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的世界
——黄披星小说阅读札记
2022-05-12麦冬
麦 冬
一
黄披星在出了一本诗集、一本随笔,又在《长江日报》开了几年专栏后,写起了小说,让很多人感到有些意外,不过,对他来说这完全是一个深思熟虑的结果。在创作谈《窗外的世界》中他谈到了自己从诗歌写作转向小说写作的原因:“从某种程度来说,诗歌只要一个人也就是只要关注自己就可以完成;虽然真正好的诗歌也是需要对人世的洞察和对自然的依恋,但这还是可以在完善自我的过程中完成。小说基本不行,它很需要对‘我之外’的事物的关注。从‘我’身上走到‘他’身上,是关于时间的跋涉。或者说到一定的阶段,诗歌的容量似乎不够了,还需要更加具有文字体量的东西来描述自我。这大概就是小说生成的起因。”
读黄披星的小说,经常就会有这样的想法跳出来,哦,他写的就是我的阿姨、姑妈、堂姐啊,我没能写出来,被他写出来了。确实,我们的生活就是如此,这些人好像就是我们身边的人,他说的都是我已经知道的内容,他的那些人物都是我的左邻右舍,对我来说再熟悉不过了。
他的故事也都很简单,没有大起大落,也没有大奸大恶,看上去就是生活的“原生态”。奇怪的是,我们并没有因为他没有为我们提供“传奇”感到不满,我们好像满足于他这种没有想象力的诚实,这些几乎称不上故事的故事都已经让我们心满意足了,并心甘情愿地让他带着走入一个又一个心事重重的人物的内心世界。我们沉浸在他的叙事中,沉浸在那些人物的屈辱、委屈、苦闷、顽强,还有他们高超的“自我平衡能力”中。故事结束了,我们会觉得他说的这些不完全是虚构,看上去就像是真的似的。这种阅读反而是愉悦的,我觉得这种愉悦来自作者的真诚,来自他带给我们的一种自然、真实的感觉。
我们知道在《飞天的脚印》中有非虚构的因素,在黄披星其他的小说中也或多或少可以找到类似的成分。熟悉黄披星的朋友,只要读了《渔村客运》,不难猜测到小说中的码头就是“石城”码头,有一段时间,他就在码头附近的学校里上班,这段从码头到镇上的路途,他再熟悉不过了,加上他对场景的天生感受力,他笔下的码头、渔村、乡村公交车这些相关的环境也写得具体而真切,让你觉得就是生活本身,它不是画上的布景,也不是临时搭就的舞台。当然,他也展示了出色的对人物的观察与描绘能力,往往寥寥几笔,司机、乘客、售票员,他们的外貌特征与道德品性全都活灵活现地展现出来。
黄披星曾在一篇随笔中思考过“何谓真实”:“何谓真实?关注人:捕捉行为、细节、表情、话语,想象它;延伸到自然之物,对草木花叶,鸟兽虫鱼,安详对话交换呼吸;细节的准确,会带来神奇的过程;朴实,就是对语言的最大敬重;唯有真实才能抵达语言的核心……”
什么是真实?如何去表现真实?本来就存在着许多分歧,因为这些分歧也形成了各种各样的文学流派,不过,有一点倒是一目了然的,那就是你是否有真实表达的诚意。在黄披星的写作中,我们看到了这种诚意,这种诚意首先表现在他在描写事物或者人物的时候,展示的不是那种单纯的美好,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一视同仁;这种诚意还表现在他如何处理作品和他自己个人体验的关系上,在黄披星的小说里,他的自我是敞开的,许多人物身上都留下他真切的生命体验,也正是因此,他的人物也充满了不寻常的生命力,而这也正是小说家对人物与读者的双重的真诚。
通常来讲,作家会选择自己熟悉的,同时也比较认同的人物去描写,这样会更容易产生移情,也更容易激起自己表达的冲动。黄披星在农村出生,在农村长大,除了出外求学的几年时间,他基本上都生活在农村,大学毕业从学校回来后,他也长期在乡村学校教书,所以有非常真切实在的农村与城镇生活的经验,而他写的也正是这些。
二
在黄披星的作品里,常常由“我”直接来叙述,你甚至可以把这个“我”看作作家本人,他不但是事件的旁观者,更是事件的参与者。而那些看上去是客观的、甚至全知全能的叙事在他这里也常常带上了强烈的主观色彩。这样的叙述视角,使得作家和读者的心理距离进一步拉近,这也使得他的许多小说看上去与非虚构作品相当接近。
比如,《村葬》基本上就是一场乡村葬礼的现场实录,纪录片似的冷静叙事已接近残酷的生活真相,透露出黄披星对人性悲凉的看法。
“贵萍是后半夜死掉的。这一点基本可以确定,但更具体时间谁也不知道。是凌晨两点、三点还是四点?——就没有人知道了。”
这是小说的开头,有点加缪《局外人》的意思,实际上全文也都弥漫着《局外人》那种零度叙事。小说通篇是不动声色的语调,完全抽空了感情色彩,你可能感到不舒服,但你又不得不承认,他写得很真实。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我们都变成了冷漠无情的人,变成只会照顾好自己的“肚皮”与“肚腩”的人?难道生存的本能就可以取代一切吗?就算生存至上,夫妻之间、母子之间,就该如此寡情少义吗?人心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是一直如此,还是说我们生活的时代确实有些不同?
现在,当我们回过头来重新打量黄披星笔下的这些人物,考察他与人物的关系,发现他对待人物的态度接近评论家张定浩的一个概念,那就是“哀矜”,这个概念接近我们常说的悲悯,稍有区别的是,这种悲悯中,带着某种超脱与淡淡的疏离,有点类似于老子说的“不仁”。
在黄披星的作品中,他总能找到人物埋在最深处的“心结”并试着去解开它。但这样的结,往往不是你把两端轻轻一拉就可以解开的,相反,你越拉它会扎得越紧。这个时候,我们看到黄披星表现出了足够的细心与耐心,而正是在这种细心与耐心中,我们理解了黄披星的小说艺术,也理解了他对笔下人物的真切同情。
黄披星小说里的人物,往往都具有某种典型性。比如《渔村客运》里的亚梅、《园子》里的苏梅,以及《骑马下海》中的柳娟、《村葬》中的贵萍等,她们都是农村的普通人物,基本上不是留守妇女就是丧偶女性,可以说都是“没有男人的女人们”。连她们的名字也不外乎就是梅、萍、柳、兰,都是我们身边普通的植物。在面对命运的风雨时,她们总是那副样子,不抱怨,不疯狂,不歇斯底里,也远离了廉价的伤感,她们只有朴素、简单、坚定的信念,那就是活着,有一个家就好,如果大家平平安安的那就更好了。这个形象代表了什么?到底有什么特殊意义?这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清的,所以黄披星的回答是,把“她”的故事一再重复着讲述,在他的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中,“她”成为“她们”,于是,我们发现她们身上的共同点还真不少,知道了她们都是有故事的人,也意识到了她们的命运是与这个时代的变迁息息相关的。也许,这正是黄披星正在思考的东西。
三
2011 年8 月,黄披星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诗集《不下雪的城市》,收录了他早期的大部分诗作,这些作品现在看来有点生涩,传递出来的信息也有些含混,但已经表现出明显的理性与思辨的色彩。几年后,他的诗歌风格有了明显的变化,语言更加平易简洁,冷静节制,它所传达出来的体验却更加清晰坚定。在他的随笔《另一种抵达》中,他谈到了自己的诗歌观念:“诗和音乐,我的一对翅膀”,“我写作,为了保持清醒”,“我认可诗是加速的思想”,“诗终将为纠正而存在:纠正语言;纠正日常”。这里的关键词是“清醒”“思想”和“纠正”,实际上这不但是他的诗观,也始终贯穿在他的随笔写作中。
2011 年的秋天,黄披星离开莆田去宁夏支教,他也把在莆田开始动笔的系列音乐随笔的写作带到了宁夏。在西海固,黄披星陷入了某种沉思,完全处在自己与自己交谈的内心对话中。在2011 年11 月的某一天,他接连写了三篇随笔,每一篇里都充满了反省、抉择以及近乎惨烈的自我拷问。我很少看到有人如此认真地对待自己,如此严肃地面对自己的内心。
不少诗人拥有杰出的批评的才华,他们已经形成了一个强大的诗人评论的传统,他们能够把逻辑思辨能力和诗人的直觉完美结合,他们的判断往往既快速、直接又清晰、坚定。我注意到了,在黄披星的随笔中,他选择了一种更富于挑战性的语言,但在我看来,还是不够明晰与通透,行文也稍显急切、匆忙,跟他自己所期待的从容自在还有一定的距离。黄披星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不过,他认为这与他的“流浪心态”有关:
当我从温暖的南方来到这酷寒的西北,也会生出某种带有流浪性质的内心体验,在一点点文字记录的过程中,我发现在流浪的初级阶段,我会不知不觉地生出一些很是强硬的心理护栏,以防在对温情的回顾中变得低沉甚至沉沦。而我发现,这样的情绪是会带进文字中的,它会使文字变得急切而又刚性十足。而这,是对表达的积淀缺乏的症状,也就是说,在某种遗弃感没有被克服之前,从容自在的表达变得难以做到。
写作者面临的总是全面的考验,黄披星对此有着清醒的认识:“新的旧的,前人今人,真实批判,语言形式,传统现代,国内国际,发现回归……都是陷阱,不能后退,要踹要蹚,独立作战,要寻回自己……”这里他说的是音乐,其实也是诗歌、随笔、小说等所有艺术共同面临的处境。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但已经别无选择,他只能不断地去磨炼自己的写作风格,不断地去忍受着自我蜕变的痛苦,不断地在自己的声音中寻找另外一种声音。
这种清醒赋予黄披星一种自我修正与自我变革的能力。他曾经在诗与小说、自我与他人之间完成了一种自我突破,现在他的小说写作也来到了这一阶段。
黄披星之前的小说往往都是日常的、原生态的一些“小事”:迁墓,买块墓地,一场手术,给小偷或丈夫的情人汇钱,还有公共汽车上的一个小小的插曲等,但这些“小事”却包含了丰富的经历与情感,它们给人的感觉是,虽然没有复杂的故事,却有复杂的人性,没有曲折的情节,却有曲折的人生。
在新近的创作中,黄披星的小说叙事艺术有了一些新的变化。他的近作中增加了想象与虚构的成分,增加了一些戏剧性甚至传奇性的成分,人物形象也更加鲜明、独特。比如《十五庙主》里装神弄鬼的“老爹”、《盗路者》与《弦上的羽毛》中的两位失恋者,以及《化蝶》中脸上挂着小丑面具送外卖的小丁。这些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得益于他能很好地把握住人物身上固有的特质,把握住人物的精神活动与内心世界。他总能抓住人物内心的欲望,抓住他想的是什么、他要的是什么、他担心的是什么、他为何苦恼、他想改变什么。他牢牢抓住了这一点,也就走进了人物最隐秘的内心世界。
以黄披星新近写的小说《木鱼与金鱼》为例,小说故事的核心是一个鱼缸,这个小小的鱼缸却把两个家庭的伤痛揭示了出来。于是,我们在平常甚至庸常的日常生活事件中,看到了不平常的行为和感情,看到了一位越走越远的“妻子”,一位“准出家”状态的“老爹”。我们看到,他们在默默地品尝各自的人生滋味,承受着各自日常生活的沉闷单调,最后带着各自的失落与失望各奔东西。小说实际上写的是两个小家庭瓦解崩塌的过程。黄披星的叙述客观节制,只在小说的最后,才流露出压抑已久的内心情感。
黄披星是个生活的有心人,这虽然是句老话,但在他的作品中,再次印证了这句老话不老,也再次印证了,只有能够设身处地、像进入自己的内心世界那样进入人物的内心世界,才是一个小说家最重要的天赋。黄披星总能很好地进入人物的内心深处,这样我们在阅读他的小说的时候,也就不知不觉间跟着他走近他人,走进形形色色的人物的内心世界。我们阅读的时候,突然间感到自己的内心翻腾着与小说中的人物同样的屈辱、悲伤、无助、委屈与怜悯。
“人如其名”,在日常生活中,黄披星总是那么的勤奋、专注,给人一种“披星戴月”的赶路人形象。现在,他的第一部小说集就要出版了,而他的手头还有一部长篇小说也正在修改中。可以说,他已经找到一块属于自己的领地,找到一种属于自己的观察世界的方式,他的写作也因此拥有了更大的空间与更多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