这么大一公司对员工刻薄苛刻到如此程度。

“是不是对员工越狠越苛刻的公司它的盈利能力越强?”她问。

“羊毛出在羊身上,羊都死了赚毛钱!”胡小平说,“这些人吃人连骨头渣都不吐。”

“挺你!”她竖起大拇指,“你先前给俺的感觉,嘻嘻……”

“俺办的都是正事,为民解困,依法维权。你以为俺成天瞎玩哒,小样。”

她嘴一撇:“你就嘚瑟吧。”

胡小平道:“别把豆包不当干粮。俺也是有思想有抱负的人,你当俺是江湖杂耍?”

“切,说你胖你还喘上了,真把自己当成包打天下的江湖义士、弱势群体大救星了!”

胡小平呵呵一笑。

她喜欢这么跟胡小平斗嘴,精神上特别放松。

胡小平去洗手间的当儿,她浏览了一下网页,一个当事人的诉求引起了她无限感慨。

一起简单的劳动争议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并且过程情节极其简单)竟然拖了十一年之久,可能还要继续拖下去,有关部门给的答復都是“调查”“研究”“核实”“进一步调查研究核实”。

她想,人生能有几个十一年啊!正像当事人所诉,他已经由黑发人变成了白发人。

“你真的能帮他们解决问题?”她转头问从洗手间出来的胡小平。

“试试看吧,死马当活马医。”

“你怎么帮他们呢?就是发个帖?”沈青觉得这也太小儿科了吧,网上铺天盖地的帖子有几个人认真看啊。

“发帖后再找有关部门领导当面交涉。”

“那些官老爷理你?”

“不理我就曝光他们,我有记者证。”胡小平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证件,居然是很权威的省级媒体。

哦,以记者的名义。她明白了。

关于胡小平的记者证,沈青后来听到过一些传闻。有人说胡小平的记者证是假的,十块钱的地摊货。

胡小平老家有五六亩地,都是他一个人耕种。所有农具一应俱全。黄豆、油菜、棉花、红薯、小麦、水稻,各种农作物,胡小平都侍弄得很好。他的真实身份其实是一个农民。他亲自开拖拉机犁地,夏天背着沉重的喷雾器给水稻打农药,秋天收了柿子到城里卖。

霜降时候,胡小平在学院路卖柿子,为了躲避城管,凌晨五点多就蹲到了路边,发信息给沈青,老婆,俺在卖柿子了,体验生活呢。

信息里还说,他家柿子个头大,在几家柿子摊位中,就数他的柿子好。那天早上,胡小平卖了一桶柿子,挣了五十块钱。

沈青透过窗户看外面,一片漆黑,想起他视力不好,就提醒他,不要玩手机,伤眼睛。

他回,没事的,有路灯。

路灯暗。别玩,听话。

这里路灯亮。胡小平说。

沈青知道劝也没用,就随他去,不玩手机又干什么呢?这么早不会有多少顾客的。

她发了一个两只猫相偎而眠的图片给他,以为他会心有所动,她当初就是被朋友圈里这张图片打动才收藏的。初发图片的朋友,深懂此幅图,配发的语言十分贴切:既相依,莫相弃。引起她的共鸣。

她等着他被感动,他的回复却有点离题:你开心就好。

他的感觉怎么这么平淡呢?情商仿佛突然下降了。

她啟发他:黑猫像不像你?

那白猫太霸道。他的回复让她晕掉。

白猫前肢像女人的胳膊一样搭在黑猫的胸前,一条后肢像女人的大腿一样搭在黑猫的身上。它们多么像一对恩爱夫妻。

这家伙,怎么忽然就,就不解风情了呢?脑袋被冷风吹坏了?

她回:霸道?不觉得啊,很温馨恩爱一幕!不解风情啊老公(表情:嘟嘟嘴)。

他回:(图片:别那样)(图片:卖萌)

她忍俊不禁,也发去图片:(拽拽的)(哈哈哈)。

他回复图片:(欧耶)(乐坏宝宝)(真不赖)

看着胡小平发来的丰富的微信表情图片,沈青傻笑兮兮。

转念想到在这寒气逼人的时辰胡小平卖柿子,她心里生出近似怜惜的心情。胡小平说自己是在体验小贩生活,不是为了赚钱,但沈青清楚胡小平是要面子。她并不觉得做小贩有什么不好,包括他种地,也没有什么不好,做这些使他显得像一个老家长似的踏实可靠。

卖完那个季节的柿子后,胡小平请沈青看电影、吃韩国料理,给沈青买了一件衣服。沈青又感动又难为情,觉得他路灯底下寒风当中的苦守都被她压榨了。作为回报,她送了他一床真丝被。

农忙过后的胡小平俨然换了一个人似的,面皮黄里透黑,眼眶凹陷,鱼尾纹密集,整个人老了十岁。最重要的是,连气质都变了,从知识分子和江湖义士相混合的气质变成一个地道的散发泥土气息的农民。沈青想,应该让他这个时候去见女网友,看看还能剩下几个女人跟他“老公老婆”地胡聊骚。

那天吃料理时,她偷看了他放在桌上的手机,发现胡小平和很多女人玩暧昧。胡小平告诉她,他高中时迷恋写诗,博得“风流才子”之名,有很多女生暗恋。沈青看他一副沉迷往事的样子,撇嘴道:“切,大众情人呀。摧了多少小花朵?你这折花辣手!”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胡小平念念有词。

“流里流气的,流氓相。”

“人不风流枉少年!”

“为滥情找借口。”沈青一脸鄙夷,“那些女孩子没有找你麻烦的?”

“什么呀!我那时胆小,跟女生啥也没发生。校花喜欢我,睡午觉的时候老跑我跟前睡。当时都是从家里带张小草席,铺在教室地面上午休。我心里怦怦的,心猿意马睡不着。”

沈青有点不相信,但想想当时的环境又相信了。那时人多单纯啊,男女学生之间纯洁得不得了。记得自己当年也喜欢过一个男生,虽然日思夜想,但真走对面时,目不斜视,走路如风,有时还绕道躲开对方。

胡小平不仅是会种地的农民,还是一个雕刻家。

沈青惊诧于胡小平的心灵手巧。一块普通的青玉,经过他手,开料、上稿、雕刻、打磨、抛光,一件晶莹剔透的“蜻蜓荷花”吊坠就出来了。一块原矿绿松石,他稍一琢磨,就雕刻成了端庄娴雅的观音菩萨。一根形状怪异的树根,三下两下,魔术般化作一支精美绝伦的雕花簪子。

沈青即便以一个外行人的眼光也能猜出这一件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价值不菲。她不好意思打听它们的去处,是卖还是留着自己玩?

胡小平从柜子里捧出一只木箱子。沈青被它的造型吸引住了。它的外观是一只粗壮的彩色蘑菇,让她想起童话里的蘑菇屋。她也算见过世面的了,但这种萌到家的箱子还是头一回见到。惊艳的是它的细节,乳白色的根茎,红白斑点的伞盖,底部密生出翠绿的杂草。

沈青想,胡小平制作这只箱子的时候,一定热恋着某个人,心情美好得不得了,看事物的眼光都带着童话色彩。热恋是奇妙的事情,它可以让人产生化学反应,从一种人变成另一种人。胡小平从来不讳言自己感情历程的复杂,还自诩“情感大师”,“什么女人我没经历过!对我来说,美女如浮云。”跟那些标榜自己专一、喜欢装纯情的男人比,沈青觉得胡小平更真实。她喜欢和出格的人交朋友,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生活本身是无趣的,和有趣的人在一起可以制造出很多小小的意外,哪怕只是情绪上起伏出小小的波澜,也比一潭死水强。越来越多的事实证明,胡小平可以给她提供极高的情绪价值。

胡小平打开箱子,哦!好家伙,满满一箱子的艺术品啊。

“喜欢什么自己拿。”胡小平说。

沈青觉得它们都是价值很高的艺术品,不好意思拿。

胡小平看出沈青的心思,微微一笑道:“不贵,都是自己做的不值钱的小玩意。”

他见沈青不动手,自己拿了一只玉簪子出来。沈青一年四季扎的是马尾,她扯下皮筋,却半天没能绾成一个髻。

胡小平又是微微一笑,一头嘲笑,一头亲自动手,分分钟就盘出了一个类似花苞的漂亮发髻。

沈青心里叹服,嘴巴却硬:“不过是熟能生巧的事情,侍候女人多了练出来的雕虫小技,有啥好嘚瑟的。”她奇怪自己说这话的时候,心里竟然没有生出醋意。

沈青不敢相信镜子里那个头插玉簪的古典优雅的女子是自己。

唉,古代的女人才像女人呐,相比之下,现代的女人活得太粗糙了。沈青想。

“老公,你晚饭吃的啥?”自从发现胡小平跟别的女人胡聊骚后,她没事就给他发个信息干扰一下,免得他无聊空虚找别人。时间过去半年了,她还是神经兮兮的。

胡小平回复一张图片:一碗面疙瘩汤,一块圆饼,一杯红酒,一小碟五香大头菜。

沈青一笑。

过一会儿,估计胡小平吃好了,沈青又发去信息:“干啥呢?老公。”

胡小平对于沈青的查岗式问候并不厌烦,他越来越喜欢这个傻乎乎的女人,跟她在一起感觉很舒适。她真实,不装。不过喜欢归喜欢,他并不想娶她。

他习惯了一个人过日子,对闹闹嚷嚷的婚姻生活不想涉足。女人是占有欲很强的动物,不管她起初表现得多么通情达理,声称给你空间,但纠缠久了,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他不想被谁掌控。对网上的一堆或天涯海角或近在本市的“老婆”,他也逐渐失去了兴趣。他曾经一度沉迷于和她们的打情骂俏,逗得她们乐滋滋的。这年头,寂寞的女人太多了。她们中不乏事业成功人士,但因为缺少感情的滋润,难掩一腔落寞。每个细胞都充满情趣因子的他,把那些女人逗得不亦乐乎。他偏偏是个有点挑剔的人,不想萝卜白菜一把抓。在两性关系上,他并不像外界想象的那样乱到一塌糊涂的地步。

周末,从午梦里醒来的沈青听到了从客厅传来的电话铃声。她知道是胡小平打来的,只有他打不通她手机时拨这个座机号。

不出她所料,刚打开手机,一个接一个来自胡小平的信息像爆豆一样跳出来。他用两个号码,微信,短信,电话,在她睡着的两个钟头里联系了她五六次。

她估计电话铃声坚持不到她穿好衣服走到跟前接,索性躺舒服点,等铃声断了用手机打给他。

还是不用手机用座机打给他吧,让他相信自己这时候就在家里,消除他的怀疑。沈青撂了手机,开始穿衣服,她套上一件薄衫,一条牛仔裤。天气越来越热,她最讨厌的夏天急不可耐地把残花败柳的春天驱走了。在沈青的感觉里,春天一年比一年短,夏天则显得特别漫长。怎么遮小肚子上的肉成了她的苦恼。刚认识胡小平那阵,他是有点嫌她胖的,最近似乎不介意了,喜欢看她吃饭香喷喷的样子,还说女人瘦了不好看。她有点不敢相信他的话,因为她知道他喜欢身材好的女人。不过,看他对待她郊游中几张照片的态度,她又有点相信了。照片中她的肥蠢傻,让她汗颜。看不出胡小平丝毫嫌弃,他一脸宠溺说:“这才像俺家呆子。”在别的男人眼里聪明过人的她,是他口口声声的“呆子”,奇怪的是,她嘴上抗议,心里很受用。

他沉厚的声音传过来:“大白天关什么机,我以为你干坏事了呢。”

她心里窃笑,这家伙终于紧张她了。他口中的“坏事”指的是她和小鲜肉约会。不久前他无意中从她的手机里看到了几个小鲜肉追她的信息,貌似被勾起了危机感。漫不经心的他开始绷起神经,查她的岗。她跟同学闺蜜聚会,叫她发视频证明,她不仅不生气还暗自高兴,把这视为在乎她,潜滋暗长一种幸福感。她忽有所疑,自己曾经标榜的“独立”真的是她骨子里需要的吗?唉,现在看来,不管这世上有多少内心强大精神威武的女人,反正她不是,她就是上帝安排给男人的一根肋骨。他对于她,像光一样存在,这光有穿透力,进入她身心,把黑暗潮湿凄楚的旮旮旯旯照亮了,使她轻盈丰润透亮焕然,脱胎换骨。

“家伙,坏蛋,又查岗啊。”她在电话里亲昵地甜蜜地骂他。

“小东西,晚上干什么?”

“闲着。”

“陪老公散步。”

“好咧。”

她喜滋滋地挂了电话。

放好电话,沈青回忆午睡时做的梦。平时凡有意思的梦境她都喜欢记下来,她怀疑那些梦境是她前世或前前世经历过的生活,是那些携带着记忆的基因在舒展的状态下复苏了记忆,或者是她以后将要经历的生活,老天提前给她的暗示。

今天的夢被电话搅碎了,依稀留下的印象也像羽毛般渐飘渐远。

散步的时候,胡小平接到一个电话,脸色立刻变得凝重。他霸气侧漏地指挥对方,令沈青很意外。

已经非常信任沈青的胡小平向她做了简单解释,他说:“你以为每个草莽天生是草莽啊。”

沈青这才知道胡小平是公务员出身,当时他所在的机关单位流行拉帮结派、搞团团伙伙。胡小平告诉沈青,他被小人陷害,被迫离职下海,时间一长,习惯了外头的自由自在,也不想回去了,后来索性彻底脱离了体制,但他没忘记那几个小人,一直在等待机会摆平他们,如今他们中有的官运亨通,不断升迁,有的下海经商,欠下巨额债务,还有的非法吸金,放高利贷,连本金都收不回来。

沈青担心他违法做事,他冷笑:“我是干啥的,去触犯法律!我只会使用正当的法律手段,让他们死得服气!”

胡小平声称正在搜集整理他们违法犯罪的证据。

“这些人,本来就不是好东西,想不露出狐狸尾巴都难!”

他脸上流露出的发狠表情让沈青感到陌生的新鲜。他平时面色平和,极少有过激的表情,很能沉得住气。倒是沈青遇事容易冲动,经常说一些激化矛盾的过头话。胡小平还适时劝止她,“你的涵养呢?你的涵养在哪里?”令她顿时觉得自己不够冷静,佩服胡小平的修为。

胡小平被抓的时候,正和一些工人闲聊。这是别人的说法。如果胡小平自己说,就是他正在采访中。那几个接受采访的工人后来被工友们笑骂“咸吃萝卜淡操心”。企业违规偷排挥发性有机物,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再说污染的空气全市人民都呼吸,分到你们肺里能有多少?

抓胡小平的人面色严峻,像抓政治犯。沈青当时赶去了现场,去晚了,只看到胡小平被押进警车的一瞬。她的感觉很奇怪,觉得眼前的情景很不真实,近乎荒诞,像某个影视剧镜头横插到现实。她没看到胡小平的脸部,只清晰地看到了他衬衫领口磨白的一截,大约一寸长度。那天中午做的梦忽然闪电般照亮她的大脑。没错,那天在梦里她和胡小平一起登高踏青,只有他们两个人,与世隔绝一般。雨后的山绿雾弥漫,感觉像腾云驾雾。她记得自己在梦里跟胡小平说,就留下来吧,不要回去了。胡小平回答她,我也想留在这里当神仙呢。他话刚说完,却突然消失在云雾中。任凭她怎么呼唤,胡小平再没出现,似乎他的肉身也化作了云雾。

在法庭上,律师辩护说,胡小平为了保持自己的纯洁性,没有收过当事人一分钱,他是义务帮他们维权,有时候为了维权成功,甚至自己掏钱行贿有实权的人。为了帮助弱势群体,他也是豁出去了。他比有些真记者高尚多了。那些记者只要捞到好处就昧着良心帮有势力的人说话,颠倒是非黑白,满嘴盛开喇叭花。律师语气激动,几乎要慷慨激昂了。沈青听得振奋。

“还有,”律师看了一眼旁听席,那里坐满了胡小平帮助过的人,他们一个个眼睛潮湿,心潮翻滚,“对于没有维权成功的当事人,胡小平出于同情心,还经常在金钱上资助他们。”有几个农民立即附和,证明律师的说法。“他们穷得交不起合作医保,穷得买不起猪仔和农药化肥,生病了看不起医生就躺在家里等死,只要胡小平知道了,他就帮忙。这样的人如果判他诈骗罪,请问他诈骗了什么?”

旁听席上响起一片掌声。

法官宣布暂时休庭。

胡小平出事以后,他姐姐胡晓霞找过沈青。

胡晓霞是个卖包子的,却有个事业身份。胡小平一直和姐姐一家保持着距离。偶尔提到姐姐,他一脸不屑。胡晓霞小学二年级文化,十二岁到亲戚家做免费的保姆,起早贪黑,受的罪不比旧社会地主家的使唤丫头少,有时困倦得坐在马桶上就睡着了。男亲戚是事业单位一把手,在胡晓霞年满十八岁时,给胡晓霞弄了个事业编制,又给她介绍大学生出身的对象,其中还有公务员。初见面时男方对胡晓霞印象都不错,笑眯眯的,话不多,很老实,时间长了,就发现了胡晓霞几乎是个白痴,对有品位的东西都欣赏不来,甚至听不懂人说话,除了傻笑还是傻笑。最后介绍的一个大学生,出身农村,在偏远地区上班,急巴巴地想进城,只要能进城,女方什么样都成。结婚后,胡晓霞会做家务的优势就显出来了。男人暂时把过河拆桥的心藏了起来。

胡晓霞把一张银行卡甩在沈青面前,说,五十万!捞人!够不够?她嗓门大,动作粗鲁,浑身一股生肉和蔬菜混合的味道。

见沈青没有把握的样子,她居然放声嚎起来,边哭边数说,她就这一个弟弟,爹娘死得早……不走正道……数说完弟弟又数说那个男亲戚和自己的老公。

沈青听明白了,胡晓霞那个有权有势的男亲戚退休几年了,被糖尿病折磨得成了半个瞎子。她老公基本不归家,住在另一处房子里,让胡晓霞守活寡,就等着她主动提离婚。她偏不离婚,和他耗到死。她不指望老公帮她救弟弟,她老公这会儿说不定正幸灾乐祸呢。胡晓霞以为沈青是个能人,指望着沈青救自己弟弟。

“我一个临时工,哪有能力救你弟弟?”沈青叹气,她心里和胡晓霞一样焦灼。胡小平出事后,她做什么都集中不了精神,已经弄错了几笔账。看胡晓霞怀疑的表情,知道她不相信自己的话。

“你是临时工,可你是抓钱的会计啊。会计就是单位的二把手,连一把手都要礼让三分的。”胡晓霞脸上表现出“什么都瞒不了我”的表情。

沈青苦笑,不知道怎样向胡晓霞解释。单位前任一把手很贪婪,让沈青练就了做假账的本事,对沈青确实很客气,如果他在,倒真的可以试试,新任领导一身正气,一上来就建立民主理财小组,且所有开支定期公示,一分钱的假账都不用做。这样的领导哪里需要和会计打成一片。

胡晓霞认定沈青是个见死不救的小人,突然变了臉。经过生活的锤炼,她已不是当初那个腼腆内向的保姆,而是一个泼辣的什么都不怕的包子铺小老板。她刀子一样锋利的目光直直戳向沈青,嘴巴蛇妖一样朝沈青嘶嘶吐着毒气:“嘁,我知道你们,把我弟弟当钱包,为你吃喝拉撒休闲娱乐买单!”

她看沈青目瞪口呆,小脸都发白了,愈发来了劲儿,指着沈青的鼻子骂:“薄情寡义的狐狸精!把男人搜刮干净了就当板凳踢了。哼,天眼在上,你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沈青固然在机关里待了多年,养成了含蓄的性格、谨慎的习惯,但骨子里遗传的她乡下老妈的泼劲儿关键时候也会露一下。她一把扯住胡晓霞的衣襟,大声道:“你看我像狐狸精吗?有长我这样的狐狸精?”

胡晓霞鼻喷冷气:“哼哼,以为我不了解你们这些临时工啊!”胡晓霞自己的事业身份来路不正,却瞧不起单位的临时工,这源于当初参加工作时太闲,听多了那些老职工的胡扯八道。

沈青气得头都晕了,面对胡晓霞的胡搅蛮缠,她不知如何招架。

早上打开手机,日期下面显示“霜降”,沈青想到了胡小平卖柿子的那个早晨,才五点多吧,外面一片漆黑,胡小平就蹲到路口和那些老农民一起摆摊了。他们静静守候着下夜班的工人路过。

穿蓝色工装的他们一身倦怠、神情茫然,连讨价还价的劲头都比往日减了不少,只想买了新鲜蔬果早点回去睡觉。胡小平告诉沈青,他没有秤,随便估个价就卖了,买主几乎个个脸上流露出虚浮的笑意,因为买到了便宜的柿子。胡小平语气很满足。他也许当真不为赚钱,只为“体验生活”。

此时此刻被关押着的胡小平是否知道今天是霜降?是否忆起了自己卖柿子的萧瑟凌晨?他那时的心情是温暖如春的,卖柿调情两不误。

他现在的心情呢?

作者简介:

刘娟,宿迁市文学院专职作家,《楚苑》杂志主编,在《钟山》《雨花》《边疆文学》《北方文学》等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数十篇。长篇小说《玉兰花醉》《木船里的根系》入选江苏省作家协会重点扶持项目。荣获过《雨花》“精品短篇”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