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文化与叶兆言的“夜泊秦淮”系列
2022-05-13张眉
摘要:江南文化与古代文学的关系多有论述,但是其与现当代文学关系的论著却不是很多。文章以叶兆言的“夜泊秦淮”系列为例,浅谈江南故都南京与叶兆言的新历史小说之间的联系,通过回首旧事、江南众生相以及“智性”传统三个方面,浅析叶兆言的创作与江南文化之间的关系。
关键词:江南文化 叶兆言 《夜泊秦淮》 南京
“江南”是一个意蕴丰富的词语,它既是一个实际的地理概念,也是精神層面上的一个文化符号,涉及历史、地理、社会、经济、文化诸多层面。更为重要的是,“江南”一直是文人骚客们诗性想象的来源,历来较多的研究都是探讨江南文化与古代文学的关系。但是,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发展过程中,江浙一带的作家们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虽然我们不能把这牵强地联系到他们的出生地,但是如此集中的现象也尤为值得注意。
费振钟的《江南士风与江苏文学》是最早对江南文化与现当代文学进行研究的专著,其后也出现了一些相关的研究,如郑择魁主编的《吴越文化与中国现代文学》、吴秀明主编的《文学浙军与吴越文化——浙江当代作家论》和凤媛的《江南文化与中国现当代文学》等。木弓曾在《感伤的秦淮河派小说》中提出“秦淮河派”,提出了秦淮河这个著名的江南意象对当代江苏作家的影响。在这里,有一个人不得不提,就是叶兆言。他出生于江南世家,生活、学习、工作都在南京,并且深深热爱这座城市,叶兆言和南京的关系可见一斑。他曾说过,在南京从事专业创作的人虽多,但原版的南京人就他一个。a本文主要针对叶兆言的“夜泊秦淮”系列探讨其创作与江南故都金陵之间的关系。
一千多年前,诗人杜牧为金陵写下了一首名为《夜泊秦淮》的诗:“烟笼寒水月笼纱,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虽然叶兆言表示他只是使用了题目,但从他的创作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与历史相似的感伤与失落的情绪,毕竟南京作为六朝古都、民国重镇,这个精致、唯美的城市遭遇过太多的灾难,其本身就带有一种宿命般的忧伤。“夜泊秦淮”系列由《状元境》《追月楼》《半边营》《十字铺》四篇中篇小说组成,犹如顺着秦淮河游历其景,这四篇小说为我们描绘了“民国”的金陵风俗。《状元境》描写了清末民初窝囊的二胡琴师与泼辣的军阀小妾的一段姻缘,《十字铺》写北伐战争期间男女之间阴差阳错的爱情,《追月楼》写抗战前期遗老丁老先生为抗拒日伪政权坚守气节独居追月楼,《半边营》则叙述了抗战胜利后一个衰败家庭中妒忌的老太太压抑子女的故事,连起来看几乎可以算是一部“民国”的金陵断代史。
叶兆言回过身来,顺从自己的文化背景,回溯历史,营造出一个独特的世界;通过金陵故都秦淮河畔这个明确的区域,展现了传统的江南地域文化以及生活在其中的人的状态。阅读“夜泊秦淮”系列,能让读者感受到浓郁的江南气息,作品中的人物、语言、风俗、故事等都展现了江南的世俗风景和原生态的生活习俗。
一、回首旧事
回溯江南文学,可以发现怀旧是江南文人的一个共同点,那些破败的文化景观总能引发感伤的文人们的共鸣。夕阳下的乌衣巷、野草丛生的朱雀桥、江自流的凤凰台,这些荒凉颓败的历史风景一再出现在江南文人的笔下。而把叶兆言的“新历史”写作置于江南怀旧文学中,便可以发现他和江南文化在文化心理上的相似之处。特别是在“夜泊秦淮”系列中,叶兆言返回到旧时代的江南文化中,描绘了民国时期南京的生活场景。江南的风俗、风物以及独特的语言使叶兆言的“重写历史”具有极大的可信度,细节上的真实使读者仿若真的置身于彼时的秦淮河畔。
所谓风物,一般指一地的风光、风俗、物产以及由此而产生的文化氛围。叶兆言是一个十分注重考据的作家,他力图再现民国时期的金陵旧景,为此查阅了很多资料。花船、妓院、茶馆、酒楼等典型的江南空间都栩栩如生,生动展现出一幅幅秦淮风俗画。如《状元境》中繁华的夫子庙、秦淮河上的画舫,《追月楼》中六华春的厨师王,《半边营》中破落的大家庭,以及《十字铺》中又雅又酸的晚清遗老遗少,无不透出浓郁的地方文化气息,那是一个弥漫着古都遗风和六朝烟火气的世界。
当然,其中还有很多特有的金陵民俗的展示,这一点在《状元境》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张二胡在夫子庙的茶馆中从东喝到西,也懂了些茶馆的门道:“第一批是带着儿孙进早点的老派人,坐一坐就走。第二批光喝茶,听书,聊天。第三批又是吃客,吃茶是假的。”b秦淮河一带有“夫子庙三杰,城南三害,状元境三霸”;坐马车有三等人:军官、阔少和贫民;清末的南京有“三多”:驴子多,婊子多,候补道多,等等。叶兆言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南京人,他对这些江南民俗世相生动精细的描绘,有一种具体的生活感。当然,一方面民俗生活为叶兆言的创作提供了最为直接的素材;另一方面,这也是影响其创作思维的一个重要因素。正如文化学家本尼迪克所说:“个体生活历史首先是适应由社区代代相传下来的生活模式和标准。从他出生之时起,他生于其中的风俗就在塑造着他的经验与行为。到他能说话时,他就成了这种文化的小小创造物,其文化的信仰就是他的信仰,其文化的禁忌就是他的禁忌。”c成长在南京的叶兆言,曾一心想背叛自己的文化背景,但当他开始描写金陵旧事、江南民俗时,却无法不受到这些浸透在江南日常生活中的文化的影响,那种影响是潜藏在他内心深处、无法抵挡的,常常会自发地出现在他的笔下,从而影响作家的情绪和态度。
另外,叶兆言在书写时使用了相当一部分南京方言,那些具有地方特色的口语和方言词被叶兆言改造为南京色彩浓郁的书面文字,为读者呈现出秦淮河畔市井小民原生态的生活场景。这样的描写在“夜泊秦淮”系列中有很多,写得尤为出彩的应该是《状元境》中张二胡娘和沈三姐之间的几场冲突,一老一少两个泼辣女人之间的争端、对骂中充斥着一些俚俗的土话,十分生动。除此之外,还有诸如“倒马子”“煞不住”“作死”“触霉头”“作孽”等大量的方言词汇。可见叶兆言还是受到了江南地域文化的影响,他在小说创作时找到了自己特有的一种语言,这对于一个成功的作家来说是极为重要的。
二、江南众生相
一个人出生和成长的环境会影响其性格、观念等很多方面,中国是一个地大物博、历史悠久的国家,各地风貌、习俗、语言都大相径庭,各地区之间也有着很大的文化差异,故而产生了诸如“巴蜀文化”“湘楚文化”“东北文化”“齐鲁文化”“海派”“京派”等区域文化的亚类别,“江南文化”自然也是其中一个十分重要的分支。
叶兆言笔下的“秦淮河”是江南文化形态中十分重要的一个区域意象,除了上文所述的对民国南京历史场景的还原外,更为突出的是叶兆言展现了当时南京从市井百姓到遗老遗少各个阶层的人的生存状态及性格和价值取向,作家将地域文化立体化为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物,通过他们的喜怒哀乐复现当时当地的社会状况。其中尤为出彩的有两类人物,分别是女性形象和遗老遗少,这也和南京这座城市本身的文化历史积累有很大的关系。
先来说说“秦淮河”边的女人们。在江南文化中,女性是极为重要的内容,一方面是因为江南水乡温柔阴性的特质,另一方面是由于富庶的江南使女性更早地进入到了消费社会中。故而相比其他地域,“女性”成为江南作家十分重要的描写对象。如早期的陆文夫的“小巷人物志”刻画了诸多鲜活的女性形象,随后又有苏童的“妇女系列”等,这种大量男作家以女性视角描写女性形象的现象在其他地域是不常见的。虽然叶兆言并不以描绘女性为主,但是他的作品中仍然有很多成功的江南女性形象。
说到秦淮河,就不得不提妓女形象。“夜泊秦淮”系列中描写了如云姑娘、黄小姐等短暂出场的妓女,而在《状元境》中,几乎讲的就是沈三姐的故事。出生于秦淮河畔,从妓女到军阀姨太太,再到张二胡的老婆,沈三姐旺盛的生命力先后把司令部、张二胡家、整个状元境闹腾得喧嚣不断。她是状元境这个庸俗环境中的一抹亮色,最后悠远的二胡琴声倾诉的正是沈三姐的魅力。
南京是一座充满历史感的城市,所谓的金陵王气,倒不如说是不堪回首的黯然往事。亡国之音,后主成群,南京注定是一座守不住的城,故而遗老遗少也是南京极为特殊的一群人。如《追月楼》中坚守气节的丁老先生,《十字铺》中客居妓院的南山先生,叶兆言描写了这些旧式文人在时代变动和民族危机时的心态和表现。丁老先生反抗日伪政权的方式便是躲在追月楼上写《不死不活庵日记》,这其实很能体现江南文人的心态。由于历代处于北方的政治中心对南方文人的不放心,南方士人可以考取进士的并不多,而且在清代“文字狱”的压迫下,江南一带文人多从事朴学。江南一带较为激烈的反抗行为也有,但是确实不多,所以丁老先生最大的反抗就是蜗居在自家楼上写写文章。而南山先生以晚清遗老的派头在青楼中长居久安、乐不思蜀,表面上清高,骨子里势利。文中士新初次与南山先生见面时,有一处细节:南山先生第一次对士新感兴趣是听到他也是枞阳人,并询问他祖上谁是有功名的,还接连报了当地几位姓方的名人。这里也体现了当时老派文人注重家谱门第以及“民国”南京各地域的人相互抱团的现象。
三、智性传统
费振钟在《江南士风与江苏文学》中提到江南文人文化作为一种精神文化,或者作为一种“雅”文化,其“质点”显然就在于它的“智性”特征。d那是一种代代相传的智慧,其源头可能是吴越之地恶劣的生存条件使当地人不得不发挥智慧生存下去。随着“永嘉南渡”“安史之乱”“靖康之乱”等数次北方皇室贵族、文人士子、平民百姓的南迁,江南的智性传统逐渐发展成熟,即在外在现实和内心世界之间求得通融,在险恶的外在环境中保持一种中和的智性思维,在个人心智和忠实现实书写之间求得一种平衡。e
叶兆言的小说,尤其是他的新历史小说,常给人一种十分冷静的感觉。他就像一个民国说书人一样,用白描的手法写世俗人生,置身事外地叙说着别人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他曾表示自己“不喜欢用第一人称,就是因为它的运用会有大量的主观语调;多用不带情感的句子”f。这其实和南京人的品性有很大的关系。叶兆言在《南京人》中自嘲“南京大萝卜”是“悠闲懒散的,很多事都随它去”“什么都有些不在乎”,这多少也影响了他小说中人物的性格。平和的南京人在人生态度上常常表现出一种豁达的姿态,善于在种种偶发的因果关系中化解种种矛盾和尴尬。在《十字铺》中,种种意外的事件层出不穷。最初南山先生看不上士新,最后却对爱徒季云的死无动于衷;季云和真珠有婚约,后来真珠却嫁给了士新;季云为了苏珊抛下了真珠,苏珊却和雷师长在一起了。各种原初的状态都被一些偶发因素改变,没有一个人的最初预期成为现实。但是小说中的人物总体上都是以一种通达的态度面对变化,在季云、士新、真珠这段三角恋情中,即使季云的未婚妻真珠嫁给了士新,季云和士新之间仍然是互相扶持的好友,这种洒脱之情也浸染了江南人们的人生智慧。
但是,这种“智性”仅仅表现在冷静、超然的叙事姿态吗?其实,叶兆言不是为怀旧而怀旧。不同于他的祖辈叶圣陶,他是一个当代的书写者,在描绘各路人马的各种人生时,更有其对历史、对人生的关注,作品中隐约能看到作家的身影。他的叙述不但是对生于斯长于斯的南京的执念,更是对历史人生的牵挂和感悟,这正是他阅尽了秦淮的市井生活,体悟了金陵旧人的生存智慧而感发的,也是他作为典型的江南作家的个人兴趣与情怀所在。在《状元境》的结尾,叶兆言这个老道的说书人也忍不住跳出来说:“人命里注定没有太平日子的,日子一太平,准有事......张二胡一生里只求太平。一个求字,包含了多少恩恩怨怨,包含了多少痛苦烦恼和欢乐,求太平,太平求到了。终究还是不太平。”g这种人生感悟对遭遇了太多苦痛的南京来说,更是意味深长。人类和历史的命运是无从把握的,太平和不太平一字之别,与其去求一个未知的太平,还不如学会好好省了心、收了心,从容把握身边的生活。这正是南京这样一座城市“培养”的作家,在他的笔下,即使是像沈三姐这种命运多舛沦落底层的女人,也要活得光芒万丈、傲气不减,不像上海的王琦瑶要靠一个接一个的男人才能生活下去。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六朝烟粉,民国重镇;太平军暴动,日本人屠杀,南京这座城市太容易让人产生怀旧的情绪。叶兆言回首旧事,描绘了秦淮河旁的众生相。他以南京的四个景点,编织了四个悲喜交加的传奇故事,通过返回历史现场来寻找内心的自由。正如李白的“凤凰台”和刘禹锡的“乌衣巷”一般,繁华往事如流水,南京这座城市经历了数次由盛而衰。在其文化下成长起来的“文人”,也沿袭了前代文人的智性传统,不论外界如何变迁,自己在社会现实和精神世界中达到一种和谐。通过对地域文化的准确把握,叶兆言找到了独属于自己的叙述题材和语言风格。他的新历史小说,尤其是“夜泊秦淮”系列,成为探讨地域文化与当代文学作品之间联系的佳作。他笔下的小人物们的传奇故事,为南京这座城市书写下了新的篇章。
a叶兆言:《南京人》,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57页。bg叶兆言:《夜泊秦淮》,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5页,第78页。
c〔美〕露絲·本尼迪克:《文化模式》,华夏出版社1987年版,第2页。
d费振钟:《江南士风与江苏文学》,湖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33页。
e凤媛:《江南文化与中国现代文学》,文化艺术出版社2008年版,第139页。
f叶兆言:《叶兆言读本》,花山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50—351页。
作者:张眉,硕士,苏州市职业大学学术期刊中心编辑,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编辑出版。
编辑:赵斌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