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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兴石

2022-05-12楚荷

福建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龙兴林森野鸡

十点时,手机响了。赵林森打来的。他问我在不在办公室。我说在。他说十分钟内赶到。半个小时后,他到了,扔给我一本书,一本杂志,一条“和天下”烟。书是他新出版的诗集,《秋风秋雨秋思》,雜志是《XX文学》,外省一家省刊。

我们是大学同学,同寝室,我睡上床,他睡下床。毕业后,均分配在《野鸡泉日报》社。他做记者,我做副刊部编辑。做到三年时,他说,不为五斗米折腰,仰天大笑出门去,洒脱地辞职了,关在家里一门心思码字。

《XX文学》发表了他的万字短篇《往事未必如烟》。

他眉飞色舞,说,写长篇的人,写个短篇,断然不会差到哪儿去。这不,小试牛刀,成了。说他才华如何了得,这个时代遍地都是瞎子,哪去找识货的?若有识货的,他哪用得着写短篇?“将才华横溢的长篇作家,硬生生地逼得写短篇,还有更荒谬的时代吗?”又说,这段日子写了三个短篇,都投出去了,应该都会发出来。

以前,除开得闲时写点诗和散文,他只写长篇小说,已出版十部长篇了,都是自费出版。结果都像老鼠药,卖不出去。我看了十来行《往事未必如烟》,文字着实好,干净,准确,幽默,哪有他长篇的粗糙毛病?该是短篇文字不多,耐心还没用完,文本已打磨完毕。感觉那十部长篇,加起来,也未必有这个短篇重。着实赞了他几句,然后指着《秋风秋雨秋思》,叫他签名。他撕了塑封,在扉页上写了“刘洪兄教正”。书当然是自费出版。

我说:“在我们野鸡泉,林森兄诗文,都是一流。”随手翻了几页《秋风秋雨秋思》。他说:“有什么好翻的?你早看过了,都是你的报纸上发过的。”的确都是我们报纸发过的,出版时,大都没做改动。我每个月给他发一次散文、一次诗。他每个月给我一条好烟。我原意,发别人的是发,发哥们的是发,只要文字够发表水平就成,绝没指望他送烟。他执意要给,我也就乐得受了。他的诗和散文,他没酒醉时,说,足可以比肩古今那些大散文家、大诗人,酒醉了时,说,比那些小子强多了。客观地说,放在我们野鸡泉,说是上乘,却不过分。

我的手机响了,蒋国荣打来的。打的是微信语音通话。我不喜欢微信语音通话,老觉得别扭,由着手机响。终于,响声自己烦了,停了。没一分钟,手机又响了。这次是电话。我接了。蒋国荣打着哈哈,说:“刘洪兄,服了你。也是大作家,仍在抗拒新生事物。”我懒得解释,说:“国荣兄,《深得白石三昧》,明天见报。”蒋国荣是市人大内司委主任,和我、赵林森一样,是市作协副主席。他长我十四岁,五十七岁了。蒋国荣说:“奖励你,晚上请你喝酒。”我问:“时间?地点?”他说:“华丰宾馆,纽约包厢。六点。”

华丰宾馆是五星级宾馆,当然不会单单请我。请谁?请官场人物,请一般同事和亲朋,断不会叫我。该是请省作协领导,或者大刊编辑。市内文友哪用得着五星级?安静点儿茶楼就打发了。不出意外,该是满满一大桌人。这段日子,野鸡泉市作协主席职位空悬,由他代主席职,接待作协的客人,自然由他张罗。

我刚挂电话,赵林森手机响了。也是微信语音通话。他望着手机说:“蒋国荣,该是同一件事。”我笑道:“别接,由它去响。看着微信语音通话就烦。”他接了。的确是同一件事。他挂了电话,问:“他发的什么文章?”他在明知故问。我说:“画评。”赵林森脸上迸出几分戏谑和不屑,说:“蒋国荣该算美协的人了,和画家们打成了一片。偏偏他还要争作协主席,是不是想将作协卖给美协?卖国的叫汉奸,卖作协,该叫作奸。”我大笑。他说开了,说蒋国荣,只要画家给钱,就写画评文章,毫无原则地瞎吹。两千字,三千块,无亲无疏,童叟无欺。野鸡泉市画家,蒋没写过评论的,已是屈指可数。在蒋笔下,画得好的,比八大山人厉害,画得一般的,和徐悲鸿差不多,画得不好的,也灵气可见,将来前途定是可观。那些画家也有意思,很明显,就是拿着古人和外国人往他们身上套,哪有评家自己的半点见解?偏偏个个受用。我不附和他,也不反驳他,由着他七七八八地说。

他回忆起我们的友谊,从进大学校门那天起,直说到当下。他的意思,无非是选举作协主席那天,要我投他的票。我由着他说,不插嘴。他往常说起我和他的友谊,举的例子,都是他是强者、智者,我是弱者、笨者,这次举的例子,反过来了,我是强者、智者,他是弱者、笨者。第一个例子,是读大学那几年,他十分刻苦,每天早晨都起得很早,坐在床上背古诗文。我被他闹醒了,却不想起床,甚至不想睁眼。那些古诗文,他念了许多遍,仍背不出来,我听着听着,早能倒背如流。举的最后一个例子,是我每个月发他一次散文、一次诗。若没有我的帮助,在野鸡泉,他哪能有如今的知名度?那些老鼠药一样的长篇小说,几个人看过?

我笑了,说:“你将自己贬到泥巴里,说了我一箩筐好话,选举时,若不投你,如何对得起人?表个态,刀架在脖子上,我也投你。”他满脸认真,说:“投还不行,选举那天,你得为我演讲拉票。”我说:“我演讲?拉票?你当我是谁?宣传部部长?文联主席?谁听?”他说:“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在野鸡泉,哪个有你的文学地位高?在大刊上,还有谁比你发表的作品多?”我打着哈哈,说:“呵,这高帽子,想压死我?投票,成,演讲拉票,万万使不得。”他问:“为什么?”我说:“蒋国荣也是我哥们,那么一弄,还不成仇人?你当了主席,我交了仇人,这算盘打得噼啪响。”

我拿起手机,拨了附近一家酒家的电话,要他们给我留个小包厢。他说:“不要不要,再说会儿话就走。”我说:“你来了,我饭都不管,像人不?”他说:“哥哥生日,不去,会赚雷打。哥哥对我太好了。”他哥哥的确对他好。他辞职后,赚过几个钱?所有花费,都是他哥哥出。不说给他买房、买车,养活一家子,便是他每出版一部长篇小说,花费该要多少?他哥哥有家大公司,在我们野鸡泉市,不是首富,也是前三名。

他说:“刘洪兄,你告诉我,蒋国荣哪里比我强?”他说,主席得具备两个方面的能力,缺一不可。一是笔头要硬,一是要有资源。他出版了十部长篇,一个散文集,一个诗歌集。蒋国荣除了在公开刊物上发表了几十首诗,还有什么?画评?那些画评,鬼都能笑出尿来。他随便拿部长篇出来,蒋国荣都难望项背。说到资源,蒋是县处级,不错,有一定资源。可是,能和他赵林森比?作协没钱了,问他哥哥要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蒋呢,纵使围在他周围的企业家,肯出一次两次钱,出多了,人家不会有想法?最后得出结论,为了野鸡泉市的文学事业,我刘洪也该为他赵林森演讲拉票。我照旧打着哈哈拒绝了。他一声叹气,说:“我若不是准备写中短篇,这主席请我干,我也不要。”他说,当选了主席,与上级作协,与公开刊物编辑的联系无疑要多得多,作品到了发表水平,可发可不发的情况下,人家给面子,发的可能性大增。他相信,他那些长篇都是好东西,之所以像老鼠药,无人问津,就因为名气小了。他得靠中短篇将名气提上去。最后,又要我为他演讲拉票。我仍然拒绝了。

他一声叹气,想了想,说:“左右事物变化的,有个三角形,叫官富才。官是最长的那条边,富和才是较短的两条边,加起来,肯定大于官那条边。就事论事,他蒋国荣是官,你刘洪是才,我赵林森是那个富。富和才联手,战胜官,没问题。若你这个才不帮我这个富,想和官争,肯定化作泡影。”我当然不会答应他。失望中,他走了。

这哥们,有个了不起的才能,很复杂的事物,能用极形象的语言,生动地表达出来。譬如刚才的官富才三角形,再譬如那个五猴理论。

大前年,报社新招了个很漂亮的女孩。女孩诗文俱佳。我们很快好上了。几个月后,女孩不声不响,和报社老大好上了,离开了我。那段日子,我很痛苦。赵林森将我叫去喝酒,说出个闻所未闻的五猴理论。他说,猴子未变人时,猴王只有一个,即最有力量的那个公猴。所有母猴都爱猴王,都是猴王的女人。这是没法儿的事,只有爱猴王,母猴的后代才会得到强有力的保护,才能健康成长。猴子变成人后,猴王由原来的一个,变成了五个。一个有钱的,一个有权的,一个有才的,一个帅气的,一个吃霸道饭的。女人呢,有些爱这个猴王,有些爱那个猴王,有些今天爱这个猴王,明天爱那个猴王,理由同样是希望后代能健康成长。那个女孩,首先爱上的是有才的猴王,后来发觉,还是有权的猴王靠谱,这不,爱上报社老大了,有才的猴王该自觉靠边站才对。

报社老大前年和妻子离了婚,娶了她。去年,她去了美国留学,没多久,和我们老大离了婚。没人知道,她新爱上了五猴中的哪一猴。

五点五十分,我到了华丰宾馆纽约包厢。

圆桌边,围坐着十二个男人,两个女人,一个空座。蒋国荣坐在主位上。左手边是一个女人,四十岁上下,蛮漂亮,蛮有风韵,着白色无袖裙。她左手边是空座。空座左边是赵林森。蒋国荣右手边男人,三十五六岁,省里某大刊编辑部主任,姓王,叫王江。做过我两次责编,一次中篇小说,一次万字散文。王江右手边男人叫郑重,四十岁左右,文联副主席兼作协副主席。郑重右手边男人,脖颈上挂着沉甸甸的金项链,五十岁左右,不认识,该是蒋国荣拖来埋单的。男人右手边女孩,二十四五岁,鼻子和嘴巴都颇为性感。鼻翼隆起,嘴唇稍厚。露背装露出的大块背,白,滑,嫩。在这中年男人窝里,这道亮丽青春风景,委实可餐。其余八个,和我一样,都是市作协副主席。野鸡泉市作协,财政没给一分錢,穷得滴血,只得定下个不成文规矩,宴请官员,或者编辑,或者文豪,都得找个埋单的。至于主位,埋单的不能坐,只能主席坐。当下只有代理主席,当然是代理主席坐。

十二个副主席,一个不落,到齐了。即使国家元首来,接待他,也只能这个规格。作协原主席,有个正经职务,市政协副主席。那哥们兼着野鸡泉市某个民主党派主委。前段日子,调省里任省专职副主委了。文联主席胡胜找了我,说:“你是排名第一的副主席,在没选举新的主席前,得代理主席。”我打着哈哈,坚决拒绝了。这临时官当得好便好,当得不好,只怕会得罪人。胡胜便找了排名第二的副主席蒋国荣代理主席职。胡胜说,尽快选举新主席,根据章程规定,只要是市作协会员,都有资格出任作协主席,都可以报名。赵林森、蒋国荣报了名。胡胜说,两个作为候选人,由会员票决。

我走过去,拉着王江的手,说:“王江兄,也不微我一声,怕我酒里有毒?”王江说:“我就知道,刘洪兄会怪我没拜码头。这不,兴师问罪了。”我说:“明天中午,我尽地主之谊。”他说:“明天一大早的高铁,下次,下次一定叨扰刘洪兄。”

蒋国荣指着空位,望着我,说:“刘洪兄,虚位以待。”我在“虚位”坐下了。右手边女人不知道洒的什么香水,淡淡的,若有若无,好闻。好似无意地瞟她几眼,看得十分明白了。皮肤白里透红,红里有白。五官中规中矩,胸部如珠峰。我聚精会神,闻着她身上散发出的香味。还没弄清楚到底是什么香,女人朝我欠了欠身,望着我,一只眼睛眨,一只眼睛不眨,说:“刘大师大名,如雷贯耳。”我笑道:“大小姐,没得罪你吧?”我从不管女人叫美女。长得好的,管她叫“大小姐”,长得不好的,管她叫“喂”。女人说:“刘大师,这话怎么说?”我说:“你别骂我呀。如今骂文化人,最厉害的两句,一是喊大师,一是如雷贯耳。再说,你一只眼睛眨,一只眼睛不眨,会害死人。”女人笑了,说:“刘大,刘老师好幽默。”我说:“大小姐,怎么称呼?”

赵林森手肘碰我的手肘,头凑近了我的耳朵,说:“国荣兄的,别打主意。”声音更低了,说:“国荣兄真有本事。这女人,原是市里那位主官的。那主官,反腐风暴一吹,进去了。国荣兄接了盘,做了腐败官员亲戚。”坐端正了,声音高了些,说:“还是刘洪兄面子大,虚位以待。”“呵呵”一笑,轻声说:“看样子,主席的位子,我和国荣兄都没可能,会是刘洪兄的。若果真是你,我心服口服,举双手赞成。”他眼里竟然有后悔。这哥们,好似这么随意一句,定会成谶。

我和赵林森说话的同时,蒋国荣头凑到女人耳边,轻声说着什么,说了一阵子,抬起头,大声嘱咐服务员上菜,又望着王江,郑重其事,说,最近他写了一篇文化散文,准备再改改,然后请王江教正。王江说,一定学习。不一会儿,菜上齐了。

蒋国荣干咳了两声,示意大家静静,他有话说。大家静了。蒋国荣说,先介绍新朋友,指着脖颈上挂着老粗金项链的男人说:“马总,马兴万,八通公司老板,今天是马总做东。”马兴万站了起来,朝着大家一抱拳,说:“兄弟我是个粗人,和这么多文化人在一起,有什么礼数没到的,万万请原谅。”蒋国荣指着马兴万身边女孩说:“八通公司办公室主任,胡悠静。写诗,写散文,都写得蛮好,可以预见,在将来的野鸡泉市文坛,定有一席。”

蒋国荣站了起来,大家都站了起来。他说了通欢迎王江的话,说王江所在的刊物,对野鸡泉市作家的帮助,没哪家刊物能出其右,而那刊物中的编辑,王江又是对野鸡泉市作家帮助最大的。他提议,大家一起向王江敬酒。大家碰杯的碰杯,酒杯底敲桌子的敲桌子。

大家落了座,我用酒杯底敲着桌子,说:“国荣兄,还有个重要人物,没作介绍。”

蒋国荣打着哈哈,指着他和我中间的女人说:“忘记了,怎么能忘记呢?失礼了,失礼了。野鸡泉市政协人资环委副主任陈悠云,才女,诗文都好。我们《野鸡泉文学》,发过她的诗文,获得了广泛的好评。”王江暧昧地一笑,说:“国荣兄刚给我介绍,说,是他的学生。”赵林森说:“国荣兄,大男人的,欲弹琵琶半遮面干吗?是不是红颜知己?”蒋国荣打着哈哈,说:“都是,都是。”我眼睛余光观察着陈悠云。她似没听到大家的对话,或者说,他们说的内容与她无关,她正秀秀气气,聚精会神,剥着基围虾,蘸着卤水,歪着头吃着。

王江端着酒杯离了座,从蒋国荣敬起,一个个来,满桌人都敬到了。蒋国荣拉着陈悠云,从王江敬起,个个敬到。敬到我这时,拍着我的肩,说:“后天,星期六,爬山去?”我说:“哪座山?龙兴山,如何?”他说:“行,就龙兴山。”我问:“哪些人?”他指着陈悠云,说:“我们俩。”指着马兴万、胡悠静说:“他们俩。”陈悠云一只眼睛眨,一只眼睛不眨,说:“刘老师,带女朋友去吧。刘老师的女朋友一定很漂亮。”我轻轻叹口气,说:“除了老婆,哪有?要不,大小姐,你给我介绍?”陈悠云微微一笑,说:“高才如刘老师,没别的女人,鬼信。只怕是多了,带谁都会惹麻烦。”又说:“彼此加微信吧。”她扫了我的二维码,加了微信,说,待会儿将胡悠静的微信名片发给我,要我加胡悠静,便于爬山联系。

满桌的人,这个起身,那个起身,都是从王江敬起,个个敬到。继而包厢内站的站,坐的坐,或一二对语,或三五成堆,说着各自事儿,无处不是嗡嗡声。不知道过了多久,蒋国荣用酒杯敲着桌面,大家归了位。包厢内陡地静了。我猜,这哥们要为竞选主席说辞了。

蒋国荣笑容可掬,指着马兴万说,儒商,他铁哥们。往常,他写了东西,都要给马兴万看。马兴万大都提出了中肯的意见。最了不起的是,马兴万表了态,若是这次蒋国荣当选为作协主席,他每年拿出十万元支持野鸡泉市的文学事业。一声哈哈,说,古时候的丐帮是要饭的,如今的丐帮是码字的,那点儿会费,开年会,吃餐饭还少了。他没有别的长处,就交了几个铁哥们。他的另一个朋友也表了态,每年也拿出十万。前天,他微信问了前主席,作协运转一年,二十万经费够不够?前主席说,差不多了。最后说,当然,他有自知之明,赵林森比他优秀,他已做好了铩羽而归的准备。先表个态,真那样,他一定全力以赴,支持当选主席的工作。

趙林森用酒杯底敲着桌子,说,既然蒋国荣表了态,他也表个态。这次若是他当选主席,五年内,至少问他哥哥要一百一十万。明天,他就要他哥哥打十万到作协的账上。另外,他会要求他哥哥,每个月赞助一次主席团活动,每个季度赞助一次全体会员活动,定能让大家感觉到作协大家庭的温暖。

郑重用酒杯底敲着桌子,坏坏一笑,站了起来。我猜,有好玩的事儿了。他说:“我得先声明,不是以文联副主席身份说话,是以作协副主席身份说话。十二个副主席到齐了,不如借这个机会开个短会,形成个决议。内容我已草拟了。刚才两个候选人都表了态,都将化缘不少钱支持作协工作,我建议,候选人的资格审查,加一个内容,先打十万块钱到作协账上。不打,取消资格。必须说明,选上没选上,这钱都没有退,都无偿贡献给作协了。”这招好。野鸡泉市所辖X县作协,一个企业主会员说,只要选他当主席,立马将二十万划给作协。会员们选了那人。一年过去了,钱毛也没看到一根。有会员提起他的承诺。他说,选作协主席难道就是为了钱?这么俗?

我边拍手边站起来,说:“郑主席到底是领导,政策水平高。我附议。”两个候选人以外的副主席都站了起来,都拍着手,说:“我附议。”蒋国荣站了起来,笑着说:“只要林森兄同意,我就同意。”赵林森站了起来,说:“同意,同意,有益于作协的事,我全同意。”蒋国荣望着马兴万,说:“马总,你看呢?”马兴万说:“蒋主任什么时候婆婆妈妈了?我的就是你的,你说多少就多少。”蒋国荣说:“好,我同意。”

我家所在小区,名唤朝阳山庄。小区西大门右手边,百十步远,有路边早餐摊:一台可以推着走的煤灶,五张四方桌,二十条四方凳。雨天,顶上搭块油布,晴天,两棵大樟树将这块儿遮出了荫凉。

星期六,照例在路边摊吃了面条,时间恰恰八点半。胡悠静站在那辆白色宝马车边,朝我招手。她上着低胸无袖衬衣,下穿破洞牛仔裤。两个乳房各鼓出半边,大腿在破洞内沐浴着阳光。好性感,好守时。对她的好感陡增了许多。我走了过去。胡悠静说:“刘老师,早。”我说:“大小姐,早。吃了早餐没?”她说:“本想邀刘老师去家像样的早餐店,没想到,刘老师吃路边摊。我不吃算了,正好减肥。”见她看不上路边摊,我说:“就在这吃。你不吃,我不去了。”她眼睛睁大了些,无奈地一笑,说:“刘老师,你个文人,这么霸道?蒋主任对陈主任好温柔的。”声音嗲得恰恰好,叫人骨头发酥,却不至于发软,有点像鸟叫,有点像泉水响。尤其是这话后面可能的意思,比春风送暖还叫人舒服。她跟着我到了路边摊。我懒得问她吃什么,给她要了一碗面条,加个蛋,将钱付了。

胡悠静吃罢面条,我们到了车边,她将副驾驶车门打开了,做着请的手势。我指着后座,说:“我坐后面。”她暧昧地一笑,说:“蒋主任和陈主任坐后面,刘老师不怕挤着他们?”我说:“那位子是牛人坐的。”她说:“你就是牛人呀。”我说:“我不是。马总是。”她说:“马总这时到广州了。他吩咐我,代他向三位领导致歉。他本该来陪领导们,事多,没法儿,只得向三位领导请假,要我竭力为领导们服务。”我“哦”了声,说:“我不是领导,他们是。”坐在了副驾驶座上。车启动了。

我说:“大小姐,蒋主任、蒋主席说,你诗文都好。能发一两篇让我拜读吗?”胡悠静说:“刘老师叫我无地自容了。我会写什么?除了读大学时,在文学社里写过几篇散文,再没正经写过。蒋主任吹人,将人吹得没边,让人心跳脸红。当着那么多人,又不能否认。”她话锋一转,说:“我听过刘老师好多故事。一个姓马的女人找过你。她老公是家国有煤矿的老总。”我说:“是的,有这事儿。”她说,那个姓马的女人,是马兴万的姐姐。那个女人是不是姓马,我忘记了。

五年?六年?还是七年前?那个国有煤矿改制。老总方案,将煤矿变成他自己的。工人们不同意,造起反来。老总叫来大帮流氓打了工人。事儿闹大了,检察院将老总抓了进去。他老婆找我,要我写篇散文,说她老公如何好,发在《野鸡泉日报》上。只要我开口,多少钱都行。这种文章,除了当狗皮膏药,还能有什么用,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为虎作伥的事,万万干不得。我告诉她,给再多的钱,我也不干。

胡悠静说:“刘老师,有个人很想认识你。”我“嗯嗯”,说:“那人感冒了,发烧,说胡话,你也信?”她“咯咯”笑了,说:“我是说正经的。是我爹。那天,我将你拒绝了煤老板老婆的事儿说了,我爹大拇指一竖,说,好人,要我找你的小说给他看。如今,我爹成了你的超级粉丝。”我也有超级粉丝?成就感油然而生,对她的好感又增加了许多,说:“你爹?在哪高就?”她说:“刚从监狱里出来。他进去的那年,我五岁,我弟弟两岁。坐了二十年。”我以为是学者,至少是老师,却是坐大牢的,兴致少了大半。懒懒地说:“什么事坐牢?”她说:“在工地上和人打架,将那人打死了。那人仗着一身好力气,欺负这个,欺负那个。那天,欺负到我爹头上了。我爹不信邪,和那人打了起来。那人一铲子扑在我爹背上,我爹一铲子扑在那人头上。那人就死了。”好似有把铲子直朝我的头扑来,脊骨生凉,倒吸口凉气。老天也太不讲道理,这么个凶神恶煞的爹,生的女儿这么好看。她说:“最近几年,我爹写了部长篇小说,三十一万字,大多是他自己的經历。他想请刘老师看看,像个样子不。”我说:“你是说他在牢里写的?”她说:“是的,在监狱里写的。”我想象着她爹的样子,该是温文尔雅。猜着她爹坐大牢前的职业,该是监理,或者什么负责人,那天恰恰去了工地,对方寻衅滋事,他不信邪,就打了起来,就一铲子扑死了对方。对,该是秀才失手杀人。我又问了句:“这是真的?他在里面写了部长篇?”她说:“是的。他一生好坎坷。初中毕业,十五岁,就满天下打工。十年后,娶我娘时,在老家建了栋两层小楼,置了全套电器。我娘好了不起,硬生生等了他二十年,一个人将我和弟弟拉扯大。”我的兴趣说没就没了。初中毕业,一铲子扑死人,坐牢二十年,写长篇小说,不是扯淡也是扯淡。正要说“我也想见你爹,无奈,忙,压根儿没时间”,眼睛余光瞥见了那对各露半边的乳房,哪还能拒绝?说:“希望能认识你爹。哪天我去拜访他。”她喜形于色,说:“谢谢。”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拿起了手机,飞快地摁了个号码,对着手机说:“爹,我是悠悠。刘洪,刘老师答应来看你了。”“好的好的。”她望着我,说:“我爹问你,明天,有没有时间?”我构思了一个小中篇,准备明天动笔,一个星期应该够了,说:“下个星期天吧。”她对着手机说:“下个星期天。”我问:“你小名叫悠悠?”她说:“嗯,刘老师愿意,也管我叫悠悠吧。”我说:“好,就管你叫悠悠。”

到了民主路五柳巷口,车停了。蒋国荣如今住在十里开外的乐府家园,原来住在这。老房子做了文友或者别的友聚会的所在。房子里家具和电器应有尽有。蒋国荣和陈悠云上了车。胡悠静说:“蒋主任,陈主任,久等了。”声音中没有嗲气,一不像鸟叫,二不像泉水响,有点像央视女主播播新闻。蒋国荣说:“我等了一分钟,陈主任等了十分钟。刘洪兄,我准备开车去,一想,不行,没人陪你喝酒。”他拍拍我的背,我转过身。他递给我一对剑南春酒,说:“准备了三瓶。两瓶你带回去喝,一瓶中午喝。”太阳从西边出来?他居然送酒给我。这么好的酒,只怕也是要我为他演讲拉票。呵呵,酒我要,拉票,不可能,投票,我投赵林森。他又递给我一个大信封。信封内是一幅国画,题款云“残荷听雨”,《深得白石三昧》评主画的。画面残荷老态毕现,有些凄凉,可听到秋风冷霜催它枯,催它死。这画我喜欢,有生命的无奈。不少画家是这样,发了评他画的文章,会送一幅画给我。

陈悠云拍拍我的肩,递给我一本书,说:“刘老师,请教正。”书有腰封,有塑封,却没条形码,没书号。我将书反手递给陈悠云,说:“大小姐,得签名。”

陈悠云撕了塑封,签了名,递给了我。书名《悠然斋》,没有作者。我问:“什么书?长篇小说?怪不得,国荣兄说大小姐是才女。”陈悠云笑了,说:“我哪能写出长篇小说?家庭书。”我问:“什么叫家庭书?”蒋国荣说:“刘洪兄见多识广,没听过家庭书?一些小资家庭,将家里大事小事记下来,印本书。有客人来了,送给客人的。我看过不少家庭书,她这本该是上乘。”我顿时来了兴趣,随手翻开一页。我的乖乖,这女人将她男人当狗屎嫌。文章说,一家三口去某岛上玩,男人这也做错,那也做错,还不如七岁的儿子。文章写于七年前。我问:“大小姐,你先生在哪儿高就?”陈悠云说:“在XX公司干高管。”XX公司是大型民企。我说:“你先生名字中有个‘然?”她说:“刘老师怎么知道的?怪不得,这么有才华。的确有个‘然。”只要有机会,这女人必定赞我,只怕待会儿将与蒋国荣一道,劝我为蒋演讲拉票,又或者想在《野鸡泉日报》发文章。对,肯定是想发文章。这样的文字,如何发得?我转移话题,说:“该是托两位大小姐的福。长得这么漂亮,太阳不忍心晒,雨不忍心淋,风呢,却想撩拨。这不,阴天,有风,适合爬山。”蒋国荣笑道:“这话我赞成。陈主任在哪,哪的天气就好。”他举例,说有一次,下好大一坨的冰雹,陈悠云来了,立马放晴,那蓝天,那白云,都是干干净净。胡悠静没反应过来,说:“真有这样的事?”我们三个大笑。她反应过来了,也“咯咯”“咯咯”笑。蒋国荣说:“陈主任如今还没加入作协。她诗文都好,早有资格加入作协了。我叫她填了表。还有十天,就要讨论新会员了。到时候,刘洪兄得推上坡。”陈悠云说:“刘老师,到时候,美言几句,我请你喝酒。”我说:“要什么美言?如今有几个人愿意码字?依我说,愿意码字的,都批。像大小姐这样的,秀色可餐,码不码字,都不打紧,反正批。”蒋国荣说:“胡主任,你有兴趣参加作协不?一起解决。刘洪兄说的,像你这样的,写不写都批。”胡悠静说:“蒋主任,你就别埋汰我了。我有自知之明。”蒋国荣说:“谦虚,谦虚。”话锋一转,说,他想今年将陈悠云送到省文学院去学习,不知道我同不同意。我说:“这事是主席的事,你赢了,决定就是。你输了,得找林森兄。找我没用。”这哥们,聪明,将个省作协会员名号当玫瑰,讨情人欢喜。文学院每年办一期中青年作家培训班,凡进入文学院学习的,结业后,省作协一般都会批准其入会。每期培训,野鸡泉市都有两到三个名额。推荐人选,主席说谁就是谁。

十点五十分,车到了龙兴山腰,到了龙兴池边。我说:“停车,停车,悠悠。”车停了。陈悠云拍着我的肩膀,说:“你蛮邪门。”我边打开车门,边说:“怎么个邪门?”蒋国荣下了车,笑道:“她小名叫悠悠。只有她家里人和我知道。”我乐了,大笑。蒋国荣、陈悠云问我笑什么。胡悠静说:“刘老师是叫我。我小名也叫悠悠。”

龙兴池是口水塘,塘边有栋土砖瓦屋。房子原该是废弃了的,主人搬到山下去了。这些年,野鸡泉白领阶层,诸如公务员、教师、医生等,爬山热情渐浓,默默无闻的龙兴山,慢慢地广为人知了。竹冲县柱塘镇政府筹了钱,修了两车道马路直至山顶龙兴峰。房主看到了商机,将弃房做了简陋饭馆。每天早晨,两口子骑摩托来,晚上骑摩托回去。见生意蛮好,索性将塘边一大块旷地圈了起来喂鸡。土砖瓦屋、龙兴池、鸡圈四周,是漫无际涯、随山就势的楠竹林。我每次和三五好友爬龙兴山,都是从龙兴池开始,都是在这家饭馆吃午饭,都会叫老板杀一只鸡。三年前那次,晚上,和一帮户外爱好者歇息在龙兴池边。我和老板便坐在屋前土坪,就着月光,喝着他家自酿的米酒,东南西北瞎扯。我醉了,却未醉到人事不知,只醉到瞎胡闹,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拖着老板跪在坪边,上对着月亮,下对着龙兴池,结拜成了兄弟。老板比我小一岁,我管他叫老弟,他管我叫哥。姓什么,叫什么,我问了,忘记了。那天,我问老弟,门前水塘叫什么名?老弟说,没名,当地人管它叫山塘。我顺嘴给它取了名,叫龙兴池。从此,我对别人说这口塘时,都說“龙兴池”。

我大声喊:“老弟。”坪里有三只狗,一黑二黄,都在瞌睡,被我喊醒了,朝我们边叫边摇尾巴,一只比一只凶。我、蒋国荣、陈悠云,一个比一个怯,不肯向前挪动半步。陈悠云躲在蒋国荣身后,说:“别过来,别过来,千万别过来。”蒋国荣眼里是怯,调门却硬扎,说:“不怕,不怕,有我呢。”胡悠静说:“它们在摇尾巴,在欢迎我们。”我说:“有这么欢迎的?要吃人的样子。”胡悠静说:“它们在告诉主人,来客人了。”大大方方朝屋前坪里走去。狗们居然不叫了,绕着她,尾巴摇得更欢了,摇出了欢天喜地。我们三个这才朝着坪里走去。走出来一个矮瘦汉子。那汉子便是老弟。老弟说:“哥,来爬山?先喝杯茶。”我说:“不喝茶了,得爬山。杀只鸡,切点腊肉,做个小菜,煎几枚蛋,将鸡杂炒辣椒。十二点准时来吃饭。”蒋国荣说:“一点。不到一点,肯定回不了。”老弟望着我,意思是问:到底是一点还是十二点?我说:“一点吧。”

龙兴池至龙兴峰,马路修在山脊上,大多数路程坡势平缓。马路两边,步步是景。陈悠云第一次来,左一惊,右一乍,“看这”“看这”,大呼小叫,时不时摆出各种姿势,要我们给她拍照。我很少玩手机,朋友圈更新一次,要十天半个月,自然不会给她拍。胡悠静不自拍,甚至不喜欢别人给她拍,说她不上相,却喜欢给别人拍。蒋国荣往常不喜欢拍照,这时,兴致勃勃,只要陈悠云摆开姿势,立马举起手机,喊着一二三。他们俩便成了陈悠云的专职摄影师。不一会儿,朋友圈被陈悠云刷了屏。陈悠云嗲着声音要蒋国荣点评。蒋国荣说:“底子好,拍出来,哪有不好的?张张好。”说哪张照片优雅,哪张照片奔放,哪张照片大气。该是说到陈悠云心坎上了,陈悠云更多了些撒娇。蒋国荣索性胡诌了几首“美美美”的诗,发在评论里。

一路磨蹭,四十分钟脚程,走了八十分钟,才到龙兴峰。陈悠云照旧左摆姿势,右摆姿势,胡悠静、蒋国荣照旧不厌其烦地给她拍照。朋友圈照旧被陈悠云刷屏,蒋国荣又一一点评,胡诌些诗在评论栏内。

峰上有块大石头,平整,甚至光滑。老弟说,好久好久以前,山上有条公龙,有条母龙。公龙和母龙在别处交配,母龙肯定不会怀孕,只有在这块石头上,一交一个准,母龙肯定怀上。许多年后,山上四处是龙,这山就叫龙兴山,这块石头就叫龙兴石了。老弟说,还有一个说法,这山叫龙醒山,石头叫龙醒石。公龙母龙有事没事就喝酒,醉了后,往这块石头上一坐,酒立马醒了。这地方,“醒”和“兴”一个音,便没人管到底是“醒”还是“兴”。

我不喜欢被拍照,也不喜欢给人拍,半闭眼睛,躺在龙兴石上,将自己摊开成一个“大”字,吹优哉游哉的风。到了十二点半,我说:“你们饿不?”蒋国荣看了看手机,说:“打转,打转,十二点半了。”

我们步子如流星,回到龙兴池,恰恰一点。五间土砖屋内都有食客。胡悠静征得我们三个同意,叫老弟将四方饭桌摆在了屋前坪里。

蒋国荣要去车里拿酒,胡悠静说:“这种事哪能叫蒋主任干?我去拿。”转来时,拿了瓶五粮液来。饭菜上了桌,老弟嫂拿来四个一次性塑料茶杯。我说:“怎么回事?忘记了?”老弟嫂换了四个瓷茶杯。我对她说过,喝酒万万不能用塑料杯。胡悠静拍着酒瓶,说:“我的职责,一是保证三位领导的安全,二是服务好。”给我们三个各倒了半杯酒,叫老弟嫂给她倒了一杯白开水。蒋国荣说:“这种茶杯,一瓶恰好三杯。都倒满。刘洪兄,喝酒,我们三个中,最厉害的是你。陈主任和我差不多,顶多四两。你一个顶我们俩。”我眼睛余光望着陈悠云。她刚吃完一坨鸡肉,望着龙兴池那边的鸡舍,说:“这种鸡,吃山里的虫子长大的,怪不得味道好。”鸡舍四周,数不清的鸡在自在觅食。一瓶酒倒完了,的确恰恰三满杯。胡悠静说:“三位领导敞开喝。酒有。”我说:“喝完这杯,戒酒。”胡悠静说:“外面传说刘老师是酒仙,能戒住?”我说:“能。很容易。都戒了几千次了。”

四个碰了杯。蒋国荣说:“刘洪兄,你预测一下,作协选举,是我当选,还是林森兄当选?”我笑道:“依我说,什么选不选的。你们俩,猜钱的单双。若是单,是你,若是双,是他。这方法,又简单又快。”两个悠悠都咯咯笑。蒋国荣没笑,正色说:“我客观分析了,比较着我和林森兄的长短。就资源而言,他有强大靠山,我朋友不少,扯平了。我们只能比影响。”他说,赵林森书出得多,十二本了。可是,哪本不是自费出版?的确都在省作协开了研讨会,可是,哪次研讨会,哪怕一次,不是他哥哥将钱当水使?是的,每本书评论文章都多,可惜篇篇都是买的。一块钱一个字,一块五一个字,出本书,单评论这块,他哥只怕都要花费五六万。可是,哪本书的结果不是老鼠药?他蒋国荣则不一样了,一是诗,在《诗刊》等十多家叫得响的刊物上发了,一是散文,有影响的刊物也发了不少。单说他写的画评,在野鸡泉市,不说家喻户晓,影响深远还是可以说。呵呵,那是收费的。一个收费写人家,一个出钱请人家写,高下立判。完全可以这么说,就影响而言,赵林森难望他项背。他真闹不明白,赵林森那么聪明的人,难道看不清孰优孰劣?为什么要来凑这个热闹?他哥虽然钱多如长江水,可是,也是钱呀,这么浪费,不可惜?

我不回他半句话。甚至一不点头,二不摇头,一动不动听他说。

他说,前不久,他听一个圈内朋友说,赵林森和几个朋友喝酒,对他们分析了两个候选人各有几成胜算,已信心满满了。我照旧不说话,不点头,不摇头。蒋国荣问:“刘洪兄知道他为什么信心十足吗?”我笑道:“嗯,该是神仙报了梦,要不,打了卦?”两个悠悠咯咯笑。蒋国荣敲着桌子,说:“拜托,刘洪兄,我在说正经事,别开玩笑了,好不?知道吗?林森兄说,到时候请你为他演讲拉票。只要你为他站台背书,他就有八九成的把握。这事,我承认,凭你的影响,很多会员会跟着走。你若为他站台,天平会倒向他。你们是睡上下床的老同学,该是答应了他,不然,他不会那么肯定。”陈悠云双手端起杯子,站了起来,说:“刘老师,敬你。”我站了起来,和她碰了杯。她说:“先喝为敬。”喝了一大口。我只得也喝了一大口。她一只眼睛眨,一只眼睛不眨,说:“在作协,国荣最敬重的人就是刘老师。刘老师不会帮别人吧?肯定不会。”声音有些嗲。我笑了,说:“本来准备为林森兄站台背书,冲着国荣兄的那对酒,冲着陈主任敬酒敬出了仪态万千,不了。”蒋国荣说:“一言既出。”那只黑狗在用前脚打我的右脚,打了一阵子了,再不理它,对不住黑狗。我低着头,望着黑狗,说:“哥们,好好好,忘记你了,道个歉。”夹了块鸡肉,咬了肉,将骨头扔给了它。黑狗甩着尾巴吃骨头去了。两只黄狗一个在我左,一个在我右,都望着我,意思明白不过:哥们,你不能厚此薄彼吧?胡悠静笑吟吟地拿张纸巾,将她前面的鸡骨头,扫给了它们。蒋国荣、陈悠云双双将眼睛鼓得老大,望着我,等我回话。我忙说:“驷马难追,驷马难追,驷,马,难,追。”

五间土砖屋里的食客都走了,龙兴池边,除了我们和老弟夫妇,再没了别的人。三只茶杯里酒没了,桌上菜还有大半。风陡地大了不少,送来阵阵凉爽。竹声沙沙沙,从四面八方传来。不知是些什么鸟,也不知道它们在哪棵竹上,这边的,叫几声,那边的,叫几声。龙兴池那边鸡舍边,几只鸡来了兴致,这只咯咯咯地叫完,那只接着叫。我的兴致被这景致撩拨得迅速高涨,心说:“没酒了,怎么成?”望着茶杯说:“没了,没了,没了。”蒋国荣该是酒兴也来了,笑道:“没喝几口呀,怎么就没了?”胡悠静起了身,又拿了一瓶五粮液来,给三个茶杯倒满了,望着空瓶说:“酒有,三位领导放心。”

酒又喝了半杯时,天上一群大雁,成人字形飞过。蒋国荣站了起来,一口将杯里的酒干了,抬着头,望着远去的大雁,脸上有了伤感。他是东北人,定是想起了老家,在坪里踱着步。陈悠云端起酒杯,脖子一仰,干了,也离了桌,站在了坪中央,摆出了舞者架势。蒋国荣“嗯”“嗯”两声,清了嗓子,唱了起来:“鸿雁,天空上,对对排成行。江水长,秋草黄,草原上琴声忧伤。鸿雁,向南方,飞过芦苇荡……”他唱歌的水平,在作协,无人能出其右,又动了感情,比呼斯楞不会差到哪儿去。随着他的歌声,陈悠云跳起了舞。这女人,一板一式,都是专业水平。这歌,这舞,相得益彰,将歌中情感表现得淋漓尽致。

老弟在堂屋门框内说:“唱得好,跳得好。我长这么大,没看过这么好的。”我和胡悠静拍着手。蒋国荣、陈悠云归了位。老弟说:“哥,你也唱首歌吧。”我说:“我哪会唱歌?”他说:“你唱得好。那天晚上,就是我们结拜的晚上,你唱了。”我说:“不可能,不可能。你肯定记错了。”他说:“哪会记错?你唱了,那歌,我从没听过。你唱得好伤心,边唱边流泪。我听着也流了泪。”我说:“怎么可能呢?”我回忆着,猛地想起了,我的确唱了,随口唱的自度曲,感怀生命的易逝。一眨眼,四十有余了,依旧碌碌,也不知道,归于尘土后,人世还有誰能记住我。我说:“没,没有的事。”转移话题,望着胡悠静,说:“他们没酒了。”胡悠静又拿来一瓶五粮液,给蒋、陈各倒了三分之一杯。蒋国荣和两个悠悠一定要我唱首歌。我站了起来,唱了首《梦驼铃》。歌声不及蒋国荣,却也唱得不坏。他们都拍了手。

我赞着陈悠云的舞,达到了专业水平。胡悠静说:“陈主任是科班出身,学舞蹈的。原来在竹冲县文化局,是真正的名角。后来调到野鸡泉市委宣传部当科长,再调到政协的。”蒋国荣舌子有些不灵便,说:“知道不?”他指了指陈悠云,指了指他自己,说:“那天,搞,活动,我唱,鸿,鸿,鸿雁,她就跳了,起来。”我望着陈悠云,说:“鸿雁为媒,好上了?”陈悠云的舌头也有些不灵便,笑得好甜,说:“嗯,他就,不要脸了。”她该是醉了,竟然将老底也说了出来,“知道不?马,马走了。没马,我哪还,哪,还能进步?我今后,跟着他,写诗,诗,别样人生。马不走,我不会。”她说的“马”,该是我们野鸡泉市曾经的马姓主官。

蒋国荣眯着眼睛,说:“走,走,走。”我们向老弟夫妇告辞。

蒋国荣和陈悠云醉了,我没醉。

星期天,中午一点,我刚走出小区西门,胡悠静开着那辆白色宝马到了。和上个星期六一样,上穿无袖低胸衬衣,下穿破洞牛仔裤。

她依旧如此守时。

上了车,我问她,她家在哪,多久车程。她说:“你猜。”她的声音比上次还要嗲。嗲的尺度把握得恰恰好:仍在叫人骨头发酥,但不发软的范围。我说:“别将我当神仙弄。不猜。待会儿就知道了。”她说:“猜在哪个县?”我说:“不猜。”她说:“都不猜,也不对。总得猜一个。”我笑了。她也笑了。她告诉我,这个星期,有空就读我的作品,网上好多。有小说,有散文,有诗。她说:“你猜我喜欢不喜欢。”我说:“不猜。”她几近撒娇,说:“这个当然要猜。”我说:“不喜欢。”她咯咯笑,说:“都喜欢,好喜欢的。”

三点,车到了龙兴山下。前面是丫字路口。上龙兴山走右边这条道。车拐向了左边。她咯咯笑,说:“我家就住在龙兴山下。我想,你这么聪明,应该能想到。”我陡地发觉,她已不叫我“刘老师”,而是叫“你”。她拿起手机,摁了个号。一会儿后,说:“妈,快到了。”挂了电话。我说:“你住在这块,好像没见过我老弟夫妇。”她说:“龙兴山属于几个乡镇,加起来怕有十万人,哪能都认识?那个饭店,我是第一次去。没想到,那地方,鬼都不会看两眼,味道却棒棒的。”车在乡间马路开了十来分钟,停在了她家前坪。

我下了车。她爹点燃了一箱礼花,她娘点燃了一盘十万响鞭炮。所到之处,包括卫生间,都点了檀香。这种待遇,美国总统奥巴马访华时有不?这让我惭愧。我算个什么东西?便是码字,放在国家层面,也不入流。我诚惶诚恐,朝着她爹娘打着拱手,说了串儿“不敢当”。

这块儿不穷,家家户户都有像样的楼房。最洋气的那栋,便是她家。两层,内外装修,即使在野鸡泉市区,也该算高档。房子东头花园内有个小池塘。一座三步长的木桥通往池塘中央的四角木亭。木桥有名,叫“木桥”,木亭有名,叫“木亭”。绕着池塘,有百十盆盆栽。离这栋房子百十步远,有栋破败的两层小楼,门和窗大都没了,屋顶上的瓦,有一块没一块。那是她原来的家,她爹坐大牢之前建的。

她爹额头颇宽,身子骨极结实。只怕泰山压在他身上,也能吼上几吼。她娘显老,看上去,比她爹要长十岁。实际年龄比她爹小一岁。她的轮廓告诉我,年轻时,很漂亮。抑或是被岁月榨干了,皮肤干燥,身子干瘪。胡悠静遗传了她父母的长处,莫名其妙地将这些长处发扬光大,长成的模样,让我一见动心,再见便想心贴心。来的路上,胡悠静告诉我了,她弟弟大学毕业,留在了北京,在一家五百强外资企业工作。三年前,她大学毕业后,一直在马兴万的公司工作。她就读的大学,叫野鸡泉大学,正正经经的一本。

在客厅小坐了一会儿,寒暄了几句,我对她爹说:“抓紧时间,学习您的长篇小说。”她爹说:“刘老师这么说,我不敢拿出来了。”胡悠静说:“爹,他是客气话。”我笑了,说:“你爹也是客气话。”他们笑了。她说:“在这看,还是在书房?”我说:“在那个木亭。”

木亭中央木桌上,已摆好香烟和水果。样式和客厅茶几上的无异。一盒“和天下”,一爪香蕉,一碟圣女果,一碟桂圆。木桌下燃着一支檀香。她娘端来了茶,她爹拿来了一大沓笔写的文稿。我说:“你们去忙吧,不用管我。”她爹说:“知道,得安静。我写的时候,有一点点声音都不行,都写不下去。辛苦刘老师。”她娘说:“辛苦刘老师。”跟着她爹,踏上了木桥。胡悠静拧了我胳膊一把,满脸都是骄傲,轻声说:“我知道你会说来这。哼,你想什么,我好多能感觉到。”大声说:“有事,打电话。”离开了木亭。

文稿最上面这页,写着两个大字:沉浮,四个小字:长篇小说。字字都写得一丝不苟,字字都如铅印木刻。我心里的敬意油然而生:三十一万字,一笔一画,要怎样的毅力?

开篇第一段,百十个字。还没看完,已哭笑不得。除了字写得好,再一无长处。这是什么鬼小说。啰里啰唆,大话、套话,一句接一句。随手翻一页,必有口号,必有读不通的句子,必有颠三倒四。哪还有兴趣看下去?可是,看了这点儿,就不看了?人家这么客气,对得起谁?人家会怎么想?更重要的是,胡悠静怎么想?我看了看手机。来了这么久了,才四点过五分。硬着头皮,又随手翻看了两段,照旧与文学相隔十万八千里。

我拿起摆在桌子上的手机,准备看朋友圈。一想,使不得。胡悠静知道了,定会伤心:我家将你当玉皇大帝般的贵客,你却玩手机,是个人不?嗯,这个时候,若是谁打电话给我,下次请他喝酒。响吧,响吧,响吧。手机真的响了。

赵林森打过来的。到底是铁哥们,知道我度日如年,不对,该是度时如年,就打电话来了。赵林森说:“刘洪兄,明天晚上,在竹韵茶酒楼聚聚。”那是个好地方,在江边,去年弄的,内外装修全是竹子。桌椅,饭碗,酒杯,全是竹。刚想答应,赵林森说,他邀请了支持他的几个朋友,有谁,谁,还有谁,都是有影响的。他请大家献计献策,这样,当选的可能性无疑更大些。说我一定要参加,为大家打打气。见说又是为他拉票,我笑道:“我在乡下一个朋友家,明天会不会回野鸡泉,自己还不知道。”他说:“赶回来,一定要赶回来。”我说:“争取吧,争取。”我当然不会去。选边站的蠢事,谁愿意做谁去做,反正我不做。他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什么争取?是必须。你就举手之劳,为什么不?”我打了哈哈,说:“你这不是摁着女人割鸟鸟吗?我若是回不去,如何参加?”挂了电话。

打了這么久电话,居然只用了九分钟。硬着头皮又随意翻了两页,的确找不到可以稍许说好的文字。我又盼望着有人打电话来,好歹将晚饭前的时光打发了。

手机果真又响了。蒋国荣打来的。又是微信语音通话。这哥们,为什么不改?微信公司是你家的?我照旧不接,由着它响。我断定他会打电话来。若是他不打,我就打过去。它终于不响了。没几秒钟,换成了电话的响声。我接了。

他说:“刘洪兄,在哪?”他像捡了金子,声音有些兴高采烈。我说:“乡下,一个朋友家。”他说:“出大事了。林森兄出大事了。”我说:“他怎么了?”他说:“他最近发表了一个短篇,叫《往事未必如烟》,你看过没?”我说:“看过,写得好。写得真的好。无论故事,还是语言、架构,都好。”他说:“好,好个鬼。偷了别人的。小说原名《追忆》,几年前,发在另一家刊物上了。没想到,没想到,林森兄怎么可以这样?唉。”我懵了,赵林森怎么干出了这种事?立马想到了我自己的作品,无论诗、散文,还是小说,都发生过类似事件。人家将我的名字去掉,换上他的名字,发在网络上。偷我文章的人,有老师,有公务员,有所谓作家诗人,这让我怀疑国人的道德沦丧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我在网络上找到这些文贼,要他们停止侵权。他们理都懒得理,好像偷文光荣,偷文有理,偷了你又如何?便似乎赵林森是偷了我的,终于被我逮着了,我愤怒地说:“他怎么……”我没说下去了,赵林森毕竟是我的朋友,哪能落井下石?我轻轻地舒了口气,问:“你怎么知道的?”他说:“悠悠了不起。她看了这篇小说,说有些眼熟。就在网上查,这不,的确是别人的。”我说:“这事,你还没和别人说吧?万万不要告诉别人,不然,林森就毁了。”他说:“哎呀,有失考虑,有失考虑,打你电话前,打了电话给胡胜。不过,还好,当下还只有你们两个知道。”我心说:“完了,完了,赵林森完了。”说:“再不能告诉别人了。”一会儿后,那边换成了女人的声音。那边说:“刘老师好。”是那个悠悠,陈悠云。她说:“这种事,刘老师准备捂盖子?这种行径,至少得让全野鸡泉市人民知道。这是野鸡泉的耻辱,我都为自己是野鸡泉人脸红了。你看看,你看看,我们野鸡泉出了什么人?文贼。”她的声音好硬,像在宣读一篇檄文,又像是战场上吹响的冲锋号。我有些不寒而栗,无力地说:“这样吧,我负责劝林森兄,要他退出主席竞选。这事,就到这个层面算了。”她说:“不成。不成。再说,我已联系上《追忆》原作者。原作者会怎样处理这件事?”我相信她还没有联系上,但她一定会联系上。如今网络发达,即使想找国外的一只蚊子,也不是难事,何况国内的一个大活人。我叹口气,说:“大小姐也太性急了点,何苦呢。”她说:“刘老师,有些事你不懂。这就像官场斗争。官场斗争,知道不?官场斗争,你不懂我懂。一个原则,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我们绝不会放过他。”她说得斩钉截铁,挂了电话。

我想回拨电话给蒋国荣,但又没拨。不用想,拨已无益,徒让自己掉价。他们已开始行动,尤其是陈悠云,要将赵林森搞烂搞臭。我想打电话给胡胜,建议他取消赵林森的候选资格,别的就算了。但也没打。打已无益。换我是胡胜,文贼不是赵林森,而是另一个人,我会怎样?我会建议各级作协都开除他。文贼太多了,只有大家都零容忍,才能杜绝这类事再次发生。我拨了赵林森的号码。

他说:“想通了?明天会来为我捧场?”我说:“林森兄,别的话,我就不说了。取消明天晚上的活动吧。打电话给胡胜,说你退选。打电话给蒋国荣,说你请他和陈悠云喝茅台酒。”他说:“刘洪兄,你醉了?没醉吧?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你不帮我,也就罢了,也不用劝我举白旗投降吧?即使天塌了,我也不会举白旗。”我说:“《往事未必如烟》,是你写的吗?原作者肯定会找你麻烦了。”他不吭声了。我说:“蒋国荣打电话来了。有人告诉他,《往事未必如烟》的原作者是谁,几年前,发在哪家刊物上了。他要我劝你,赶紧联系上原作者,道个歉,将事情控制在萌芽状态。他是关心你。”他轻轻地说了声:“知道了。”

上第一道菜起,我和胡悠静便坐在八仙桌边了。这是她爹娘的意思。她爹叫我先吃,叫胡悠静作陪。她娘说,趁热,冷了,味道就不好了。胡悠静也说,边吃边等。这如何使得?仅仅四个人吃饭,当然得等她爹娘。我不动筷子,她只得也不动筷子。桌上摆了五个菜时,我问:“准备摆‘八碗?”上菜顺序,与“八碗”顺序无异。第一道菜,莲子汤,第二道菜,杂烩,第三道菜,鱿鱼,第四道菜,鸡,第五道菜,扣肉。不出意外,接下来将是粉丝、鱼、三鲜汤。这些年,食材愈来愈丰富,“八碗”待客早已过时,以至年轻人都不知道“八碗”一说。以前,在野鸡泉,没有比“八碗”待客更客气的了。不过,也没有谁家会为一个客人摆“八碗”。胡悠静说:“这是我爹能想到的最高礼仪。那时候,兴‘八碗。他以为如今还兴‘八碗。”我说:“不要了,不要了,吃不完。”起身要去厨房,又想,她爹娘定会做完“八碗”。与其说是八道菜,不如说是礼仪中的八道程序,缺一不可。我没有去厨房。

胡悠静问:“到底好不好?”她问的是她爹的小说。这是她第N次问了。我照旧答:“不急。等你爹来了再说。不然,要说两次,不划算。”我还没想好,该如何对她和她爹说。当然不能说好。若说好,会害死他们。再说,不好说好,打死我,也做不到。可是,照实说,一定会伤害他们。我得找到既客观,又不至于使他们难堪,甚至痛苦的话。我七想八想,也没有想出这种话。她爹能在大牢里写作,定有一种精神支撑他。假如他将写作视作生命依托,我将实话说出来,他崩溃了怎么办?我恨起自己来。当初明明预见到了,不可能是好作品,绝无可读之处,却因为好色,叫自己相信,兴许是好作品。我下了决心,从此刻起,像一个师长,像一个长辈,对待胡悠静。从此以后,不再好色。即使遇着了仙子般女人,也像个正人君子,能离她远点,就离她远点。她很敏感,察觉到了我对她的变化,说:“我知道了,爹没写好,连带我也吃煮蚕豆了。”我们野鸡泉,形容人臉色难看,就说那人在卖煮蚕豆。她的样子,好委屈。我装作没听到,没搭理她。

的确是传统“八碗”。菜的做法,添加的佐料,上菜的顺序,摆菜的位置,推菜的路线,均一丝不苟遵从着传统。如同往常,面对传统,我肃然起敬。同时,思考着,她爹二十年与世脱节,或者像从二十年前穿越过来的人,只有传统可以依归,于是,传统成了他生活的法则。新的生活方式,很可能与他格格不入。

他爹、他娘上了桌。胡悠静给他爹和我筛了酒。酒是五粮液。他爹娘照例说“没菜,对人不住”,我照例说“满桌菜,太客气了”。她爹站起来,双手端酒盏,说:“刘老师,敬你老人家。”我比他小七岁。我忙站起,双手端酒盏,说:“万万不能说老人家,我比你小得多。”这事儿古怪,我比她爹小七岁,觉得小得多,胡悠静比我小十八岁,我觉得只小点儿。他爹说:“刘老师,我干了,你随意。”脖子一仰,干了。我也脖子一仰,干了。盏子颇小,满盏该是五钱酒。往常,我喝酒都是用茶杯,哪耐烦用个酒盏?怕他们认为我孟浪,只得客随主便,酒盏就酒盏。她爹想说什么,没说。我想说文稿的事,总觉得说什么都不对,都会伤害他,没说。胡悠静和她娘想说什么,也没说。一时间,除了嚼食物的声音,八仙桌边再没别的声音。尴尬地过了一阵子,他们仨不时地这个看我一眼,那个看我一眼,目光无不是询问我对文本的看法,却都没有说出口。再拖下去,已不行了。我轻轻地叹口气,一反往常直来直去的说话风格,先说了一大通言不由衷的废话。

我先从野鸡泉市的文学现状说起,说写长篇的没几个。我写过两个长篇,知道其辛苦,吃不好,睡不好,能写完三十一万字,尤其是在那种特殊情况下,并且是用笔,一笔一画地写,更不容易。这种毅力,令人佩服和感动。文本的确将主人公的几十年经历,表达了出来。这话当然是假话。我清了清嗓子,说:“但是,”我注意到了,“但是”一出口,他们仨都有些许紧张。我说,写作这事儿,作者一定要对自己进行严格的训练。文字的训练,架构的训练,情绪的训练,等等,缺乏这些训练,很难写出比较完美的文本。再说,写某个文本前,要做大量知识准备,像必要的历史、哲学、风土人情、宗教等与文本相关的知识,都要了解个大概。

她爹先是一动不动望着我,继而翻着眼睛望着头上的吊灯。那吊灯不知道有多少个灯泡,盏盏都亮着,他居然不觉得刺眼。我想,他可能如我认识的许多哥们姐们,上午尚不准备写作,下午爱好文学了,便自我膨胀,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于是,即使写出天底下最糟糕的文本,也认为完美无缺,甚至天下第一,谁若说上一二三条意见,就和谁争得死去活来。我后悔刚才说了那些话,住了嘴,等着他数着《沉浮》的好。若是那样,我立马上卫生间,发个短信给妻子,要她赶紧打电话过来,扯个淡,催我回去。

他轻声说:“我要写出来,要印成书,一定。要告诉天下人,牢饭吃不得,不要冲动,要守法,万事莫和命拗,拗不赢。要告诉天下人,要多念书,不念书,害了你不说,还会害你的后人。”他陡地起了身,朝着我,跪了下去,说:“刘老师万万莫嫌弃我念书少,一定要收我做徒弟。”我忙站起,说:“使不得,使不得。”试图扶起他。我的力气哪是他的敌手,哪能扶起?只得索性朝他跪下去。他给我叩头,我给他叩头。他给我叩了三个头,我给他叩了三个头。不同的是,他将头叩得嘭嘭响,我叩得不响。他一声长叹,说:“刘老师是不肯教我了。”我脑子转得飞快,想着该说也能说的话。胡悠静说:“爹,你干什么呀?来之前,他就对我说了,要我和你一起改,他保证了的,会手把手教我。他说,我是你女儿,有责任和你一起改好稿子。”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她爹望着她,说:“你?能?”她说:“你问他,看我能不?我好歹也念了大学,好歹也是念的一本。”又对我说:“刘老师,你不知道,我要看他的,他不肯。他说:‘文学,你懂什么?”他望着我,说:“刘老师你真说过,你教她,她和我一起改?”我想板着脸告诉他们,我没说过这话。再看胡悠静,请求,应该说是乞求的目光望着我。那样子,神仙都不忍心伤害,何况是我?我轻轻一声叹气,说:“是这样,是这样。你有什么想法,也可以直接发微信给我。”胡悠静说:“我爹手机都不要,哪会玩什么微信?”

他归了座,脸色轻松愉悦,说:“老话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听刘老师一席话,胜读二十年书。”又双手端起酒盏敬我的酒。不知道是相互叩头将距离叩近了,还是她女儿胡诌的那些话起了作用,又或者是喝了几盏酒,话多了起来,说起了打工生涯。从十五岁说起,还只说到二十一岁,那瓶酒没了。他嚷了起来,说:“酒,酒呢?刘老师在这,这么点酒,像个事不?”胡悠静说:“算了吧,适可而止。”他眼睛一瞪,说:“去,去拿酒。”胡悠静轻声叹口气,又拿了一瓶五粮液来。他抢过瓶子,对我说:“刘老师,我们都是男人,男人,干脆点,二一添作五?”我说:“好,二一添作五。”胡悠静在桌子下掐我的大腿,轻声说:“这么喝,会醉死的。”我没理她,大声说:“拿大杯子来。”她娘拿来了两个大茶杯。她爹真将一瓶酒二一添作五分了,双手端起大茶杯,说:“哥们,喝。”我端起大茶杯,说:“哥们,喝。”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喝完了。

我醒了,头有些沉,一身没力气。

我居然不是躺在床上,而是坐在车内。昏暗光线中,一个女人,趴在方向盘上。这是谁?肯定不是妻子。我茫然四顾。车窗外,树木,青草,影影绰绰,星星满天,一弯月粘在那棵树的树梢。凉风飒飒作响,直往车内灌。渐渐地,脑子有了记忆,记起了下午和晚饭时的一些片段。在胡悠静家木亭看她爹的小说,她爹娘做了“八碗”款待我,我和她爹喝了两瓶酒。后来的事,断片了。趴在方向盘上的女人,我认出来了,是胡悠静。

她抬起头,揉了揉眼睛,问:“好些没?”我问:“这是哪?”舌头有些不灵便。她说:“你猜。”我看到了龙兴石,躺在前方十数步远。我说:“龙兴山顶?”她说:“是的。你醉了,我们好不容易将你搬上车。好在我爹力气大。山上风大,好醒酒。”

她露出的两个半边乳房,星光下,灰蒙蒙,显出无数诱惑。说话的声音比白天更嗲,让我骨头发软。该是暗示我,胆子大点,再大点。晏老夫子说,花间看流莺,月下看美人。此刻的她,比白天的她,更漂亮、更性感。我的魂被她的美勾得没了,全身在燥热中恢复了气力。她说:“坐在龙兴石上可以醒酒。龙兴石还有一个名字,叫龙醒石。你试试,好多人试过。好灵的。”这话让我心花怒放。她言外之意,当是车内逼仄,施展不开,龙兴石上宽阔而平整,十八般武艺都可以用上。

我打开车门,下了车,头有点晕,脚有些飘。她应该会来扶我。果真来扶,到了龙兴石上,幸福时刻也就来了,就可以亲她,抚摩她,和她共赴巫山。我浮想联翩了。随着车门响,她快步走了过来,两手将我的右臂箍得铁紧,说:“这边摇,那边晃,以后少喝点吧。这么喝,让人心痛。”声音夹杂着嗔怪。

我猛地抱住她,往龙兴石上倒。她的头使劲往一边转,满脸惊恐,说:“不能这样,不能。我不是這意思,不是。”我说:“我喜欢你,十分喜欢。”她两手将我一推,大约使了洪荒之力,我四仰八叉倒在龙兴石上。

我坐了起来,狐疑地望着她。她头埋在两腿间,一声不吭。愧疚、惶恐一齐袭来,我一身冷汗直冒,汗衫飞快地湿了。大约是身体内的酒精随着汗迅速排出,我彻底清醒了。我的天,如果不是她死命将我推开,我只怕已成强奸犯。忐忑中,我看着她,盼着同时怕着她抬起头。情形有如法庭上罪犯,盼着同时怕着法官宣判。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头终于抬起了。

她说:“不可以,真的不可以。”声音里没有嗲气,没有嫌厌。她和蒋国荣、陈悠云说话时,就这语气。

“你听我说。我是敬你。听不少人说,你一身傲骨,悲天悯人,我希望你会帮我爹。都怪我,许多事没说清,让你误会了。”我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说:“我们说正事。农民工有多可怜,你知道吗?”我点点头,说:“雨可以欺,风可以欺,乌龟王八都可以欺。不过,我知道的,基本还在概念层面。”她问:“囚犯的家,他的妻子,他的儿女,有多难,你知道吗?”我摇着头,说:“不知道,连概念层面也不知道,也从来没有想过。”她低着头,说:“其实,我偷看了我爹的小说。的确写得不好。不知道你看了他写我的那些没有。”我望着天上那弯月亮,不吭声。我不吭声,她一声叹气,说:“你肯定看了。我爹将我写成了坏女孩。”

我仍然不吭声。“我念初三时,有个女人找我,说,只要我愿意做马兴万的女朋友,我所有的花费,我家所有的花费,马兴万全包了。你说,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我还是不吭声。胡悠静突然大声了起来,“你知道吗?如果我不接受,我和弟弟就得像爹,初中毕业,当农民工,满天下生不了根地漂来漂去;我娘仍得累死累活。他的确对我好,对我家好。可一些时候,我又觉得我是寄生虫,是卖给他的玩偶。我想独立,可是,我哪是想独立就能独立的?”

她的事情,我听说过一些,但在龙兴石上,听她亲口向我说出这些事情,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刘老师,”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你觉得我们家这个长篇能写好吗?”

我说:“我想把我的真实想法,毫不隐瞒地告诉你。”

她轻轻地点头。

我说:“你爹,你,你们家的故事,是值得写的。可是,你爹文化水平实在太低了,再好的素材,再美好的愿望,可能也无法写出真正的长篇。”

她呆呆地望着我,老久后,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我拿出手机看时间,已是两点。

她站了起来,说:“走,太晚了。”

我们上了车。

赵林森没有打电话给胡胜,也没有请蒋国荣喝酒。我打电话给他,他不接。《往事未必如烟》,亦即《追忆》的原作者,将赵林森的致歉信在网上贴了出来。胡悠云将这信转在了朋友圈。野鸡泉市文学圈内的哥们姐们,没人转发。信说,他已十分后悔。按理说,他应该赔偿原作者,只是自己和妻子都没有工作,小孩要读书,家境可谓贫寒,只能请求原作者原谅。原作者倒是大度,斥责了几句,承诺不找其他麻烦。

那天,作协开主席团会。赵林森没有去,也没有请假。会上,批准了三个申请者入会,陈悠云是三个之一。继而确定了选举日期,确定了蒋国荣作为唯一候选人。蒋国荣提议,撤销赵林森副主席职务。我不同意。我说,蒋国荣的提议没有错,只是没有必要。以后开主席会,不通知他就是。胡胜大笑,说我和稀泥。他提议,大家表决,赞同撤销赵林森副主席职务的,请举手。只有我一个人没有举手。我提议,赵林森打给作协的十万块钱退给他。郑重说,这钱不能退。我们争了起来。蒋国荣说:“别争,我们表决。同意退款给赵林森的,请举手。”只有我举了手。

那天上午,快下班时,胡胜打电话给我,要我下午三点去文联,说有要事。

三点许,我到了文联,到了胡胜的办公室。

他握着我的手,笑道:“罪过,罪过,我没去门口接,刘大师不会怪我吧?”我说:“我站在门口等人接,等了好久,见人影也没有,只得自己闯进来了,胡主席不会说我擅闯白虎堂吧?”他给我沏了茶,丢给我一包没开封的“和天下”,说:“为表达歉意,敬烟一包。”他不吸烟。

寒暄了几句后,胡胜说,上面下了文,副处级以上领导干部,不得兼任社会协会负责人,蒋国荣再作为候选人已不合适。他和宣传部主管副部长将作协会员名单看了几遍,再没有谁比我更合适,“这不,只得请刘大师出山了。”

我嬉笑着拒绝了。理由极简单,懒散惯了,我管不了作协。做个副主席,配个相,还可以,做主席,万万使不得,我要胡胜选别的副主席做候选人。胡胜两手一摊,说,别的副主席,哪个不是处级?到正式换届时,副主席他们也不能干了。我还是推辞,说,当主席,要有资源。我有什么鬼资源?即使有,也不会去问人家要钱,我开不了要钱的口。胡胜说,已有二十万等着你花。再说,文联会争取政府每年拨些经费给作协。我说:“你在大街上拖个人干吧,我真的干不了。”胡胜沉下脸来,认真地对我说,你考虑两天。

推辞归推辞,回到家后,作协主席这事情却一直在我脑子里转。做了主席,交往圈子就会迅速扩大。圈子大了,貌似办不成的事,就有可能办成。我发表过的那两个长篇,兴许就能出版单行本;那几个没发出来的中短篇小说,人家将就一点,也就发表了。我有点心动了,甚至有想要给胡胜打电话的冲动。可我又旋即想到,当了主席后,各种势必到来的事情,只怕今天一串,明天一沓。开年会、理事会、主席团会,搞各色活动,办刊,接待各路神仙,哪样事不要钱,不需要操心?更要命的是,分心去管这事,办那事,我还有多少时间可以写我想要写的东西?

正烦恼的时候,手机响了。我一看,竟然是胡悠静打来的。我接了起来。胡悠静说:“恭喜刘老师。”我说:“恭喜什么?”她说:“蒋主任告诉我了。上面下了文,他不能当作协主席了。他说组织意思由你当。”我说:“这值得恭喜吗?”她说:“当然值得。你当主席了,小说一定会写得更好,影响力也会更大。”我说,“是吗?”她又说:“刘主席还记得我爹的那个长篇吗?我想要学写作,你当了主席,送我去省文学院学习,你幫帮我,好不?”手机里,她的声音有些变了,又有了点嗲的感觉。

挂了电话,我坐在那里,想起了那天晚上龙兴石上的事情,想起她父亲的长篇,又想起更早以前在老弟龙兴池旁酒酣后唱的自度曲。

那天夜里,我发了微信给胡悠静:我不会当作协主席。你真想学写作,我教你。

责任编辑 杨静南

作者简介

楚荷,原名谭进军。中国作协会员,湖南湘潭人。在《当代》发表长篇小说《苦楝树》《工厂工会》,在《莽原》发表长篇小说《江城民谣》,其他文学作品散见于《收获》《当代》《中国作家》《北京文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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