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
2022-05-12黄孝纪
黄孝纪
鞭炮声骤然响起……
急促,清脆,欢快。在湘南山区的一隅,噼噼啪啪的声音,穿透了漆黑又寒冷的夜空,穿透了我家的瓦檐、砖墙和糊了窗纸的木格窗,密集地传来,将我惊醒。
我躺在被窝里听着,起初是一家,紧跟着又是一家,又是一家,两家,三家……越来越多,似乎我们整个村庄都已被鞭炮点燃。雨点般的声音,一会儿近,近得分明能感觉到兴许就是邻居的某家;一会儿远,远得则只能判别出大致的方位,猜测是村中的某处;还有更远更隐约的,分明已是周边的邻村了。一时间,夜空里到处是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远远近近,高高低低,此起彼伏,相互交织,响彻天地之间。我知道,此时正值子夜,旧年的除夕刚过,新年的正月初一,也就是我们俗称的头初一,已经到来了,天地交泰,万象更新,各家各户正在接春纳福,祈盼迎来一个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好年景。
20世纪80年代初期,我的故乡八公分村已经分田到户,我家搬离了原先居住的那栋青砖黑瓦带天井的老厅屋,住进了村南水圳边新建的红砖瓦房。其时我上中学,正是少年。那时候,虽说黑白电视机开始进入村庄,但毕竟是极少数人家才有。对于大多数家庭,尤其是我们家,是没有这个经济能力的。同往年一样,除夕之夜,我们一家人吃过年饭之后,闲坐闲聊一阵,父亲会率先上床睡觉,他比母亲大18岁,一向有早睡早起的习惯。之后,我和二姐、三姐也相继歇息。此时,灶屋里只有母亲一个人在一盏白炽灯下,守着一炉炭火。这一夜,她不会上床睡觉,顶多坐在宽板长凳上打打瞌睡,而后精神百倍地洗刷忙碌,预备子夜时分的接春和团年。
子夜里的鞭炮声密集响起之时,我们家的公鸡也“喔喔喔——”拖着长声啼叫起来,母亲会一一叫我们起床。几十年来,母亲一直遵循着古礼,在旧年新年更替的这个特殊时刻,做四道新鲜的下酒菜,一家人在半夜里象征性地吃一餐年更酒,母亲叫团年。这也是旧时故乡的一个年俗。
浓浓的寒意里,我们都睡眼惺忪地穿衣起床,简单地洗一把脸,坐在灶旁烤火。母亲已在厅屋的神台前点了一对红烛,在香筒里插了三炷香,并给天地祖宗焚了纸钱,虔诚祝祷过了。我接过母亲交给的长鞭炮,在敞开的大门檐口下点燃,顿时,噼噼啪啪的声音,激烈而顺畅,闪动的火光,幽香的烟尘,便融入了夜空,汇入了乡村喧闹祥和的接春氛围里,我的心情也一时振作起来。
这美好的时刻,母亲心情愉悦,她的脸上总是浮现着浅浅的笑容。母亲开始炒菜,这个时候,她喜欢我们都坐着烤火,由她一人忙碌,我们也很享受这样菜香氤氲的夜半时光。菜是她早已预备好的,四道,取事事如意的彩头,通常是三荤一素,一碗炒猪耳,一碗圆子,一碗油炸鱼块,一碗清炒白菜。装菜的碗自然是没有缺口瑕疵的,菜的分量也比平时要略少,半大碗的样子。
屋外的夜空里,鞭炮之声渐渐稀了,天地间又重归宁静。我们吃过年更酒,团了年,复又上床睡觉,只有母亲继续窸窸窣窣地忙碌,直到天明。当村庄里的鞭炮声再次陆续响起时,天已大亮。母亲一夜没睡,父亲已经起床。我和姐姐也先后起床洗漱。这一早,我和姐姐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父母祝贺新年,说一句吉祥话。“爹爹,祝你新年身体健康,越老越红!”“妈妈,祝你新年身体健康,越老越红!”父亲和母亲乐呵呵的,脸上洋溢着新年的幸福,他们也会对我们说些祝福的话语,简短而吉祥,饱含着对儿女的深切期望。
灶屋里的炭火正旺,母亲在烧水泡茶,水汽氤氲,铜茶壶锃亮。故乡的年俗,头初一的早晨,要举行传杯的仪式,俗称出行。人们相信,只有在自家举行过这一庄重的古老仪式了,才会出行大吉、四方大利。当我们洗漱完毕,母亲的茶已泡好,她在灶桌上插了接手板,摆了装满油糍粑、兰花根、花生、纸包糖、饼干之类年货的圆盘,上面用一块宽大的四方红布盖着,我们每个人的酒碗里,放了两颗红枣。在烧纸、焚香、点红蜡烛、放鞭炮、敬过天地神灵之后,我们团坐着,面含喜悦。父亲手执小酒壶,在每只酒碗里略略斟酒一轮,酒依然是温热香甜的糯米胡子酒。父亲率先端起酒碗,笑着说:“来,过年了,一杯,出行大吉!”我们一齐举杯,微微抿一口,又放下。父亲又斟第二轮酒,也就是所谓的双杯,然后是三杯、四杯,一共要斟酒四轮,祝词四句,句句吉祥。四轮祝酒毕,母亲揭开红布,我们方可拿圆盘里的东西吃。我们喝掉碗里的酒液,吃了红枣,开始喝早茶。
头初一的这一天,故乡人的禁忌,一般不外出走动,尤其尽量不到别人家串门。地上的鞭炮屑、灰尘,也不打扫,据说这些都是财气,扫了会不吉利。我有时在灶屋里烤火,看母亲做饭做菜,预备过节,有时在厅屋门口或屋外自家禾场上,站一站或走一走。门前溪水长流,田野空旷,路上少有人迹,村庄里时不时有鞭炮之声响起,有的是零零碎碎在燃放,在炸响,那分明是孩子们在石板巷子里,或在自家厅屋里,开心地玩耍着他们的新年礼物。偶尔也遇着邻居出门,相互见了,热情地称呼一声,道一句新年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